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滨逊家族》

马塞尔·科斯卡特

(塞伊出版社——巴黎)

继丹尼尔·笛福的鲁滨逊之后,又出现了为孩子们量身定制的“瑞士鲁滨逊”,以及许多更加幼稚离奇的荒岛求生故事。而就在几年前,巴黎奥林匹亚出版社遵循时代精神,出版了一本《鲁滨逊·克鲁索的性生活》,一个轻薄龌龊的东西,作者是谁甚至不值一提,只是以一个出版商私藏的假名遮羞罢了。为了众所周知的目的,出版社时常会拉拢那些以赚钱为目的的写手。然而马塞尔·科斯卡特的“鲁滨逊题材”值得期待。那是一本关于鲁滨逊·克鲁索的社交生活、社会慈善工作以及充满艰辛,而又经历丰富的一生的书,或者说讲的是孤独社会学——关于一个起初无人居住,到小说结尾时却人满为患的岛屿上的大众文化。

正如读者一眼就可以看出的那样,科斯卡特先生写的并非仿冒之作,也没有商业化的特点。书中既没有无人岛上的奇闻逸事,也没有色情描写,没有把这位海难幸存者的性欲,引到长满毛茸茸椰子的椰树上,引向鱼类、山羊、斧头、蘑菇和从撞毁的船只上捞出来的熏肉上。在这本书中,与奥林匹亚出版社的那本相反,鲁滨逊不再是个欲火焚身的汉子,像一头挺着生殖器的独角兽,把灌木丛、甘蔗丛和竹林践踏个遍,再强暴沙滩上的沙子、山峦顶峰、海湾里的波浪、海鸥的尖叫、信天翁尊贵的倩影,抑或被风暴赶到岸边的鲨鱼。渴望此类情节的读者,在这本书里找不到能让自己想入非非的精神食粮。马塞尔·科斯卡特笔下的鲁滨逊是位纯粹的逻辑学家,一位极端的循规蹈矩者,一位将论断中得出的结论推到极致的哲学家。船只被毁——一艘名为“帕特雷茨亚”的三桅帆船——对他来说只是开启大门、剪断绳索、准备实验,因为这件事使他能够触及不会因“他者”存在而被玷污的自我存在。

塞尔鸠什认清了自己的处境后,不仅坦然接受,而且决定当一个真正的鲁滨逊,他开始自愿接受这个名字,这完全合乎情理,因为从迄今为止的人生经历中,他已经获得不了任何裨益了。一个沉船者的命运,充满了生存磨难,已经足够愁苦了,何须再添加注定徒劳的追忆和对往昔的思念之情。遇到了怎样的世界,就应该按照人类的方式将它处理好,所以无论是小岛还是他自己,塞尔鸠什先生决定从头开始修整一番。科斯卡特先生笔下的新鲁滨逊没有任何幻想,他知道,笛福笔下的主人公是虚构的,而他的人生偶像——水手塞尔柯克[1]——在多年后偶然被一艘双桅船发现时,已经完全沦为毫无廉耻之心的动物,连话也不会说了。笛福笔下的鲁滨逊得以幸存,并非因为“星期五”——“星期五”来得太晚——而是因为他诚心诚意地指望上帝本人的陪伴,虽然严苛,但对一个清教徒来说可能是最好的陪伴。正是这位陪伴者,给他强加了严苛的行为准则、持之以恒的勤勉、反躬自省的精神,特别是一丝不苟的自我节制的态度,而这一点让巴黎奥林匹亚出版社的那位作者如此气急败坏,以至于直接拿它去碰撞淫荡之角。

