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司马第

阳光明媚,朵朵白云在天际游荡。

沈元白从纸铺出来,沐浴着日光,舒适地伸了个懒腰。

街对面,一个年轻人站在酒肆门口,满脸笑意,对每个过往行人躬身施礼:“多有得罪,还望见谅。”

沈元白往他身后看了看,酒肆杂役正在修理窗户,昨天那个嚣张的店主已经不见了。

“怎么回事?”王宣小声道,“这人谁啊?”

“问问便知。”沈元白走了过去。

那人同样对沈元白施礼:“多有得罪,还望见谅。”

“这位兄台,你我并不相识,何故如此?”沈元白装出一副茫然的样子,就像对昨晚之事毫不知情。

“你不是开州人?”那人诧异地打量他。

“不是。”沈元白编了个瞎话,“在下从长安来,刚刚进城。”

那人叹了口气:“那你可要当心了,在这开州城,千万别惹姓宋的人。”

“哦?”沈元白假装惊愕,“姓宋的人那么多,不知你说的是哪位?”

“宋慎微!”那人回身指着狼藉的酒肆,“看到没,这便是他干得好事。实不相瞒,开州刺史乃我亲舅,即便有这层关系,依然不是宋慎微的对手,他派人砸了我的店,什么事都没有,我却要当街给开州百姓赔礼道歉。”

“这是为何?”沈元白这次是真的好奇。

“因为他占理呗!”那人垂头丧气地说,“我舅父听到这件事,非但不为我撑腰,还严厉斥责了我一顿。我那店主挨了顿打,至今还不能下床,舅父却命令我将其赶走。店里的修缮费用也是我自己掏,真是倒了血霉。”说到这里,那人挥了挥手,“行了,你赶紧走吧,别耽误我干正事儿,让舅父知道又该骂我了。”

沈元白转身离去,走了没多远,突然笑了起来:“锄强扶弱,是个人物!”

“说谁呢?”王宣在身侧问。

“说你。”沈元白瞪了他一眼,“为何我每次说话,你都要插上一嘴?”

“好奇呗!”王宣习惯了挨骂,完全不在乎,“宋慎微砸了酒肆,刺史外甥明知是他干的,却忍下了这口气,还要当街给百姓道歉,若非亲眼所见,这种事说死我都不信。”

“我认为,此事绝非表面看来这么简单。”沈元白边走边说,“世间之事,往往是权力大于正义,即便宋慎微占理,刺史完全可以不与他讲理,之所以如此迁就,必然还是碍于其父宋申锡的面子。但这明显有问题,司马乃是刺史的下属,为何上官要给下属面子?”

“因为是小事,没必要闹得彼此难堪。”王宣笑道。

“当街砸店还是小事?”沈元白闲聊似的说,“而且,开州刺史原为门下侍郎,他被贬到这个偏远地方,正是因为与宋申锡不合。你知道宋申锡以前是什么官职吗?”

王宣没有回应,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果然,沈元白又道:“宋申锡中进士后被授为秘书省校书郎,当时的宰相触怒先帝,被贬为浙江东道观察使,此人赏识宋申锡,请他出任从事。后来先帝暴毙,当今皇帝以江王登极大统,宋申锡被擢升为监察御史,而后历任起居舍人、礼部员外郎、翰林侍讲学士,没几年便官至尚书左丞、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虽然还未拜相,但其实权与宰相无异。”

“后来呢?”王宣听得出神,“这么被皇帝看好的人,怎么会被贬来开州?”

“应该是发生了什么大事,我也不太清楚。”沈元白沉吟道,“以上这些,都是你义父告诉我的,至于宋申锡为何被贬,他总是顾左右而言他,死活不肯明说。纵使宋申锡曾在高位,如今也不过是开州司马,他已是古稀之年,恢复原职的机会微乎其微,刺史执掌一州军政,可谓大权在握,不刁难他便不错了,何以会退让?宋慎微砸了酒肆安然无恙,若不是开州刺史为官清正,便是宋申锡的背后有人支撑,且是个刺史绝对不敢得罪的人。”

“姐夫,你是不是想太多了。”王宣笑道,“本来就是酒肆有错在先,那么多人看着,刺史怎么可能为他外甥出头?”

