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诧异抬头,见一人身着官服站在门口,手捧一物,斥道:“楚寒枫,你不过大理寺少卿,这等大案居然敢私设公堂,乱刑逼供,眼里还有没有王法?!”
楚寒枫怔住。来人瞧着甚是眼生,可又身着四品官袍,这朝中大员没有他不认得的,想来对方不过是外地官员,但外面卫士怎么将这种闲杂人等放了进来?他不由生疑:“你是何人?”
那官员跨入门槛,举起手中黄缎:“我乃新任刑部侍郎吴过,叫大理寺卿前来接旨。”楚寒枫看他身后鱼贯跟入的两排持刀侍卫,目瞪口呆。
陈则铭吃惊:“吴兄。”
吴过朝他微微一笑。
皇帝亲笔下旨,由刑部接管此案,大理寺只能放人。
陈则铭临刑逃脱,不是一般的幸运,调至刑部大牢后,吴过请来大夫,又亲自探望。
两人许久不见,陈则铭被救于危难中,对吴过更添一份亲近之感,但又疑惑他为什么突然间飞黄腾达,被调职到刑部做了侍郎。吴过说是皇帝突然将他召回,予以重用,他自己也是惶恐,自忖并无功绩值得这样重赏。
“不过,万岁却问了句非常奇怪的话。”
陈则铭奇道:“什么话?”
“万岁问,当初陈将军军纪不严,将士抢夺成性,不成体统,虽然得胜,但朝中众多大臣不满,纷纷上奏,我身为监军,为什么却只字不提?”
陈则铭想起当初:“其实,吴兄当初就已经帮过我一次了。”
吴过笑道:“这时候再说也没关系了,反正时过境迁,那时确实也有几人跟我提过该弹劾将军,可我总觉得为大事者不拘小节也不奇怪。朝中那些大臣没去过那冰天雪地,哪里知道征战危险辛苦,一味在背后放冷箭,实在不足为伍。”
陈则铭苦笑了片刻,猛然醒道:“我的家人……”
吴过安慰道:“将军放心,我方才已经着人去通报陈府,将军昨夜方被拿,按理消息最快也要今日才到府上,这么点时间,出不了什么乱子。”
陈则铭闻言,自是感激不尽。
吴过又道:“那楚寒枫已被关押,我已经奏请万岁,明日三堂会审,或许能给将军一个清白。”
陈则铭吃惊:“此言何意?”
吴过道:“他越权独自审你,若是平常案件,也就罢了,可这等大案,如今又是皇上钦定,也算他运气不好,定个知法犯法之罪是没半点问题……不过他与你无冤无仇,实在没有必要冒险置你于死地,想是有人授意,打通了关节,许了好处。只要问出那人姓名……也许真如圣上所言,朝中另有奸细。”
陈则铭浑身一震:“大人这话,却是说皇上心疑的……并不是我?”
吴过迟疑:“这话也不好这么说,万岁圣心难测,常人哪里看得清。不过万岁说,这所有的证据都反复指向将军,事情哪有这样巧法,反而是疑处颇多。”
陈则铭听了这话,憋在胸口一夜的那口浊气终于散了些,一时间眼前泛花,忍不住低头捂住脸,酸涩难当。
正在此时,有狱吏急匆匆奔了进来,连声道:“不好了,楚寒枫……畏罪自杀了。”
吴过猛然起身:“什么?!”两人相顾,骇然失色。
过了几日,或是案件有了进展,皇帝宣陈则铭入宫答话。
吴过拿来干净衣裳给陈则铭换过,找来马车送他入宫,又命人在车上放上软垫,行事极是细心妥帖。陈则铭感激之余,不由感叹,当初自己在战场上还有几分瞧不上他的贪生怕死,原来人的才能各不相同,又怎么好一一强求。
到了宫内,内侍接手押着他一路蹒跚前行,走到御书房前,看到回廊前站着个人,正低头沉思,眉目神情竟然分外眼熟。
陈则铭险些脱口而出:“杨……”
杨梁?!他不是死了吗?
那人听到动静,偏头看过来,看到他手上的镣铐,不禁皱眉,露出些鄙夷的神色。
这一照面,陈则铭把到口边的名字咽了下去。
这不是杨梁。
眼前的人让人震惊,不仅与故人面容神肖,神情偶尔也能见相近之处。只是杨梁终日里挂着丝不羁的笑容,让人见了就心生暖意,可眼前这个人却眉眼冷峭,隐约间像是与世间万物都有着些距离。
何况杨梁从来不着锦袍,这人却衣着华丽。
更重要的是,这不过是个少年。
少年应召进了御书房,陈则铭在外头等着。
隔了一会儿,屋里传出皇帝的笑声,似乎极其欢悦,又等了一会儿,有人来宣他,陈则铭不由自主叹息了一声。
皇帝见他进来,收了笑声道:“卿的伤可好些了?”
