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大梦谁先觉

余华十八岁了,她要去上海读大学。大姑来家里给她讲第一堂人生课:“余华,你还小,不注意的话,去上海这样的地方是要吃亏的……”

大姑从未去过上海,但她这么说不无道理:三十年前她只有十六岁,就在家门口吃过上海人的亏,“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这是大姑常说的话。当年她上山下乡的地方离家并不远,只有几十公里。如果乘坐森林小火车回家的话,两小时便可抵达章江边的杨梅渡,过江就是赣州城。当然这是理想的情况,现实中从未发生过,火车不是想坐就能坐的,她一个月也回不了一次家。

大姑所说的“蛇”,其实是她的初恋情人,一位上海知青,比她大两岁,与共和国同龄。他们同一个林场,感情好得很,但是男方父母一直没同意他们的婚事,说年龄还小,拖了好几年。突然有一天,男友就回上海了。原来他父母只有一个孩子,按新政策他可以返城了。书信往来一年后,对方终于在父母的劝说下和她彻底分手,娶了一位上海本地姑娘。

那个年代,被“蛇咬”后的女孩很难嫁出去,大姑一直到三十三岁才结婚,比她的三弟也就是余华的父亲还晚几个月。不过她“肚子争气”,一年后生了个男孩和余华同龄,总算在夫家站住了脚。十多年来,她经历了初恋、期待、不安、惶恐、心碎和无数的流言蜚语,整个青春都被消耗了,历经挫折,饱受歧视,因此说她“吃过上海人的亏”也不为过。

大姑虽然恨透了上海人,但提到侄女去上海,简直比儿子去北京上大学还要自豪。她原本想生个女儿,结果阴差阳错歪打正着生了个婆家期待的男孩,按照计划生育政策,她不能再生了,于是大姑把余华当作自己的女儿来对待,在她身上寄托了无限的希望。她甚至期待余华将来叱咤上海滩,最好让那个负心汉看到他们余家人的出息。“他会在悔恨中度过风烛残年”,大姑常常这么想,但又觉得自己残忍。不过一切只是她的幻想,“复仇计划”的第一步,难道不是先确保自身安全吗?所以她必须确保侄女在校园里不会被“负二代”(负心汉第二代)骗走。在余华出发前,自己得好好地给她上一课。

余华的母亲对此偶有微词:女儿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可从小就像是她大姑的孩子,穿着打扮都要依着大姑来,第一条裙子,第一只发卡,第一个书包,甚至第一包卫生巾,都是她大姑买的。不过她细想,自家总归是赚的,也就坦然了。她更为不满的是:女儿从小跟爸爸亲,而且在青春期后发展成了偶像崇拜。

余华的父亲是改革开放后的第一代工科大学生,个子高大,相貌端正,在稀土冶炼厂担任总工,在电工、机械和家务劳动方面也样样拿手。余华妈妈要年轻五岁,一九八〇年上中师,十八岁成为小学教师,二十岁结婚,一年后生下余华。现在女儿考上大学了,她还不到四十岁,担任教师进修学校的办公室主任。她身材玲珑小巧,出身于普通机关干部之家,但有点大院子弟的傲气,从小不做家务,婚后也乐得让丈夫好好表现。相比之下,女儿更崇拜父亲。

余华欣赏那些有成就有担当的人物,她觉得自己将来选择的男人,即便做不成英雄,至少也得像父亲一样出色。可是,有才华、有追求、有气节,这些品质恰恰是当今男性普遍缺乏的,现实中都是“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余华可不想爱他们。

余华只听得进大姑的话,“与异性交往要谨慎”,她认认真真地读完了法学本科和硕士,谨慎对待恋爱。

其间,她曾和一位师兄交往过,刚开始觉得对方忠厚老实还有些才华,但后来发生了一些争执,她觉得对方有大男子主义和小农思维,而对方则攻击她是“狭隘女权主义”,态度过于激烈,“将来注定无法和任何人共同生活下去”。最后一句伤到余华了,这更像是一种咒语,每次想起来就恨他。她觉得钱锺书说得很对:“忠厚老实人的恶毒,像饭里的沙砾或者出骨鱼片里未净的刺,会给人一种不期待的伤痛。”所以她再也不能接受“凤凰男”了。然而前男友研究生毕业后不到一年就结婚了,“和一个傻白甜”,这是余华对那女孩的评价。

