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旧人旧事

风沙在马蹄间盘旋,那重戟很快被黄沙掩埋了一半。

陈则铭取下头盔,随手丢开,头盔无声地嵌入沙堆。他的右手悄悄摸上了腰间剑柄,青衣卫彼此递着眼色。

经过这番打斗,陈则铭原本绑好的头发已经开始松散,他看起来颇有些蓬头垢面的感觉,但背始终挺直。这具沉默的身躯中似乎蕴含着某种看着就让人窒息的压力,这使得青衣卫不敢轻举妄动。

风呼啸着,开始变大,沙砾狂舞着升高,从马蹄一路上扬,直到有细细的颗粒开始击打在骑手持缰的手背上。律延的脸上浮起微笑,天不亡我。

对峙的人们不敢移动分毫。

陈则铭的发带不堪风力的拨弄,渐渐散开,突然,他的发尾垮落下来,遮挡了他的右眼。

攻击立刻发动了。

刀光遂起,纷乱如同叶落。

黄沙开始肆虐,阻挡着人们的视线。

律延极尽目力,依然看不清场中发生了什么。

片刻后,风力略减,逐渐显现出青衣卫们呆坐马上的身影,他们仍举着刀,只是那姿势稍显僵硬。

律延面色大变,立刻勒马退后。

眼前黑影一晃,从沙雾中陡然钻出一个人,手中锋芒毕现,朝他胸口刺来。座下骏马受惊嘶叫,律延控马的同时抬手急挡,金石之声锐起,他手中铁弩被震得飞出老远。

匈奴亲卫们这才惊觉,陈则铭借着风沙遮挡,居然已经闯到右贤王驾前。

原本应该牵制住陈则铭的青衣卫正一个接一个地落下马来,他们被人干脆利落地割断了咽喉,眼中都流下两缕血线,似乎在悲伤地落泪。

众卫士大惧,先前天神之说虽然被右贤王驳斥为谎言,可眼前明明出现了“神通”,与生俱来对鬼神的畏惧动摇了他们的勇气,一时半会儿居然没人敢上前护主。

律延瞬间便被陈则铭逼下马,对手攻势凌厉毫无空隙,居然逼得他无暇拔刀,他又见属下此刻胆怯,不由大怒。异常狼狈的他在沙地上摸爬滚打了片刻,跌到某具尸体旁五指才触到一把刀柄,立刻握住跃起,反手横刀将陈则铭杀招锁住。

陈则铭不料他居然也是高手,吃了一惊。

律延笑道:“以沙砾为暗器,先射再杀,陈将军指力强劲啊,想得也妙。这些青衣卫可惜了我多年调教,原来遇到高手还是不成。”

陈则铭不语,抢身上前。

电光火石间两人已交过数招,竟然难分伯仲。

此刻,天渐渐阴暗,头顶上风卷云涌,云层时黑时灰,翻腾汹涌,似乎有什么掩在其中,马上就要奔腾而出,只瞧着便让人害怕。

沙尘更大了,五步内难见人影,这种情况下要站立都有些困难,何况打仗。陈则铭心中焦急,律延道:“风暴要来了,陈将军,再打下去,不过是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今日何不散了,我们各自收兵。”

陈则铭自知片刻间无法制住他,黑风在前,这提议实在于双方都有益。可他到底不甘心,咬牙又攻了数招,律延一一化解,“陈将军你是天神,你手下十万将士也都是吗?”说罢又大笑,颇有嘲谑之色。

陈则铭心知对方已经看破自己的所有布置。

所谓的天神之说,不过是他事先派人到民众里散播开来的,乃是他诱敌计策中的一环,为的就是激怒律延,引他亲身对阵,来个一网打尽。万想不到,对方兵力如此强悍,中伏后依然可以血战,这些倒还罢了,最可叹的是天公不作美,战至半场,风暴将至,自己精心盘算的战局到最后居然只能这样草率收场,实在是令人扼腕。此人正如传言一样的阴险狡猾,此番让他逃脱,今后要再诱他上当却是难了。想到此处,陈则铭忍不住叹息一声。

律延看破他心思:“我数三声,我们各自退后。”说着也不待他答话,自顾自地数了起来,“一、二、三!”