陈则铭一路颠簸行走,伤口也不知道崩裂了几处,早已经疼痛难忍,也只能跪谢:“谢陛下关心,好很多了。”
皇帝持了那少年的手,将那少年扯到身前:“卿来看,他是不是与杨梁很像?”那少年见万岁言语间居然颇看重此人,也生了好奇心,仔细打量陈则铭。
陈则铭看了看他们俩,道:“是很像。”
皇帝道:“他是杨梁的远房侄子,朕命人找了多年,今日才找到,想当初朕为太子时,还抱过他呢。”
陈则铭恭谨道:“恭喜陛下。”
皇帝这才注意到他仍是一身囚服,皱眉道:“吴过也不会找件好衣裳给你穿吗?”
陈则铭见他终于说到正题,回道:“案情未定,罪臣仍是阶下囚。”
皇帝挥手不耐烦道:“人都死了,线索早断了,还定什么。你这便回府将养,不必到天牢去了。”
陈则铭怔住,半晌才能开口应答:“臣领旨。”
皇帝看了他一眼,突又道:“到御医那儿去拿些伤药,好好休息,往后的事,朕自有定夺。”
有人上前来将他身上锁链去掉,陈则铭重重叩了个头。
出屋时,听皇帝对那少年道:“你就仍住你叔父的旧宅子吧……朕赐些宫女与你,以后常到宫中行走。”
陈则铭转身,掀帘出屋。
回到家中,陈母见他伤痕,泪流难止,陈睹连连叹息:“查清了就好,查清了就好啊!”他告老之后,舒心了多年,突遇变故难以招架,几日里已经托了几拨人,都没见到儿子的面。此刻见陈则铭平安返回,他劫后余生一般地松口气,却到底心中难平。
陈则铭含笑想安慰父母,说不了几句却已经撑不住那个笑容。
吴过仍在负责本案的审理,牵扯这样大,各方面都需要一个交代,哪怕那就只是交代。
不久,圣裁下达,地契被证明是伪造的。
这地契出现的时机就很诡异,它是大理寺卿退朝时在轿子里发现的,与之一起被投入轿内的还有一封密告信笺,上面指名道姓质疑陈则铭通敌。顺着地契往下查,便出现了人证——有人在一个院子外看到了陈则铭与匈奴右贤王的私会。朝野上下本来便对陈则铭近期的坚守战术越来越不满——人们原本期望看到一场速战速决的战斗,可它却迟迟没有出现,加上之前律延混入禁中,却稽查无果,负责追查的也是陈则铭,这诸多线索一一对应,信中密告陈则铭的投敌之事简直是板上钉钉、昭然若揭。
若不是楚寒枫心虚,急于敲定这个结果,陈则铭几乎就不会有翻身的机会。事发后,楚寒枫和人证相继自杀,这从侧面佐证了这个案件是一场构陷。一方面大理寺仍在继续往下追查,另一方面,万岁很快裁定了此案的诬害性质。
冤情得洗,陈则铭被复原职,可韩公公的密奏依然生了效果,陈则铭被罚俸一年,受命伤愈后重返前线。
养伤期间,吴过常来陈府蹭饭。他虽然已经购置了住所,可是毕竟人少冷清,往陈府的跑动就很是频繁。据说他也曾就陈则铭受罚一事在御前力争,但到底没拧得过皇帝的意思。吴过愤愤不平、慷慨陈词的时候,陈则铭听着并不言语,脸上也没什么表情。
再入边关,监军换人,韩公公早已经返回宫禁,陈则铭暗中松了口气。
他入狱这段时日,接替他将职的是朝中极擅防守的一名卢姓将领,可见他先前自辩的那封奏章,皇帝还是看了的,对他坚持的攻守之道,也并不糊涂。罚俸原本是小惩,也许是做给人看的,可是皇帝到底是什么意思,陈则铭不想再去猜。
两军对垒。
律延远远望着陈则铭一身银甲,红缨如火,不禁笑了笑,让人到阵前喊话:“陈将军,听说那昏君不分青红皂白,将将军拿了下狱,如今尚能全身而出,实乃你我之幸!”
陈则铭冷冷地看着敌军中被众将拥在中间的那个人:“何必猫哭耗子。”
律延又派人上前喊话:“我匈奴战将也多,可无一人需如将军一般委曲求全,这大概也是汉人与我们匈奴人的不同吧!”
