第8章 初九午时

天际泛白,篝火渐熄。

沈元白和陆珏一夜未睡,依然精神抖擞。

“宋慎微如何说?”陆珏迫切地问。

“他在戏耍我。”沈元白冷哼道,“他居然说,台州火灾一事他爹没有告诉他,所以根本知道真相如何。”

“你认为是真的吗?”

“我无法判断。”沈元白叹息道,“即便他故意不说实话,我也没办法,毕竟罗通之事还要指望他,所以不好逼迫。就算我想逼着他说,也没有那个实力。”

“有道理。”陆珏点了点头,又问,“罗通那事后来如何了?”

“没有任何意外。”沈元白道,“罗通下山之后便被伏击,棺材铺的那些人下手特狠,若非我拦着,罗通那条小命就交代了。人撤走以后,罗通已经完全昏迷,我让王宣将其绑了起来,用黑布罩在头上,扔进事先准备好的马车里……”

开州,盛山之下。

处理好罗通以后,王宣跑了过来:“姐夫,这人伤得不轻,我怕他挺不到宣州,用不用找个地方给他医治一下?”

“是要医治,但不能在开州。”沈元白稍加思索,而后说,“这样吧!你用车拉着他一路往北走,去万岁县找个药铺说一下情况,开几服药,然后去没人的地方熬制给他喝。还有,你们回宣州不要走水路,绑着个人由车倒船太容易暴露了,不如直接驾车回去,遇到旅店便花钱买些饮食和草料,不要投宿,三个人轮流赶车,困了便在车里小憩片刻。”

“那你呢?”王宣关心道,“你什么时候回去?”

“这边的事办完我就回去了。”沈元白道,“不会太久,放心吧!”

“好的。”王宣应道,“那我在家里等你。”

“对了。”沈元白又道,“不要让罗通好过,此人屡次与我们作对,必须让他吃些苦头,但你要掌握分寸,别把人打死,他虽然可恶,却罪不至死,况且杀人是大罪,我们承担不起。”

“我懂。”王宣道,“那我走了啊!姐夫你保重。”

沈元白点了点头:“去吧!路上注意安全。”

王宣不再多言,赶着马车离开了盛山。

马车已不见踪影,沈元白这才想起来,那半块雕花白玉牌还在他的身上,但也没办法追过去了,只能先替他收着。

他沿着来路往回返,行至半途突然停下,再次端详玉牌,呢喃道:“可以带来好运?若真如此,那便保佑我见到宋申锡吧!”然后,他将玉牌系在了腰间。

长安,郊外树林。

陆珏好奇地问:“玉牌还在吗?可否借我一看?”

沈元白单手递了过去。

陆珏端详片刻,疑惑之意更甚:“不是只有半块吗?”

“被人修好了呗!”沈元白一把将其夺了回来,在手中轻轻摩挲,“此人身份不详,但应该就是那位暗中助我逃狱之人。我现在非常不理解,王宣把玉牌给我,究竟是无心之举,还是有意为之?”

“必然是无意的。”陆珏笑道,“从你的讲述中,我能看出王宣是什么人,他没有这种心计。”

“正因为他智慧不高,才容易被人利用!”沈元白无奈地说,“我们家倒是有一位智计过人的高人,但我不能确定此事是否与他有关。”

“你继续说吧!”陆珏道,“长宁寺抄经大会有什么阴谋?”

“罗通的计谋,既低级又无耻。”沈元白将镶金玉牌收好,“我和宋慎微去了长宁寺,将仿冒的罗通亲笔信交给寺院住持,从这位老和尚的表情来看,我知道他必然不信,但州署的那位司户参军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听我说完罗通去向,连信都没看,便笑着把我们迎了进去。在罗通下榻的禅房里,我看到了七个‘静心堂’的红木箱子,经过检查,这些箱子都是真的,里边的纸却是罗通早年送给县令的那种。”

“我明白了。”陆珏恍然道,“抄经大会的时候,寺院将从这些箱子里拿出来所谓‘静心堂’的宣纸给经生抄经使用,但这种纸惧怕潮湿,孟冬时节的开州阴雨连绵,即便不下雨盛山依然是潮气弥漫,必然会令那些擅长小楷的经生大为不满,罗通之前邀请了纸业人士前来观摩,抄经又关乎本地祈福消灾,只待变故一起,罗通根本无需多少口舌,便能让所有人的怒火聚集到‘静心堂’的身上,以此抹黑你们的声誉。不得不说,这个计谋不太高明,也真的无耻,但是确实好用!”

