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宸,5月11日,呛得死人的大雾。
陈言长为此心神不宁。他又算错了一点。大雾天,韩睿怎么会坐到屋外去当靶子呢?那他怎么才把韩睿骗到他需要的位置上去。而且,就算他成功了,做得太多,也很容易把关注都引到他身上来。
他只是假装看着今日早报,心不在焉地在一则配图新闻上扫视着。皇家学会奥法执事荀星曜先生昨日抵达北宸,受到北宸政界和学术界热情欢迎。他此次回乡养老会特意途径几个曾经出任过地方官员的城镇,也算是衣锦还乡。本次他将在北宸待五天,将在5月14日14点乘坐专门划拨给他的飞艇离开。按照他公开的行程,他的下一站是侠林城。
皇家学会也恰好在这个时候来北宸凑热闹。他一时不知道是忧是喜。对他来说,他想要解决自己的麻烦,最好的情况是北宸乱成一团,次好的情况是北宸安定平和,最差的就是北宸鱼龙混杂。现在安定平和是指望不上,接下来该往哪个方向发展实在难料。
烦乱地推开报纸,看着莉蒂娅慢条斯理地喝完牛奶。他感慨这就是真正的贵妇。不像他,一想到中午可以吃席,早餐只吃了一点点。结完账,居然又用掉9角5分。他付出1元钱并在服务生惊讶的眼神中用镇定而坚毅的目光告诉对方需要找零。付小费是哪里来的陋习?拿客人的钱给员工多发奖金?他决不能惯着这种事。
出门叫了一辆马车坐上去。陈言长小心整理着外套。今天他换上梁笑应手提箱里的外套。大清早想起的,然后莉蒂娅皱着眉提醒他先交给前台熨烫一下。
所幸他现在是前台心目中的贵宾,直接就让他插队到最前面。外套可以换,可以里面的马甲什么的却是没有更换的了。这让他不禁自语抱怨了几句,这个抱怨看似自己对自己的不满,其实是对梁笑应的发泄。只是莉蒂娅冷笑着说“你倒是想,可惜来不及”的评语显得有些怪。
当时梁笑应为什么这么着急呢?不会是因为急着赴他陈言长的约吧?这样看来罪魁祸首竟是他自己?
马车没能直接走到威远男爵府。在距离大约还有一千米的时候,车夫就告诉他们再往前只有私家马车才能继续前行了,访客实在是太多。两个人只得下车步行。穿着束腰长裙戴着头巾摇着小扇的莉蒂娅走不快,并面色难熬地告诉陈言长她几乎不能呼吸。至于陈言长本人,自从不再携带行李箱以后,自然是一身轻松。只需要提着手杖,随着心情高兴摇摇晃晃。
从拥堵的路上走进去。拥堵的其实不是路本身,而是两边的人群。路中间反而没有人,被男爵府的仆人们用接力的绳子隔离了起来。这是为部分有资格直接驶到男爵府门口的马车所封锁的,大概也是为将在不久后到来的婚车预留的。
堵在路上的人大都不是参加婚礼的,他们只是站在原地围观起哄。而像陈言长二人一样需要分开人群艰难前进的人并不太多。走不了多远,一辆马车从宽阔的大道上信步而来,立刻引起人群的一阵骚动。然后大家小心议论着一个他从来没有听过的名字,想来也是北宸本地的风云人物。这样的人今天在这里应该会出现很多。
果然,不久以后在人们口中惊爆的名字就成了余立凡。两辆插着虎头旗帜的驷马马车从陈言长身后的路上轻快走来。余立凡的半个侧脸出现在了车窗里。陈言长略一思索,欠身致礼。只是显然他的这番刻意讨好是付错了,旭虎会长根本没有看到这一幕。对比周围兴奋激动到手舞足蹈的民众而言,他确实显得毫不起眼。
就在马车超越了陈言长十余米时,这些汹涌的人群出了一点点小小的意外。他无从判断最初的发起源是哪里,只看到拼命拥挤的人们在这一瞬间从某处开始跌倒。由于他们贴得太紧,一个挨一个,所以这又产生了连锁反应。相继倒下的十余人,把最前面的一个中年人挤了出去。然后中年人一个踉跄之中扑倒了隔在道路和人群中间的贾府守卫。
守卫很强壮,但是他没有办法阻挡一群人倒下的势能。他毕竟只是凡人。所以他被撞倒在旭虎会长的马车前。只是这样不能完全显示出此刻的危机,严格说他是倒在了头车的马蹄下。余立凡的车跑得比正常时候的马车慢,但是比之前宾客的马车稍快,目测时速大约有12千米左右。此时头车的四匹马正踏步向前。守卫恰好就在这样的马蹄之下,四只马蹄之下。
在人们还没有来得及发出大面积的惊呼,只在对这场意外的前半部分感到惊讶和遗憾之际。陈言长已经预计到结果。他现在有两个选择。一个是坐视不理,第二个拔枪射击。
梁笑应的衣服对于他来说略大,他可以不用解衣扣直接拔枪。可隔着这么多乱哄哄且行为难以预料的人群要击中马本身就太难。要一口气在马蹄造成致命伤害前一连击中四匹马,对他来说也是几乎不可能。而他真正无法改变的是惯性,马不会马上死,11.43毫米不够造成马匹瞬间失去意识;马匹即使瞬间失去意识,也会继续倒向地面上的守卫,结果并没有区别。
所以,他只能选择第三个。他几乎是与此同时就大喊起来:“勒住马!”可就在他喊出这句话的同时,他就已经知道完了。马夫居然惊惶得丢掉了缰绳。
眼看一起惨剧就要发生,而陈言长的脑子还没有跟上这场意外,他还犹自顽强地在喊出:“住——马——”
