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自嘲也好互相讥笑也罢，此刻都显得十分自然。
可是当有第三个人也因此发笑，两个人就都有些不知所措了。
陈言长因为心虚，本该继续怒视莉蒂娅的他只是慢慢将头转向这个女声的来源。他看到的是一个戴着高脚帽穿着燕尾服的女子。
女子双手握着手杖走向两人，取下帽子向两个人敬礼：“二位是第一次来北宸夜莺吧，我送一段魔术给二位吧？”这似乎并不是疑问句。所以还在陈言长和莉蒂娅视线交汇的时候，这位一头柔顺长发的女子，就取出一把麻将牌，让陈言长随便选一张。
陈言长有些奇怪。不过魔术他可是见过不少。甚至就是真正的奥术他也见过一些。所以这类戏法，他只看姿势就猜到了对方几种常见的套路。
和他所料一样，女魔术师抽出一支炭笔，让他在麻将牌上写上自己名字，然后揣入他自己的上衣口袋。接着她一阵虚虚实实的手法，最后从她的上衣口袋取出一张牌，正是他签过梁笑应姓名的牌。
他不知道其中的奥妙，也并不觉得这有多惊奇之处，只是礼貌性地鼓掌。莉蒂娅却在一旁小声呢喃了一声：“原来……”话没有说完，也不知她是不是看穿了其中的手法。女魔术师将手杖夹在自己左腋，也跟着鼓掌：“那么先生，你再摸一摸你口袋里的牌呢？”他本想配合对方，虚抓一把后非常惊讶自己口袋里没有了。而他伸入口袋的手则告诉他，他错了。
手伸出来，也抓着一张牌。上面同样是炭笔签下了一个名字：孙修竹。
女魔术师左眼一闭，送出一记秋波：“这是我的名字。你的名字我有的了，我的名字你也有了。记得联系我哦。”说完吃吃地笑了，全然不顾莉蒂娅在对面脸色不虞地摆弄着汤匙。
这时，两人的正餐终于送来。陈言长仔细辨认了一番，原来是烤菠萝派。孙修竹转身立刻，走到莉蒂娅身后的时候，她又对着他送出一记飞吻。这让他只得低头回避开热辣的魔术师。
在莉蒂娅的双重怒火中，他用筷子拈起烤派来低头吃着。女士的怒火一是来自于孙修竹的调情，这对于他是无妄之灾；二是估计是来自于烤派，她看到点缀的菠萝时，就面色不善，接下来吃得可谓面目狰狞。他反正不懂，觉得酸酸甜甜的，味道还行。何至于看到菠萝就想要杀人。
然而当他看到账单的时候，他也差点面目狰狞。两份烤派居然要64元。考虑实际上就是两块加菠萝的烤饼，外加一场莫名其妙制造不合的魔术表演，再加各喝一次漱口水或洗手水。这样的消费无疑是让他咂舌的。哪怕此刻掏腰包的其实是梁笑应，他也觉得心有强烈不甘。
出了北宸夜莺，又叫了一辆马车。孤儿院在福河的北岸，这怕又是几十分钟的车程。他在这顿大餐以后现金所剩无几，怕是得找银行将余立凡的支票早早兑现。
进入车厢，莉蒂娅两手抓着伞：“那你准备怎么操作？”将话题又重新绕回到当前的任务上来。
“先看能不能按老法子，我先收集一些目标的资料。”这既是推诿，也是实情。至于什么老法子，他也不知道。反正先把眼前混过去再说。看了看欲言又止的莉蒂娅，他微微颔首，给予了一个肯定的眼神：“只要那些人不会额外为难我，那就请放心。毕竟干这个我是专业的。”
四目相对，他眼中清透明澈。他是真觉得自己能解决掉这个麻烦的。毕竟，这并不是他现在所有麻烦中最令人头疼的那一个。若是这就难倒他了，他真正的计划又怎么能完成。所以此刻他是真的充满自信。他若不是这么自以为是，又怎么会如此洒脱地来北宸干这件事。
于是他的目光说服了莉蒂娅。莉蒂娅别过脸去，看着窗外，呢喃着说：“他们不懂烹饪。哪有拿菠萝来做的。”犹自还在对刚才表示着不满。
13点46分，马车到达了孤儿院外，这是陈言长昨天在地图上看的三个地方中的第二个。他皱起眉支付了1元钱，看着仅余的3元5角2，又是一阵感慨。