三声数过,两人都是即刻收招,回身上马。

陈则铭拨转马头,正要撤走,却听律延喊道:“陈将军,你这样的人,汉人那里还有多少?”

陈则铭惊讶转头,见律延正含笑瞧着他,皱眉道:“数不胜数!所以王爷若爱惜性命,便不要轻犯。”

律延笑而不答,勒马立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陈则铭事后清算,此战歼敌近万,多是短兵相接前用弩箭远程射杀的,己方损伤仅上千。能有这样的伤亡比不是因为匈奴军弱,而是因为双方军队只是刚接触,若不是风暴截断了厮杀,己方伤亡或者远远不止这个数目。但不管怎么说,两相比较,实在是大胜。

匈奴右贤王律延不日撤兵,陈则铭奉旨班师回朝。得知战绩,皇帝龙颜大悦,御笔亲封他为殿前司副都指挥使,正四品。

弱冠之年,便以良将之名威震天下,跻身高官大吏之列,实在是让人羡慕景仰。回望近五十年来,也只有杨梁和他两个人做到了。

陈则铭事后献上那铁制弩箭,皇帝有些怔怔,陈则铭愧道:“微臣无能,让律延逃脱了。”

皇帝抬眼看他:“听说卿也受了伤?”

陈则铭迟疑:“并不碍事。”

皇帝道:“让朕看看。”

陈则铭道:“臣伤在背后,已请大夫看过。”

皇帝充耳不闻,只浅浅看他。

陈则铭推托不过,只得硬着头皮解开上衣,背过身去,露出伤处。其实此刻伤口已经包扎,又哪里看得出什么。陈则铭跪了半晌,不见身后动静,反更加忐忑,如芒刺在背,汗似雨下。

背后便有人轻声笑了笑:“朕什么都没做,爱卿何故如此紧张?”

陈则铭不由浑身僵硬:“臣……”哑然了片刻,将嘴紧紧闭起。

皇帝道:“将朴吕上贡的药拿一瓶来。”这才对着陈则铭,“将衣服穿上吧。”

陈则铭不曾料到他果然只是查看伤势,大感意外之时更生疑惑,回过身见皇帝面上一如既往的难辨喜怒,愣在原地不知如何应对。

待取来药瓶,内侍尖声道:“这药可金贵,宫内总共也就三瓶,外敷内服少量即可,一日三次,大人可收好了。”说着小心递给他。

陈则铭怔怔接过。

玉瓶入手冰凉,他这才醒过神来,原来此番真是圣意眷顾、天恩浩荡?

皇帝自他在战场上第一次得胜后,态度便开始变化,从此再没有随意折辱过他,不仅如此,间或还流露出回护的意思。那些来由莫名的恨意就这么烟消云散了?他就此放过了自己?

这些陈则铭不是没想过,他只是不敢确信。纵然得胜回朝,在万人艳羡的背后,他每日里依然提心吊胆,总有根弦绷得紧紧的。可眼前皇帝此举分明是在表示他确实有宠信之意,从此后,他可以凭自己的实力来走他想走的仕途了吗?

如果说之前在战场上,陈则铭不过是出于本能在尽臣属之忠,那此刻他却对这个从来高高在上又几次三番折磨自己的人产生了一种发自内心的感激。这感激源自命运终于出现转机的欣喜,也源于对知遇之恩心甘情愿的馈答。

他如释重负又满心感慨,跪在地上,对着龙椅上的人认认真真地叩了几个头。

荫荫的儿子被封敬王,因为是长子,备受珍爱。

皇帝初为人父更是欢喜得很,下令授陈睹安国公称号,并赐府邸一座。因荫荫已经是三夫人之一,其上只有皇后、贵妃之位,无法再赏,是以赐了无数珍宝,其外戚也一律封赏。至此陈家风光之劲,在京中可谓一时无两。

而皇帝对陈则铭的日益亲近,也渐渐让人侧目。陈则铭时常应召入宫,皇帝会询问他对朝事的看法,听他对局势或者政务的分析,但很少与他讨论,只是听一听。

人们开始传说,这是第二个杨梁啊!