陈则铭一听,万万料不到他竟然在人前羞辱自己,不由脸色骤变,心中大乱。
那人还要再喊,陈则铭反手一摸,连上三箭,猛地拉成满弦,只听一声呼啸,那三箭并排射出。他极怒之下出手,真是气势如虹,疾如流星,那人躲避不及,竟被三支箭一齐贯心而过,踉跄着倒下,立即断气。
己方兵士见主将神射,顿时欢声震天,不绝于耳。
律延却只是微笑,待呼声稍歇,他又另外着人呼喊:“你杀得了一人,灭得了天下……”
陈则铭不待他喊完,已经喝令麾下:“给我杀!!”一拍马臀,他身先士卒,疾驰而出。
心浮气躁是兵家大忌,陈则铭还年轻,有些事情不能忍也得忍,他虽然知道,却做不到,律延要的便是这个效果。
匈奴人很少硬对硬地打,两军交战不久,便佯败退走,陈则铭见对方撤退,也不敢掉以轻心,立即鸣金收兵。然而在他整队返城时,律延大军突然又掉头冲了回来,杀了记回马枪。
陈则铭措手不及,队形立即被冲乱,两军很快融在了一起。匈奴前锋跟着人流往城内冲,城内兵士被这变故惊住,可主帅还在外面,又不敢关门,城门下一团混战。
陈则铭拍马奔到城下,拦在吊桥前,杀了几个正往前冲的匈奴人,回头纵声大喝:“关门!升吊桥!”
此刻大军只剩了小半在城外,按理说陈则铭身为大帅,便该立即返回城中,再收吊桥,以图后事。可他却本能地落在了后面,这心理在危急中连他自己也未能觉察。
只听“嘎吱——”一声,沉重的声音响起,城门渐渐合拢,吊桥上升的时候,惊叫频频,不知道落了多少人到护城河中去。收到半路,城楼上的绞盘卡住,吊桥再也没法往上走,城头一片慌乱,匈奴兵士狂喜,跳起来去扳桥板,发现高度够不着,又堆成人梯,攀爬而上。
律延在阵后看着一切,笑了起来。
在他的视野中,陈则铭挡在桥前浴血奋战,勇猛无敌,可那只能是困兽之斗。
城外的汉卒越杀越少,更多的人拥到了白袍小将那里。
那是必经之道。
陈则铭双眼满是血丝,敌人前赴后继在他马前倒下,没人能越过他雪亮的戟尖,可是,他们永远杀不完,他们毫无惧怕心一样接连朝他拥来,他们看清他是一个人,一个人终归会有倒下的时候。
他开始体力不支,神志也渐渐模糊,虽然他的速度看起来丝毫未减,可血不时地溅到他的脸上,然后黏稠的液体慢慢干涸,凝固住他的头发和睫毛,他视线受阻,却腾不出手去擦,他咬着牙,几乎要睁不开眼。
他想,我要死在这里了。
我要死在这里了。
…………
你看得到吗?
就在这一刻,城门内一声呼喝,响彻云霄。
匈奴人被这豪气冲天的喝声惊了一跳,城门洞开,吊桥轰然落下,桥下搭人梯的匈奴兵被压了几个在桥板下,不死即残,都是惨叫连连,其他人纷纷滚落河中。城门那一头,一队骑兵身披黑甲,气势如虹般疾冲而来,马蹄嘚嘚,踏在桥板上震耳欲聋,压在桥下的几名敌军被碾成肉酱。
黑甲骑士像箭一样刺入匈奴军,匈奴军如流水遇到了石块一样左右分转开来。
陈则铭已经杀红了眼,这些动静他都没有听到,或者听到了他也无暇顾及。
砍倒最后一个敌人之后,没有人再往他面前冲了,他不明就里,却觉察到这个难得的空隙,他抬手抹去脸上已经半干的血迹,天地在他的五指后颤颤巍巍摇摇欲坠。他的双手因为疲惫而无法自控地发抖,戟尖渐渐下垂,他弯下腰,靠在爱骑脖颈上,喘息着吐出口中的黄沙,方天画戟在往前滑落。
不能松手,松手就完了。
他收拢五指,尽全力抓紧差点就脱手而出的戟杆,戟尾冰凉,这让他多少恢复了点神志,然后终于发觉身边异常的静默。
他抬起头,看见数排黑衣骑兵正沉默地背向着他,他们排成扇形,阻断了往他面前冲的匈奴人,齐刷刷的枪尖在背影的间隙中反射出锐利的光芒。
“大帅!”