“是啊,幸好我提前发现,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沈元白心有余悸地说,“届时经文在纸上洇成一滩黑块,对于祈福消灾来说太不吉利了,百姓必然惶恐愤怒,这种源自大众信仰的怒火任谁也承担不起,即便西南纸业人士不曾被骗,恐怕也不敢与我们合作了。”

陆珏沉吟道:“罗通这个计谋里,红木箱子最为关键,可是你们卖纸之后皆会回收箱子,他是从何处得来?”

“这便牵涉到了另外一个人。”沈元白语调阴冷,“外边不可能有‘静心堂’装纸的木箱,但宣州官府除外。去年五月,宣州刺史侯敏来到泾县,与我岳父商谈向朝廷进贡宣纸一事。这种事我们只能照办,可当我们将十箱宣纸送到州署以后,侯敏马上让州兵接手,没给我们收走箱子的机会。长宁寺的箱子,一定侯敏给罗通的,他就是背后支持罗通的那个人。后来我让宋慎微查了一下,长宁寺的住持早年去长安游历,与时任吏部员外郎的侯敏结识,更加证实了此事。不过,这位住持其实也被侯敏算计了,毕竟抄经大会无法进行,对他而言也是不利的。”

“你是如何处理的?”陆珏问。

“只能换掉。”沈元白道,“我让老卢连夜调纸,虽然不是宣纸,但至少可以正常写字。而且我想借着这个机会促成西南纸业盟会,便将宋慎微那二百张宣纸要了过来。罗通费尽心机请了一堆人,反而是为我做嫁衣。抄经大会那天,所有人大开眼界,那些经生从来没有用过这么好的纸,一边抄写一边赞扬,前来观看的本地纸业人士皆被泾县造纸技术所折服,纷纷要求加入‘静心堂’西南纸业盟会。至此,由罗通从中作梗引发的声誉危机总算平息了。”

“宋慎微这么仗义吗?”陆珏难以置信地说,“他爹在你家定了六百张纸,你路上送人四百张,只给他二百张,最后还把这二百张要了回来,他居然肯给你?”

“给了,但不白给。”沈元白用木棍拨弄着碳火,“用他二百张,回头要还八百张,而且你别忘了,他帮我是有条件的,我需要为他斫出一张好琴。就在斫琴期间,开州司马第死了人,还不止一个!”

沈元白还欲继续讲述,林中突然响起一阵骚动,鸟雀凌空而起,窸窣之声不绝于耳。陆珏神情一凛,以手势示意沈元白暂时噤声。

沈元白惊慌张望:“有猛兽?”

陆珏倾耳聆听,摇头道:“非也,是人。”

话音刚落,来者现身。

一队手持利刃的金吾卫从不同方向走过来,将二人包围了。

其中一位看起来是将领的人正在核对手中的画像,而后确认道:“不错,正是此人。”

“抓你的?”沈元白在陆珏耳边问。

“似乎不是。”陆珏微笑道。

将领的目光不曾在陆珏身上停留,始终盯着沈元白,冷哼道:“沈公子,我是真没想到,你一个文弱之人竟然可以跑出这么远,害我找了一夜。”

沈元白上前一步,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你知道我身边这位是何人吗?”

将领这才正视陆珏,眉头微皱:“看着面熟,一时想不起来。”

“他便是陆珏。”沈元白笑道,“去年当街刺杀弘文馆学士,而后逃离大理寺狱。你们这几个人,根本不是他的对手,识相的赶紧回去,免得送命。”

“原来是你!”将领非但不怕,似乎还有些高兴,“这可倒好,朝廷遍寻你半年而不得,你却主动送上门来。弟兄们,给我拿下!”

“等等。”陆珏喝止道,“我有话说。”

“你要说什么?”将领微怔。

“方才你也听到了,我什么话都没说,这小子便把我卖了。”陆珏冷声道,“对此我非常之不满,所以没有保护他的意愿,你如果只为了抓他,咱们大可不必动手。”

此言一出,沈元白大惊失色,愕然道:“你也太不仗义了?”

陆珏沉默不言。

将领放声大笑:“这可是你说的,那我便不客气了。”然后对身侧的两个卫士说,“去把姓沈的抓起来。”

卫士领命,沈元白没实力反抗,只能束手就擒。

沈元白身体没有动作,嘴上却仍在自救:“陆兄,别怄气了,赶紧出手啊!开州的事还没完呢!你不想知道谁被杀了吗?”

