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已过去很久了,拉斯科利尼科夫才有幸知道,摆摊的小市民和他的老婆是为何让莉扎薇塔去到他们那里。

这事其实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有一个外乡人家境很惨,要把家里的衣服以及破旧东西卖掉,都是女人的东西。由于市场上价格低,打算找一个女小贩代销。莉扎薇塔就是做这个的:她替别人代销东西,从中挣点钱,经常到处跑,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再加上她为人实在,一般她说什么价,就是什么价卖掉。她不爱说话,就像前面说的,她为人和善,胆子也不大……

但是这些天来,拉斯科利尼科夫却迷信得不得了。以至于很长时间以后,这种迷信还没有从他身上完全消失,好像怎么也去不掉了,以后的日子里,他老是认为有些事情本身就有不可思议的东西,似乎都有着说不清楚的联系和巧合。就在去年寒冬,他所认识的一个大学的学生,叫波科列夫,准备去哈尔科夫时,聊天中将老太婆阿廖娜·伊万诺芙娜的住处透露给了他,以防他有困难可以去她那里抵押东西。好长时间他都没找过她,因为他教书,生活勉强还可以。就在半月之前,他忽然想到了这个地方,他只有两种东西可以去做抵押:父亲给他的一块旧银表,还有一枚小金戒指,上面镶着三颗精美的红宝石,那是妹妹在分别时留给他做纪念的。把戒指拿去时,他见到了老太婆,虽然他还不清楚她的为人有什么跟别人不一样的地方,但第一次看见她,就产生了一种难以抑制的厌恶心情,他用戒指换了两卢布,出来后便去了一家质量很差的小饭店去吃东西。他坐下来要了一杯茶,陷入了思考之中。仿佛小鸡马上要出壳那样,他的脑子里突然闪现出一个奇特的念头,这个念头他觉得妙极了。

一个大学生和一个年轻军官在离他很近的一张桌子旁坐着,那个大学生是那么陌生,好像从未见过他。他们两人玩了一局台球,最后便在那里坐下来喝茶。忽然听见大学生对军官说起阿廖娜·伊万诺芙娜放高利贷的事,还说她的丈夫是个十四等的文官,之后把老太婆的地址给了军官。只凭这一点就让拉斯科利尼科夫觉得怎么那么怪:他刚才还在她那里,而现在就有人在说她。这应该算是巧合,可是他觉得好像有一些不太正常,然而这里正好有人似乎在讨他喜欢:那个大学生竟然把阿廖娜·伊万诺芙娜所有的方方面面都说给朋友听。

“她非常有办法,”他说,“在她那儿总能搞到钱。她非常有钱,和犹太人差不多,一次借出去五千卢布都没问题,哪怕只有一卢布的东西,她也接受抵押。我们那儿有许多人去过,只是她是个没有人性的坏东西……”接着他滔滔不绝地说,“她的心是多么狠,而且让人捉摸不透,要是你抵押的东西不按时赎走,哪怕只有一天,这件东西就玩完了。你借的钱往往只有抵押品的四分之一,而她却要收你百分之五,甚至百分之七的月息,等等。”大学生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对那个军官说,“除了这些,她有个妹妹叫莉扎薇塔,这个坏透了的老太婆常常打她,完全不把她当人看,就像她的奴隶一般,虽然莉扎薇塔最少也有两俄尺八俄寸高……”

“不是这样吗?这种事并不常见啊!”大学生提高了嗓门,随之大笑起来。接着又说起莉扎薇塔。一说起她,大学生异常兴奋,不停地笑着,那个军官听得还有滋有味,他还让大学生帮忙带莉扎薇塔到他那儿来,给他补一下内衣。拉斯科利尼科夫一字不漏地听着,一瞬间什么都知道了:莉扎薇塔是老太婆同父异母的妹妹,她有三十五岁了。整日整夜地给姐姐做工,在家里什么都干,除了这些,还做一些针线活挣钱,甚至有时去给人擦地板,而所挣的钱都被老太婆据为己有。要是老太婆不同意,她是不敢自己做主去做针线或给别人干活。老太婆已写下遗嘱,而莉扎薇塔也知道,遗嘱上写着,除了动产、椅子或同类的东西,她一个子儿也得不到,所有的钱财都捐给了H省的一座修道院,以便作为追荐她亡灵的费用。莉扎薇塔是个很平常的人,又不是什么官太太,她没结婚,长得也难看,身材不匀称,个子却很高,一双大脚走着外八字,老是穿着一双破烂的羊皮鞋,但是却非常爱干净。让大学生觉得吃惊和可笑的,是莉扎薇塔却常常怀孕……