孤儿院门口两座石狮，黑门金瓦。勾心斗角下挂着两个大红灯笼。上面的匾额上三个从右到左的金漆大字，孤儿院。左下角提着一行小子，应该是题字人。陈言长对这种字体不太熟悉，只认出“1825年秋”和一个“卓”字。应该是一个姓卓的人写的。
陈言长敲了敲门。过了一会儿，木门嘎吱一声被打开，探出一个灰色长衫的人。他有些迟疑地看着二人，上下打量过一阵才说：“请问有什么事吗？”
“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做梁笑应，是这个孤儿院的赞助者之一。我是内曹郡人，这次来北宸参加夏交会，和几位赞助者一起约着来参观参观我们出过资的孤儿院。这也是当初捐赠协议里应有的条款。”他将重心的一部分倚在右手的手杖上，尽量贴合上流人士的举止。他把重音放在了“和几位赞助者一起”、“出过资”、“应有”几个词上。
门卫点了点头，此前的冷漠稍稍散去，然后他将视线投向莉蒂娅：“那么，这位是——”大概他以为这是陈言长口中的几位赞助者之一。
陈言长只可惜左手提着手提箱，使得他做不出什么肢体语言：“她是我的夫人。我们是最先到达的。后面还有林吾道林先生，和一位从余立凡府上过来的一位极其尊贵的小姐。”这一次的重音放在了“极其”上边。
他觉得今天一直提着手提箱的样子实在是有点傻。原以为商人的交易应该大家见面以后，打开各自的箱子，发放自己印刷的广告，然后各自吹嘘一下自己。为此，他还专门背诵了这些广告里的基本数据。谁知道根本没用上。余立凡客套的一人拿一张他的宣传单，也仅仅只是客套，没有一个人执行的。
门卫点点头：“好的，请稍后。我去通传院长。”说着，他退回门内，关上门。
从门的缝隙里，陈言长看到内墙上的一副巨大太极图。若是他没有猜错的话，这个孤儿院本来应该是一座道观。也不知道是道士们自愿捐出来的，还是院方出资买下的。
又等了一会儿，正门再次打开。走出来一位带着眼镜的中年女士，黑帽蓝袍手里握着一把拂尘，有几分道姑的意思。女士对着陈言长礼貌性地一笑：“梁先生，你好。上次见面还是和卓公子一起来捐赠的时候。”卓公子？莫非是给孤儿院题字那位？
他略微欠身：“院长好。”
女士手中拂尘微微晃动：“就像上次说得一样，梁先生还是叫我柳夫人吧。”
“好的，柳夫人。”他面色依旧平静，内心却掀起对白鹭夫人新一轮的咒骂。怎么又是一个认识的人？他越来越发觉得白鹭夫人是在应付自己了事，关于梁笑应的人际关系说得漏洞百出。
他因此稍稍思维停滞。柳夫人则主动让开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那就请梁先生跟我来吧。”
他再次欠身，提起手杖，一旁的莉蒂娅顺势挽起他的手臂。跨入门槛，他立刻注意到太极图两条鱼眼上的灵石，以及背后细不可见的金属丝。这很像是试灵法阵，但又有所不同。
他很自然地将头撇到一边，像是只是顺带看了看那令人瞩目的图案，同时将整个法阵的图形拓入脑中，而后边走边在意识里重新展开。可以确认这确实是试灵法阵，却不是原阵以及三种常见变型。若是他奥术学知识不够，他恐怕意识不到这点。但是现在他想起来了，这是皇家学会的一位奥法执事书中写过的特殊变型式，让其更有针对性。
试灵法阵用以侦测附近有没有奥法师，一旦奥法师靠近就会报警，是用以防备奥法师的一种法阵。可是若是己方也有奥法师的情况下，这种报警的误报率就会很高，甚至可能引发己方的疑神疑鬼。这种特殊变型可以记录一些无需报警的奥法师，也就是被己方认定为自己人的。