陈则铭对这样的传言有些心惊。

说这些话的人不了解皇帝和杨梁,他们不知道这两个人一起经历过什么,皇帝对杨梁的容忍不会在任何人身上重演,在如虎的君王身边游刃有余,从容不迫,哪里是那样轻易能做到的。

他只希望自己可以过得简单点。

皇帝有时会提到杨梁,讲述他们年少时的故事。少年杨梁带着少年太子悄然出宫,他们在醉香楼喝酒,在街头巷尾打架,做所有普通少年能做的很多事情。皇帝面上现出带着伤感的笑容和向往,那是他生命中无法重来的快乐,一如岁月不能回头。

陈则铭想起了桌上那个倒扣着的酒杯,那杯子里盛的是什么呢?每次独饮时,杨梁在想什么呢?

皇帝看着陈则铭,久久地打量他的面容,那目光让陈则铭不寒而栗。“可他为了一个女人,便怨恨了朕,疏远了朕……那么多年的相处,朕做太子的时候,朕不得不疏远他的时候,他都没说过一个‘不’字。别人都变了,他也不变,他就像岸边的岩石,无论什么样或者来自谁的攻击都撼动不了他的心。朕以为有些东西是可以永生不变的,可原来,摧毁起来也那样容易……”他轻描淡写地说着,抹不去的是一股哀怨般的恨意。

陈则铭不敢答话,君王的心思是不能分享的,那是如鸩的毒药,他只能默默地听。

皇帝如鹰隼般的眼睛看着他:“朕第一次见到卿,便觉得卿很像一个人。”

陈则铭汗流浃背,如坐针毡。

皇帝看着他,突地似乎是想到什么,将那锐气敛了,笑道:“天很热吗?”

陈则铭一怔,脱口道:“不……不热。”

皇帝将袖中丝帕抽出,弹了过来,帕子飘然落在他肩头,“不热卿还流这么多汗?”

陈则铭跪谢后,方敢拿丝帕在额头沾了沾。这自然也是做样子的,这帕子拿回家还不得洗干净好好供起来。

擦完低头一看,陈则铭心中一震,那手工意外的眼熟,偏偏那样巧,是荫荫绣的。他抬头,皇帝脸上并无异色,他才想到这类后宫嫔妃的绣品,宫中想必是成千上万,若是不书姓名,万岁又哪里认得出。

他心乱如麻,一时间竟然连皇帝的话也没听清楚,直到皇帝不耐烦地重复了一遍,他才目瞪口呆地道:“给……给太后请安?”

可太后在宫中幽禁已久,从来禁止朝中大臣前去觐见啊。心中这么想,陈则铭却不能这么说,只得点头称是。

皇帝看着他,面上浮起一丝古怪的笑容。

太后寝宫到了夜间处处灯火通明,比宫中他处显得更加光亮一些,听说是因为太后患了雀盲,若在暗处便看不明白。

让陈则铭颇为吃惊的是,端坐榻上的太后依然是个风华绝代的美妇人,面目艳丽,并非他想象中的垂垂老矣。皇帝跪下请安,太后起身将他扶了起来,两人虽然说不上态度亲密,可也不似传言中那般的势不两立。

那两人寒暄了几句,太后眯起眼,往皇帝身后看,这却让她无意中显出一丝老态来:“皇帝后面那是谁呀?是杨梁小哥吗?”

皇帝脸色微冷,片刻后,却又露出个笑容:“母后说笑了,杨梁……都死了快一年了……若是朕没记错,同样的话母后问过有四次之多了。”

太后叹道:“人老了,天天被困在这里,过糊涂了,总有些东西记不住啊。”

皇帝面无表情看着她,一会儿又笑起来:“母后看起来韶华依旧,依然艳冠后宫,只是若双眼未昏,倒一定会被朕带来的这人吓上一跳。”

太后道:“皇帝这是在讽刺哀家老眼昏花了。”

皇帝微微欠身,做了个惶恐的样子:“皇儿怎么敢?”太后冷笑了两声。

皇帝左右环顾,对一位老宫人招手,那宫人本正上下打量陈则铭,面上有些奇怪的惊慌,见皇帝看着自己,连忙收敛了神情。

“顾嬷嬷,你伺候太后多少年了?”