“闭嘴,否则打掉你下巴。”卫士威胁道。

陆珏无动于衷,任由他被抓。

“人已经给你了,为何还不退去?”陆珏冷声道。

“抓他是上边的命令,抓你才是意外收获。”将领轻蔑地笑着,“最好你也别反抗,这样你我都省去了不少麻烦。”

陆珏微微一笑,缓慢地从鞘中抽出横刀:“来吧,让我看看,你的实力能否配上你的嚣张。”

“上!”随着金吾卫将领一声令下,战斗瞬间爆发。

陆珏的武艺以快见长,身姿轻盈,那些卫士连他衣服都碰不到,就被接连放倒,但没有致命伤,横刀造成的伤口都在胳膊和腿的位置,好些还是被他用拳脚打晕的。

须臾之间,站着只剩三个人。

沈元白躲在树后观望,大为不解,以陆珏这种身手,没必要把他交出去,为何会做出如此反常之举?

陆珏刀指那位将领,淡淡地说:“轮到你了。”

“你这刀法看着眼熟。”将领面色沉重,似惊讶,又似困惑,“不知是何人所传?”

相较于他的惊讶,陆珏则非常平静:“不必多问,反正你也没机会见到他了。”

将领望着那些倒地的人,不解之意更甚:“你出手迅猛,却又处处手下留情,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何如此,但可以看出来,你并非嗜杀之人。”说到这里,他似乎有些惺惺相惜,“去年你当街刺杀弘文馆学士赵琛,此为大罪,然而并未成功便被神策军所擒,所以你其实没有背人命案。既如此,今日我可以放你一马,你走吧!”

陆珏突然放声大笑,笑得极其狂傲:“我高估你了。”

“此话何意?”将领谨慎地问。

“元白啊,你是不是也很困惑?”陆珏盯着将领,说话对象却换成了沈元白,“以我之身手,何以会将你交出去?”

“不错。”沈元白在树后喊道,“你若不给我个解释,我死都不会原谅你。”

“我是怕他们对你动手。”陆珏道,“我可以打过所有人,你却一个人都打不过,甚至连跑都跑不了,我把你交给他们,是为了在打斗的时候,他们不会伤害你。可是现在看来,我有些多虑了,这些人没有我想象得那么厉害。”

原来如此,沈元白恍然大悟。

陆珏的话不无道理,即便有他保护,以一敌众也难免疏漏,乱战之中极有可能会遭到攻击,不说被杀,哪怕被砍了一刀,对他那么娇气的身子来说都是天大的灾难。陆珏此举,可以避免他被伤害,同时也让自己不至于为保护他而分神。

“你……”将领知道上当了,气得面如死灰。

陆珏收起了刀,不以为然地说:“别打了,你的手下虽然没有性命之碍,却也亟需医治,你若再倒下,恐怕会有人失血过多而死。所以,你还是先想办法把他们抬回去吧!”

将领似乎被说动了,迟迟没有进攻。

“元白,我们走!”陆珏潇洒地离开。

沈元白瞥了一眼那些人,急忙跟过去。

将领终究还是没有追,无奈地叹了口气:“有此人保护沈元白,想要抓到他,恐怕不太容易了!”

陆珏带着沈元白出了树林,一路往西走。

“你这是要带我去哪儿?”沈元白不解地问。

“旅店。”陆珏道,“你在大理寺狱关了三个月,虽然换了身新衣服,依然一身臭味,我给你找个地方洗一洗,咱们坐下来慢慢谈。”

沈元白下意识地闻了闻,立刻一脸嫌弃:“你要是不说,我还真发现。如此难闻,你居然忍到现在才说出来,在下佩服。”

“你最好少说话,省些力气,我们可能要走很远。”陆珏笑了笑,然后加快了脚步。

二人走了一上午,沈元白腿都软了,总算找到一家旅店。

沈元白在门口左右张望,戒备地说:“不会有抓捕告示吧?”