塞尔鸠什,也就是那位新鲁滨逊,在自己内心感受到一股创造力,但他事先就知道,有一样东西他力有不逮:至高无上的上帝是他创造不了的。他是一位理性主义者,而作为理性主义者应该投身于事业之中。他希望把一切都想清楚,所以首先就要考虑,最理智的做法是否是彻底无为呢?这绝对会让人精神失常,但焉知癫狂不是一种很舒适的状态呢?嗯!假如能像为衬衫选领带那样选择发疯的方式,选择轻度狂躁亢奋症能够持续的欢愉状态,那么鲁滨逊甚至会愿意一试,但是谁又能确保它不会变为抑郁症,以试图自杀告终呢?这个念头让他望而却步,特别是从美学方面考虑,而除此之外,被动也并非他的天性。上吊或投水自尽总还有的是时间——所以这个方案也就被束之高阁了。“梦的世界,”他在小说开篇的某一页上对自己说,“是个乌有之乡,可以完美无缺;是个乌托邦,漶漫不清,病态地铺展开,沉浸于大脑的夜间工作之中,此时的大脑不如清醒时能完成各种任务的状态。”“他们在梦中造访我,”鲁滨逊说,“各式各样的人物,给我提出各种在他们说出答案之前我无法回答的问题。这是否意味着,那些人是从我身上解脱的碎片,是我肚脐的延伸?这么说就是误入歧途。正如我不知道,我小心翼翼地用光着的大脚趾去撬动的那块扁平石头下边,是否有已经让我垂涎欲滴的蚯蚓,以及又白又胖的肉虫子,我同样也不知道,那些在梦中造访我的人,思想里到底隐藏着什么。考虑到我自身,那些人就像这些蚯蚓一样也是外在的。这并不是说,要抹除梦境与清醒之间的差别——此乃致疯之道!——而是说,要构建一种更好的新秩序。那些在梦中只是偶尔勉强成功的事情,或混沌不清,或摇摆不定,或偶然而成,应该将它们理顺、压实、联系并固定起来;把梦固定到清醒状态,作为方法引出清醒状态,让梦服务于清醒状态,用梦殖民清醒状态,用最好的货品充斥清醒,让梦不再是梦,而清醒,在此番治疗之下,既按照旧办法保持状态,又依照新方式得到塑造。因为我是独自一人,所以不必考虑其他任何人,但是我深知,独自一人对我来说是一剂毒药,因此我并非独处,上帝是我确实难以企及的,但这并不意味着任何人我都无法企及。”

我们这位充满逻辑思维的鲁滨逊接下来继续说:“人离开其他人就像鱼儿离了水,但正如大部分水体都污秽不堪,我身边的那些圈子也不过是成堆的垃圾。亲戚、父母、领导、老师,都不是我自己选的,甚至情人也是如此,因为他们都是悄然出现,我选的(如果确实选过的话)其实都是机缘所赐。既然都像一个垃圾堆,那我的出生—家庭—交友就注定都是偶然的结果,也就没什么可遗憾的了。那么就让《创世记》的开篇之语四处回荡:‘走开,你这混沌!’”

我们看到,他说这话时带有堪比造物主的气派:“要有……”因为鲁滨逊确实正在从零开始为自己创造一个世界。他已经不仅是因偶然的灾祸而远离尘世,更是决心从头创造一切。马塞尔·科斯卡特笔下这位逻辑上完美无缺的主人公勾勒出一份规划,而这份规划不久后将毁掉他、讥讽他——难道不正如人类世界对待自己的造物主一样吗?

鲁滨逊不知从何下手:是否该让各种完美的生物环绕四周?天使?飞马?(有几次他甚至想到了半人马。)但摆脱了错觉的他意识到,一群完美生物环伺左右会给他带来烦恼。在最开始,一个此前梦里才有的忠诚仆人会大有帮助,此人应该集管家、化妆师、男佣于一身——胖子格鲁姆(胖子比较开心!)。初为鲁滨逊,我们这位造物主的学徒也在思考民主,像所有人一样(对此他非常确定),他之前能够忍受民主只是迫不得已。还是少年时,入睡前他就会幻想,假如生为一个中世纪的大领主,那该多么美妙。现在他终于可以将梦想变为现实了。格鲁姆要蠢得恰到好处,因为这样自然就显示出了主人的高妙,他自己从不会有任何创见,所以永远也不会拒绝服务,一切都立刻办妥,甚至主人还没来得及吩咐。