这个时候的他声音当然是干脆果断,既不会拖长音也不会欲说还休。时间未曾变慢,距离未曾拉长,事情却在所有人眼中上演了奇迹。四匹马在半空中以超越了马匹生理极限的速度,两只前腿在空中进行了整齐的花式交叉。这使得它们诡异出现两只前腿都在空中而单靠后腿移动的方式跨出了半米多。然后等到它们同时落地的时候,所有的八只前腿越过了守卫。让整个守卫完完整整地平躺在马腹下面。
这时候,他才刚刚喊完话。而周围后知后觉的惊呼还没有来得及停止。再然后,才是守卫破音的惊叫。他吞下一口唾沫,以他的奥术学当然能看出,这是一个奥法师出手改变了一场悲剧命运。
马车门打开了,从余立凡的车上走下来一位穿着余府制式仆从服装的人跳了下来。这个人,他恰巧有过一面之缘。上次的拜访之中,他看到这位仆从出手,虚空中就牵走了白麒麟。这是一位奥法师。而这一次,他根据自己的已有知识猜出了这位奥法师的天赋能力,控制动物,而且是非比寻常的强度。除了普通的马匹,还可以控制传说异兽。
奥法师在惊骇之后变成惊叹的声音中,一把将两腿几乎站不稳的守卫拉了起来。他只是很随意地说:“小心点,兄弟。”然后拾起掉落在地上的马鞭递还到马夫手中。然后他又拍了拍守卫的肩:“你还行吧?没什么的话,我们先到贵府上去了。”守卫表情有些失控,不知道是喜是惧地点着头退到一边,让开了路。
“怎么回事,高隆?”这是余立凡的声音。陈言长正从容地从稍稍散开的人群中穿行过去,走到离马车足够近的地方。所以他恰好听到了这个声音。
高隆没有回答,而是直接上车关上了门。很快,门又被打开,他下来以后给了守卫一个金币:“兄弟,你受惊了。这是我家会长赏的利是,冲冲晦气。”虽然金币一般很少使用,不过在任何地方轻松兑换上百元。刚才还是同情守卫的人群又立刻转为艳羡。
马车继续前行。车夫现在还显得有些手足无措。之前陈言长还在想,堂堂旭虎商盟会长的车夫竟然如此蹩脚,竟然面对紧急情况会吓掉缰绳。现在看来,他赶车的技术估计仅限于粗通,真正需要在危险时刻接管马车的是那位奥法师高隆。
待到车马走远以后,陈言长忍不住大喊起来:“威远男爵的婚礼是喜事,大家想看热闹的心情可以理解。可是决不能过分拥挤,否则再出现一个人倒地,就有可能造成大规模踩踏事件。知道吗?到时候你面前就躺着自己的亲人,你想保护他,却被后面的人把你推上去,活活踩死他。而你转眼又成为后面人的脚下亡魂。都别挤了!”他的声音有限,但是在说了一小段以后,身旁的人都是刚刚经历过这一幕的人都不约而同地噤声起来,使得他的后半段扩散范围稍大了一些。
这时回过神来的守卫们开始一同大吼起来:“别挤了,真挤出事来谁担得起。大家好好看不行吗?我们又没有不准大家看。”
他忍不住又吼了一句:“大规模踩踏,我见过一次。我不想再有第二次,你们也应该不会想。太惨了。”说完,觉得已经尽到义务的他用双手分开挡在前面的人,往前继续走了。在此之前,他用的是手杖,现在他觉得最好还是以身作则选用更文明的方式。
“4年前,津西上元灯会大踩踏。死了38人,伤了53人。你在现场?你亲眼看到过?”莉蒂娅略带疑惑地在后面发出了她的质疑。
他脸部抽搐了一下,所幸这一切并没有落到对方眼中。他慌乱地说:“当然没有。我也只是听说的。嗯,听说现在真是太惨了,我可不想再发生这样的事。”后面是一片沉默,也不知道这个谎言能不能骗倒对方。
“不过制造这起混乱的人真该死。”又走出几步,脑中重新复盘了整件事的他狠狠地说。从他的视角,根本无从看到事件的发生经过。但是他提取了当时的回忆,意识到所有人都要么散开,要么僵在当场,但他们都在关注事情的进展,只有一个体型瘦小却又穿着大罩衣的人在高隆下车前,扣上了头上的兜帽逆着人流离开了。按常理推断,这个人就是始作俑者。是陷害余立凡,从而损伤他的名声吗?这能损伤的也只有名声,毕竟只是“意外”。还是挑起余立凡和威远男爵更进一步的矛盾?
“该死……吗?”莉蒂娅有些惊讶。
“当然该死。不论他的目的是什么,没有人可以拿别人的生命作为代价。而且还可能造成大规模的死亡。不该死吗?”陈言长犹自愤愤不平。
又前行了一截,后面才传来声音:“我真是被你弄糊涂了。杀孕妇小孩老人的是你,想救马静的是你,大义凛然的还是你。哪个是真正的你?”这个声音是真真正正充满迷惑的。
而陈言长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因为他既不知道该如何替梁笑应狡辩,也并不想替这个人辩解。梁笑应就是一个该死的烂人,他何必为其说好话。
沉默。两个人都沉默。在仍然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沉默的人更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