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在想如何能做到天衣无缝。
一
琴台路的某间茶馆坐无虚座。一曲川乐袅袅弥漫。
当年文君曾在彼地琴台当炉卖酒,美女兼美酒的招牌吸引了无数风流才子民间百众,如今此地琴台茶馆同样吸引了众多客人如鱼,游人如织。川馆子特有的装修,古朴生香,与老舍茶馆的清新、典雅的老北京风味又有所不同。茶席上头的那帷幕前的舞台上,穿着雕龙绣凤的古衣的大师傅们,在充满好奇的目光中娴熟地表演着自己的拿手绝活。杂技,传统曲艺,皮影戏,魔术,相声,当变脸开始的时候,师傅脸上瞬息万变的脸谱引来台下的客人们轰动如雷。
旁边有三个位置空着,他的视线落在门口。
她怎么还没来?
思忖间,铜钱门帘被撩开,一个苗条的身影映入了他的眼帘,他眼睛一亮。
“This way please。”这位皮肤白皙,身段苗条的女人,先冲他甜甜一笑,而后才把两位金发碧眼的客人请到他坐的茶席上。
两位外国友人的注意力便全落在了正在变脸的师傅身上,茶未沾,食未进,便不断冲台上伸出大拇指,直称赞:“Excellent!”
“Yeah?Thank you。”女人刚要为他介绍,他却摆了摆手,示意迟点再说。女人会意地点点头,凑近他的身边为他斟了一杯热茶,用纤纤素手轻轻推到了他的桌前。他顺势握住了她的手,把它抓着放到自己的膝盖上,跟着背景乐曲轻轻拍着。
女人忍不住会心发笑,手放在腹部轻轻抚摩着。
舞台上表演着长嘴壶茶艺表演:两个穿着有着土黄色对襟的米色功夫服的年轻人,一人提一把細嘴长近二公尺的沉甸甸的铜壶,一人拿一个茶碗,配合着表演各种招式:紫气东来、天人合一、贵妃醉酒等,无论哪一招,无论哪个方向,两个年轻人手中长长的壶嘴均紧紧跟随着那个茶碗,万无一失地把热茶“飞”入茶碗里,博得满堂喝彩。
两个外国客人手掌拍个不停,看到两个年轻人开始在台上一人站一隅远远地为台下的茶客们飞“茶”时赶紧把茶碗揭开,很快,那两个年轻人转到了他们这一席上,其中一个年轻人吆喝了一声,在台上扎稳了马步,侧身高举起茶壶,登时,热热的开水呈一道抛物线倾泻进了蓝眼睛眼前的茶杯里,滴水未溅。
“WOW!”两个蓝眼睛夸张地瞪大了眼睛,望着台上向他们鞠躬的年轻人大叫:“Amazing!It is so amazing!”
二
他依然静静地坐在一边,看着她游仞有余地为两位客户解惑关于茶技艺术的疑问,举手投足间透着优雅,娴静,欣赏不已。
送走客户后两人坐在车子里,她从手提袋掏出了一个保温瓶——用盖子当做是杯子,倒出了飘着淡淡花香清凌的菊花茶水,递到了他的眼前。
他其实不喜欢喝茶馆里浓烈的热茶,刚才假装好客喝了几大碗,现在喉咙里正干渴得冒火,冰镇而清凉的菊花茶来得正是时候。
他细细品着菊茶冰茶,其实品着的是她的体贴入微。
喝完后她才盖好金属保温瓶,看他一直凝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本该沉稳的女人竟然像小女生般调皮地把保温瓶贴到了他的脸上。
他夺过保温瓶扔了,把她揽到了怀里,不安分的手探进了她的后背,在又滑又腻地皮肤上揉着。像以往一样,她没有抗拒地软在了他的怀里,手却放到了腹部处,轻轻地拍了拍许久,轻喟,“我有了,是你的。”
她抬起头,笑厣如花。
他却忽然被哪里来的毒蜂蛰了一般,一下把手抽了回来。
三
“我有了,是你的。”
把她送回了住处,一个人驾车回家的时候,他想起了她笑着告诉自己的这句话,身体仿佛是刚被那冰镇的菊花茶水淋过一样,冰凉冰凉的。
这女人。
明明说好了游戏而已,不会当真的。
看到屋里那支证明凿凿事实的验孕棒,对她的欣赏转瞬变成了怨愤。
“我们什么时候把婚结了?”她微笑,却又面带得意地看着他。
孩子,是她一早处心积虑想要的吧?所以才能逼迫自己就范?