作者根本没有解释,鲁滨逊是否——是的话,又如何——替格鲁姆工作,因为故事用第一人称(鲁滨逊的口吻)讲述:所以即便一切都是他(还能怎样呢?)悄悄地自己做了,然后把成果算在处于完美的无意识之中的仆人头上,那么最后呈现在眼前的也只是那些艰苦努力的成果。清晨,鲁滨逊刚刚揉开惺忪的双眼,枕边就已经摆好了精心烹制的他最喜欢的小牡蛎,海水让它们略带咸味,再用酸模草的醋汁调味,白奶油般柔软的蚯蚓作为开胃小菜,洁净雅致地摆在鹅卵石托盘上。而那边不远处,鞋子已经用椰子纤维擦得锃亮,衣服已经备好,用被阳光晒得滚烫的大石头熨烫过,裤子笔挺,双排扣风衣上插着鲜花。但即便如此,主人在用早餐和更衣时也不免抱怨两句,午餐点了燕鸥,晚餐则要喝冰镇的椰汁。而格鲁姆恰如一位好管家,毕恭毕敬地听着主人的吩咐,不发一言但已了然于胸。

主人抱怨,仆人静听;主人下令,仆人遵从,美妙而宁静的生活,宛若在乡村度假。鲁滨逊时常去散步,捡拾美丽的石子,甚至想建个个人收藏馆,此时格鲁姆正在准备餐食——而他自己则什么也不吃:多么节省开支,多么舒适!但是渐渐地,主仆关系中出现了第一颗沙粒。格鲁姆的存在毋庸置疑:怀疑这一点就仿佛怀疑没人注视时树是否还立在那里、云是否还在飘荡。而仆人的无微不至、尽心尽力、忠心耿耿、俯首帖耳却变得令人厌倦。干干净净的鞋子总是候在那里,小牡蛎一早就在坚硬的床边散着香气,格鲁姆一言不发——倒还好,主人不能忍受嚼舌的仆人,但从中可见,岛上并没有一个作为人的格鲁姆。鲁滨逊决定添点儿什么,好让过于简约、略显原始的状态精致起来。给格鲁姆脑子里添点儿懒散、倔强、幽默,这不太可能,他就是这样个人。于是鲁滨逊就找了一个小斯曼做助手兼厨师。那是个邋遢但帅气的小子,你可能会说,似乎是个罗姆人,有点儿懒,但很机灵,喜欢调皮捣蛋,所以现在活计越来越多的不是主人,而是仆人,只不过不是为了伺候主人,而是忙于在主人看到之前,把这小东西搞出来的各种事掩藏起来。其结果是,格鲁姆每天忙着管教斯曼,比以前露面少多了,鲁滨逊有时无意中会听到随着海风飘来的格鲁姆的叫骂声(格鲁姆尖厉的嗓音奇怪地令人想起燕鸥的叫声),但他无意卷入仆人们的吵闹中!斯曼正在让格鲁姆远离主人?那斯曼得快滚,他已经被赶跑了。他甚至偷吃牡蛎!主人准备忘掉这段小插曲——但格鲁姆不太做得到。他干活儿懒散了,叫骂也没有用,仆人依旧沉默不语,比止水还沉静,比纤草还卑微,但现在很明显,他开始思考了。主人当然不会拷问仆人,也不会请求他坦诚相待——难道要当他的忏悔牧师吗?!并非一切都随心顺意,严厉的话语也没有效果——那么,好吧,你这老蠢货,也从我眼前滚开!这是三个月的工钱——去死吧!

鲁滨逊像所有主人一样骄傲,他会浪费一整天的时间来组装一条木筏,然后划到已经在珊瑚礁上撞碎的“帕特雷茨亚”号的甲板上:钱幸好没被海浪卷走。账结清了,格鲁姆消失了,可是——他留下了找的零钱。受到仆人如此羞辱的鲁滨逊,此刻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感到自己犯了错,尽管暂时只是出于直觉:什么,到底是出了什么问题?

