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不可能的任务

北宸的夜是昏黑的。月亮和只有两三颗最亮的星星能够透过层层迷雾展现出模糊朦胧的光芒。夜晚的北宸并不恬静,城市并没有和平福这样的小城一样彻底陷入休眠。城郊的工厂依然在释放一天最后的力量。饶是昏黄至极的月光下,陈言长也能隐隐看到遥远的地方升起的黑烟。

什么样的黑烟,是能让人在黑夜里依旧看出的黑烟?只能是比黑夜更浓郁的黑。

比黑烟更浓郁的黑则存在于陈言长的心里。他侧身睡在床的边缘,甚至脚掌部分直接悬在外面。他尽最大可能保持与占据在大床大约40%的莉蒂娅远一些。对方似乎并没有他这么多疑虑,面对这场亡命的刺杀十分坦然,已经早就睡得很熟。

巨大的呼噜声搅得陈言长睡不着。当然他也不得不承认,失眠本质的原因并不是呼噜,更不是因为这位并不十分漂亮的妻子。

确实是并不太漂亮,这让精通机械、熟悉奥术、擅长数学、懂得物理的津西毕业生第一次见识了化妆术的玄妙。不是奇妙,是玄妙,和他用来形容奥术的词汇是同一个。她光洁的皮肤原来其实也挺粗糙、同时充满雀斑,眼睛没有这么大,睫毛也没有这么弯,眉毛直接略等于没有。和小城里较为漂亮的姑娘差不多,与前同事王演曾经介绍给他的女士美貌程度一个档次。由于其异族人的缘故,和玛丽莲还真的几分共同点。

所有的胡思乱想,包括关于平福城的某些美好回忆,都只在他脑中一闪而过。他事实上只是一个从来没有做到任何大事的普通人。这不仅是指他不懂奥术,就是在凡人中他也不过是普通人。因为哥哥的缘故,见过一两次大场面,便以为自己真的临难不避。其实这辈子也就是昨天设计梁笑应的时候豁出去过这一回。那也只是当时真的以为自己智珠在握。在一步一步陷入泥潭和危局之后,他开始发现自己的自以为是。

现在摆在他面前的任务已经面目全非,他并不是一个优哉游哉气定神闲前来寻找公主的骑士,而变成了一个身负不可能任务的杀手。在这种情况下,他还必须找到并带走公主。

现在他忽然就背上了梁笑应的任务和陈言长自己的使命。后者是他必须做的,不然他哥哥死得代价太大。

在惊恐、焦虑、瞻前顾后、手足无措、颓废、挫折等各种负面情绪交织下,他并不能保持清晰的头脑,从目前的一团乱麻种找出头绪来解决这些问题。只是左思右想,都不合心意,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终于迷迷糊糊睡着了。在梦里,他被梁笑应杀死过,又被折纸的白鹭烧死过,还被找到的公主抹去脸上的浓妆露出莉蒂娅的本来面目以后用剪刀刺死过。最后一次梦中的死亡是哥哥用一刀劈死。在极度不解和愤怒中,他睁开眼睛,才缓过气来。

平息了一会儿心情以后,他才注意到洗手间里的水声,想来是莉蒂娅在里面洗漱装扮。他掀开被子,只觉贴身的衣服都被汗水浸湿了。若是以往,这种情况显然是换一套干衣服。可是考虑到行李箱里只有一套外衣,这让他忍不住腹诽梁笑应。这真是把所有的光鲜都留在人前吗?

莉蒂娅走出来,没有再穿旅行装,而是一身正统的宫廷式长裙。除了缺少一个巨大的裙撑,羽毛帽、及地百褶长裙和白纱手套一样不缺。只是银链的红色宝石项链和抹茶色白领长裙略微有些不搭。考虑到项链的价格,这种的装扮也合情合理。毕竟她并不是真正的贵妇,只是小城市里普通商人的妻子。

莉蒂娅想来对梁笑应的职业素养充满了信任,所以昨晚的各种冷嘲热讽和声色俱厉都已经被收纳了起来,只宛若列车上那位眼中流光的恩爱妻子:“笑应,昨天我听说这里的早餐很糟糕,我们出去自己吃吧。余会长那里约的是10点半,马车过去需要40分钟的样子。现在时间还早。”

陈言长先是被一声“笑应”弄得全身一阵鸡皮疙瘩。中州人普遍没有异族人那么奔放,便是夫妻要么称全名,要么称昵称阿应之类。笑应这种过分亲昵的称呼,让正在整理马甲的他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此去余立凡府邸需要40分钟。马车的速度通常是每小时20千米左右,也就是大约距离平安酒店有13千米的路程。昨晚看过的地图迅速在他脑中浮现了出来。北宸的地形被一条大河划为两半。这条大河就是有北宸母亲河之称的福河。福河从西北流入北宸,又从东方穿城而出。

他注意到地图上福河上只有一座桥,福河大桥。偌大城市只有一座大桥是非常奇怪的一件事。不过来过一次北宸的他,多少对这个城市略有了解。考虑到福河平均宽度有百米之多,唯有在福河大桥所在的位置因为地势的缘故,水势骤然收束,只得50米左右。

按地图上标注的建筑名来看,州府市府两级政厅、银行、威远男爵府、大部分富豪府邸都在福河南岸;而火车站、工厂、以及平民住宅大都在福河北岸。平安酒店就在北岸,想来余府是在南岸的。势必要通过那座仅有的福河大桥。