“没那么快。”陆珏淡然道,“你昨日才逃狱,金吾卫肯定在长安四周搜寻,实在抓不到才会放出海捕告示。至少要等刚才那队金吾卫回去,大规模的搜捕才会开始,我们最多可以在此停留两日。”

沈元白放下心来,坦然地走进旅店。

柜台之前,店家捏着鼻子:“客官,你身上这味……”

“闭嘴!给我两间房,然后烧些热水送进来。”沈元白没好气地说。

店家没有动,也不说话,只是冷眼望着他。

陆珏在一旁看着,不禁笑道:“他是怕你没钱。”

沈元白更生气了,沉着脸打开钱袋,伸手向里边摸去,这袋钱是离开大理寺之前宦官给他的,可当他触到里边的东西时,差点儿没被吓死。

其内没有一文铜钱,而是一袋子长条银锭。

陆珏发现他的脸色不太好看,疑惑道:“怎么了?”

沈元白强忍着内心的恐慌,扯着钱袋的口子展示给陆珏看。

“看来你确实没钱付房费。”陆珏笑起来。

“你先付,回头我还你。”沈元白无奈地将钱袋系起来。

陆珏不再多言,给了钱,店家让杂役带他们去客房。沈元白又让杂役去找地方帮他买身干净的衣服。过了大约半个时辰,沈元白洗完了澡,从内到外换了干净的衣服,然后让店家送些酒菜到房中。

陆珏进来后,看到那个钱袋在桌上放着,袋口敞开,一些银锭散落出来。他随手拿起一个,底部的“官银”二字清晰可见,好奇地问:“这个钱袋是谁给你的?”

“一个宦官。”沈元白不满道,“不知道怎么想的,居然给我官银,就算我有胆子用,哪个商家有胆子收?”

“可以找个铁匠铺融成碎银。”陆珏将银锭放下,“总比没有要好。”

“回头再说吧!”沈元白倒着酒问,“清晨那场战斗,你为何手下留情?”

“没必要杀他们。”陆珏也坐了下来,端起沈元白倒好的酒,“不过是听命行事的卫士而已,家中也有父母妻子,取一人之命使数人悲痛,这种事我不会干。何况,他们追捕我们乃是分内之事,何必赶尽杀绝。”

“你还真是行侠仗义的人啊?”沈元白惊讶道,“那你冒险闯入长安救我,莫非是因为我在开州所做之事与百姓生计有关?”

“非也。”陆珏放下酒碗,“我是受人指使。”

“何必如此坦诚?”沈元白瞪了他一眼,“就不能承认我是好人?”

陆珏意味深长地笑着:“你若是好人,皇帝为何要杀你呢?”

沈元白正在喝酒,闻听此言一口全喷了出来。

陆珏坐在他的对面,因为闪得及时,一滴酒没有沾到。

“皇帝要杀我?”沈元白愕然道,“此话何意?”

“金吾卫除了巡防长安,便只有皇帝可以调动。”陆珏道,“所以要抓你的人,必然是他。而你在狱中所见的那些人,分属不同势力,他们每个人都对你感兴趣,所以你的身上必然背负了某种巨大秘密。”

“我没有。”沈元白反驳道,“我什么事都没做。”

“不可能。”陆珏冷笑道,“先说那个年轻人,你说他身边跟着一位看起来比他爹年岁都大的仆人,此人之气势更像官员,其实你没有说错,那个仆人名叫程涛,乃是太子洗马,高祖年间魏征便是这个官职,辅佐太子李建成,你猜年轻人是谁?”

沈元白倒吸一口凉气,他知道那人身份不一般,却没想到这么尊贵。

“太子在狱中见你,必然引起安王的注意,所以安王府长史肯定也见过你。”陆珏又道,“大理寺卿郭行余审你是职责所在,他背后是皇帝,京兆尹王璠则是宰相李训的心腹,李训深受皇帝信任,所以这两拨人其实是同一势力。至于那个你全程没有见过正脸的人,我想应该是内枢密使、神策军中尉王弘述,这个官宦是朝中权力最大的人,既是内侍之首,又节制数十万神策禁军,当今皇帝原是江王,本与帝位无缘,乃是王弘述发动兵变将其送上大位。”

“太子、安王、皇帝、王弘述……”沈元白对朝廷大事一概不知,所以完全不明白这些人怎么回事,于是疑惑地问,“到底谁是好人?”

