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利信真从马车上走下来,他对着车夫说:“就在这里等我。”
局里的专用车夫看了看狭窄的街道,有些为难。但是他知道不要和警官们较这个劲,所以只是老实的应承一声。
逸林侦探所的位置并不好,不知是信奉酒好不怕巷子深,还是单纯的图租金便宜。它处于一个小街临近街口的位置,并不太深,也不属于旺铺。有心的人应该很容易找到。这可能代表着方逸谦的精明,而他更精明的地方是把省下来的大笔租金挤出了一部分用以在地图上印了侦探事务所的名字。能在地图上留下逸林的名字,这让很多相信这是北宸最顶尖的侦探所。
事实上方逸谦这个人并不靠谱。这是毛利和他打过几次交道之后的结论。只是这个年轻人有他自己的故事和经历,所以他在北宸有自己的情报体系。而侦探靠的就是情报,这一点并不像小说或者部分侦探自己对外宣传的一样。请私家侦探的目标通常是调查,现实中有多少人会请私家侦探来破案呢?
毛利看着几米外还停着另一辆马车。他略一思索,走上前去问:“我是警役。你停在这里做什么?不觉得挡路吗?”
车夫看着他身后穿着制服的警役,紧张地申辩:“不是的,警官,我的客人说要来这个侦探所问一个事。他说他很快,叫我等等他。不过他其实上去一阵了。”
毛利若有所思地说:“是吗?那你继续等他吧。他是这个什么样的人?”
“外乡人,雄州南部的口音。个子中等偏上,穿西服打领结,戴帽子拿手杖,显得一丝不苟的样子。嗯……他还是显得有点自以为是。”车夫小心翼翼地描述着自己的乘客。
南部口音,说起来内曹郡就应该是南部口音。想到这里,毛利惊诧无比。他竟然无法从记忆里提取梁笑应的口音。他明明和此人聊过两次,可是他竟然无法判断他的口音哪里的。这显得很诡异。怎么形容呢?就像是被人指着一个水果说这是香蕉,可是这种小孩都可以判断的常识性物品他居然记不起来到底是不是和他认知里的香蕉一样。
而且这个问题让他头疼了。并不是一句比喻,而是真正疼了。他觉得先暂时不去想它。回到刚才的话题。车夫描述的人,他倒是刚好认识一个符合标准的,尤其是在自以为是方面。
毛利摸了摸腰间的手枪,沉声对着身后的警役说:“走,上楼。”两个人走到二楼侦探所大门外,他示意警役上前敲门。但想了想,他换作自己来。
当当当。
在此的稍早之前,陈言长也走进了逸林侦探所。
方逸谦扶了扶眼镜:“梁先生,你这是有什么新的委托吗?”
他心里一阵叹息。显然对方根本没有把自己双方的约定,继续搜寻梁笑应的人际关系当做一回事。一条讯息价值一元,可能根本入不了侦探的法眼。不过好在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他想要的是新的信息。
他报出他的两个目标:“有,两个人。韩睿和……”
方逸谦把烟斗放在桌上,小声提醒着对方:“韩睿?他不是你第一次来已经调查过了吗?我这个人是非常实诚的,也无意钻空子来骗你的钱。所以我有必要提醒你。嗯,职业道德。”
他皱起眉,又想起两人第一次见面被对方频繁打断的噩梦。他轻咳一声,继续说:“谢谢你的提醒,我记得你上次说到韩睿的基本盘在马鞍镇和壁蔓城两地。你能具体说说马鞍镇这一块吗?若是……”
“太好了,我其实真的知道。不是骗你,也不是骗钱。”方逸谦挑着眉对着他说,“上次我的线人替我调查来的情报。由于你要得太急,所以你来的时候,还有些没有反馈给我。你走了以后,我又收到了部分反馈,非常巧,刚好是马鞍……”
他不准备再纵容对方,及时打断了侦探的眉飞色舞:“第二个人是林吾道。”
方逸谦笑容僵在脸上,回忆起了这是一个在打断别人说话上和他势均力敌的对手。所以接下来他收敛了许多:“那我还是先说韩睿吧。韩睿的生意在壁蔓城想要做大,其实很难。纺织商最缺的是什么?是原料。原料从何而来?”
他无法确认这是一个设问还是自问自答。但他觉得对这位侦探不用讲什么道义,于是他抢着回答说:“所以需要圈地种棉花。壁蔓城已经没有地可以圈,这制约了他的发展。你的意思是他把目光投向了马鞍镇?”