“你不想让我把事情闹大吧?反正你家里那位不是无法生孕了吗?跟她离了,我安心跟你过日子。”
离婚?说得倒轻巧,他现在所拥有的一切,可都是家里那位给的,离了婚,他喝西北风去吗?而且——
他狠狠地捶了一下方向盘,车子一下没驾好,差点撞上了旁边的车子,车主人探出头冲他骂了两句。
而且,如果他跟她的事情被家里那位发现了,就算是自己不离,家里那位也一定饶不了自己,那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东西,权利,地位,财富,名声,全都泡汤了。
“我都已经有了你的孩子了,你不可以丢下我不管。”她把他跟她在一起的时候的照片,一张一张慢慢地摊开放在了他面前的桌子上。
那些游龙戏凤的照片是她一早准备好,打算跟自己摊牌的时候派上用场的吧?
他脸上的表情瞬息万变,丝毫不知道,比起今天去过的川茶馆里的变脸,他的表情也有过而无不及的精彩。
不能够让她说出去,想个方法,让她闭嘴。
可是,要怎么做?
前面是个红灯,他缓缓地把车停了下来,握在方向盘上的左右手的拇指不停地轻敲着方向盘,视线扫进后视镜的时,看到车座上那个锃亮的物体。
是那个金属保温瓶。
睹物思人,他没好气地瞥了一眼,便又紧紧地盯着前面的交通灯。
红灯灭了黄灯亮了,接着又是绿灯。
在绿灯亮起的那一刻,他的脑海里也倏忽一闪,响起了川茶馆里那悠悠的乐曲。
锣鼓声,铜钹响,萦绕不止。
大师傅变脸的时候忽闪而过的脸谱,红的,青的,黑的,绿的,最后定格在了白色的脸谱上。
白色的脸谱上那道窄窄的眼缝眯了起来,嘴角危险而狡诈地扬了起来。
他想起的最后一个镜头,是在异国语言的叫好声中,戴茶倌帽的年轻师傅一个刚健的马步,耍出一招紫气东来,那热热的水通过长嘴壶飞入茶碗里,那茶碗里的茶叶起起伏伏着翻滚不断,让人琢磨不透。
他哑然笑了。
绿灯。
通行。
在那乐曲声里,他一脸轻松地继续前行。
四
琴台路的这间茶馆依然热闹非凡。
公司举办了一场欢庆会,包下了这间茶馆。
茶席那边的戏台上如常上演着相声和皮影戏,表演变脸时依然获得声声喝彩。
他脸上的表情依然那么从容,其实内心却随着紧张而亢奋的乐曲节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来了,来了,他盯着舞台上那张变幻的脸谱,当出现白色的脸谱的时候,他的心打了个颤,嘴唇泛白得愈加干燥无血。
“你怎么了?”她看出他的异样,关切地问。
那张美丽亲切的脸在他看来却是蛇蝎一般地毒。
他摇摇头,保持着镇定拿起了茶碗,却又放了下去,手在不易察觉地微抖着。
身后,舞台上,长嘴壶茶艺表演正如火如荼地进行着。
她心疼地握了一下他的手,然后从手提袋里拿出了保温瓶,在他碗里倒进了冰镇的菊花茶。
他端着茶碗一口气连喝了几杯,到最后她把保温瓶里预备的菊花茶倒得见底,连冰块也滚进了茶碗里。
“看茶,看茶!”