“我是上帝,我无所不能!”他告诉自己要振作起来,并且立刻找来了个“女性星期三”。她是——我们可以猜想——援引了“男性星期五”的范式,同时又是他的对立面。但是这个年轻、质朴的小姑娘可能会给主人带来诱惑。他会很容易地死在她那难以企及、美妙奇异的怀抱中,在发情和性欲的狂热里迷失自我,因为那苍白神秘的微笑、若隐若现的侧影、沾到篝火灰烬而苦涩的赤裸足跟、泛着羊脂气息的双耳而变得癫狂。于是他突发灵感,立刻将小星期三弄成了三条腿,在更平凡、陈腐的客观日常里,他是做不到这一点的!但在这里他是造物主。他这样做,就仿佛某人有一桶甲醇做的、有毒但非常诱人的烈酒,他自己用塞子把它塞死,否则他将与诱惑为伴,而那诱惑他永远无法满足。与此同时,他也会时刻保持警惕,因为在情欲的冲动下,他仍有可能拔掉酒桶的密封塞子。自此开始,鲁滨逊将与一位三条腿姑娘相伴了,当然,他可以想象一下姑娘没有中间那条腿的样子,但也仅此而已。他将成为一个没有付出过感情、挥霍过柔肠的富人(何必在某个人身上挥霍呢?)。小星期三让他联想起“孤儿”[2],也让他想起“中间”(一周的中间:显然是性的象征),因此将会成为他的贝雅特丽齐[3]。实际上,这个14岁的小丫头懂得什么叫但丁的爱欲战栗吗?鲁滨逊真的很为自己感到满意。他自己创造了她,把她置于自己的面前——用她的三条腿——堵住自己的路。但是很快,事情开始变得不妙了。在关注了一个堪称重要的问题之后,小星期三其他那么多重要的特点都被鲁滨逊忽略了。

开始时还只是一些纯洁之事。他有时想偷窥一下小姑娘,但足够的自尊让他克制了这种冲动。可在此之后,各种想法就在他的脑子里铺陈开来。姑娘做的是之前格鲁姆的工作。捡牡蛎没什么问题,但掌管主人的衣橱,甚至内衣?这里就能看出些许暧昧了——不!——绝对清白!所以天色未亮之时他就悄然起身,趁她肯定还在熟睡的时候,在海湾里自己把内裤洗净。但是既然已经早起,干吗不一鼓作气?是的,就算为博一笑吧(但只是自己作为主人的独自浅笑了),把她的东西也洗了?这些东西不也是他给的?他冒着被鲨鱼吃掉的危险,几次孤身钻进“帕特雷茨亚”号的船舱里——找到一些女人的衣服、短裙、连衣裙、内裤,而当他把这些都洗好后,还得把它们晾在两棵棕榈树之间的绳子上。这是危险的游戏,尤其危险的是,尽管岛上已经没有作为仆人的格鲁姆了,但他并未彻底消失。鲁滨逊几乎能听到他粗重的喘息声,能猜到他的想法,尊贵的主人可从来没给我洗过任何东西。格鲁姆在的时候,绝不敢用这么含沙射影的语气说话,而不在的他,反而变得嚼舌絮叨了!格鲁姆不在了,的确如此,但他留下了一片虚空!在任何具体的地方都看不到他,尽管他在的时候,也总是谦卑地躲藏起来,从不会挡住主人的路,不敢在主人面前抛头露面。而现在的格鲁姆简直吓人:他那病态的、鼓胀的眼球,他那刺耳的嗓音——一切都回来了,与斯曼的那些久远的吵闹,像海鸥的尖叫般刺耳。格鲁姆在成熟的椰子堆里,露出他毛茸茸的胸脯(这样无耻的隐喻是什么目的!),靠着棕榈树皮弯下腰,像一个水里冒出来的溺死鬼,瞪着一双鱼眼(鼓着!)盯着鲁滨逊。在哪儿?在那儿,海岬上有块岩石——因为他有个自己的小嗜好:喜欢坐在海岬边上,用嘶哑的嗓音咒骂那些年老体衰的鲸。它们正在大海里喷吐着水柱,过着自己的日子。

要是能与小星期三顺畅沟通,使早已变味的主仆关系能够恢复服从与命令,在男性主人的严厉与成熟下,使这份关系安定下来,得到控制,使男主人变得更帅气!事实上这是一位极其简单的姑娘,她从没听说过格鲁姆,跟她说这些就仿佛对牛弹琴。即便有什么自己的想法,她也绝不会吐露心声。这看似是单纯、胆怯(似乎也挺管用!),实际上这种“少女心”却天生狡黠,务实、安静、克制、高傲的男主人有何好恶,她全都一清二楚!更有甚者,她会一下消失几个小时:入夜之前都不见踪影。也许是斯曼?因为肯定不是格鲁姆,这一点排除了!格鲁姆肯定不在岛上。