“或许吧!我只是觉得宋慎微的有恃无恐不太正常,想不通他一个司马之子为何会有这种底气,所以才会这般揣度。”沈元白停下了脚步,往左右看了看,“走了半天了,你说的那个巷子究竟在哪儿?”

王宣也在四下观望,而后指着前方的一家生肉铺说:“我对那个猪头有印象,那条巷子就在肉铺后方,昨天坊正还与卖肉屠户打了声招呼。”

“那走吧!”沈元白向前走去。

这是一条很深的巷子,右侧是高大的坊墙,巷子内所有的房屋都与生肉铺一样在前边开门,所以一眼望去,整条巷子既阴暗幽深又寂静无人。

二人走到尽头,终于看到了一个有门的房子。沈元白想了想,来时曾路过这个房子,但从方才那条街看,此处是隐藏在围墙后边的,无法进入,原来正门在这里。

“去敲门。”沈元白吩咐道。

“我可不敢。”王宣往他的身后躲了躲,“万一那些人不讲道理,出来打我一顿怎么办?”

“你这话都对不起粗壮的体格。”沈元白讽刺了一句,然后过去敲门了。

有人从里面开了门,是一个发须皆白的老人,他看了一眼沈元白,而后笑起来:“这位公子面生得很,不是本地人吧?”

沈元白越过他往屋内望去,不禁脸色骤变,那里边地方不小,摆着好多口棺材。

老人将门彻底打开,转身进屋去了,似是让他们进来。而后,那老人从炉子上拿下水壶,往碗中倒着水:“不是本地人也无妨,哪里不死人呢?你能找到我这儿,想必也是慕名而来,吹嘘的话我便不说了,质量肯定没问题,刺史他爹用的棺材都是我做的。”

搞得如此神秘,原来只是个棺材铺。

沈元白四处望了望,没看到昨天那些人,不禁有些失望,悄声对王宣道:“你确定没走错地方?”

“不可能错。”王宣信誓旦旦地说,“看到门外那棵树了吗?上边有道划痕,是我昨天等待的时候用石头划的。”

沈元白点了点头,走过去对老人道:“老人家,我不买棺材。”

老人端着水碗,本来要递给他,闻听此言把手缩了回去,困惑地说:“不买棺材,那你来我这儿干什么?”

沈元白在靠背椅上坐下,笑道:“打造棺材乃是重活,你这把年纪,恐怕干不动吧?昨天坊正来过,从你这里借了几个人,不知道那些人现在何处?”

老人把水碗放下,谨慎地问:“你究竟是何人?”

“你别紧张,我只是一个从长安来的商人。”沈元白平静地说,“昨天偶然目睹了一家酒肆被砸,砸店的那些人体格健硕,而我所办之事缺少人手,想请他们帮个小忙。如果我没有猜错,那些人应该是你的徒弟或子侄,你开个价吧?”

老人放下水碗,笑着摇了摇头,似是看穿了一切:“年轻人,跟我耍心眼儿,你还太嫩了。什么帮个小忙,你是想打人吧?不瞒你说,这种活儿我们也做,但被打的都是仗势欺人之辈,而且需得到宋公子的首肯,否则你就是给座金山,我也不能答应。”

“宋慎微?”沈元白皱眉道,“这是我们的交易,与他有何关系?”

“你想在开州打人,竟然不事先了解一下本地的情况?”老人斜睨着他,阴冷地笑着,“那我就给你一个劝告吧,没有经过宋公子同意,千万不要在开州闹事,不然你回不了长安。言尽于此,既然你不买棺材,我们便没必要再谈下去,不送了。”

“老人家,不要急着撵人。”沈元白并不打算走,他轻轻拍打着身旁的一口棺材,“此为柏木所制,这种树傲立于严冬,不惧风寒,素有正气、高尚、长寿、不朽之意,树木尚有风骨,你整日与木材为伍,何以如此胆小怕事?我还没说要打谁,你怎知此人不该打?”