那铜壶长长的壶嘴伸到了他们这一桌上来了,旁边的员工在不停地拍掌,等着年轻师傅们为他们公司的领导续水。
他蹙起的眉毛舒展了开来,袅袅的茶香弥漫在空气中,他不易察觉地冷笑起来,把自己的茶碗放到嘴角边有滋有味地喝了一口。
“看茶,看茶!”
他笑了笑,把茶碗慢慢地放在桌子上,揭开盖子,看着冒着热气的壶嘴对准茶碗泻出热水,弓起的手指在一边的桌子上轻敲,“够了,够了。”
“好。”年轻师傅们一个漂亮的收势,博来满堂喝彩。
他跟其他人一样拍着手掌,叫着好,以茶代酒地对全公司员工说出了一番早已由她准备好的祝词,“敬大家一碗。”
员工们都站了起来,拿着茶碗,轻轻碰了一下,然后一饮而尽。
站在他身边的她也激动地站了起来,深情地看着他。
按他事先告诉她的,他将要公布他们的事情,获得大家的祝福。
他看着她,笑着。
她也笑,旁边看出点端倪的人起哄了起来。
她的脸涨得通红,头开始眩晕,不知道是因为幸福,还是因为空气中弥漫的茶的香味。
她应得的。她想。
她为了他,牺牲了那么多,他妻子的位置,她应得的。
她憧憬着别人叫她经理夫人,经理太太。
她望着他那张英俊温婉的脸,伸手接过他碰杯而回的茶碗,一饮而尽。
旁边的人起哄,她笑了笑。
头更痛了,她看着他,视线里,他的那张脸模糊了起来。
身体里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人夺走了一样,忽然空了起来。
“你——”这个时候,她才忽然察觉到不对劲。
茶的气味忽然如洪水般从她的鼻子,耳朵,口腔中直涌而进,身体瞬间充塞了无穷无尽的茶香,快要迸裂开来。
世界似乎除了茶香,便什么也没有了。
她最后听到了他轻轻唤她的名字,以及其他人急切的呼喊。
别叫我的名字,要叫我,经理夫人。
五
项维站在燕台路,看着茶馆门前摆放着的招牌铜壶。
一个月前这里发生了一宗命案,一位职业女性在品茶的时候暴毙身亡。警方接案后展开一系列调查,发现死者喝过的茶里被人投入过量的氰化钾,综合案发后的调查跟在场所有目击者的证词却没发现谁有杀人的动机跟投毒的嫌疑。
负责此案的项维搔了搔头,头脑里清晰地浮现出受害者以及案发现场的描述:死者钟西红,花城某外贸企业公司的客服部经理,现年27岁,单身,外貌娟好,家中次女,自大学毕业后便入职此企业,平日无不良嗜好,作风正派,工作负责,在公司颇得人心。案发当天参与安排在这间茶馆公司员工欢庆活动,在喝完总经理敬茶后不省人事,送医院后证实为中毒,不治身亡,案子查到这里,一度陷入僵局,直到他找到了死者的助理小林,她在案发当天便坐在死者身边目睹整个过程,而项维从她这里得到了关于案发现场最完整的描述:
“与钟姐负责接待的客户做成了生意后李总安排我们在茶馆举行庆功宴,当时大家在公司包下的茶馆观看演出,我记得是在台上的变脸开始时,跟李总把自己面前的茶给撤了,钟姐把自己带着的保温瓶里的茶倒给了总经理——”
“保,保温瓶里的茶?”项维一向有点口吃,这么结结巴巴地问。
“对,李总不习惯喝外面的浓茶,而钟姐随身一直都带着甘甜清香的菊花茶。”
“然后呢?”