到这里,天真的读者(此类读者不乏其人)已经可以想见,鲁滨逊正在饱受幻觉之苦,已经陷入疯癫。这完全是两码事!如果他是奴隶,也只是自己创造物的奴隶。因为唯一一件对他有治愈作用,可能对他有极端影响的事,他却无法对自己说出口。那件事就是格鲁姆根本不曾存在,斯曼也一样。首先,如此明确的否定将带来一阵极具破坏性的浪潮,此刻存在的小星期三作为一个无助的牺牲者,将受到打击。此外,一次如此复杂的解释将彻底而永远地让作为造物主的鲁滨逊瘫痪。因此,无论还会发生什么,他也不会向自己承认他的造物根本不存在,就像真实的、真正的造物主从来不会向自己的造物承认他创造了恶一样。因为无论前者还是后者,这都将意味着彻底的失败。上帝不曾创造恶,与此类似,鲁滨逊也没干过这种事。二者都是自己创世神话的囚徒。

在格鲁姆面前,鲁滨逊就是这么毫无还手之力。格鲁姆还在,但总是离得较远,扔石头、用棒子都难以触及,甚至趁夜把小星期三绑在木桩上作为引诱他的陷阱也无济于事(鲁滨逊已经到达如此地步了!)。被赶跑的仆人无迹可寻,但又无处不在。倒霉的鲁滨逊,如此想要避免平庸,如此想要出类拔萃之人环绕左右,却污染了自己,因为格鲁姆已经遍布全岛。

因此主人公忍受着极大的痛苦。那些与星期三在午夜的争执和对话,还有那些被沉郁、阴柔,又极具挑逗性的沉默持续打断的交谈,作者都描写得十分精彩。在那些交谈中,鲁滨逊已经失去了所有的尺度和克制,全部的主人气派都被抛到脑后,他已经为她的所有——被她的一颦一笑所左右。穿透黑暗,他能感受到姑娘那淡淡的微笑,而当疲惫不堪、大汗淋漓的他在坚硬的床榻上辗转反侧直至天明时,就会有龌龊而疯狂的念头袭来,他开始臆想,还能对星期三做点儿什么……也许可以按照天堂里的方式?自此——在他的胡思乱想中——诞生了各种隐喻,从围巾做的九尾鞭和巨蟒,到《圣经》里的蛇,到尝试切掉海鸥的脑袋,仿佛就切掉了“海鸥”这个单词的首字母[4],剩余的部分就变成Ewa,也就是夏娃。那么显而易见,亚当就只能是鲁滨逊了。但他清楚地知道,如果他无法摆脱格鲁姆,这个在服侍他的期间对他保持高冷的终身制男仆,任何除掉星期三的计划都将意味着一场灾难。不管她以何种形式存在,都好过分手:这一点很清楚。

所以接下来就是一个堕落的故事了。每晚洗女士内衣成了某种真正的神秘仪式。半夜醒来的他,努力倾听她的呼吸。然后他就知道,现在至少可以自我斗争一下,不动地方,不往那个方向伸手——假如他赶走了这个小害人精,那就什么也没有了!在第一缕阳光中,她那已清洗过、晒得发白、千疮百孔的内衣(看看那些洞的位置!),在风中轻浮地招摇;现在鲁滨逊懂得了所有最卑微的痛苦,那是不幸的恋人的特权。她那破镜子,她那小梳子……鲁滨逊开始逃离他的洞窟居所,他不再厌恶格鲁姆咒骂懒惰的老鲸鱼的海岬了。然而不能一直这样持续下去:所以不要这样。他匆匆奔向海滩,去等待跨大西洋蒸汽轮船“菲尔甘尼卡”号巨大的白色船身,被一场暴风雨(也许是随手画出的?)抛上滚烫的、铺满闪闪发光的死珍珠贝的沙滩。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有些珍珠贝在自己身体里藏了发卡,而另一些柔柔地吐出被濡湿的沾满黏液的骆驼牌烟头——到鲁滨逊脚下?难道这些信号不是在明确显示,甚至沙滩、沙子、颤抖的海水和水面上漂浮的泡沫,都已不是物质世界的构成部分了?然而是否如此——当“菲尔甘尼卡”号的船体伴着可怕的巨响在礁石上碎裂时,它将令人难以置信的实物抛撒在翩翩起舞的鲁滨逊面前,此时一场大戏就在沙滩上上演,这场戏剧是完全现实的,是得不到回报的感情的哭泣……