陈则铭回头,却在转身的瞬间昏眩失重,落马那一刻,他看见了言青惊慌的脸。
凭借这几千人想转变战局确实很难,但要在吊桥前救一个人却不算什么。黑衣旅的第一个任务居然是救主将的性命,这确实是谁也没想到的事情。
陈则铭苏醒后的第一个念头是,他败了。原来自己也会败。
他睁着双眼看着屋顶,看了很久。
事后清点,这一仗死伤数万众,而对方损失远小于他们。虽然黑衣旅几无伤亡,可这是个不折不扣的败仗。之前他两战扬名,将士们奉他如神,如今一看,原来他也不过是个俗人,非但不能每战必胜,居然也会大溃,这不禁使得士气狂泄。
果然,很快京里发来敕旨,撤换主帅。
临走前,言青痛哭,他是陈则铭一手提拔的,不舍之情难免,陈则铭安抚他:“将来总有相见之日的。”
言青道:“黑衣旅是将军一手创建,无论如何,我们只认将军一个人。”
陈则铭沉默片刻,告诫他:“此言人前不可再提,否则将来终有一天,我难逃杀身之祸。”
言青惊住,再不敢开口。
返朝述职的时候,陈则铭谈及今生首次战败,忍不住满脸羞愧,众目睽睽之下,扒开自己的经历,剖析自己的过失,实在不是件令人愉快的事情。
众臣有扼腕的,有嘲笑的,也有愤怒的,但都不吝指责。
人生本来如此,成王败寇,赢的时候理所当然,输的时候罪不可恕。
皇帝没有怒色,但追问得极其详细,有疑点立刻揪住,不留半点情面,他历来如此。
陈则铭一一作答。他在众人的包围中,度日如年,可还是要度,说到后来,他忍不住想,如果那时候言青没有带着黑衣旅来救他,可能今日他还能封个忠义伯吧。
世人总是重视死去的悲壮,而嘲弄活下来的艰难。
好在再长的问话也还是有结束的一刻。
之前屡次封赐,陈则铭已经累迁至殿前都指挥使,便是当年杨梁曾做过的殿帅,官从二品。这次战败,皇帝不但收回了帅印,并将他连降数级,改任殿前司都虞候,这意味着他有失宠之嫌。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皇帝对杨如钦的日渐看重。
杨如钦是杨梁的侄儿,就是陈则铭在宫中曾遇见过的那位少年。
这杨如钦自幼是个神童,两岁识字,三岁能背《论语》,到五六岁上已经出口成诗,还句子不俗,如今十八了,被天下文人称为奇才。他没有参加过科考,却被皇帝弄进都察院,做了言官,人赞此子才思敏捷,断事断物观点犀利奇特,谈锋所指处,众人皆不能当。
皇帝最初不过是喜爱他与杨梁酷似的外貌,后见他年纪轻轻已经见识不俗,更是高兴,屡屡封赏,频频召见。
这一日,陈则铭因事应召入宫,行到御书房门前,却被太监拦下,道:“杨大人在里面,还请大人稍候。”
陈则铭望望天色,此刻乌云遮日,竟是要下雨了。
他拱拱手以示谢意,默默退到回廊中,看那风卷云涌。渐渐豆大雨点一颗颗打落下来,在地面上打出一个个的洞,天更暗了,雨点骤急,连点成线,势大如泼,将那地上黄泥一层层洗刷开,往低处流去,却总也洗不净。
身后屋中,似是皇帝被杨如钦妙语逗乐,笑语不断。陈则铭走了几步,避开窗子,直到听不到那话语之声。
不时有内宦进出屋中,端着茶点之类的东西从他身旁走过,也没人看他。
如此不知道到底过了多久,雨势终于减小,又过了一会儿,竟是停了,艳阳重露。
门帘被掀起,杨如钦跨出屋子,微微含笑,跟随的内侍只恐树上雨水落到他身上,在太阳下也撑了把伞,如此前呼后拥而去,不曾往廊下看过一眼。
种种喧闹过后,愈显落寞,这才有内侍到他身边道:“大人请。”
过了几天,宫里传来消息,敬王得了风寒,个把月了还不见好,陈夫人求了灵方,让陈则铭带进宫去。
陈则铭趁当值,想办法把药送到了昭华宫。
之前皇帝明言让他少与荫荫来往,他将药交给宫人就要离开,转身却碰到了散心返回的陈贵人。既然照面,掉头便走未免不近人情,陈则铭微一踌躇,跟着荫荫入内,探望病中的外甥。
敬王此刻已经岁余,因为病得难受,也不肯下地走动,只依在乳娘身上哭泣不休,原本红嘟嘟的小脸,此刻显了些蜡黄色,瞧起来煞是可怜。
陈则铭心疼道:“殿下脸色不佳啊。”
荫荫微微叹息,让乳娘将敬王带了出去,犹豫了半晌,却道:“表哥你何尝不是如此……”
陈则铭一惊,忍不住摸摸脸颊:“是吗?或许是这几日没睡好。”
荫荫道:“你没照镜子吧,已经快不成人形了。”
陈则铭笑了起来:“娘娘说笑了。”
荫荫却一丝笑意也没有,直直看了他半晌,眼神渐渐伤感:“你的事我都听说了……”
陈则铭低下头,若是说这世界上他不希望被谁看到自己的失败失势,那人只怕就是眼前这位了。
荫荫起身走到他身边,启唇道:“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若是……”她压低了声音,只让他和自己能听到,“……若是不曾遇到他,你会不会比现在快乐?”
陈则铭浑身一抖,震惊地抬头看着荫荫的双眼,那其中隐含的意思让他心跳不已,惊疑不定。他还不能彻底理解荫荫这话的意思,这表明什么?
荫荫垂下眼帘又抬起,眼神中现出从来不曾有过的刚毅:“表哥,你这样我真的很心痛,比伤在我身上还痛……我真的……真的……”她的脸渐渐狰狞,任何一个人在充满仇恨时,表情都不会是美丽的,“……真的好恨他!!”