“李总喝过我们钟姐的菊花茶时,台上茶艺师傅的表演也结束了,于是李总以茶代酒敬贺我们公司业务扩建,大家都喝了自己的茶,而钟姐也饮干了李总的那一碗——”
“钟,钟经理喝了什么?”项维再次打断道,问。
“李总的那碗茶。钟姐也不喜欢喝外边的茶,所以就拿过李总的茶碗喝了敬茶。”
“奇怪。”
“对吧?确实奇怪。我们亲眼看到李总拿着那个茶碗一口气喝了好几碗钟姐的菊花茶都没事儿,可我们钟姐就喝了那么一碗自己的茶便出事了。”
“不,不对,我说的奇怪不是这个意思。”项维摇头,“你们钟经理,跟李总的关系很好吧?是超乎了上司跟下级的那种,暧昧的,情人?”
“啊?为什么会这么说?”
“其一,李总不喜欢喝外面的浓茶是你们公司都知道的事情,可怎么你们所有的员工谁都没随身带着菊花茶在保温瓶里,却偏偏只有钟经理带了?其二,没有谁想到要给李总递温和的菊花茶,偏就你们钟经理想到了?其三,最重要的一点,你见过哪个女人在饭桌上会不介意地续用别的男人的茶碗茶杯的?钟经理如此不避讳,很显然,你们李总跟钟经理的关系不一般。”项维分析起来口齿伶俐。
“你是说——”小林一阵恶心,低头下干呕起来。
“喂,你,没事吧?”
“没事。”小林用纸巾擦了擦嘴角,尴尬地笑,摸了摸腹部,“真是的,妊娠反应还真是麻烦。”
“恭恭,喜你。”看着当事人不说完全看不出来的腹部,项维干咳了一声,“能,能带我去你们钟经理的住处调查看看吗?”
“恐怕不行。钟姐住在公司宿舍,出事的时候是在一个月前,在警察搜查没有发现以后,钟姐的东西便被处理掉了,现在那宿舍已经安排给另一位经理住了进去。”
“所有的东西都没了?”
小林点点头,“当时是我带钟姐的爸妈进宿舍收拾的,总共也没多少东西。”
“没,没发现什么奇怪的事情吗?”
小林想了想,有点迷糊,“就是,在钟姐的书桌脚背发现了一支验孕棒。”
“验孕棒?”项维也迷茫了,他似乎没听说受害人有受孕的痕迹。
小林不好意思地看了项维一眼,“是我的验孕棒。我有上个月跟钟姐一起买了验孕棒做了下测试,没想到居然落那去了。”
六
随后项维去见了小林口中的李总。
大企业的总经理,在商海中练就了一副荣辱不惊的平和面孔,面对刑警的调查面不改色,提起钟西红的死,更是如喝粥吃饭般平常。
没有特别的伤感,也没有特别的可惜。
这反而让项维生疑。
若死去的是个底层普通的员工,也许项维对此刻李总的表情不以为意,但若果死去的是跟自己有深一层关系的女经理,特别是刚为公司招待了重要的客户,做成了生意的功臣来说,李总刻意淡然的神情,反而不得不让人禁不住揣测他的真实心意。
“那天小钟还为我斟了她特制的冰镇菊花茶,她喝的也是同样的茶,却出事了,公司有不少人都猜,也许投毒的对象是我,但偏让小钟给赶上了,因为这事我还很懊恼呢!”口中说着懊恼,可脸上却没半点懊恼的神情,死了一个人的场景从他口里叙述出来就如同做季度报表那般枯乏简单。
“李,李总,我冒昧地,想,想问一个问题。”项维的眼光一直注视着李总放在偌大的办公桌上,不停地轻弹着桌沿的两根手指。
“项警官请说。”
“你跟钟经理,钟西红女士,是情人关系吗?”