“柏树虽有风骨,却难与斧锯抗衡,到头来还不是一块死物,即便制成棺材,盛放的也是死人。人要活着,要吃饭,要娶妻生子,要在这茫茫红尘安然度过一生,便不能无所畏惧。”老人冷笑道,“你不用出言讽刺,我也不关心你要打谁,反正没有宋公子的允许,我是不会帮你的。你若赖着不走,我可以让人送你一程。”言罢,他朝后院喊道,“壮子,你过来一下。”

有人应了一声,而后走出来一个彪形大汉。

“打扰多时,告辞!”沈元白眨眼之时便到了门外。

王宣还没反应过来,一转头,正好与那个一身筋肉的壮汉四目相对,双腿瞬间就软了,慌张地往出跑,刚出门便趴在了地上。等他爬起来,发现沈元白已经走到了巷子口。

王宣灰头土脸地跑到他身边,气喘吁吁地埋怨道:“姐夫,你太不讲究了,走也不事先说一声。”

沈元白望着天空,淡淡地说:“我不是说了声‘告辞’吗?”

“你跑得也太快了,我都没反应过来。”王宣委屈地说。

沈元白无视了他的话,忿忿地说:“我就不信了,有钱还找不到人?”

“还不如去找宋慎微。”王宣道。

“我不想欠他人情。”沈元白走向了生肉铺。

经过一番攀谈,生肉铺的屠夫倒是爽快,一听给钱,马上就答应了。就在沈元白窃喜地时候,那人又道:“那就这样定了,你等我收拾一下,咱俩先到司马第跟宋公子说一声,然后就去盛山解决那个罗什么玩意。”

闻听此言,沈元白的心凉了半截,侥幸地问:“可以不找宋慎微吗?”

“那怎么行?”屠夫瞪着眼睛,“我打了人,他却不知情,你让我以后怎么在州城生活?”

“若要找他,我还用得着你?”也不等屠夫回应,沈元白转身便走。

王宣在身旁问:“现在怎么办?”

“没办法了。”沈元白叹了口气,“我算看明白了,宋慎微是开州地头蛇,想要绕过他恐怕不可能了。回去备车,我们去司马第讨些酒喝。”

王宣担忧地问:“他若不肯帮忙怎么办?”

“那便说服他。”沈元白自信地说,“从昨天的事情来看,宋慎微还算是心系百姓,他能掌控开州的各色杂人,应该不是靠着威逼利诱等下流手段,而是他做的事情让大多数人认可,反过来说,对大多数百姓有利的事他必然会做。‘静心堂’西南纸业联盟,关乎着很多人的生计,我认为他不会袖手旁观。”

“那你何必绕这一大圈,直接去找他不就行了?”王宣撇了撇嘴。

“我不是说了吗?不想欠他人情。你怎么还问?”沈元白没好气地说,“再说了,如何做是我的事,与你有什么关系?”

“我不得陪着吗?”王宣挽起袖子,把小臂的擦伤展露出来,“你看,陪你找人,结果摔成了这样。”

“好,下午你别跟着。”沈元白加快了脚步,把王宣甩到了身后。

“那不行。”王宣急忙追上去,“我还要尝尝司马第的好酒呢!”

二人在文峰坊的街上穿行,很快淹没在人流之中。

开州司马第在汉丰坊,距离州署不远,有卢瑶跟着,省去了问路的时间,王宣赶着马车,按照她的指引走街串巷,不到一刻钟便进了坊门。之后一路向前,这条街上最显眼的建筑是开州署,过了以后往左转,进入另一条相对较窄的街巷,其内最大的门扉便是宋申锡的府第。此处不是公廨,而是私宅,门楣上的匾额写着“司马第”三个楷书大字。

自从进入司马第所在的这条街,路上的行人便越来越少,来到司马第门口,竟然一个人都看不见了。寂寥的街巷,冷峻的府门,孟冬时节满地落叶,日渐西垂漫天余晖,这种荒凉和孤独之感,似是在映衬府第主人的处境。

沈元白从车上下来,吩咐道:“王宣,去敲门。”

王宣跟着他来开州,一路上总是挨骂,这次他学聪明了,不再多言,走过去用拳头用力捶打厚重的木门。

“你在干什么?”沈元白惊呆了。

“在敲门。”王宣回身望着他,“怎么了?”