陈则铭瞪大眼看着面前的荫荫,片刻间竟然不知该做何反应。
这样的话语,这样的神情,他都太陌生了,而这些居然都出自荫荫。
下一刻,荫荫觉察到自己的失态,收起了那满脸的憎恶,沉默了片刻,朝他道:“我累了……表哥,你先回去吧。”
陈则铭踏出门的那一瞬间,脑子里依然满是荫荫咬牙切齿的表情,这让他的心狂跳不止,骇然不安。
浑浑噩噩走到宫门外,陈则铭兀然站定,他突然想清楚了荫荫的意思。那个晚上,窗外的那个人就是她。
她幼时在陈府住过多年,所以能在瞬间找到藏身之所躲避他的追击,说穿了一点也不稀奇。想到这里,他发出一声古怪的呻吟,踉跄着退后,用手掌遮住了自己的脸。
远处守门卫士看他举止怪异,不免有些奇怪,频频往这边张望。
陈则铭有些发抖,他好像觉得冷,又好像觉得热,他把头埋到自己的肘间,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已经靠墙坐了下来,他始终昏昏沉沉的,有种像在水中漂浮的感觉。直到有人在他身边道:“将军?是不是身体不适,小的扶您起来吧?”陈则铭抬头,是先前那个探头探脑的兵士。
陈则铭看着他,对方身后天日已落,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就时近黄昏了,远处殿影重重,说不出的阴郁灰暗。
那小兵见他不答,又试探问:“将军?”
陈则铭摇摇头,爬了起来。
良久不动,这一晃,他只觉得头昏目眩,胸闷欲吐,急忙伸手撑住了墙。
那兵士赶忙来搀他,陈则铭将他的手挡开,扶着墙勉强走了两步。倏然间他像被人用一根长针从头顶猛地贯穿一样,剧痛难忍,他眼前一黑,往前栽了下去。
陈则铭突然病了。
隐藏在生活中的压力突然全部朝他扑来,难言的懊悔和恐惧,战场和仕途的双重失利,加上肉体上的疲劳,这些累积成一种巨大的压力,车轮一样来回碾轧他,让他患上古怪的头痛症,症发的时候满地翻滚,人也迅速地消瘦。陈府请来诸多大夫都束手无策,母亲哭着说:“你还这样年轻啊!”她似乎在控诉,又像在怨嗟。
陈则铭在床上躺了足足一个月,病情才渐渐缓解,终于能自己起身。
这期间吴过常来探视,还说朝中功臣突然病重,万岁也很是牵挂,甚至提到要亲自来探望,只是此刻朝中纷乱,实在无暇抽身。
陈则铭一声不吭地听了半晌,听完含混称谢。吴过奇怪,圣恩眷顾,这样大的荣宠旁人求也求不来,他却这么潦草。
陈则铭道:“没力气,等病好了,我自然手舞足蹈敲锣打鼓地谢恩。”
吴过被他逗得大笑。
两人又谈及近期大事,吴过透露消息,说太后趁着祭祖大典,将各路宗室从封地叫来京都,也算最近万人瞩目的一件盛事。
陈则铭奇道:“居然将诸王都叫了过来……可先皇曾明令禁止诸王离开属地……”
吴过低声道:“听说是太后写信到处哭诉,说万岁幽禁她多年,是为不孝。宗室内听闻后颇有异议,此次前来估计是要议一议此事,只看怎么调停。”
“调停……”陈则铭微一沉吟,“那此时京外怕是有兵了?”
吴过敬佩地笑一笑,又皱眉。
“诸王带来兵马六七万人,驻扎在城外,名为调停,其实就是威胁,若是万岁反应不妥,只怕兵戎相见之日不远了。”
陈则铭道:“京中如今空虚,只剩两万兵马,那些亲王倒会乘虚而入。”
吴过道:“万岁已经气得不行,人是太后叫来的,牌子打得也响,有理有据的。再说了,凭人数,真打也是必败的事,所以说——我们是吃了哑巴亏还得做出一副欣喜若狂的架势,前两日听说还往城外送了些犒赏……更何况此刻边关外忧未除,也不是内讧的时候,一旦开战,大伤元气啊。”
陈则铭道:“太后被幽禁多年,怎么此刻才想到求助宗室?”
吴过叹:“听说之前一直关得很严,宗室虽然知道,却拿不出证据。可后来看守渐渐松了,太后亲笔书信居然被人偷偷给送出了宫,宗室诸王得到信笺,理直气壮地便举旗出兵了。”
陈则铭低头沉思。
吴过道:“不过,我估计真要开打,此刻京内能守城的只有将军,将军可要好生将养,早日康复,不然一城百姓难保。”
陈则铭道:“就如你所说,此时此刻不能打,真打起来不是一时半会儿能结束的,若被匈奴乘虚而入,才是真正糟糕了。万岁不会看不到这一点,只是……”
他在心中暗道,那样一个人,若要他向旁人低头,只怕比登天还难……真是无法想象。
还是说,难道这一次真能看到他服软的样子?