顾嬷嬷跪道:“自太后娘娘入宫之日起,如今已是二十八年了。”

皇帝点头:“那该是亲信了。”

顾嬷嬷吃惊,连忙叩首,声称不敢。

太后恼道:“皇帝是什么意思?顾嬷嬷当年也是抱过你的,难道这也错了?”

皇帝道:“皇儿不是这个意思,太后莫恼。皇儿是说,既然太后眼神不佳,那下人便该帮衬太后多看清楚些。”

太后笑了起来:“皇帝的样子哀家看了二十多年,便是瞎了也知道是什么样子。”

皇帝道:“太后养育之恩,皇儿一直不敢忘怀,时刻铭记在心。”说罢,起身告退。

太后面色铁青,更不相送,皇帝浑不在意,带着陈则铭退去。

屋内一时寂静无声,待众宫人退散,太后叫住顾嬷嬷:“皇帝带来的人可有什么奇特之处?”

顾嬷嬷犹豫道:“那是位将军,长得很是端正标致,我自他进门就有些吃惊,看来看去,竟然跟当年那个遇燕长得有些像。”

太后乍闻此言,身子一软险些晕了过去,俊脸上血色褪尽,张着口半晌没出声,末了方颤抖着缓缓道:“他……知道了,皇帝他都知道了!都过了这么久,怎么会……”

顾嬷嬷安慰道:“纵然万岁得知当年是太后为遇燕和杨梁出逃行了些方便,然事过境迁,也不能拿太后如何了。说到底,遇燕喜欢杨梁,杨梁答应带遇燕出宫,这些都不是太后能左右得了的啊。”

太后冷笑道:“他若是如你这般天真倒是好了。遇燕不过是我身边一个平常宫女,若是无人牵线搭桥,纵然是芳心暗许,又哪有胆子勾搭朝中大臣?这样简单的事情,难道皇帝会想不到?……如今想起来,也是我一时气昏了头,其实又何须用到这些手段。杨梁那小鬼看上去佻达不羁,其实骨子里跟他爹一样刚直不阿,看着皇帝手刃皇族,手段残暴,早已经有些离心离德的味道了,我只需等上一等,迟早会见到两人决裂一幕,届时不论是杨梁失望而去,或者皇帝忍受不了,一怒之下杀了他,再后悔一生,效果其实都胜过现在百倍……”说到此,她又叹息一声,“都是过去的事了,说了也是白说。”

想了想,太后又不甘道:“这小子天生冷血,若是杨梁未死,事情倒还有转折,如今人不在了,他暴怒之下迁怒于人,天知道他会做出些什么歹毒之事!”

顾嬷嬷跟着和了几句,屋中灯才灭了。

返回皇帝寝宫,天色已经极晚,皇帝始终神游天外。陈则铭等候许久,出言告退,皇帝也仿佛听不到。韩公公见状,疑道:“万岁,这是……”

陈则铭将手指竖在唇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韩公公会意,闭口不语。陈则铭悄悄退走,走到门前,突听身后皇帝厉喝:“杨梁,你给我站住!!”

他在寂静中突然出声,声量也极大,将屋中所有人都骇了一跳。

陈则铭吃惊地回身。

皇帝定睛看清他的面容,不禁露出失望之色:“陈将军,是你?”他心神恍惚间见到眼前有人武将打扮,想当然认为就是杨梁,见对方不言不语转身就走,格外愤怒,所以怒吼。这会儿醒过神来,他才想到杨梁已经死了许久,心中不禁纷乱。

杨梁与自己嫌隙已久,两人始终无法说和,那样多的岁月,那么多的往事,都挡不住两个人的貌合神离、渐行渐远。若真有决裂之日,自己是不是会亲手杀了他?想到此处,他连连摇头,不,那不可能,杨梁与自己总角之交,从小亲密无间,跌宕沉浮时若没有杨梁的支持,自己如何能熬得过来?

陈则铭看他神情古怪,有些吃惊:“万岁?”

他抬头看陈则铭,心中一动。可杨梁与自己冷战之后,自己心中的愤懑嫉恨不是在与日俱增吗?杨梁多次进言说此人有才,不该迁怒,希望自己能收敛恶意,不要伤及无辜,自己偏生不听,反而变本加厉,这些不都是出于对杨梁忤逆自己的不满和怒气吗?甚至最后杨梁因此再度翻脸,坚决请战出征时,自己一句话不说,当即准奏。自古疆场凶险,去者难有生还,自己不是不知道,那一刻自己心中当真没有一星半点儿宁可他死了的恨意吗?