余华硕士毕业后在一家房地产公司的法务合规部工作。在房地产公司做法务压力没那么大,收入还稳定。与律所的叱咤风云比起来,合规部的工作比较平和。公司虽然很大,但核心部门并不太多,合规部算是一个,许多事情都得直接向老板汇报。

老板是个优雅而有魄力的男人,气宇轩昂,他的办公室面对着黄浦江,墙上挂着左宗棠的“发上等愿,结中等缘,享下等福;择高处立,就平处坐,向宽处行”。这个和余华父亲年纪差不多的男人,却显得年轻许多,看来职业对人的塑造作用太大了。老板最初也是在体制内工作,1990年代“下海”从事房地产行业,从浙江一路打拼到上海,如今已经是业内鼎鼎大名的人物了。

余华和老板的接触,是从各种评审流程开始的,形式上需要签字的,主管都安排余华去,只有比较重要的事情,他才亲自出马。他认为这样有两个好处:一个是锻炼新人,让她熟悉公司;另一个是让老板轻松点,签字即可,而且余华还令人赏心悦目,免得他一看见自己的老脸,就觉得有什么麻烦事要做决策了。

一线员工找大老板,一般都很谨慎,先约秘书,老板有空了才进去。心细的人还会察言观色,如果不急的话,最好是等老板心情好的时候再送材料过去。老板不经意间发现新员工们都很可爱,她们不但长得好看,还从不给自己找麻烦,便常常抽空和她们交谈几句,什么学校毕业的?老家是哪里的?有什么业余爱好?其实这些信息老板在她们入职前都看过了,当然,贵人多忘事嘛,多问一遍,女孩子们也乐意回答,那都是一些值得自豪的答案,否则她们怎么能来到这家优秀的企业呢?

老板对余华说道:“你们赣州历史上有很多名人啊。”

余华不知道老板指的是哪方面人物,便回答说:“是吗?我孤陋寡闻,知道的可能不多。”

“王阳明,这个你肯定知道。”

“知道一点。”

“我去过落星亭。”

余华立即感到了惊奇,这是一个很少人知道的地方,老板一定对王阳明了解得不少。他们便聊了一会儿阳明心学、知行合一。余华出来之后有个感想,那就是优秀之人在哪个领域都很优秀,老板当年如果做学问,现在应该也干得不错。

之后不久,老板便让合规部总监给了余华一个去南昌出差评审合同的机会,结束后就是周末,这样她便可以借公务回家一趟。“老板还是想培养你这个名校研究生啊,公司正在谈赣州的项目,他说后续法务问题就让你这个本地小姑娘去谈。”领导如是说。

当地政府和公司谈得很愉快,余华到赣州后,法务上也进展顺利。这种大项目和单纯的商务谈判不一样,既是引资也算城市运营,互惠互利。余华是本乡本土的女孩子,父亲又是本地大国企的总工,甲方对乙方也就放心多了,能放宽松的地方就放宽松一点,只要项目尽快启动就好。

之后,余华还被总监派去内陆某省协助老板处理一个很复杂的案子。他们和当地合作伙伴联合拿地后,双方在项目上出现了分歧。这个案子公司肯定占理,可当地是个鱼龙混杂的地方,有些事不能完全按常规办法来处理。法院也希望双方调解,因为背景都很强大。房地产开发涉及的方方面面太多,一块地上不仅仅有商业区有住宅区,还代建各种公共设施,比如城市道路、桥梁、中小学、幼儿园等,因此还有土地管理上的各种诉求。拿地之后政策形势发生变化了,对方希望做出调整,争的无非是主导权和利益分配,拖下去对大家都不利。

余华被派来旁听学习,做些资料整理的后勤工作。不过她看着焦虑的老板和同事们,也暗自着急。晚上,她试着给自己的研究生导师吴老师打了个电话,讲了对这个案子的困惑所在,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她认为事情之所以纠缠不清,本质不在法务上,在于政策环境发生了变化。导师是一位较有名望的法学专家,他认为应该以更高的视角来处理问题。