话虽然这么说,陈则铭还是在病况好转后,立即返回了营中,随时待命。
此刻,宗室诸王已经入京。诸王一共七人,其中有两个是皇帝的兄弟,其他的都是叔伯辈。太后搬来这些人,用忠孝做文章,逼得皇帝不得不做出让步。皇帝承诺太后身体康健后可以自由出入宫闱——之前的幽禁是以爱护太后的健康为名,但谁都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而后皇帝又对诸王进行诸多封赏。
太后不依不饶,指责皇帝不孝,要拿着这个把柄大肆闹腾,一副恨不能逼皇帝退位的架势,这就过了。可孝乃五伦之首,这样纠缠下去,难免把皇帝逼入一个相当尴尬的境地。诸王都明白,能到这一步,皇帝已经做出极大退让,何况各自也得了好处,于是纷纷劝说太后罢手。
这一夜,皇帝突召当值武将觐见。
陈则铭放下事务赶来,却又在书房门前迎面撞上一人,抬头一看正是杨如钦。陈则铭连声道歉,杨如钦只一颔首,算作应答,遂行色匆匆而去。陈则铭看着他脚步急促,心中突然有些不安的感觉。
陈则铭入屋,皇帝一抬头,面露讶色:“今日当值的是你?”
陈则铭微觉奇怪,皇帝又道:“其他人在吗?”
陈则铭答:“还有一人因病告假了,今日守值大臣只有微臣一人。”
皇帝神色不定,半晌方“嗯”了一声,命他迅速亲自选派十名精壮悍勇的兵士及二十匹快马,送到宫门前,同时立刻派重兵将太后寝宫围住,只能进不能出。
陈则铭吃惊,隐约觉出事态不妙,心中道,难道今夜便会有变故?又见皇帝神色凝重,更不敢怠慢,将一切安排妥当。
到朝华门下等了一会儿,果然见一人赶来,到了光下一看,却是刚刚才见过的杨如钦。陈则铭不禁大为惊讶,此刻夜色已深,他要人要马是想干什么?杨如钦看他的样子始终有些异样,他瞥见陈则铭身后卫士高大,点头后又摇头:“将军没有寻常衣服让他们换上吗?这样显眼,可不是在给人做靶子?”
陈则铭道:“杨大人打算做什么?”他心中忐忑,方有此问,否则按他平日为人,不喜此人,决计不会开口。
杨如钦仔细看他一眼,见他果然面带疑色,不禁浮起笑意:“将军不知道?万岁还不曾明言?”
近来杨如钦得宠,陈则铭失意的事情,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陈则铭饶是性情敦厚,也被他这明知故问般的一句噎得无话可说。但他心下挂着太后寝宫外的伏兵,重压之下倒也不在意这种细节,命人拿来平民服饰,让将士们换上,才答:“不曾。”
杨如钦倚在墙上看着众人行动,目光炯炯,眼神逐一扫过,已将那些兵士仔细打量清楚。见他们收拾妥当,突然朗声道:“这一去有去无回,是条死路,胆小的现在出列还来得及!”说罢,拔出腰间佩剑。他虽然是个文士,但世间文人精于舞剑的也不在少数。
那十名军士面面相觑,不解其意。
陈则铭伸手拦住杨如钦:“他们每个都是以一当十的勇猛之士,军令之下,自会尽力保证你的安全。此刻你带了他们要去哪里?出城?”
杨如钦突然横剑,那雪亮白刃抵在陈则铭下颚处,闪闪生寒。
众人不由哗然。
陈则铭冷冷看着他,做个手势阻止了众人上来。杨如钦完全不看众人,只盯着他打量了片刻,道:“光靠蛮勇可不够,我要的是视死如归的胆气……将军利刃在前,面不改色,是拿准了我不会杀你,还是天生不惧死?”
他个头不及陈则铭,说话的时候总是略抬着头,但宝剑在手却不见狼狈。
陈则铭沉默片刻:“……你速度远不及我,杀不了我。”
杨如钦挑眉,好像有些惊讶:“纵然这剑就抵在你咽喉处?”
陈则铭道:“纵然这剑就抵在我咽喉处。”
“口气好大!”杨如钦撤开剑锋,用剑尖指一指那些兵士,“强将手下无弱兵,信你!”他素着华服,这一挥之下宽袖挥动,很有种剑舞一样的洒脱感。
陈则铭看了手下一眼道:“他们都是最好的。”
杨如钦直勾勾盯着他:“……你怎么知道我是出城?”
陈则铭道:“城中能称得上死路的只有一条,该回头往宫内走。但你要了马匹,可见路途不近,这条死路自然在城外。”
他虽然口中如此说,却仍皱着眉头,不解困惑——大军压境,一个文人带着十名军士能做什么呢?皇帝在想什么?劝降,离间,还是突围?他很是茫然。但他回想着皇帝吩咐时脸上的神色,那似乎是镇定自若胸有成竹的,他因那份笃定而松了口气,却又更加难安。
杨如钦听他如此说道,仔细看他几眼,不无遗憾地说:“说实在话,如果可能,我最想要的是你!”