“不是。”李总哑然失笑,抬起的右手很快地摸了一下鼻子,“要是没别的事,项警官请见谅,实在是因为鄙公司业务繁忙,容不得我们用这么多余的时间跟精力放在一个死去的员工身上。”
项维转身关上门的一瞬间,心底几乎同时地下了一个结论:他在撒谎。
刚才的那个小动作出卖了他。
在否认与钟西红存在情人关系的时候,他极快地点了一下自己的鼻子。
男人的鼻子上,有可导致勃起的组织,当男人想隐瞒东西的时候,相应地鼻子脊梁上会发痒,这就是为什么男人撒谎的时候,多数会下意识地去摸,去点或者去挠自己的鼻子。
李总,现年四十二岁,已婚,父母双亡,妻子为企业董事的千金,结婚多年未有身孕,李总大学毕业后结识了现任妻子,从此扶摇直上。难怪他否认与钟四红的关系,一个凭借裙带关系才获得高位的软饭男人,并不是说他才华实力有问题,而只是在全面投资的商业社会,金钱跟地位往往才是成功的关键,这是许多不得志的能士每每感慨的遗憾。
很明显,李总的嫌疑是最大的。
虽然从钟西红家里找不出任何显示她与他有关系的物品——也许在钟西红被害后就被处理掉了,但案发现场钟西红跟李总的暧昧,李总对这层关系的隐瞒以及对她的死的避而不谈,让人不得不在意。
问题是,几乎全公司的人,都看着李总喝下倒进茶碗里的茶的,也是所有人,都看着钟西红喝下茶碗里剩下的茶的,那茶却是钟西红本身自己带过来的,警方彻底检查过了钟西红装茶的保温瓶以及剩下的茶渣,毒理测试没发现一丝毒素,这就排除钟西红自己下毒的可能,那下毒的对象,究竟是李总,还是钟西红?同一杯茶,李总喝了,钟西红也喝了,为什么李总没事,而钟西红却死了?茶中有毒是经化验证实了,那么这杯茶,是在什么时候被人下了毒?在李总喝了以后,那个茶碗一直在众人的视线里,要是有人动手脚,那么应该所有人都看到了,可事实是,所有的人都没发现下毒的人,按照当时的场景,也没可能有人会那么明目张胆地动手,凶手到底是如何做到的呢?
七
馆子里依然响着悠长的川剧腔韵,项维对戏台上的曲艺相声均不大感兴趣,,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出事那天的每一件小事情。
茶,茶点,菜肴。
舞台上的变脸表演,长嘴壶茶艺。
掌声,乐声。
茶席上,观看的众人,小林,钟西红,李总。
李总不喝外茶,钟西红用菊花茶斟满茶碗,李总喝茶。
李总敬茶,钟西红接过茶碗,喝茶,小林目睹钟西红毒发身亡,众人惊讶。
李项维搔了搔脑袋,没可能有人可以在众目睽睽下投毒。那么是在茶碗的盖子上做手脚吗?
现场的茶具已经扣押调查,除了那只茶碗里的茶水有毒,其他茶碗,包括盖子,手柄,均没问题。
更何况,那杯茶李总喝的时候早揭开了盖子,在递给钟西红之前他也喝了几口,这个事实有整个公司的员工作为目击证人。
项维苦恼地看着提着长嘴壶的师傅开始远远地在台上为席上的客人续水。
在茶碗从李总手上转移到钟西红的这段短短的时间里,除了这两位当事人,没有其他人接触过茶碗,不过,茶碗里的茶水,曾经续过水?
项维看着长长的壶嘴里的倒出的热热的水,一滴不溅的为自己喝去大半的茶碗里续满,看得出神。
从年轻师傅壶里倒进那个茶碗里的水,有毒?
若真是这样的话,那么当日所有续水的茶碗里的茶都应该有毒了,同一壶水,怎么可能别的茶碗里的茶水没问题,却只有李总的那一碗出事了?
说不通,完全说不通。
项维使劲搔头,看着门外小林挎着手提袋走进来,快步走到了这边的茶席上:“要我走进这里,真有点困难,毕竟这个茶席就是钟姐死去的地方。”
项维点点头,表示理解:“我需要你把案发当日的事情,包括任何细节,全,全部从头到尾说一遍,来一次案件重演,能行吗?”
小林点点头。
“那么,我是李总,而你是钟西红。我坐在这里,你坐在,这里?”项维站起身,小心翼翼扶着小林互换了一下位置。
“李总不喜欢喝浓茶,于是——”
“钟姐拿出了平时带在身上的保温瓶,斟茶,递给李总——”小林早有准备,拿出了保温瓶,倒满项维空的茶碗,示意他喝下,“是我私家泡的菊花茶,又清又凉的,那天李总就是这么喝下去的!”