沈元白脸色铁青,实在懒得再骂他了,只是无奈地说:“门上那两个铁环你看到没?抓着铁环轻轻叩动,这是开州司马的家,不是泾县的蒸饼铺子。”

“这东西是敲门用的?”王宣在惊讶中叩响了门环。

王宣几乎没离开过泾县,所以不认得铺首门环。此物只有衙署、寺庙和官员的宅第才有,泾县的县署和寺庙他倒是去过,但通常都开着门,他并不知道门环是做什么用的,还以为只是为了好看。

“原来是敲门用的!”卢瑶似乎也是头一次听说,侧头望着沈元白,“沈大哥,你知道得真多。”

“是你们读书太少了。”沈元白叹了口气。

少顷,有人从里面开门,却只开了一条缝隙,探出半个身子打量着他们,发现不认识,于是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宣州沈元白,来给宋司马送宣纸。”沈元白故意没提宋慎微。

“稍等。”那人跑了进去。

又过了一会儿,大门彻底敞开,宋慎微带着仆人出来,笑面相迎:“昨日相见,我便觉得兄台谈吐不俗,不像是纸坊伙计,原来你是就那个造纸奇才沈元白。”他又看向卢瑶,“卢姑娘也来了,相识许久,你这是首次登门吧!”

“见过宋公子。”卢瑶腼腆地施以女子之礼。

王宣一看宋慎微出来,便要去搬那箱宣纸,然而他刚要转身,沈元白的手很自然地搭在了他的肩膀上,看似随意的举动,力度却极大,王宣顿时不敢动了。

沈元白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笑着对宋慎微说:“宋公子,来时遭遇暴雨,损失了四百张纸,仅剩的二百张在车上,你让仆人搬进去吧!”

“损失了四百张?”宋慎微的笑意逐渐转冷,“沈兄何以如此淡然?”

“此为意外,我亦无能为力。”沈元白平静地说,“当然,既然没有送到,自然不会收钱,待下一批造出来,我再让人给你送来。”

“既如此,我也不好再说什么了。”宋慎微忧心地说,“只不过,这些纸乃是家父所买,少了四百张,恐怕会令他不悦。”

“无妨,我去给宋司马解释。”沈元白说着,便往大门里走。

“且慢!”宋慎微厉声喝止,“家父近期身体不适,不便见客。”他对身后的仆人道,“你去把纸搬进我爹书房。”

仆人似是腿上有伤,一瘸一拐地走向马车。

“王宣,去帮忙。”沈元白轻声道。

王宣点了下头,跟着过去,从马车上将木箱搬出来,却没有交给那个仆人,而是打开箱子,把里面那些用油纸包着的宣纸拿出来递给那人,木箱又放回了车里。

宋慎微好奇地问:“为何不把木箱一并留下?”

“这种红木箱子乃是‘静心堂’特制,刻有独特的暗纹,不能给别人。”沈元白道,“不止是箱子,封条的用纸也是我的杰作,别人仿不了。”

宋慎微似是理解了他的意思,不再追问。

宋府仆人双手捧着纸往府内走,不知是腿疼还是紧张,路过宋慎微身旁的时候身子一晃,竟然险些摔倒。宋慎微伸手扶住他,语气阴冷地说:“当心,别再坏了另一条腿!”

他这句看似关心的话,却让仆人更加恐惧了,连头都不敢抬,轻轻应了一声,然后颤巍巍地进府去了。

沈元白冷眼看着,略微皱了下眉头,却没有出声。

这时,卢瑶递给宋慎微一个精心缝制的布包:“宋公子,这是你要的诗笺。”

“多谢。”宋慎微接过来,视线并未在她身上过多停留,“府内杂事繁多,不便远送,沈兄请回吧!”

正事还未说,便遭遇了逐客令,王宣一时愕然,想要询问怎么办,又碍于宋慎微没走不好开口,既忧心又焦虑,把脚下的一片枯叶碾得稀碎。

沈元白完全没动,也不说话,默然地望着宋慎微。

访客未曾离去,主人先行进府于礼不合,所以宋慎微也没有走,只是这样互相望着属实有些尴尬,于是问道:“莫非还有事?”

“当然。”沈元白沉声且郑重地说,“我有一件与此地民生有关的大事,宋公子可有兴趣一听?”

“请讲。”宋慎微道。

“事关重大,即便此处没有外人,我也不便直言。”沈元白微笑道,“而且我千里迢迢从宣州过来,你连府门都不让进,似乎不合情理吧?”

宋慎微目光流转,似在思忖,随后也笑了起来:“沈公子所言极是,那便请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