这人年纪不大,说起话来老气横秋,而且态度倨傲,不分尊卑。朝中虽然历来重文轻武,可陈则铭品级远高过他,杨如钦这么说分明是僭越,显然是被皇帝给宠坏了。
陈则铭哭笑不得,侧过目光,闭口不答。
杨如钦翻身上马,叹道:“可惜啊,人各有命……”说着又回望宫殿,凝神想了片刻,突然回过身来,朝陈则铭抱抱拳,露出笑意:“陈将军,有缘再见……若是无缘,自然就不能相见了!”
陈则铭听他话中有话,似是颠倒,又似另有深意,有心询问,却见他不待答礼已经拨马而去。这人倒也奇怪,时觉傲慢,但话锋回转,似乎又是另一种感觉,倒觉出些率真随性来了。
那十名兵士尾随而去,一行人渐渐没入宫门外的黑暗之中。
陈则铭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心中不安,返回书房面圣。
一入御书房,他不由怔住:“杜大人?”
杜进澹站在殿中朝他点头,不知何时到的。
陈则铭不记得有人提到过辅宰大人入宫的事情,那么他该是白天进来后就一直没出宫城。昏黄灯光下,这名老臣似乎几日之中便苍老了几岁,鬓角华发分明。
皇帝坐在桌后,手中拿着一纸信笺,心不在焉地翻来覆去,脸色铁青,也不知在想什么。
陈则铭低声道:“万岁。”
皇帝抬头看他,一时间似乎没反应过来,静了片刻才答:“怎么,杨如钦出发了?”
陈则铭点头,忍不住又迟疑道:“他带这么少的人,能突围吗……”
皇帝皱眉看着他:“突围?谁说过他要突围?”
陈则铭惊讶更甚。
杜进澹见他疑惑,出声道:“这条计策是杨大人提出来的。当下城外大军兵分三路,而中路是朝亲王手下大将魏晖所辖,只这一路军便有四万之众,如能策反,城下之围立解。”
“策反?”
陈则铭不由怔住,想起方才杨如钦说那句“若是无缘”时的笑容,方知对方居然是抱了必死之决心前往。想着他年纪轻轻,居然如此豪情义胆、视死如归,震惊之余,突然将之前的那些不满去掉了,忍不住心生敬佩。
可转念再一想,这计策实在兵行险着。
此刻对方兵力远胜己方,优势在手,他们未必乐意谈判,只能期望杨如钦巧舌如簧,口绽莲花,能让对方猪油蒙心。可仔细想想,可行性未免太低,他不禁微微摇头。
如今之计,却仅剩下等待了,唯有盼望对方行事不过分偏激,杨如钦策反如果失败倒也没什么,只要能留住性命,皇帝的面子便是保住了,就还有斡旋的余地。
这样各自默然想了半晌,皇帝突道:“今日都有些什么人入宫?”
陈则铭仔细想了想:“都是些采办太监,也没什么特别的人。”停了片刻,“但太后宫中请了个戏班入宫,说是太后要听戏。”
皇帝笑了起来,对着杜进澹嘲道:“瞧瞧朕的叔伯兄弟们,堂堂亲王,居然扮成戏子出入宫闱,传出去可不是贻笑大方。”杜进澹只笑不答。
陈则铭大惊,连忙跪倒:“是臣失察,不知宗室诸王竟然在其中。”这才明白皇帝要他包围太后寝宫的真正缘由。
皇帝挥手:“你那些兵士也不是人人都认得王爷,不知者无罪。”
陈则铭心知此刻皇帝心思早不在这样的小事上,谢恩起身,心道,这事态却又复杂了一步,宗室诸王偷偷入宫,与他们之前摆出的和事佬面孔全然不符合,显然居心叵测……如今这事还能好好解决吗?若是真要兵戎相见,那后果谁承担得起……这么一想,他忍不住眉头紧锁。
皇帝把玩着手中镇纸,似乎是心事重重,或者难以决断。陈则铭、杜进澹两人都不敢出声,如此燃过了一炷香,皇帝突然起身,他抹去了那些苦恼般的神情,恢复了平日的冷静:“摆驾……太后寝宫!”
太后宫中早是一片寂静,宫人不知道何时已经发觉了门外伏兵,导致众人立刻丧失议论下去的兴趣,转为惶惶不安。
皇帝踏入时,众王都转头来看他,各自都迟疑了片刻。
皇帝静静站了片刻,见众人不跪,心下了然,骤然将目光转向年纪尚幼的吴王。吴王是他弟弟,今年才十六岁,胆子也小,被他目光一逼,浑身抖了一抖,竟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颤声道“万岁”。
其他人见状,只得也纷纷跪倒。
太后一下冷了脸,面上满是恨铁不成钢的愤懑。
皇帝扫了一眼,见诸王仍是改扮成戏子时的模样,忍不住笑了笑:“各位都好兴致啊,只是不知道今日给太后娘娘唱的哪出?”