第二天吴老师告诉她,当地一位大领导愿意调停此事。余华当即向老板做了汇报,老板欣然同意临时聘请她的导师作为顾问。吴老师便赶了过来,案子一周内协调完毕,双方各自撤诉并达成协议,结果是当地公司赢得面子,他们公司保证了原有的利益。余华资历尚浅,依旧是全程旁听,但学到了不少东西。她在这个案子上发挥了牵线搭桥的作用,借力解开了死结,老板给予了很高的评价。

经过这个项目后,余华成长很快,被提拔为部门的一个小主管。总监认为她大有前途,而自己迟早要升为副总裁,“老板身边需要沟通畅快的人”,就将她作为总监人选来培养。

余华在公司有两个年龄相仿的单身女性朋友。一个是总裁办的艾玲,身材不错,脸也好看,但大大的眼睛、白白的皮肤总让人觉得心眼不够。另一个是人力资源部的严冰,瘦高个,本来应该是好看的,只是鼻尖太细,嘴唇也薄了点,给人感觉太冷,导致美丽也打了折扣。她们两个本科毕业进来的,履历上比余华多三年,公司的八卦故事,余华都是通过和她们的“午餐会”了解到的。

严冰说老板娘名义上是财务总监,实际上没兴趣掌控公司,她只关心和老公相关的事,而且思路清奇,手法独特。

比如说她曾专门查过和艾玲相关的财务问题,为什么要查一个从未经手公司钱财的小姑娘呢?最初谁也想不明白,一脸无辜模样的小姑娘怎么可能贪污呢?后来大家才弄明白,老板娘是担心老公看上了艾玲,想通过报销单据寻找蛛丝马迹。她早就查过艾玲的用车记录了,有位老司机是她安置在公司的眼线。

老板娘的担心不无道理,男人对自己的态度起变化一定有原因,只是疑似对象太多,导致搜索面过大又没头绪。公司内的漂亮姑娘被一一排除,正当“山穷水尽疑无路”之时,她在人力资源系统里发现了一个名字,“程雪”,这个名字从未在公司通讯录中出现过。老板娘质问HR总监,对方百口难辩,十分狼狈,又不能在言语上顶撞,只说“程雪”未必是真名,其他一概不知。拷问一整天,她拿到了这个女人的电话号码、身份证号、公积金账号,但公司档案里“程雪”的毕业证、履历等信息一概没有。她做了一些秘密调查,发现“程雪”名下只有这个电话号码,前两年的活动轨迹和老公偶有重合之处,有少量通话和短信往来,但最近半年几乎处于停滞状态,一直定位在青浦赵巷。老公最近不是去过赵巷吗?

确认挖掘不出更多信息后,她决定摊牌,老公听她讲完,平静地说道:“先不要激动,听我讲完。”他说确有“程雪”其人,但人家是领导的女人,挂在公司名下养起来而已,所以没人知道。之前有交集,是因为要亲自帮“程雪”处理点事情。领导现在涉密,“程雪”自然也“涉密”,建议她不要再查下去,否则闹出什么事情来就不好了。同时,他向老婆道歉,表示这段时间确实冷落了她,但那是因为海外投资出了问题让自己很头疼,经常在外面谈事情,所以较少回家。老板娘知道领导的级别,对这事将信将疑,只好作罢。

老板娘并非无理取闹之人,因为老公“有前科”,二十多年来多次被她抓到过。事业做大之后,她原本想放一放,哪个男人不偷腥呢?但最近的几个离婚案例里全职太太输得一塌糊涂,这让她担心起来,所以她决定保留在公司的职位,时不时敲打他,目的不是确保老公不找女人,而是确保自己的地位。青春和美貌都没了,能拴住老公的武器只有两个:孩子和财产。作为老板娘,她可以任性地买各种奢侈品牌包包、衣服和鞋子,在全球自由地旅行,唯一要担心的是老公被人抢走。

余华听说这些故事后,没觉得老板娘有什么不好,倒觉得她是个真性情的女人。没多久后的年会上,她、艾玲、严冰刚好和老板娘同桌。雍容华贵的老板娘主动加了她的微信号,让她受宠若惊。不过她马上发现,公司几乎所有漂亮女孩都是老板娘的微信好友。

餐桌上,老板娘提出让严冰陪自己去悉尼过春节,说那边过年比国内还有气氛,那边是夏天,朋友也多。严冰不太想去,她想带男友回河北,就推荐了余华,于是老板娘“慈爱”地望着余华。余华单身,本来也没打算回家过年,便答应了。