一个城市只有一座桥梁来作为交通运转必经道路显然是不太够的。所以船运在平时也是两岸疏通的必要手段。但是仅限于每年7月到次年3月。4到6月是北宸的渔业保护月,不允许通船。在这三个月里,取而代之的是福河大桥上下游各设立一条临时的浮桥。浮桥是不能通行马车的,只能人走,所以也走不快。

他戴上帽子握起手杖提起手提箱,和在扇子与伞之间纠结了许久的并最终选择了后者的莉蒂娅一起走到了大厅。他注意到昨晚的马夫人正和一个同样矮胖的男子并肩而行。两个人骂骂咧咧,马夫人还试图用手去捶打男子。很显然,男子就是玩了一手花活然后狂赌两天牌的马静先生。

迎面遇上尹霜母子,有正牌妻子在他身侧,尹霜只是浅浅一笑。倒是上次没有得到回应的戚柯挥着手向陈言长致意:“叔叔,你们也去餐厅吗?这里的早餐比列车上好多了。”

虽然立刻意识到妻子关于早餐的评论是因为什么,本来完全与这份萍水相逢没有关系的陈言长不得不为梁笑应的花心背起这个黑锅,面容僵硬地嘿嘿笑了笑:“我们想试试外面的早点。”目光不敢触及两位女士。只得快走几步,几乎是拖着挽住他的莉蒂娅离开了酒店。

莉蒂娅选择了一家面包店。陈言长的早餐是全麦面包和一个煎鸡蛋。莉蒂娅则要了一种涂满奶油的蛋糕和牛奶,并在牛奶里加了三勺糖。他看着对方甜得有些腻味的套餐,有些感慨。这么爱吃甜的女性却如此苗条,这在他看来也是仅次于奥术、化妆术外的第三大玄妙了。

他草草吃完,随手拿起餐厅免费提供的报纸。刻意跳开大信经济政治军事的大事纪要,漫不经心地浏览着鸡毛蒜皮的北宸新闻。乱七八糟的新闻没在脑中留下什么印象,只隐约记得一些招聘启事,彩旗剧团的表演通告,以及威远男爵11日大婚的婚讯。令他吃惊的是北宸工人的薪水竟然只有50元。虽然远高于平福城的33元。但是考虑到一碗面都是两倍的价格,他真不觉得这算高。

看到莉蒂娅享用完了她的美食以后,他随手把报纸插回原来的架子上。出门叫了一辆马车,陈言长报出了余立凡府邸。车夫愣了愣,显然不知道这是哪里。莉蒂娅赶紧补出了详细地址。

看来这位旭虎会长在北宸并不是人尽皆知的大人物。很快他又在心里更正了自己的错误,这应该是因为北宸太大,人口太多,重要人物太多。不像平福城就那么几个大人物也只有这么大的城区,稍微有点名气的人大家都听说过住所。

两个人坐进车厢,等到车子启动起来,莉蒂娅不断地尝试着在车内怎么才能把伞拿得更舒适一点:“能说说余立凡是怎样一个人吗?”

“不能,”陈言长没有丝毫犹豫就做了否定,“我对他没有什么特别的印象。只是和旭虎做过一次生意,对我而言是一笔大生意,对旭虎而言只是一大堆生意中微不足道的一个,你觉得我能和他有什么实质性接触?”显然,莉蒂娅并没有参与过上次会面,所以陈言长觉得这个很容易搪塞过去。

莉蒂娅张着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又欲言又止,最后斟词酌句说:“你的那笔生意真的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个吗?而他这样的大人物,你就算远远看一眼也会有印象吧。”

他沉吟片刻:“没什么印象。”因为他是真的没有见过余立凡,乱编什么都不合适。他觉得纠结这个话题只会让他显得太过于被动,立刻转换了话题:“你说余立凡的背后有皇室。他是为哪位皇子和公主服务的?”

“这个……不太清楚。”在下意识接下这句话以后,莉蒂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说出了她的结论。

“皇帝七个儿子,九个公主。除了太子陆离征,我只知道陆离旻公主和四皇子陆离棋是一母同胞,她和陆离棋是公开盟友。好像还有一个擅长理财的七皇子陆离当。有个有名的呆头公主陆离忧。其余的关系,我并不清楚。也不知道这陆家人的为了争大信唯一的那个位置,怎么个暗流涌动?”他拿着手杖在空中轻轻摇动着。

莉蒂娅沉默了片刻:“什么陆家人,是皇家人。”

他本能想要反驳,但是话到嘴边,只是歉然一笑。他现在并不是玩世不恭的陈言长,而是一心想要挤进上流社会的梁笑应。他不该有这样的态度。他只得讪笑一声:“只是在猜皇子和公主的名字。”

“你……不会觉得你有机会接触到公主吧?”莉蒂娅终于通过自己的脑补为他的行为找到了合理的解释,对这个花心浪子予以了无情的嘲讽。

“我这是在想我们这次任务会不会背后有皇家的插足?到底是我们明面上的雇主想要我们进行这次任务,还是雇主背后另有皇室的黑手?”陈言长忽然停住手上的动作,将头转向莉蒂娅,目光直刺入对方眼中。要想解决他目前的所有麻烦,他至少得更多的知道他当前处境的更多信息。然而,所有的一切对于他来说都只是模糊的概念。他绕了一大转,就是要逼出这个问题。

莉蒂娅看着他,若有所思,很久没有回答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