方逸谦点点头,把烟斗在嘴边比划一下,开始了他的大段陈述:“没错,大约六年前,他游说到了马鞍镇镇长马禾的面前,说动了马禾。当然马禾比他想的更疯狂,更贪婪。他用手上的威势逼得当地人全部改麦为棉。这样的疯狂当然激起了民众的反抗,这些人甚至组织了一支民夫队打到了马鞍镇的市政厅,马禾也仓惶而逃。大家都以为他是去搬官军了,还在商讨怎么和他在上峰官员面前辩驳一二。
“谁知道,农民们没有等回官军。而是等来了大盗。一个大盗手持大刀杀上门来,他昼伏夜出,到处暗杀,几天之间杀了几十口人。所有人都被一刀左右砍成两半,死相惨不忍睹。而且有时几个人聚在一起,都能被他杀得干干净净。真应了小说中那句,如若无人之境。”
陈言长面无表情,只是瞳孔慢慢缩小。
侦探继续说着:“之后马禾就杀回来了,带了几个所谓大商人的仆役。他一回来就抓住了大盗,并将大盗绞死。从此以后,再没有敢在马鞍镇挑战他的权威。改棉的第一年,马鞍镇又饿死了几个人,不过好歹顶住了。之后,随着生意做了起来。农民也勉强都可以活下去了,也就麻木起来。而马禾则从此财源滚滚,据说曾经有上司准备将他升官调往其他地方的他也不愿意。这一次也是他第二次被提议升官,他才来北宸述职。
“替他打理和农民交涉,压价,并购,圈地的是他的外甥女婿马静。他带回来的商人仆役,这个商人就是指高伟、韩睿。现在除了韩睿,他们都死了。”
“你错了。”陈言长摇了摇头。和他猜得差不多,这是一场复仇。他从来不觉得复仇有多么高贵,他自己就并不是来复仇的。但是他也一直相信绝大部分时候,复仇是正义的。把方逸谦刚刚告诉他的部分拼上去以后,整个事件的拼图已经完整出现在了他脑中。他相信自己这次是真的知道一切的真相了。
“哪错了?”方逸谦有些迷惑。
而他并不想这个时候告诉他韩睿已死的事实:“说说林吾道吧。”
方逸谦愣了一会,对客户的说话态度有些不大满意。可是作为一个成熟的侦探,他当然明白能屈能伸的道理:“好的,你想知道哪些方面?我马上展开调查。还是明天这个时候告诉你结果。”
陈言长晃动着手杖表示否定:“不行,我没有时间。尽你知道的说。林吾道和余立凡的关系如何?”
方逸谦没有提出自己的建议,完全遵照客户的要求说:“都知道,林吾道是余立凡爱妾的妹妹的儿子。从礼法上说来,余立凡可以算是他的姨父。两个人的核心纽带就在于余立凡的爱妾、林吾道的姨妈张氏。张氏自己没有孩子,所以把妹妹的儿子当做自己的半个儿子,十分疼爱。如果不是她给余立凡吹了枕边风,林吾道怎么可能小小年纪就完全架空了父亲,执掌了家族产业。”
他略微消化了一下这番话,询问:“所以说,林吾道其实没什么本事?”
“不不不,林吾道在生意场上可比他父亲强多了。所以余立凡对他的扶植也不会真正触碰到他父亲的利益。他父亲现在又不用管事,还钱多得用不完,何乐不为。别人家都是老子拼命,儿子是二世祖。林家倒好,儿子拼命,老子当一世祖。哈哈,一世祖成千古恨。”说到最后,方逸谦甚至说了一个有趣的谐音梗。
可惜并没有逗笑陈言长。他思索了一会儿:“那若是没有了林吾道,会怎么样?”
“没了,怎么个没了?”方逸谦有些疑惑。
“比如……死了。”犹豫了一阵,他觉得还是说得直白一点。
“能怎么样?还能怎么样?张氏肯定立刻上吊自杀。你想啊,对她们这种保守的人,这一辈人没有儿子只有女儿就已经算是绝后了。下一辈人又只得一个男丁,好歹把他看做半个张家血脉吧,也算是有个念想。没了这个念想,当场就得上吊。”
他对这个回答始料不及,显然是侦探理解错了他的意思。他才不关心张氏的想法。可是既然张氏这么看中这个外甥,那余立凡还要杀他?这是多大仇多大怨?他不禁又追问:“那余立凡会怎么样?”
“余会长?他肯定焦头烂额吧。毕竟他最疼张氏。上次张氏在院子里荡秋千,自己摔下来,摔断了腿。他差点把家里的侍女全部清洗一遍,而且那段时间,生意都不太上心。为此他还付出了不小代价,威远男爵就是趁此机会扩大了在北宸的影响力。”
这么说,余立凡一定是有必须杀的理由,付出极大的代价都不得不做。这理由会是什么呢?
方逸谦顿了顿,又接着说:“刚才还是从情感的角度。从生意上来说,没有林吾道替余立凡阻挡飞蛟的攻势,余立凡的日子只会难过。”
“我不懂,余立凡不能直接接手林吾道的生意吗?”每每说到商业,都是这个理工男的知识盲区。
“可以,但来不及。他需要多久才能完全消化林家的产业,而他没有时间。15日,15日夏交会就开幕了。来不及了。”方逸谦看到对方不懂,反而是一阵高兴,终于可以卖弄一番,于是卖了一个关子。
陈言长只得按照对方预计的那样,当好一个捧哏:“为什么说开幕就来不及了呢?”
当当当。
这时,传来一阵敲门声,打断这场对话。两个人互相望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种疑惑。
方逸谦有些自嘲地笑了笑:“今天生意这么好吗?真是难得。”
陈言长走到窗边,看了看外面的小街。停在下面的马车映入他的眼帘。心中所有触动,他有些明悟地看着侦探所的大门。
方逸谦一把拉开门:“咦,长官,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与此同时,陈言长的手搭在了腰间手枪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