这么看来，这座孤儿院不但需要防备奥法师的袭击，自己也有至少一个奥法师常驻在院内。这个奥法师也许是门卫，也许是柳夫人，也许是其他人，也许他们都是。不论是哪一种情况，这都显得很不简单。哪个奥法师会袭击孤儿院呢？他的心里生出一丝警兆。
这时他将注意力重新转回到柳夫人身上，听到她正在继续介绍：“……我们一般安排三个项目，一个是展示孤儿院账目，一个是参观孤儿院内的各种设施，一个是见一见我们收养的孤儿。后面两个项目我们通常可以穿插进行。不知道，林先生和余小姐他们会什么时候来？”说完，她站在内院的香炉前翘首望向陈言长。而他们的正前方就是一座大殿。显然在孤儿院挂牌之前，这是一座道观的大殿，当时里面可能还供奉着哪位神君。除了远处一个扫地的老妪，整个孤儿院的人应该都待在那座大殿里。
陈言长想了想：“他们14点在余府外会面，从余府坐车过来，我想大约是35分钟左右。”
柳夫人点了点头，摊出右手手掌，指向一座偏殿：“那我们不若先从看账本开始。等到那两位来了以后，大家一起进行其他两项。”她直接说了一个安排，并没有询问他的意思。
陈言长心里有些奇怪，但仍从善如流：“好的。”心里却是满心不耐烦，他又不是真正的商人，也不是真正的慈善家，查账这种事对于他来说最是无趣。不过本来“余离忧”没来，他的计划也无法执行。所以他没有反对的必要。
偏殿门口挂着一块财务的招牌，想来是财务室。柳夫人走进去给两位安排了位置，然后让门卫去泡茶。门卫给访客泡茶？这不是一个正常的安排。说明这里的员工并不多，而访客估计更少。
柳夫人自己亲自取出一叠账本递给二人，指引陈言长怎么看，哪些是入账，哪些是出账。他漫无目的的闲翻了几页，发现了林吾道的名字，他捐赠的金额是八千元。看来这位小伙子年纪不大，生意倒做得不小。翻页又找到了梁笑应，这次和白鹭夫人传来的结果一样，是三千元，时间则是1829年4月。在这个名字上面，他注意到一个叫卓缙的人，也捐了三千元，时间是同一天。这个应该就是柳夫人口中的卓公子。那么他一定不会是给孤儿院题字的人。陈言长没有多想，仍将这个名字记在了脑中，这是梁笑应认识的人，记下来有备无患。在这一页的后面，有一个名字同样引起了他的注意，杨浙。这个名字他也有见过，出现在梁笑应杀过的19个人名单上。而不知是不是巧合，这个名字与上面两个虽然隔得较远，但仍在同一天。
接下来在支出部分，他根据解说看懂了。整个孤儿院现有一个助理，三个老师，一个门卫，一个清洁工，一个厨师。除了院长本人，一共有七个员工。每个月薪水支出只有148元，也就是说平均每个人才21元出头。就是平福城的普通工人月薪也有33元。这些人中可能还有奥法师，这让他们怎么活？若不是这些人都是充满爱心的社会楷模，那么就是还有其他人在背后为他们付账。有意思。
现有87个孤儿。有一大堆进进出出的记录。进是被人送来，出是被人领养。这一部分，他耐着性子，认真抽样翻了几页，就烦躁地跳了过去。然后他想起这一切可能被柳夫人看在眼中，又装作认真的样子翻看着。结果当然是什么都没看进去。最后他本着不能一个人难捱的想法，每看一本就塞给莉蒂娅，也不能让她闲着。
终于，在他百无聊赖之际，听到那个清脆的声音：“为什么院子里没有儿童活动设施啊？我们帝都的孤儿院都有的……不是，我是说他们帝都，不是我们帝都。”
陈言长不觉挠头。她果然是公主。而且还是不太聪明的公主。也罢，若不是为了死去的哥哥，谁愿意个皇家的公主打交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