项维皱着眉头喝了下去,冰凉的菊花茶滋滋地从舌头一直滑下胸腔,才喝完一杯,小林便又续上一杯,示意项维继续喝光它,一连三杯,让灌了一肚子水的项维腹涨胃疼,“那,那天他当真这么牛饮吗?”
“是啊,就是这样喝的,我坐在钟姐身边,看得真真切切,你不是说要巨细无遗的吗?”小林把最后一杯菊花茶斟满,把保温瓶底泡得发软的菊花、冰块一并倒进了茶碗,看项维喝了一半,阻拦住了他,然后叫着在台上飞水的年轻师傅过来续水。
项维看着茶碗里一半的菊花,伴着一阵滋滋的声音在壶嘴倾泻出的热水里升腾,一怔。
“李总说了一番致词,钟姐站了起来,接过茶碗——”小林说着,捧过项维的那个茶碗,迟疑,“项警官,我要喝下去这碗茶吗?我不乐意喝人家的口水!”
“谢谢,我想,我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八
是的,怎么下毒,项维到底是弄明白了,问题是,没有证据。
一个月的时间,充裕得足以让凶手处理掉所有相关的物证。
直觉告诉项维,这将可能是一个知道动机,手法,却无法收集证据将其归案定罪的罪犯。
李总看着坐在茶席上好整以暇等着自己的项维,蹙了一下眉,然后很快地恢复了常态,沉稳地在他对面坐下:“项警官还有事找我?”
“是的。”项维打量着李总,心想,这个计谋,这个男人不知道筹划了多久,设想了多少次?
“李总,你你公司的职员,钟西红的中毒,中毒事件我已经了结了,我想也许你会有兴趣。”项维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了一个金属的保温瓶,慢腾腾地给他眼前的茶碗斟上,“这,这是你公司的小林小姐,向钟女士偷师学泡的菊花茶,要试一试吗?”他给自己也斟上一杯,满满地,一饮而尽,注意到死死盯着茶碗的李总脸色先是变白,然后变青,项维再把自己茶碗满上,把保温瓶递到了李总面前:“喝,喝啊,这里还有!”
李总缓缓地抬起头直视着项维的时候,表情依然淡漠,看不出半点异样。
果然深藏不露。项维有点窘迫地搓了搓手,心里一沉。
李总依言把茶喝完了,项维把保温瓶里剩下的茶水全倒了出来——已经没剩多少了,半碗茶不到,更多的是没有泡开的菊干,以及几颗晶莹剔透的冰块。
似乎是故意的,项维倒得很用力,冰块撞在碗沿跟碗底,发出清脆的声音,相当好听。
李总的脸却再度变了,死死看着那些泛着冷光的冰块。
“师傅,添茶。”
项维忽然觉得李总的脸变得比变脸表演精彩多了,他叫来表演茶艺的师傅,看着他赏心悦目地扎着马步,一个飞龙在天把长嘴壶里热热的茶水送进了李总的茶碗里——热水冲泻下,冰块很快地融了下去,不久,就只有清一色冒着热气的茶水,再无半点冰块存在。
李总的脸色铁青铁青的。
“钟西红的保温瓶里装着冰镇的菊花茶,茶水里为了维持低温自然放进了冰块,你在冰块里做了手脚,把毒注入了其中一个冰块里放进保温瓶里。因为保温瓶保持着冰水的低温,冰块不融,保温瓶里的菊花茶自然也是无毒的。到案发当天,你故意在众人面前喝光了钟西红保温瓶里的茶,这样所有人都知道你喝过钟西红的菊花茶而没事。茶水见底,钟西红把冰块跟不多的茶水最后倒进了你的茶碗里,你为了遮人眼目,故意又多喝了几口,刚倒出来的冰块并没有融化,里面的毒素不会渗透出来,你当然不会有事,但却加深了其他人对你喝过这杯有毒的茶的印象。随后,表演长嘴壶茶艺的师傅为客人续水来了,你的机会也来了——长嘴壶里倒出的是热水,热水一进茶碗,那冰块自然融化,而里面的毒自然也随着溶进了茶里,你在师傅续水后并没有沾半点这茶水,而深知道你不爱喝外面浓茶的钟西红,恰好碰上你向她敬茶,心疼你的她自然便代你把茶喝了下去,谁料自己一命呜呼。案发的过程,所有的人,包括茶艺师傅,都没有机会接近那碗茶,所以下毒的手法才会显得如此天衣无缝。”