出发前,老板娘告诉余华,自己有一只很大的行李箱了,两人合用即可,方便行动。

余华跟着司机去老板娘家整理行李时才发现,自己成了老板娘的私人助理,所有体力活都得她干。老板娘拎着一只小小的香奈儿包包,走到哪儿都特轻松。

过了安检和海关,老板娘进了VIP休息室,却不带余华进去,于是她便一个人在登机口旁的座椅上等候。每个机场环境都不错,余华并不一定要进VIP休息室去体验有钱人的生活,只是立刻感受到了尊卑差别,这让她猝不及防。

登机后,她发现老板娘早已安坐在头等舱,向她招了招手。飞机真大,余华继续往后走,一直走,不停地走,她的座位在机尾。长长的过道在提醒着她,她们之间的距离,就是机头到机尾的距离。“她是老板娘,她的年龄和我妈差不多”,余华只能这么安慰自己,就当作陪自己的母亲出行吧。

飞机在黑夜中跨越大海,穿过赤道,余华醒来时,正好碰见日出,云上光芒万丈,下方是暗褐色的大地。“已经到澳洲了?怎么感觉像新疆?”余华俯瞰澳洲大地的壮美景色,竟然忘了此行目的是过春节,感觉像在出差。

再次看见大海时,便到悉尼了。她取了行李箱,和老板娘汇合后,才发现彼此已经十几个小时没对话了。不过,之后她们的对话就多了起来,因为她又成了老板娘的专职翻译,接下来除非见到华人,老板娘所有的话都得通过余华传递。入住酒店时,她默默地等老板娘选了靠阳台的床之后,才在另一张床上躺下,好累啊!床好舒服啊!

醒来已是傍晚,老板娘不知听谁说的,“夕阳下的悉尼歌剧院最漂亮”,要先赶过去拍照,然后再吃饭。余华又成了老板娘的专职摄影师,她不明白,为什么“徐娘半老”的年纪都过了,老板娘还是热衷于照相。老板娘提议给余华也拍几张,她只好推脱说自己和别的女孩不太一样,不喜欢照相。她担心自己在镜头里的表现力太强,老板娘会不开心。她似乎想多了,老板娘情绪一直很高涨,还主动邀请余华合影,以歌剧院和海港大桥为背景。天黑下来时,她们饿得前胸贴后背,赶去鱼市场吃龙虾大餐,早中晚三餐并在一起吃。在吃的方面,老板娘最大方了,她点了很多种海鲜,可是每样只吃一小点儿。余华担心餐厅说中国人浪费,为了国家和民族的荣誉,只好豁出去了,终于体会了一次“扶着墙进去,扶着墙出来”。

到了晚上,她才发现严冰不愿意陪同老板娘来澳洲的原因:呼噜声实在是太大了。一会儿非常有力,一会儿慢条斯理,偶尔戛然而止,清一两声嗓子过后,又继续了。她用被子捂住头,薄薄的被子不一会儿就被老板娘的声波穿透了。就像东北此时的室外,无论穿多少件衣服,都会很快被冷空气冻透。她偷偷地跑进卫生间,找到两团棉球把自己耳朵堵起来。

她梦见森林里有只硕大的棕熊在拉锯子,噪声震天,把树木锯成两半后取其一段再锯成两半,然后再取其半……这样锯下去真要“万世不竭”了,她实在忍不住,对那棕熊大喝一声“你够了!”猛然惊醒,才反应过来自己是在老板娘房间里。到底有没有喊出声来呢?四下寂静,她开始担心起来。不过几秒钟后,老板娘翻了个身,“拉锯声”再度响起。她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此时竟然对老板娘的呼噜声有几分好感。

第二天,老板娘约了亲戚,余华便去新南威尔士大学看朋友,等车时,她去便利店给自己买了一对橡皮耳塞。

第三天是大年夜,歌剧院的景观灯调成了红色,街上熙熙攘攘的,活动很多,到处张灯结彩,舞狮子、打龙灯,海岸边的焰火腾空而起。老板娘约了人一起吃年夜饭,让余华叫上她的朋友一起,人多热闹。老板娘打趣余华道:“你朋友挺帅的嘛,可以考虑一下。”余华解释说人家在国内有女朋友的,博士毕业后就回国结婚,男生也尴尬地笑了笑。可老板娘的朋友们依然把他们当作一对继续逗。没办法,到了这个年纪,即便移民海外,思维模式依然不会改变。

