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12日，北宸大雾。在狭窄的街道里还不算明显。走到空旷之处，陈言长就会发现自己像是装在一个半球里。这个半球的中心就是他自己。这个透明的球体被一层灰蒙蒙地大雾包裹着，让他觉得他是生活在自己的领域。
只是到了人稍多的地方，这个领域常常被其他路人踏足。平素他不会在意有人走近他几米之内。而现在他对破坏这种美感的人都有些不耐烦。当然他选择性地遗忘了身旁的莉蒂娅。
其实所谓半球不过是他视野所及的边界。在正常天气下，目光可以穿透无色无形的空气，望到极远的地方。中间没有阻隔的话，可以轻松达到1亿5千万千米，也就是地球到太阳的距离。甚至还可以再远得多，根据天文学的推论，夜晚的星星更远得多。
而今天，他可视距离不超过十米。走近早餐店之前，一个挎着小木箱的小孩从他视距的边缘走进来，也是才看到他，来不及上前推销自己的生意，显得无比懊悔。
隔着早餐店玻璃看着这样的大雾，他有些厌烦。北宸就这样终日隐藏在雾里，看不穿。今天的报纸同样无聊得很，花式赞扬着公主现身北宸的意义，无非是皇室对夏交会的重视。在信洪战争之后，经济强势复苏，国家再临天下之尊的地位。然后是预计了本次夏交会以后，朝廷对全国全年完成税收二百万元的计划信心大增。
然后是全城各界对男爵新婚的祝福云云。
陈言长将各种言之无物的马屁扣在桌上，看这门口发呆。这时，走进来一位身着西服的家伙。在开门的一瞬间，之前那个小孩子靠近这家伙，并不小心撞到了他。他扭头生气地看着这位大约十一二岁的小孩，小声骂着：“小兔崽子，没长眼睛吗？”
小孩赶快垂下头道歉：“大爷，要擦鞋吗？”
“不擦。”西服男生气地一挥手，走了进来。
正好看到这一幕的陈言长没有犹豫，招了招手：“小子，进来，我要擦。”这使得莉蒂娅诧异的目光及时投望了过来。
西服男看向他，微微点头致意。这让陈言长想起了昨天和此人有过一面之缘，曾被分到过一个待检测灵力的组内。他也还以同样的致意。在这一来一回以后，两个人重新像是陌生人一般，各自行事。大约为了避免尴尬，西服男选择了远离他的位置，并背对着他。
小孩挎着小箱走进来，恭恭敬敬地深鞠一躬：“大爷，早上好。”小孩脸还算干净，只是衣服和头发都透着十足的油和泥混合物。他看起来很瘦小，凸起的颧骨和削尖的下巴使得他眼睛显得很大，粗糙的脸颊上有着两块红色斑块。
“不太好。”陈言长面无表情地说，这让小孩愣在当场接不下去了。
他从腰间一把拔出手枪，轻轻放在桌上右手边上。小孩全身一颤，但是终究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他沉声说：“现在我问你答，不要跑，不准叫，也不许高声说话，清楚了吗？”
莉蒂娅握着汤匙的手也跟着一颤，她抬起头来，看着他，眼中射出难掩的怒意。而小孩则不敢丝毫与一个有枪的大人抗衡，只是战战兢兢点了点头。
“你想做什么？”莉蒂娅压低声音质问。
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对着小孩冷冰冰地说：“你为什么偷钱？”
“我……我……我没有。”小孩不敢去看他的眼睛，慌乱之中躲闪开，却又迎上莉蒂娅略显迷惘的双眼，他急忙垂下头。
“我刚刚看到了，你假借吆喝擦鞋撞了那位先生，从他口袋里抽了几张纸币出来。你这是偷窃行为。警役看到的话，该把你抓进监狱。”他先是陈述了他之前见到的事实，而后慢慢把视线投向莉蒂娅。女人现在听懂是这是怎么回事了，可是这一场小意外却让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当她再次想要开口的时候，陈言长又冲她摆出一个噤声的手势。对此她当然是感到荒谬和被轻视，有些生气，但最终选择了暂时沉默。
“我，对不起，大爷，我错了……”小孩无比慌乱，但他眼睛盯在桌上被陈言长食指和中指不断刮动的手枪，依然严格遵守着对方的规定。
“偷了多少钱？”陈言长面无表情扬了扬下巴。
“我不知道，还没看过。”小孩说得是实话，但是大约他考虑到面前的男人很可能不信，不觉全身颤抖了一下。
“掏出来点一点。”
小孩遵命而为，从口袋里掏了出来，其实只有三张，五元、一元、两角。
“真不少，五元二够吃几十个包子了。我……的工人有时丢了五元，能恨得几天都心情难受。”他看着桌上的钱，差点说漏了嘴。
小孩小声申辩着：“我从来没有偷过穷人。”
陈言长笑了笑，向他招了招手，又指着旁边的地下：“把你的小箱子放在我这里。然后拿着这钱给那位先生还回去。就说他不小心丢掉的，你捡起来了，本想据为己有，但是现在觉得良心难安，所以还给他。照我说的做，不许耍花招，我盯着你的。”