这话外有音,众人听了脸色都变,均将目光投向朝亲王。
朝亲王是所有王爷中辈分最高、势力最大的一位,是皇帝的大伯,历来说话最有分量,只不过这个时候,这出头鸟当起来却未必舒服得了。朝亲王正被众人看得万分不自在,皇帝顺着众人目光看过来,微笑着对他说:“朝亲王有话要说?”
朝亲王年近花甲,早已经是老谋深算,被皇帝这么凝目一望,心知对方已经将自己恨在心上,原本忐忑退避之心反倒平静下来,暗道,既然账已经算到自己头上,横竖只能继续了。于是他站将出来,朝皇帝行了一礼,正色道:“今日之事,我等虽私自入宫,貌似小犯宫禁,可其实是太后邀请众王,商议大事。虽然万岁不知情,入宫手段也可笑了些,可太后身为国母,她还是有这个权力召开宗室之会的,也请万岁不要着恼。”
皇帝微微怔住,朝亲王这话有理有据,他一时半会儿也无法反驳。
太后被禁多年,但到底不是被废,这些权力一直都有,只是她无法无力实施而已。这原本是皇帝所谓的仁慈,此刻却反过来缚住了他的行动,他心中不由暗恼。
朝亲王见皇帝皱眉不答,知道自己占了上风,更道:“今日一家子全在,有话也不妨明说了。”他停了片刻,转头看其他人,说,“万岁,我们知道宫内有重兵,也不可能不提防,今日悄悄入宫,明日一早,出宫的若是少了一个,便有护卫通知城外大军,发动攻势。”
皇帝冷道:“布置得倒是周详。”
朝亲王叹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们也只是自保罢了。”
皇帝静了片刻,突然叹息:“朝亲王多虑了,都是血亲,血浓于水,朕怎么舍得动你们?”
朝亲王朝他看了看,也看不出表情:“万岁这么想,老臣真是深感欣慰……”
旁边却有人道:“陛下真有这样仁慈吗?太后当年将他从幼儿抚养成人,这是何等大的恩惠,登基后他却立刻幽禁母亲,简直心若豺狼!还有你们忘记当初了?那次死的人还少吗?这样的君王废了有什么不对?先帝留下这遗旨,不就是为了今日吗?!”
朝亲王连忙喝止:“住口!巍王!”那巍王是皇帝最小的叔父,血气颇盛,一直对皇帝暴行看不过眼,早已经心怀不满,此次太后召他们商议废帝之事,他最是踊跃。
皇帝浑身一震,也不看巍王,只对着朝亲王道:“果然如他所说,父皇留下了废朕的遗诏?”
朝亲王见他神色不对,连忙跪下:“先帝留下的并非指定要废万岁的遗旨。”
皇帝低下头,过了片刻又看看他:“将那遗旨拿给朕看。”
朝亲王迟疑。
太后站起身:“那遗旨自然由我收得好好的,怎么能给万岁看?若是有去无回,那我们一众人等岂不成了叛臣了!”
朝亲王皱眉,他并不希望将皇帝逼得太甚,只望拿捏好分寸,适可而止。
皇帝转头去看母后,低声道:“母后,你真恨孩儿恨得这样深?”他皱着眉,很难以置信的样子,这样的表情仿佛在告诉对方,只需一句话便能将他击倒。
太后怔了怔,有些不知所措。她不明白皇帝这样的软弱到底是真是假,眼前一幕是他真的看重自己,还是做给自己看的戏。隔了半晌,她终于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皇帝看着太后一动不动,眼角渐渐湿润,静了片刻,他垂下眼帘,将那难得一露的情绪收敛了起来。
朝亲王跪下,道:“只要万岁立下旨意,不追究我等罪过,并就众人不满之处加以改进,那道遗旨我等终生不会动用。”
皇帝道:“还有不满?是哪些?”
朝亲王道:“万岁行事过于暴虐,长此以往,难免引起民愤,还请陛下自省。”
皇帝笑了一笑:“朝亲王你是代表你自己,还是代表宗室在与朕讨价还价?”
众人都跪下:“是代表我们众人。”
皇帝环视一周,点了点头。
太后原本心中不甘,却被他方才的神情震住,居然也没提出异议。
朝亲王乘胜追击,命人端来纸笔:“请万岁拟旨。”说着亲自将墨磨好,取出一支狼毫染了墨,递给皇帝。皇帝看着他,迟迟不肯接。
朝亲王心中焦急:“万岁……请拟旨。”
皇帝接过笔,笑道:“如今,你们一个个都知道逼朕了。”这话虽然说出来带笑,听起来却颇是自嘲,朝亲王连忙请罪。
皇帝道:“那先帝遗诏在何处,总得拿出来看看,否则朕被你们平白诓了也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