大年初一她们飞往黄金海岸,在那里住两天,主要目的是去看考拉。老板娘说,前几天晚上她梦见自己正抱着一只考拉,有个动物园女员工呵斥她:“你够了!”余华暗自叫苦,原来那天晚上自己真的喊出声来了。

与考拉告别之后,老板娘来到沙滩边晒太阳、泡海水,因为她不会游泳。余华看着她满身的赘肉,又想到她晚上的呼噜声,不禁为老板叫屈,“和这样一个女人,怎么生活下去呢?”虽然他们年龄差不多,但是感觉完全不搭,老板的身材和气质,和二十岁的女孩一起站在这沙滩上也不会觉得别扭。

晚上BBQ(烧烤),老板娘提到了老公:

我年轻时在机关单位工作,那时只休周日,没时间旅行,连去趟石浦也等了几个月,看到大海是黄黄的,很失望。

1990年代下海做房地产生意,欠了很多债,遇到金融危机,每天都过得像世界末日一样。别人来逼债,就跑到刚浇筑的混凝土支架下面去躲。两人蹲在地上吃盒饭,看着泥浆水滴进饭菜里,眼泪止不住地流。老公打趣说:“我们敢在这里吃饭,说明房子质量好”。

终于有一天,老公做通了一位领导的工作。拿到贷款后一通百通,三角债理顺了,人家也改口说他们有信誉。接着楼市回暖,我们发了一笔小财,于是商定把赚到的钱全部回馈恩主,一分也不留。

故事听起来“感天动地”,可是一个月不到,老公和那位领导都进去了,原来早有人设局。双方父母卖房子,砸锅卖铁攒了些钱,才把老公捞了出来。由于他在看守所时口风紧,什么也没招,领导那边本来就很谨慎,只是安排亲戚入股代收利益,所以没有直接证据,加上有上级保他,也出来了。经过这件事之后,我们下决心将来做生意要更加谨慎,做“合法”买卖。

过了一阵子,老公被更大的领导看上了,觉得他人品好,胆子大,做事稳妥,委以重任做旧城改造开发。后来一路顺风,随着领导的提升,企业也越做越大,领导调到了上海,我们的事业中心也迁移到了上海。

听完这个故事,余华一边感动得热泪盈眶,一边在寻思老板娘为什么给自己讲这个。她明白,老板娘说的是“糟糠之妻不下堂”。为什么讲给自己听呢?难道她知道自己和老板“心有戚戚焉”?不免心虚起来:

前段时间,老板参加一个论坛,让余华陪同。中午休息时他们便退出了会场,去VIP室拜会一位领导。这是一次私密的会晤,只有他们三个。老板介绍说她是吴老师的学生,法务做得相当不错。领导倚靠在沙发上,神情跟刚才发表主旨演讲时的严肃表情完全不同,他问余华道:“怎么?我们政府部门没有吸引力,吴老师的学生竟然都去企业了?”于是话题从这里展开。

第二天中午,老板把余华叫到办公室,对她说了昨天与领导见面的意义,希望她能做维护政府关系的具体工作,之后公司相关事务由她去向政府领导汇报。余华好奇地问:“我们的业务和昨天的领导有什么联系?”老板说:“不急,你慢慢会了解的。”停顿了一会儿,接着说,“一般的公司经营活动都有两个层面上的操作。一个是你平时看到的,拿地、拿项目、开发、销售、催款、打官司;另一个是你看不到的,大家喝茶聊天时决定的。从现在开始,你得学会第二个层面上的事。”说罢,似乎满脸疲惫。他望着窗外发呆,楼下黄浦江上船来船往,楼上却一点声音都听不到。