想到此处,他竟然是呼吸一窒,心中生起从未有过的惊慌失措。他朝着陈则铭道:“卿今夜留下来为朕值守吧。”

陈则铭瞠目,心中惶遽,退了半步,半晌不答。

皇帝不见回应,抬头看他,见陈则铭僵立不动,心中了然,朝他伸手:“留下来吧。”

此时此景,陈则铭没有再拒绝的余地,只得跪倒,低首道:“臣……领旨!”

到了四更天,皇帝依然毫无睡意,他靠在榻上不停地把玩一块玉佩。

陈则铭在旁边却已经撑不住倦意。皇帝留了他下来,并不多说什么,也许他只是想要多个人陪伴。陈则铭感到奇怪,宫里头的人已经这样多了,多一个少一个又有什么区别呢?

皇帝将圆形玉佩对着灯光,这是块青白玉,上面刻着流云百福,雕工很是精致,但也不是罕见之物。

“这玉是朕与杨梁换的。”皇帝突然道。

陈则铭昏昏沉沉,差点就睡了,被他一句话惊醒,虽然没听清,也不能不答,只好“哦”了一声。

“朕拿一块玉牌跟他换的。那时候朕几乎已经成了废太子,有时候甚至父皇的妃子见了朕也不施礼,就当朕已经是废人一样。”皇帝道,他脸上倒没有什么阴郁沉重的样子,那毕竟都是往事了,他现下已经成为万人之上的君王,不需要再记恨这些渺小的过客。

“朕很消沉,杨梁看出来了。他向朕下跪,请求一块免死玉牌……”

陈则铭心中一震,瞌睡突然就醒了。

皇帝忍俊不禁,光线透过玉佩镂空的部分射过来,映得他双眸发亮。

“朕说,朕给他什么都没用了,没人会放在眼里。他笑着说,免死牌就是要这个时候要,等到朕得登大位,人人都想就要不着了……他真善解人意,他知道朕当时甚至连块金牌都弄不到,所以他说的是免死玉牌……朕把腰间的玉牌给了他,他却又还了块玉佩给朕……因为当时朕的衣着已经再没人管,除了那块贴身玉牌,值钱的配饰都给宫里人偷去了。”

皇帝将那玉佩握紧,兀然沉默了下来,脸上飞扬的神采也在刹那间消隐而去。

陈则铭不知如何开口,也只能缄口不语。

皇帝过了片刻,道:“卿去睡吧……”

便有宫人上前想引陈则铭下去,皇帝又道:“就在这房里睡。”

陈则铭连忙跪倒:“臣不倦。”

皇帝朝他笑了笑:“是吗?朕倒倦了。”

陈则铭那点睡意全退干净了,夜突然显得漫长。

倒是皇帝心力交瘁之后,飞快地入眠。陈则铭支撑了不知道多久,到底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回府已经是第二天近晌午的事,入府邸便有下人上来牵马:“少爷,有客到访,等您半日了。”陈则铭将马鞭交给仆从,心中颇奇怪。

踏上石阶,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来:“多亏伯父家教严谨,才教出如此青年才俊,能得君王重用。”

陈则铭大惊,停下了脚步。

那人却已经听到动静,转过身来,笑道:“陈公子,好久不见了。”

陈睹看到他,连忙叫:“铭儿,这位公子候你许久了……怎么今日下朝晚些?”

陈则铭立在堂屋前没有应答,右手似随意搭在剑柄上,盯着父亲身边从座上起身的匈奴右贤王。

陈睹讶道:“怎么?”