小孩对这个指令的前半部分执行非常快捷，后半部分则迟疑了一会，显然觉得太过于奇怪。不过最终他还是老老实实照做了。
小孩一从桌前离开，莉蒂娅就凑近陈言长，压低声音说：“你想做什么？”
“嗯，挽救一个失足儿童？”他略一沉吟，用了反问语气。
莉蒂娅脸上微微抽搐了一下：“你？”然后不觉又哼了一声，只是这一次更多只是有些鄙夷，生气的成分倒是少了许多。
这边小孩走到西服男面前，小心翼翼地按照陈言长的要求说了一遍。作为一个商场摸爬滚打的老手，他肯定不太相信小孩的说辞，甚至能猜到事情的真相。但是他在沉默一阵以后，选择了接受：“好的，谢谢你，小子。”他将钱全部抽取回来，又想了想，将那张两角的递还给小孩：“这是我的感谢，收下吧。”
小孩有些不知所措，转头看向陈言长。陈言长远远看着，大致也猜到事情的原委，便阴沉着脸摇了摇头。小孩立刻使劲地摆手拒绝。
陈言长决定结束对面的那一出戏，他用生气的声音大喊：“小子，你忽然跑去还钱就跑了。我的鞋还没擦好，给我滚回来。”说完生气地一拍桌子。
小孩立刻找到了回来了理由，赶紧往回跑。西服男扭头看向陈言长，两人相对又是礼节性的尴尬微笑。
莉蒂娅一面喝着甜牛奶，一面用细小而诡异的声音说：“你变脸的技术倒是不错。或许你很擅长装扮成了另一个人。”
“商人都是两张脸。”她将这个话题轻易地化解掉了。
此时，小孩站到了他跟前：“大爷，我现在可以走了吗？”
“你为什么偷钱？”陈言长不依不饶。
“我……挣不到钱。我若是还有钱的时候绝不会偷钱的。大爷，我错了，我以后都不偷钱了。”小孩红着脸求着情。
“你撒谎。”他毫不留情地说。
“我没有撒谎，我真的是挣不到钱，我有钱的时候也真的没有偷过。”小孩咬着牙都快哭了，却又不敢真正哭出来。
“这有什么好计较的，算了吧。”莉蒂娅看不下去了，想要终结这件事。
“算了？不行。”他看了莉蒂娅一眼，干净利落地作了回绝，“你若是以后又挣不到钱呢？你还会偷钱。不是吗？你根本无法保证你不会再偷钱。所以说你在说谎。”
小孩愣住了，张开嘴几度想要说些什么，都最终无话可说。
陈言长站起身，将自己的椅子抽了出来，推到小孩面前：“坐。”一面看着小孩老老实实坐下，一面把自己的另一侧抽了一张椅子自己坐下。
他掏出怀表看了一眼：“我赶时间，你只有十分钟时间。”
“十分钟时间做什么？”小孩全身一颤，更加惴惴不安。
“吃饭。”陈言长依旧面无表情，然后转向店主，将其招了过来。他举着餐盘挡在手枪上面：“不要现做的，只要成品就好。给我一个面包，一个煎蛋，一杯牛奶。不论口味，都行，我赶时间。”
回转头，他迎来了小孩诧异的目光，而莉蒂娅甚至惊诧到半张开嘴。
看着小孩狼吞虎咽吃完以后，陈言长将枪收了起来，示意他跟着自己一起走。走到门口，他看了看西服男的背影，透出一丝小庆幸。若对方先吃完，少不得还得打照面，而且对方还能看到自己请小孩吃饭。结合之前托词还钱，对方一定会狐疑，两人见面也少不得尴尬。而对于这种尴尬，他自然是避之不及。
走出大门，他没有立即叫车，而是手搭在小孩肩头，走了一截。莉蒂娅自从他给小孩点了早餐就没有再说一句话，但就像不认识他一样，每过几分钟就上下打量他一番。小孩现在心里稍稍安定，但仍掩不住紧张难耐。
走了一阵，他忽然问：“你擦鞋的装备值多少钱？”
在考虑了许久以后，小孩试探性地回复：“起码值两元五，其实可能值二元八。”
“我给你三元钱，买下来。”
“真的？你买来做什……嗯，你是真的吗？”小孩不敢问原因，只敢询问真假。
他掏出钱包，数了三元递给对方，然后一把抓过擦鞋箱扔到一旁。
“嗯？你这是？”小孩捏着钱，被陈言长推着走开，但仍不住回头看几秒钟以前还属于自己的擦鞋箱。
“我又不会擦鞋，难道我拿着它去转手卖吗？”他不屑地一笑，“你这辈子都不需要这个箱子了。”
“啊——”小孩尖叫一声。
“你要做什么？”莉蒂娅的扇子挡在陈言长身前，脸上显现出一缕寒峻。
他用手杖隔住扇子，身子往后仰：“擦鞋既然养不活你，你还擦什么鞋？跟上我，我给你找一个好去处。”
“你想送他去孤儿院？”莉蒂娅面色一滞，惊得无以复加。
“我，我不去孤儿院，孤儿院有鬼。我不去，我不去……”小孩并没有感到稍稍安宁一些。
“别做梦了，”陈言长一把抓起对方的衣领，“你这样子还像进孤儿院？人家凭什么收你？跟上来，我给你一个真正的工作。”
小孩迟疑了一会：“真的吗？大爷。”
“首先，你叫什么？”他继续捏紧小孩的领口。
“我叫何璐。”
“好，别叫我大爷，叫我梁先生。另外，叫她莉蒂娅阿姨。”他并没有去看此时莉蒂娅惊愕并有些生气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