“那要看什么立场。”陆珏道,“若是站在你的立场,皇帝肯定不是好人,因为这些人里,皇帝是最不希望你活着的人。”

“为何?”沈元白不解。

“因为你杀了宋申锡。”陆珏解释道,“你知道宋申锡原来是什么人,却不知道他为何被贬。我可以告诉你,他被贬是因为密谋一件与皇帝有关的大事。”

“究竟何事?”沈元白追问。

“他要干掉神策军中尉王弘述。”陆珏娓娓道来,“王弘述有拥立之功,且手握神策权柄,行事过于嚣张,狂征暴敛,滥杀无辜,引得朝野上下怨声载道,甚至不把帝王放在眼里,皇帝心有不甘,却无可奈何。五年前,宋申锡为皇帝献策,欲设计诛杀此人,为皇帝夺回神策军权,不料密谋之际,参与者之一的京兆尹王璠因胆怯而将此事告知王弘述。王弘述大怒,将宋申锡全家抓捕入狱。当时的宋申锡与宰相无异,即便是王弘述,也不敢随便杀害,必须有个罪名,经过他一番搜寻,发现宋申锡的一个从事与漳王交往甚密,便以此为理由,扬言宋申锡要与漳王谋反。然而,三法司官员并不认同,欲详细追查,皇帝虽然震怒,但也不太相信宋申锡会背叛他,便下诏令三司会审。王弘述恐其压制不住群臣,使宋申锡无罪释放,于是退了一步,建议将宋申锡贬为开州司马。”

“竟然是这么回事。”沈元白还是有疑问,“既如此,皇帝与宋申锡应该决裂了,何以因我与宋申锡之死有关而要杀我?再说了,宋申锡是病死啊!”

“不错,这是一个大问题。”陆珏沉吟道,“所以我怀疑,宋申锡在开州期间,应该与皇帝暗中联系,从你入狱后那些人的反应来看,宋申锡必然在密谋某个大事。皇帝担心你已查到此事,所以要杀!但是,王弘述与宋申锡有仇,不管是你杀了他也好,或者你知道他的秘密也罢,对王弘述来说都是有利的,所以他要保你。你被关了三个月没有处理结果,便是这两方势力在暗中较劲,导致皇帝杀不了你,王弘述也放不了你。”

沈元白做梦都没有想到,他在大理寺狱这段时日,朝廷里两个最有权势的人竟然为了他斗争得如此激烈。他稍加沉思,皱眉道:“皇帝若想让我死,大可以派人来狱中暗杀,我在大理寺狱关着,简直就是俎上鱼肉,为何没有这样做?”

“做不到。”陆珏笑道,“既然你都想到了,王弘述怎么可能想到?你可以回想一下,是否有个来路不明的人在你附近关着,也不知道什么罪名,反正你在的时候,他便始终陪着,你逃狱之前,此人便会不知所踪。”

沈元白的瞬间想到了一个男人。那人在他对面的囚室关着,吃得饭菜与他一样丰盛,平日也不说话,昨天上午突然不见了,狱卒老孙还进去把被褥卷了起来。

“你的表情告诉我,确实有这么一个人。”陆珏道,“不必惊讶,他便是王弘述派来保护你的,没人可以在狱中暗杀你。即便有,也应该被那人悄无声息地解决掉了。你吃的饭菜一定有人专送,以防有人从中下毒。”

想不到风平浪静的大理寺狱,背后却有如此惊险之事。

沈元白震惊得无法言语。

良久,他才幽幽地说:“如果是王弘述策划了我的脱逃,为何我还没出长安金吾卫便随后抓捕?”

“王弘述权势熏天,自然可以撤走大理寺狱的守卫,但他无法左右寺卿郭行余。”陆珏道,“所以此事不难猜测,必然是郭行余察觉到异常,将其告诉了皇帝。”

“那你呢?”沈元白斜睨着他,沉声道,“你是王弘述的人?”

“当然不是。”陆珏鄙夷地说,“此人乃是祸国之权阉,我岂会为他效命?”

“那你为何出现在金光门?”沈元白追问,“连我都不知道会从那里出长安,你何以如此确定?”

“午时西市大开,人流拥挤,金光门在西市尽头,是从大理寺出城的最佳路线,你若连这个智慧都没有,那便出不了城,自然不会与我相见。”陆珏始终一脸淡然,仿佛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反之亦然,你若在城内被抓,便是愚蠢之人,不值得我出手相救。”

“还是不对。”沈元白怀疑道,“即便金光是你猜出来的,但你若不是王弘述的人,又如何知道我哪天脱逃,连时辰都了如指掌?”

“自然有人传信相告。”陆珏道。

“信呢?”沈元白伸出手,示意他交出来,“把信给我看,否则我不信。”

陆珏坦然地从怀中拿出一张折叠的纸,放到他的手里,然后继续喝酒。

沈元白将其展开,其上只写了四个字:初九午时。

“你是太子的人。”沈元白一语道破。

“哦?”陆珏下意识地看向那张纸,确认那上面只有四个字,不禁惊讶道,“你是如何知道的?”