律延笑着朝老人解释:“伯父,陈公子与小侄本来只是一面之缘,都是小侄仰慕之心太甚,才冒昧前来,陈公子一时记不起小侄,也是应该。”

陈则铭一扫,律延身后站着两名高大威猛的侍从,双目精光内敛,一看便是高手,见他看过来,那两人又往陈睹的方向踏了一步,陈则铭收回目光,前方律延朝他微笑。

陈睹道:“左公子谈吐不俗,让人过目难忘,铭儿怎么可能忘记?左公子说笑了。”

陈则铭垂下眼,握紧了剑柄,答道:“没错……父亲,我不过是乍一见面,太惊喜罢了。”说着跨进门槛,解下佩剑放到桌面上,再与对方见礼,继而请父亲退去后堂休息。

陈睹起身与律延客气了几句,律延笑着应对,颇为配合,不露半点痕迹。那两名护卫见陈睹离开,都回头看律延,律延抬了抬手,那两人才收敛了煞气。

待陈睹退走,律延复又坐下,他左侧护卫为他斟满茶碗,他喝了一口,突道:“给陈公子也斟上一杯啊,斟上。”

陈则铭好气又好笑,见那护卫走近,手中一紧,便要发难,却听律延不紧不慢道:“我二十四卫都埋伏在院内外,陈将军想要全家平安,还是少安毋躁的好。”陈则铭一愣,心想对方既然不远万里,来到京城,身边当然不止这样两个人,只能松手坐下。

那护卫果然给他倒了盅茶递过来,陈则铭默然接过,律延奇道:“将军不问问我为何来此?”

陈则铭看他一眼:“王爷为何来此?”

律延顿觉索然,指着他道:“将军相貌俊秀,为人却实在有点无趣。”

陈则铭哼了一声,过了片刻道:“多谢夸奖。”

律延拍手:“孺子可教也。”

陈则铭看他一派汉族儒生打扮,若不是脸上那伤痕,实在看不出半点匈奴人的影子,举止言行显然是受汉人影响极深,心中颇觉奇怪。

律延收了折扇,倒不在意陈则铭的不应答:“本王今日来,要请将军带个路。”

陈则铭看他片刻:“不行。”

律延笑道:“本王可还没说要去哪儿啊。”

陈则铭道:“哪里都不行。”

律延阴恻恻一笑:“满院子的人,数十条性命,将军都不顾了?!”

陈则铭不语,面无表情,律延趁机道:“我只见见那皇帝而已,又不打算伤人性命。你想想看,真要杀了皇帝,惊动京城十万大军,难道我能全身而退?怎么说我也是贵为王爷,要杀也该是买凶杀人,怎么会亲身上阵?将军何必如此古板?”

陈则铭仍不言语,过了片刻方道:“你见他做什么?”

车行在路上,车子宽敞但青石板路颠簸不平,坐起来并不舒服,陈则铭掀开车帘,张望了片刻,嘴角微微勾起笑意:“路走错了,王爷。”

律延坐在对面,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路的尽头是座小庭院,此刻已是初秋,叶片金黄,如云般布在头顶,陈则铭跳下车来笑:“王爷不是想入宫面圣吗,怎么却带我到了这里?”又环顾片刻,赞道,“好个幽静所在。”

律延也跟着下来:“那不过是个托词,我就是拿了将军,难道就敢进重重关卡的皇宫?那岂非是自投罗网?将军既然看破了,又何必讽刺我。这是我刚买下的一座院子,将军若是喜欢,送给将军如何?”

陈则铭冷冷地看他:“那倒不必,王爷若是好心,不妨把我府内外的二十四卫撤走,陈某已然感激不尽。”

律延笑眯眯道:“不急不急。”

待入了院子,有人端上酒菜,居然很是丰盛,显然之前就备下了,只等他来。陈则铭微微一笑,也不客气,提筷便吃,他早已饥肠辘辘。

律延道:“不怕我下毒?”

陈则铭道:“那又如何?”

律延颔首:“生亦何欢,死亦何惧。”

陈则铭微震,口中酒菜突然间没了滋味,手上便慢了下来,律延亲自为他倒了杯酒:“来!从战场上见到陈将军之日起,我便想如此痛饮。天下英雄,皆出我辈,能与如此强的对手对饮,不失为人生一大快事。”

陈则铭犹豫片刻,终是举起了杯,也许来自敌人的敬意反让人更难拒绝。此刻有人入门,律延一看便道:“二十四卫已经撤走,将军可以痛快地喝了,今日我们一醉方休。”