我们要知道,从此处开始,书变得越来越难懂了,读者要花费不小的气力。之前的故事发展脉络非常清晰,但从这里开始变得纠缠不清。是不是作者故意想用不和谐音扰乱故事的讲述呢?星期三生下的一对吧台凳是干什么用的?我们可以猜想,他们三条腿的特征来自遗传,这很清楚,好吧,但谁是这对吧台凳的父亲?这是否是家具的无罪受孕状态?之前只会唾弃鲸鱼的格鲁姆,为什么竟然成了它们的亲属(鲁滨逊跟星期三说起他时用的是“鲸鱼的表弟”)?接下来,在第二卷的开头,鲁滨逊有三到五个孩子。数字不确切我们还可以理解:这是已经错综复杂的虚幻世界的特征之一,造物主已经无力将被创造者的所有细节都了然于心了。非常好。可那些孩子是鲁滨逊跟谁生的?是纯粹的意念行为创造的,就像之前创造格鲁姆、星期三、斯曼一样?还是通过间接想象行为,也就是和女人一起生育了他们?关于星期三的第三条腿,在第二卷里已经只字未提了。这是否意味着某种反创造的萃取?在第八章里,那段与“菲尔甘尼卡”号上的公猫的对话似乎可以证实这一点,那只公猫对鲁滨逊说:“你这个拔腿的家伙。”但是既然鲁滨逊根本没有在船上找到那只公猫,也没有以任何方式创造它,那这只公猫就该是格鲁姆的姑妈想象出来的,关于她,格鲁姆的妻子说她是“极北族人[5]的产妇”。遗憾的是,除了一对吧台凳外,星期三是否还有别的孩子就不得而知了。星期三不承认自己生了孩子,至少在因嫉妒而大吵大闹的情况下,对鲁滨逊的所有问题都闭口不言,这个时候,不幸的家伙正在用椰子纤维编织绞索。

在如此境况下,主人公自称为“非鲁滨逊”,甚至“无为鲁滨逊”。但是既然他迄今为止做了这么多(就是说创造了这么多),那么这一段该如何理解呢?为什么鲁滨逊说,尽管他不完全拥有星期三那样的三条腿,但在这方面他与她还是高度相似的——这一点或多或少还可以理解,但第一卷收尾的一个要点,在第二卷既没有解剖学上的,也没有艺术层面的呼应。接下来无论是极北人的姑妈的故事,还是伴随她变形的儿童合唱都毫无趣味可言(“我们这里有三条、四条半腿,老脚后跟!”——脚后跟是星期三的叔叔——在第三章里,鱼儿们这么嘀咕他,又是某种对脚后跟的暗喻,只是这里指的是谁的脚后跟?)。

越是深入第二卷,越是让人不明所以。在第二部分,鲁滨逊已经完全不和星期三讲话了。他们的最后一次沟通——是那封信,午夜时分,在山洞里,她摸黑在篝火的余烬里给鲁滨逊写了一封信。借着晨曦他读了那封信,但在读之前,他已在昏暗中猜到了信的内容。他颤抖着,手指摸索着冷却的炉渣……“让他别再烦她了!”她写道,而他没有胆量回复哪怕只言片语,窘迫地逃走了——去干吗?去组织珍珠贝小姐竞选,去用棍子打棕榈树,把它们从头骂个遍,去海滩大道上喊出自己的计划,就是把海岛套在鲸鱼的尾巴上!也是在那个时候,只用了一上午的时间,成群结队的造物就诞生出来了。他漫不经心、随性而为,随便写一些姓名、绰号,任意地创造出各种生命存在——但彻底的混乱随之而至:那场景就像钉成一艘木筏再捣碎它,就像给星期三造一座房子再拆毁它,就像胳膊粗多少双腿就细多少,就像没有甜菜就搞不成的狂欢,当主人公分辨不清耳朵和馄饨的区别、鲜血和红菜汤的差异!