“你是否忘记了我是什么人?”沈元白得意地笑着,“你以为我要这封信,是为了看内容吗?”

“疏忽了!”陆珏恍然大悟,却并不在意,“宣州造纸奇才!那你说说看,这张纸有什么信息,何以断定我是太子的人?”

“此乃白藤纸,产自浙东越州。”沈元白解释道,“朝廷规制,白藤纸专供圣上发布敕令诏书所御用,而这一张由于藤皮的蒸煮、舂捣的次数均不够,纸浆稍硬,筛出的纸粗糙洇墨,应是去年浙东观察使的贡品,圣上不喜,赏给了少阳院使用。此事曾在越州引起轩然大波,大批造纸工匠被驱逐,不得不来宣州谋求生路。所以,这四个字应是太子所写,你能收到这张纸,那你必然是太子的心腹。”

“果然厉害!”陆珏赞叹了一句,没有否认,却也没有承认。

“太子为何要救我?”沈元白把那张纸还给了他。

“我不知道。”陆珏道,“不过,宋申锡一直都是拥护太子的人,他被贬到开州,对太子而言乃是一大损失。宋申锡死的时候,你在开州司马第,也许太子认为你所掌握的秘密,关乎他的利益,所以才会让我出手相救吧!毕竟,他在大理寺狱并没有问出什么来。”

“太子乃是储君,身份尊贵,何以亲自来见我?”沈元白不太理解,“派那个太子洗马来一趟不就可以了?安王不就是只派长史过来的吗?”

“安王可比太子厉害多了。”陆珏正在往碗中倒酒。他把酒壶拿得很高,细长的水流倾泻而下,不仅声音极大,还在碗中泛起了白沫。他将刚倒好的酒一饮而尽,而后才说,“你可能不知道,太子现在的日子可不太好过。安王是皇帝的兄弟,也是太子的叔父,相较于软弱的太子而言,他更有帝王风范,而且与后宫杨贤妃暗中联合,里应外合,一再给太子找麻烦,加之太子生母王德妃与杨贤妃争宠失败,太子本人又不太争气,皇帝已经有了废掉他的念头。宋申锡终身不得返回长安,对安王而言威胁不大,他之所以派人到狱中见你,我认为是因为太子先见了你,他不在乎宋申锡,却对太子的动作格外关心。安王此人,阴狠多疑,若是让他登上大位,恐怕没有宰相可以辅佐,我大唐会变成什么样子也就难料了。”

“所以你才选择太子是吗?”沈元白苦笑道,“你满口行侠仗义,其实是朝廷鹰犬,如此多面,我都不知道该不该信你了。”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虽然不为朝廷效力,但你能脱离朝廷的掌控吗?”陆珏淡淡地说,“只要你是大唐的百姓,那便是李氏皇族的仆人,不论你怎么想,这都是无可更改的事实。既如此,奴仆与鹰犬又有什么区别呢?我又为何不能替未来的皇帝效力?”

“未来的皇帝?”沈元白不认同地摇了摇头,“那你要确保他可以争过安王。”

“你先担心自己吧!”陆珏笑道,“如今你已置身旋涡,各方势力都盯上你了,你若不弄清楚到底背负了什么秘密,恐怕我也保不了你多久。所以还是那句话,你必须信任我,如今只有我可以帮你。”

“我真的没有秘密,要我说多少遍你才相信?”沈元白不耐烦地说,“王弘述在狱中问的也是宋申锡的秘密,我哪知道他有什么秘密?他还让那个帮我逃狱的官宦传达了期限,要我三个月后回报结果,真是可笑!要不这样,你带我回宣州,待我向王师文问明玉牌的来历,所有疑惑便会迎刃而解。”

“没有用。”陆珏否决道,“即便是王师文在搞鬼,他也不会告诉你,否则便用不着王宣,直接把玉牌给你不就可以了?你是聪慧之人,不适合当棋子。”

沈元白稍加沉思,认为他说得很有道理。

“那我应该如何做?”沈元白茫然地问。

“你现在要做的,便是将宋申锡死得那晚发生的所有事情告诉我。”陆珏沉声道,“我们要从中找出疑问的根源:朝廷那些人为何会认为你身上藏有宋申锡的秘密?你去开州,是否为有心人算计好的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