陈则铭大是惊讶,原以为律延拿住自己的家人,必定是达到某些目的方可罢休,如今却轻易放手是为什么?可见律延满面诚恳的样子,却又不像骗人,点头道:“如此,多谢王爷厚爱。”

他心中疑惑,律延来此的排场也不算小,这样多的人,是如何瞒过了京城守卫混进来的?他们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可这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弄清楚的事情,只能先走一步看一步。

两人边喝边天南地北聊了一通,倒也相谈甚欢,扯到后来,却说到匈奴出兵的事情上,陈则铭指责对方兵出无义,导致生灵涂炭,民不聊生。

律延笑:“你以为汉人从来不欺辱我们的百姓,不抢夺我们的牲畜吗?还不是半斤八两,天下从来是强者为尊,如今不过是天朝兵弱,敌不住匈奴进犯,只能扯出这张仁义的遮羞布罢了。”

话说到这里就僵了,眼见已经是不欢而散,也犯不着扯破最后的脸皮,陈则铭强压怒火,起身告辞。

律延喝道:“站住。”说着也起身,绕着陈则铭走了一圈,“将军如此固执……当真只是因为天生忠诚?”

此言刚入耳,陈则铭还不能理解,略一思忖,不禁血都凉了。

律延有些怜惜似的瞧着他:“京中都传遍了,我这个外人也才来了两日而已,就听说了很多事情……他把你当人看过吗?何必这么执着?这样的将军有什么好做?不如到我们匈奴来,可不是自由很多?”

陈则铭盯着他,始终不能言语。

律延拍着他肩,悄声道:“我知道这样的事情一时半会儿很难决断,你有足够的时间权衡。”说着朝他笑了笑,往他怀中塞了件什么,招手往门外走去,那些侍从纷纷跟随离去。

待周遭一片寂然,陈则铭才被头顶偶然响起的鸟鸣惊醒,也不知道自己已经站了多久。

他掏出怀里那张纸打开,那上面排头写着“地契”两个字,下面的小字却因他手抖,怎么也看不清了,他强自镇定了一下,忍不住将这张纸撕得粉碎。一阵风过,将他指间的碎屑吹起,舞出雪落般的情景,然后渐渐坠地,在阒然中堕入泥泞,被污水侵蚀,继而沉落消失。一切都悄无声息。

陈则铭看着这一幕,慢慢后移,突然被脚后露出地面的树根绊倒,跌坐了下去。

皇帝步入御书房时,从来都没注意过门前的卫士,这一日,偏偏一眼就看见了那个人,大概是因为他脸上的那条伤。

轮值的兵士都是经过挑选的,外貌有缺陷、个头太矮小的都不能进入这个班列。那个人长相虽然不差,但脸上一条疤跨越了小半张脸,从眼角一直拉到下颚,分外醒目,偏偏这个人挺胸昂首,毫不介怀,那伤疤非但不能使他自惭,反而给他平添了骁勇凶悍之气,因此很有点傲视群雄的感觉。

皇帝突然来了兴致,停下了脚步,问:“你叫什么?”

那兵士看着皇帝,也许是没反应过来,过了片刻才跪倒:“回禀万岁,小人左言,左右的左,言语的言。”他虽然未能及时回话,可应答的时候毫无怯意。

皇帝点点头,又道:“怎么从前不曾见过你?”

左言道:“小人是顶班,今日一个兄弟病了,临时让小人领牌子进的宫。”虽是初次见圣,这兵士却举止镇定,言语清晰,就一个普通兵士而言,甚是难得。

皇帝又道:“你入伍多少年了?打过仗吗?”

左言道:“入伍已经十五年,与匈奴的战役均有参加过。”

皇帝颇感惊讶,仔细打量他一番:“十五年……殿前司有你这样的人才,居然都没人提携?”说着忍不住冷哼了一声。

身后太监忙道:“军中数十万人,大人们哪里能一个个看过去?沧海遗珠也是难免,万岁不要气坏了身子。”

左言也道:“这位公公说得是,陈将军事务繁忙,又是人中豪杰,眼界自然高些。”

皇帝看他:“你对陈将军怎么看?”

