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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咬紧牙,不要怕!”机器人LW31凑近我的耳边,声音郑重而坚定,“这场战争,我们会胜利的!哪怕过程艰辛,哪怕代价巨大!金属会钻进你的皮肤,你的血液从身体里流出,你会感到疼痛,但一切都是值得的!先生,握紧拳头,准备迎接——”
我一把推开它,不耐烦地说:“啰里吧唆,滚开!”然后把手腕放到桌子上,向对面的护士道,“抽吧。”
护士是个清秀的小姑娘,她奇怪地看了一眼LW31,才拿起酒精棉,擦拭我的手肘。酒精在皮肤上洇开,带来丝丝凉意。我低头,看到了近乎灰褐色的皮肤,以及密集的老年斑。我又看向LW31,它也从曾经的银光锃亮变成苍灰色,布满同样密集的锈蚀。
“先生,加油哦!”见我看它,它连忙握拳竖臂,向下一顿。
“你好歹服役了快七十年,能不能别这么中二?一个体检抽血,搞得跟打仗似的。”我啐道。看到护士拿出注射器,针头闪着寒光,我还是哆嗦了一下,连忙叮嘱,“护士姐姐你千万小心点啊,我的血管细,别扎错了……”
护士点头,“我会小——”手猛地扎下,针头刺进血管,一阵痛楚传来。
“你怎么扎的!这么疼!”我气得白发乱抖,“你是不是刚来实习的?我跟你说,我身体可差得很,你要是扎到什么重要器官,比如心肝脾肾肺和膀胱,出了什么问题,我告死你们医院!”
护士的眼圈一下子红了,但还是压着针头。血流进针管。我骂归骂,手却不敢乱动,生怕针管在手臂里移位。
LW31又凑过来。“你别生气,她也是为了分散你的注意力,怕你疼——不过,我说护士小姐姐你也是,”它又转头看向小护士,“你长得这么好看,其实只要冲他笑一笑,他就会忘了疼。”说完,它冲我眨了眨眼。
我顿觉颜面无光,骂也不好意思骂了。
“流氓!”小护士把针头抽出来,临走时反骂了我一句。
体检结束,LW31搀着我出医院,得意地说:“刚刚我那招怎么样?”
“你没听到她走的时候骂我流氓吗?”
“是啊,但她是骂你,跟我有什么关系?”
我顿时一口气上不来,扶着墙喘了半天,说:“就因为你是我带来的机器人,所以她才骂我而不是骂你!还有,别再给我当僚机啦,年轻的时候还行,现在我都老成这副样子了,白发苍苍;你也快报废了,锈迹斑斑。我们再玩那些搭讪招数,小姑娘们骂老流氓都是轻的,重一点会直接告我们性骚扰。”
“哦,”LW31若有所思,“小姑娘不行,那老太太呢?”
“那倒是可以。”
出医院的路格外长。
走廊里到处都是面容愁苦的病人,大多跟我一样的年纪,老迈,迟缓,眼神浑浊。
我分外小心地从他们中间穿过。LW31却冲他们友好地点头。
一个老头儿咳嗽了一声,我连忙捂住鼻子,咒骂道:“要挺尸在家挺,来这里喷细菌干吗!感染了我们怎么办?靠,你这咳出的不会是生化病毒吧?”
老人身旁的家属朝我怒目而视。我狠狠地瞪回去。
“先生……”LW31拉了拉我的袖子。
“干吗?我跟你说,你待会儿回家也得好好消个毒!”
老人又咳了几声,颤巍巍地说:“对不起,老哥,我活不了几天了……”
老哥?我眯眼看他,在昏暗的视线里,这个老人头发灰白,形容枯槁;在他的视线里,我又何尝不是这副模样呢?而且我的年纪可能真比他大。
我摆了摆手,跟LW31走出去。来到大厅的时候,LW31看到排队挂号的人群,不禁咋舌:“这么多人生病呀?”
“你不知道了吧,”我冷冷地说,“这个世界上,病人要比正常人多。”
出医院后,LW31想乘悬轨回家,但我仰起脑袋,费力地看着半空中那些纵横交错的巨大车厢,摇头说:“还是坐电车吧。”
“电车?”LW31一愣,“电车还没被淘汰吗?”
“还有一条线,正好到我们家。”
我们在废旧的站牌下等了一个多小时,天色暗下来,才看到那辆晃晃悠悠驶来的电车。它载上我们,穿过大半个城市,驶向郊区。高楼大厦在身后远去,灯火霓虹逐渐暗淡,城市和夜色都缩成二维,变成了我们这个故事的背景板。
我的老房子在城南,当年也是地段优越的小区。但时过境迁,大人物们手指一点,北边便成了新区,要重点发展,建起更高的楼,亮起更璀璨的灯,所以南边就荒芜下来了。
年轻人是随着季节迁徙的候鸟,哪里繁华就前往哪里。像我这种老头儿,再也挥不动翅膀,只能待在逐渐破旧潮湿的楼房里。
这个小区里几乎都是老人。夜还不深,窗子里却看不到几盏灯。
这里的场景与这个高科技的时代格格不入,要不是小区门口二十四小时不间断播放的全息广告,我都疑心自己从现代文明走进了博物馆。
广告画面里,放映的是一个职场精英模样的日本人,喋喋不休地劝大家早日签下拆迁合同,离开这里。他说话的时候,背景是一个孤独的老人坐在阴湿的房子里,很凄凉的景象;随着日本人的声音变高,一份合同被推到老人面前,画面陡然一转,这个老人身边儿孙环绕,灯火明亮,饭桌上饭菜热气腾腾,他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广告画面就在这些场景中循环。
我和LW31在全息影像中穿行,广告正好演到后半部分。那个老人脸上的笑容绽开,儿孙们开始恭维他。
我站住了,身影跟那个老年演员的全息影像重合。仿佛这一瞬间,我成了他。我环视四周,周围儿孝女贤,孙辈们脸上充满了童稚灿烂的笑容。虚假的欢歌笑语在我四周回荡着。
“先生……”一旁的LW31喊道。
我没有理它,站在影像中间,鼻子有点酸。
它又向四周看,“他们演得真好,看起来真的很幸福的样子。”
说完,画面又跳回日本人劝说拆迁的段落。我回过神来,哼了一声,说:“演技再好,也是假的——好像签了合同,就真能儿孙满堂一样。”
“先生,人死不能复生,你要……”LW31迟疑道。
“闭嘴!”