“你跟钟西红的关系一向是瞒着别人的,所以能证明这层关系的东西并不多,接下来,只要你处理掉了钟西红屋子里所有指向你的不利证据,便不会有人怀疑到你身上了。杀人,并且是当着众人的面杀人,利用茶艺表演的师傅制造机会,甚至让所有在场的人成为你什么也没做过的目击证人,你很大胆,也很冒险。”项维一口气说完,然后盯着李总。
“谢谢夸奖,可是很遗憾,我并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李总的表情再度恢复了从容,倚着椅背淡淡地看着项维,但放在桌底下的双手的大拇指,却开始轻轻敲击着他的大腿,“你三番两次毁谤我跟钟经理的清白,如今的警察都像项警官你这般没有证据却信口雌黄吗?既然你找到了杀人方法,更应该集中精力找出凶手才对。”
“贼,贼喊捉贼的意思李总你懂么?”项维没想到自己说出事实后他还继续抵赖,又开始变得口吃起来。
李总沉默了半晌,许久,才问:“好吧,退一步讲,我跟钟经理就算有深一层的关系,动机呢?若钟经理是我的情人,我更没有理由害她才对。”
“错,错了,是在没有利益冲突的时候,出轨的情人间才不会存在互相伤害。”项维搔了搔头,“你杀害钟西红的动机,是因为钟西红怀孕了,她逼你跟现任妻子离婚,而你不情愿,因为那将意味着你要放弃好不容易得来的金钱,地位以及权力。”
李总身体一震,险些冲动地站了起来,但他却抑制着自己,盯着双手的大拇指,深陷进了大腿里。
“被我说中了?”项维咧嘴笑了。
“你没有证据。”
“可,可我有一张嘴巴。”项维得意,“要是我把你的这些事情宣扬出去的话,你说,会对贵夫人,还有贵公司产生什么影响呢?”
“你想怎么样?”
“掩,掩口费。给我一笔钱,保证我不会大嘴巴。”项维再次笑了起来,看着李总阴晴不定的脸,忽然觉得美妙极了。
李总面不改色地盯着项维,心里却在激烈的斗争,他想到了实施这个杀人策略前前后后的事情,没有破绽,不应该有破绽的。脑海里浮现出那张白色的脸谱的时候,他有了决心。
勒索他,看这个心虚的人能忍耐到什么时候,逼他显形,只要抓住了他的狐狸尾巴,想要收集他的罪证便轻易多了。抱着这个想法的项维,惊奇地看着李总慢慢地端起了茶碗,揭开,放到了嘴边,然后蹙着眉把见底的茶碗放回桌面:“我想告诉你,这菊花茶比钟经理泡的难喝多了。”说完,一句失陪了,便头也不回地走到了门口。
“你知不知道,其实钟西红并没有怀上你的孩子,她只是设计在骗你,你根本不应该杀人的。”项维沉不住气地,忽然吼了出来。
他终于看到这个男人有一刻动摇了,肩膀有那么抽动了一下。
只是一瞬的事情,他甚至怀疑是否是自己看错了。
“哦,那太遗憾了,她本应该,有更长的路可以继续走下去的。”他转身走了出去,冷冷地给目瞪口呆的项维留下这么一句话。
项维呆了许久,然后才挫败地吐出一句:
“冷,冷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