所有这些不算尾声有差不多170页!这就激起人们的一个印象,即鲁滨逊要么否定了最初的计划,要么是作者自己在作品中搞乱了。然而儒勒·奈法斯特在《文学费加罗》中声称,这部作品是“纯粹的疾病诊断”。与自己的人类行为学创世计划相反,塞尔鸠什无法避免妄想症。真正持之以恒的唯我式创造,其结果一定是精神分裂。本书尝试图解这一简单的真理。因此,奈法斯特认为此书在思想上乏善可陈,尽管不乏引人入胜之处,这是作者的创意使然。

然而阿纳托尔·福谢在《新批评》上发表文章质疑《文学费加罗》上发表的同行的观点,他说,无论《鲁滨逊家族》在述说什么,奈法斯特是一个在心理学方面资质不足的人,我们认为这说到了点子上。在此之后出现了很长一段关于唯我主义和精神分裂之间缺乏联系的论证,然而我们认为这个问题对全书来说无关宏旨,所以在这方面我们推荐读者读《新批评》。而福谢接下来如此阐释小说的哲学思想:作品表明,创造行为是不对称的,因为一切都可以用思想创造,然而并非一切(几乎没什么)能够用思想湮灭。创造者本身的记忆也不允许这样做,它是独立于创作者意志的。福谢认为,事实上小说与疾病诊断史毫无共通之处(无人岛上的某种疯狂),但它展示了创造中的迷失状态:鲁滨逊的行为如此毫无意义,因为他自己从中一无所获,但从心理学的角度看是可以清晰解释的。对于在某些状况中跋涉的人来说,这是非常典型的挣扎。他只是部分预见这些状况,这些状况按照自己的特性凝结,将其变成俘虏。福谢强调,从现实的状况中可以现实地逃脱,然而从想象的现实中却无处可逃,所以《鲁滨逊家族》只是在袒露,对人来说,真正的世界是不可或缺的(“真正的外部世界才是真正的内部世界”)。科斯卡特先生笔下的鲁滨逊根本没有疯——只是他在无人岛上构建一个统一整体的计划从诞生之日起就注定失败。

根据这些结论,福谢也否认《鲁滨逊家族》有更深刻的价值,因为——如此解释之后——作品实际上显得乏善可陈。本评论家认为,前边引用的两位批评家都未能切中要害,都没有读懂书中的内容。

我们认为,无论是无人岛上的疯狂史,还是与唯我主义的创造万能观的争论,都远比作者阐释的东西平庸(最后一种争论完全无意义,因为在成体系的哲学中,从没有人宣称过唯我主义的创造万能观,也许有,但在哲学中与风车作战肯定不划算)。

根据我们的看法,鲁滨逊“发疯”时所做的事不是任何的疯狂——也不是什么有争议的愚蠢。小说主人公最初的意图是合理而健康的。他知道,他者是每个人的局限,从中仓促得出的认识,即消灭他者就给主体提供了完美的自由,在心理上是错误,它对应的是一个物理学上的错误,即宣称,既然装水的容器给水赋予了器物的形状,那么打破一切器物就将使水获得“绝对的自由”。与此同时,就像水一样,摆脱了容器,洒成一片泥泞,一个彻底孤独的人也会这样爆发,而这个爆发是一种彻底非文明化的形式。如果没有上帝,也没有他者,他们的归来也毫无希望,那么就得通过构建某种信仰体系来进行自救,这个体系对于创造者来说必须是外在的。科斯卡特先生笔下的鲁滨逊理解了这个简单的道理。

而接下来,对于一个普通人来说,最被渴望的,同时又是完全现实的,是那些遥不可及的生命。每个人都知道英国女王,知道她的公主妹妹,知道美国前总统夫人,知道著名的影星,每个正常人都不会丝毫怀疑这些人的实际存在——哪怕不能直接(靠触觉)证实他们的存在。而有幸直接认识这些人的人,不会再把他们看作财富、女性、权力、美貌等方面的典范,因为在与他们的直接交往中,通过日常琐事可以体会到他们的平凡、普通和作为人的弱点。一旦靠近观察就会发现,这些人绝非神灵或超凡脱俗之人。所以真正完美无缺,令人寤寐求之、朝思暮想的一定是遥不可及的人。正是超越人群之上才赋予了他们有磁性的魅力,不是身体或灵魂的特质,而是不可逾越的社会距离才为他们制造了诱人的光环。