我们进了小区。电梯已经十分老旧,且坏了一台,只有右边的能用。我按下上升键,电梯下来,门向两侧滑开,一个同样老迈的人提着垃圾袋走出来。
我顿时皱眉,暗叫晦气——这人是住我楼下的老王,是个孤僻的老头儿,连看护机器人都没有。我跟他一向不对付,他看电视会吵到我,我洗澡会漏水到他家。遇到好看的老太太了,他也跟我抢着去搭讪,可恶得紧!我们经常朝阳台外伸出头,上下对骂,有时候在街对面碰到,也会隔着街吐口水。
但LW31无知无觉,还向他打招呼:“王先生晚上好。”
老王没理LW31,瞥了我一眼。
我狠狠瞪回去。
老王提着垃圾袋,走向楼道口的垃圾桶。我和LW31走进电梯,我冲它使个眼色。
“什么?”它问。
我着急了,看了看电梯的关门键,又眨眼。
“先生你怎么了,得白内障了吗?”
“去你的!”我推开它,伸手去按关门键,电梯门摇摇晃晃地合上。
我舒了一口气。
但门在合拢前,一只枯瘦的手伸进来,门轻轻地夹了一下,又滑开。老王进了电梯,得意地瞥了我一眼,按下12楼。LW31走上去,按下13楼,然后退一步,站在我们中间。
它朝左看,看到我的冷脸;朝右看,看见老王的冷笑。
电梯摇摇晃晃地上升。
“什么味道?”老王嗅嗅鼻子,“一股子药味儿,老陈你去医院了?这么快就去订位子了?”
“老王啊,你不死我怎么舍得先走?”我立刻反击。
老王冷笑一声,说:“那你可要继续等了。”
“没事,几十年我都等了,还怕等不到明天上午吗?”
“呵呵,明天上午?我跟你说,明儿上午我可是约了格里芬太太去逛公园,而你呢,只能在家里跟这个机器人一起生锈。”
LW31咳嗽一下,“这个……”
我说:“对,我这个机器人没用是没用,废话又多,一天到晚掉锈——”
LW31张了张嘴,“其实……”
我继续道:“但好歹还能做点饭,给医院打打电话。你呢,你要是什么时候挂了,都没人收殓——我劝你啊老王,把房子卖给那个日本人吧,搬出这里,过几年儿孙满堂的好日子。”
“卖房子?儿孙满堂?老陈啊老陈,你一把年纪活到狗身上了?我要是把房子卖了,那群没良心的确实会回到我身边来,但把钱骗走之后,又都会离开,那时候我连最后的房子都没啦。”
叮,电梯停下,门滑开。老陈的鼻子里喷出一个“哼”,走了出去。
我连忙补了一句:“切!”
LW31摇头叹气,“唉!”
“先生,”睡觉前,LW31走到我面前,郑重地说,“我觉得我有必要跟你聊一聊。”
“又想忽悠我出钱去升级系统吗?”我连忙摇头,“门都没有!你的硬件都不行了,就别打软件的主意了。”
LW31说:“不是,我觉得你最近脾气怪怪的,总是跟人吵架。这样不好。”
“我明明待人友善,和颜悦色,说话都不敢重一点。”
“那是对好看的老太太们。”
“胡说!”
LW31凑近我,“你说说,今天你跟人吵了多少次架?”
我梗起脖子,说:“大概两三次嘛。”
它盯着我,硅晶体的眸子像探照灯一样照下来。
“好吧,十七次。”
“是啊你看看,抽血你跟护士吵,走路跟病人吵,坐电车都能跟司机吵起来……而且都是因为小事。还有啊先生,为什么你不愿意坐悬轨呢?还有还有,现在电视也不让我看了……”
“电视有辐射嘛。”
LW31摇头,“这种谣言你年轻的时候就不信。”
“但我现在老了,LW31,我怕……”我犹豫了一下,摆摆手,“我说了你也不懂的。”
“我的分析能力可是全联盟顶尖的,”它拍拍胸膛,震下一蓬灰尘锈迹,“有什么我不懂?”
我咳嗽起来,挥手赶开它,躺下了。它见我已困倦,关了灯,在黑暗中走到墙角,从自己的后腰拉出充电线,插进插座。于是,整个房间里,就只剩下它充电时一闪一闪的红光了。
LW31充电时会进入待机状态,也就是它所谓的休息,但我却睡不着。我睁着眼睛,看着黑暗里若隐若现的红光,过了很久,我喃喃地道:“我怕死……”
它沉默着。
“LW31,我怕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