左言低头答道:“国之栋梁。”

陈则铭递了份折子,请求皇帝重新征丁练兵。

皇帝看了颇有些不以为然:“军中将士还不够多吗,卿还要征丁?天下百姓如何休养生息?这旨意下下去,将军可是要背骂名的。”

陈则铭道:“就臣在前线所见,现今虽然军士很多,可勇悍敢先者少,是以面对匈奴难振锐气。臣想自全民尚武、民风彪悍处,征兵数千,勤加操练,战时用作精锐。前锋过处,无坚不摧,众人见到必然军心大振。打仗,最重要的就是士气。”

皇帝沉思片刻:“也有道理,那这事便交与卿家负责。”

陈则铭大喜跪谢,又听皇帝道:“你军中有名叫左言的兵士,似乎是个人才,你此次征丁,将他也带着吧。”

陈则铭疑道:“左言?”他麾下兵士数以万计,哪里能个个认得。

皇帝微笑道:“就是那个脸上带疤的,去找找,瞧起来也是个不甘人下的人啊。”

陈则铭一怔之后,脸色大变,又连忙低头掩饰。待皇帝把话题转开,心中怦然犹如擂鼓。

回到军中,他立刻着人调取名册排查。

果然不出所料,哪里有什么姓左名言的人,这名字显然是律延随口胡诌的。

可等排查完成,陈则铭才真正吃了一惊,当天入宫的班直并没有增减或更换的痕迹,入宫腰牌及换牌记录都能一一对应。

那律延是怎么进的宫?他难道还能飞过宫墙?陈则铭陷入困局。

那宫禁值守的军士共有六班,每班入禁中值宿二日,更替轮值,十二日一轮,这一班找不出破绽,问题莫非在其他班直那里?陈则铭又调来其余五班的名单记录,逐一查过,居然仍是毫无破绽,越查心头越是惊骇。律延与自己见面后,居然真的入宫见圣,还做得这样毫无痕迹可寻,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他早派出人手在京中暗里搜查,可律延一行人却始终如石沉大海,不见踪影。陈则铭查了几日,知道这事情自己再也揽不住,掩饰下去只会成大患,终于将此事上告。

皇帝立刻叫他觐见答话:“那日朕见到的居然是匈奴右贤王?”

陈则铭又愧又慌:“若是三十来岁年纪,眼角往下一条极长的疤痕,应该便是臣在战场上见过的律延。”

皇帝转头,律延那只铁弩一直被他挂在墙上,警示自己不忘血恨。他掉回头,脸色已经阴郁:“那一日,他离朕不过一步之遥,要取朕的性命已经易如反掌,可他却没有动手。为什么?”

陈则铭不敢应答。

皇帝自己答道:“因为他还不能全身而退。”

陈则铭汗如雨下。

皇帝道:“他怎么进的宫?这条路堵上了吗?”

陈则铭这才敢开口:“臣已经撤换了当天所有人员,无论他走的什么路子,这种事都不可能发生第二次。”

皇帝冷笑了两声:“他来这里做什么?”

陈则铭道:“……这,正在查……”

皇帝道:“那你查到什么了?!”

陈则铭被他几句逼问弄得如坐针毡,跪倒俯身道:“臣无能!但请陛下再宽限几日,臣一定查它个水落石出!”

皇帝道:“他都说你是栋梁之材,怎么……”想到此处,脸色突然变了,沉吟了良久。

陈则铭被他看得心中发毛,莫名惶恐。

隔了半晌,皇帝终于缓缓道:“这皇宫重兵轮守,居然让他一个蛮族王爷来去自如,朕的殿前司当真是如此无用至极吗?……”

陈则铭听着沮丧无比,他是殿前司副都指挥使,这话简直是点着鼻子在骂他,他却偏偏无言以对。

皇帝道:“他买通的人势力不小啊……”接着又道,“陈将军,你查出了什么?”

陈则铭心中奇怪,这话不是问过了吗,正要答话,心中突然一跳,暂无所获这几个字便卡在喉间噎住了。

两人都不说话,御书房寂静一片。

陈则铭头皮直发麻,万岁在怀疑我……这个念头让他既难受又惊恐。

皇帝低声道:“卿……为何不答?”那声音并不严厉,但有种冰凉刺骨的东西隐含其间。

陈则铭缓缓抬起头,皇帝正冷冷地注视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