就这样,鲁滨逊力图在自己的岛上,在自己创造出的人群内部,复制现实世界的这一特征。但他从一开始就错了,因为他从身体上是背对那些被创造者的——格鲁姆们、斯曼们,等等——刚好是主仆之间很自然的距离,但当他给自己送来个女人时,就会很乐于打破这种距离。他既不能,也不想拥格鲁姆入怀,而现在,面对一位姑娘——只剩下不能。而且问题不在于(因为这不是任何智力问题!)他不能将不存在的女人拥入怀。要明白,这是不可能的!问题在于,要用思想创造这样一种情况,其自身的自然法则将永远阻挠爱欲的接触——与此同时这一法则又完全忽略姑娘的不存在。这一法则,而不是女伴不存在这一庸俗粗鄙的事实要管束鲁滨逊!因为接受其不存在这一事实——将把一切都毁掉。

在猜到了该做什么之后,鲁滨逊开始着手干活儿——在岛上建立一个完整的假想社会。它将矗立在他与姑娘之间,构建起一个隔绝、阻碍系统,给出那个无法逾越的距离,这样他就可以爱她了,可以持久地渴求她——而当他有伸手触摸她身体的冲动时,也不再会暴露于任何世俗环境之下。他知道,只要有一次在这场自己与自己的斗争中屈服,如果尝试去触碰她——他创造的整个世界就会立刻崩塌。这就是为什么他开始“发疯”,忘乎所以、不顾一切地按照自己的想象创造出成群的人——那些绰号、姓氏,随意编造的名字想出来就立刻写在沙地上,嘴里咕哝着格鲁姆的妻子们、姑妈们、老脚后跟们,等等。而这些成群结队的人,只是作为某种不可克服的空间才被需要(他们将存在于他和她之间)——所以他创造随意,错误百出、粗制滥造、混乱不堪、匆匆忙忙,这种匆忙也让被创造者蒙羞,暴露了他的头脑混乱和未经深思熟虑的廉价。

假如能够成功,他将成为永远的恋人、但丁、堂吉诃德、少年维特,从而立于不败之地。星期三——不是显而易见吗?——届时将成为一个现实版的贝雅特丽齐、绿蒂,或者一位女王或者公主。当她变得完全现实,同时也将遥不可及。这样他就可以一边生活,一边梦想她,这时在两种情况之间会出现深刻的差别,一种是某人在清醒状态下思念自己的梦,另一种是清醒以自己的难以企及来诱惑清醒。因为只有在第二种情况下才能继续怀有希望……既然只有社会距离或者其他类似的阻隔才能抹除爱情圆满的机会,那么只有当她对他同时变得现实化和不可及化,鲁滨逊对星期三的态度才能正常化。

马塞尔·科斯卡特破除了被厄运拆散的恋人终成眷属的传统童话,代之以关于必须持久分离的本体论童话,因为只有持久分离才是精神持久结合的保证。在懂得了“第三条腿”的低级错误之后,鲁滨逊(而非作者,这一点应该明白!)在第二卷中默默地将她遗忘。他想把星期三变成自己世界的女主人、冰山公主、不可触碰的情人,就是那个在他那里开始接受教育,接替胖子格鲁姆的纯朴小女佣……而这恰恰没有成功。你们是否已经知道,已经猜到背后的原因?答案非常简单:因为星期三不是什么女王,她了解鲁滨逊,因为爱着他。她不想成为什么维斯塔贞女[6],这种分歧将主人公推向毁灭。假如只是他爱上她,对!可她也回报了感情……谁不明白这个简单的真理,谁会觉得,正如维多利亚时代的家庭女教师教导我们祖辈的那样,我们爱别人,而不爱其他人心中的那个自己,就最好不要触碰马塞尔·科斯卡特先生写给我们的那种令人悲伤的恋情。鲁滨逊为自己梦想出了一个他的姑娘,他不想将她彻底交付给清醒,因为她就是他,因为在那永远不会放过我们的清醒之中,除了死亡,没有其他的唤醒方式。

[1] 亚历山大·塞尔柯克(Alexander Selkirk, 1676—1721),苏格兰水手,是《鲁滨逊漂流记》主角鲁滨逊·克鲁索的原型。

[2] 波兰语中“星期三”和“孤儿”的写法非常相似。

[3] 《神曲》中反复提及的圣女名为贝雅特丽齐。

[4] 波兰语中“海鸥”一词为Mewa,去掉首字母M后的剩余部分Ewa就是夏娃之意。

[5] 在希腊神话中,极北族人是居住在希腊以北极远处的传说民族,他们的国度被称作许珀耳玻瑞亚。

[6] 侍奉古罗马圣火维斯塔女神的女祭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