余华觉得老板累了,想告辞回工位,老板说:“急什么,你原来的工作,会安排其他人去做,出去喝杯茶。”说完便带余华下楼,亲自开车来到桂林公园,这里有家“桂林公馆”,是全预约制的,老板让服务生去忙别的事,亲自泡了一壶铁观音,把第一杯茶递给余华。接过茶杯,余华发现老板眼角的皱纹比之前更深了,她第一次觉得皱纹还这么有魅力。工作时间不谈工作的感觉很轻松,两个小时下来,余华觉得老板不再是老板,而像是一个老朋友,或者兄长,反正不像是长辈。他的年龄收缩自如,需要阅历的时候可以拉得很长,需要活力的时候可以缩得很短。余华发现,原来熟悉了一个人,你就会略去很多表面的东西,把他当作一个简单的人,和他的基本面打交道。老板似乎在以身示教,告诉余华怎么和社会地位较高的人交往。

从“桂林公馆”出来,老板竟然专程将余华送到住处的小区门外,足以算得上私交了。往后,老板待余华就与众不同了。

余华的思绪从桂林公园转回到黄金海岸,她觉得老板娘也挺不容易的,年轻时辅佐老公事业,年纪大了还要各种“防小三”。

黄金海岸的两天行程结束之后,她们搭城铁去布里斯班,老板娘去看朋友,余华去昆士兰大学拜访一位曾经在上海讲学的老师,几个小时后她们在机场汇合,去墨尔本玩了三天,然后从墨尔本飞上海,假期结束。

这趟行程余华只消出两张机票钱,从上海去悉尼和从墨尔本回上海,其余都由老板娘安排。整个行程余华总共花费不到六千元,同吃同住同行,老板娘还给她买了一些化妆品及衣服,算起来也有大几千块,所以基本上是免费旅行。之后,老板娘每年都会让余华陪同出境旅行最少一次,也乐得破费,她缺的不是钱,而是陪同。她和老公最近一次的共同旅行,也要追溯到十年前了吧。

之后,余华一边跟着老板拼事业,一边还要陪同老板娘旅行。当然:事业是老板的事业,自己跟着学习成长;生活也是老板娘的生活,自己跟着增长阅历。几年下来,余华的视野开阔了,眼光也高了不少。

老板娘及其“富婆团”介绍给余华的男朋友,则一个也没有成,交往从没超过三个月的。余华总结下来,就是老板娘给自己介绍“门当户对”的男人,更多地考虑了经济、家庭出身,而对于文化涵养、兴趣爱好了解得很少。余华平时交往的朋友还是严冰和艾玲这样的“闺密团”,不过艾玲很快就结婚了,只有严冰还和自己一样保持着单身,她们的“午餐会”传统还保持着,不过频次少了很多。

公司每年都在发展壮大,余华也每年都在进步,三十岁那年,她真的成为法务合规部总监,是最年轻的部门经理。这时的余华,身边能配得上她的男人便越来越少了。恍惚间,她觉得只有老板这样叱咤商场的男人,才有意思,然而这时她就一定会想到老板娘。可恶,这是为什么?!

回老家的时候,大姑比她妈妈还要着急,她总是拉着余华聊,想了解她是否也像当年的自己一样,被人耽误了。余华并没有告诉大姑更多的情况,不过夜深人静时,也会做些反思。她发现,自己和老板一家的交往,比公司任何人都要深入了,不过自己每每向老板走近一步,老板娘就会把自己往她那边拉一步。这是为什么呢?半梦半醒之间,她突然悟出了一个大胆的结论:

老板娘并不把艾玲这样的“傻白甜”女孩放在心上,这样的女孩即便是飞蛾扑火一样围上来,最后结果不过是花几个钱就打发了,她担心的是那些“心机婊”,会控制男人心思的女人。

最初,她发现和老公走得近的女员工之后,是想办法迫使她们离开公司,但后来发现这样做更危险,反而给了他们自由接触的机会,于是她决定要把这些女孩子留在公司,用自己的办法控制起来,让老公近之不能,弃之不可,她们还能继续为公司做贡献。

所以,她在公司最喜欢做的“工作”是做媒,给所有漂亮的、可爱的、聪明的女员工找对象,只要她们嫁出去了,安全系数就高了很多。对于还没有结婚的,她便经常要求她们陪自己去逛街、旅行,甚至像助理一样带回家,一边让她们体会到和自己的差距,打击她们的自信心,一边寻找她们的弱点……最终,让她们可望而不可即,活活地“渴死”,渐渐地变成老姑娘……

想到这里,余华惊出了一身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