“你刚才不是说她长得难看?”军官说。

“是啊,她的肤色黑黝黝的,像个穿着女人衣服的男士兵,可是,有一点你要明白,她不是什么丑八怪。你一看她的脸和眼睛,就能感到她是那么的善良,非常的善良。这就说明——她很讨人喜欢。她那么和善、柔顺,从不跟人吵架,非常的随和,无论什么她都不会和你对立。特别是笑的时候还挺美的。”

“那么就是说你对她也有好感了,不是这样吗?”那军官说着说着笑了。

“因为她有点古怪。不是,我有件事对你说啊,有时我好想把那个千刀万剐的老太婆给宰了。然后把她的钱拿走,这一点你不必怀疑,我不会感到内疚的。”大学生有些激动。

军官忍不住地又笑了起来。而拉斯科利尼科夫却不禁打了一个寒战。怪事!

“不好意思,我跟你说句正经的。”大学生有些兴奋。“刚才我跟你说着玩的。可是有一点:她是一个一无是处、不值钱的、凶狠残暴而又有毛病的老家伙,谁都讨厌她,她是个丧门星。连她自己也不清楚她活着干吗。用不了多长时间,她马上就会升天。懂吗?清楚了吗?”

“啊,我知道了。”军官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情绪高涨的大学生,说着。

“你听我给你讲。有一些年轻人,因为没人资助,都逼到绝路上了,这样的人已不是少数,满大街都是!那么多的好事以及创举,本来都可以用白白给修道院的钱,还有老太婆的钱去办,千千万万的人或许不会走上歪路,那么多的家庭或许能够不在贫苦、分离、死亡线上挣扎。宰了她,把她的钱拿走,然后把这么多钱分给天底下受苦受难的人,做一万件好事,是不是就能赎回这一桩不值一提的小罪过?你说呢?用一个人的生命,去换取天底下的人的幸福,让人们不再遭受苦难、家破人亡——你知道数学吗?换句话说,用所有人的幸福来判断,这个该死的、又笨又恶毒的老太婆早该到地狱里报到去了,她就像一只喝人血的臭虱子,或者毒跳蚤什么的,甚至还不如它们呢!她活一天就会祸害人一天。喝人的血,吃人的肉。就在前不久她差一点没咬断莉扎薇塔的手指头!”

“我觉得,她早该死一万次了,”军官说,“可是,你清楚吧,这是命中注定的。”

“唉,我说朋友,命里注定也会改变的,你可以想些别的办法,要不很容易产生偏见。如果这样,那就不会有伟人了,所有人都说:‘良知,责任!’我不会不同意说这话,可是,那要看你如何理解这四个字呢!你不用急着回答,我再问你,你听我说!”

“别,你别说了,我问你个事,你听我说!”

“好,说吧!”

“啊,你说了那么多没有用的话,我问你:你会不会亲手宰了她呢?”

“不会,我主张正义……但动手杀她不是我的责任……”

“要是不敢做出决定,那你就没有一点正义感!走,我们去玩一盘台球去!”

拉斯科利尼科夫的情绪有些亢奋。当然,他们所说的话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又不是听过一次了,只不过表达的形式不一样,不过这都是年轻人的心态罢了。可就在这时候,他觉得自己的脑子有一些想法……和他们谈的几乎一样,他怎么会这么巧地听到这样的话?他刚从她那儿来到这里,刚刚有一个念头,那么巧地就听到他们议论老太婆的话?他有种感觉,觉得这巧合有些不可思议。他们无意的谈话竟然触动了他的神经!似乎这一切都是老天爷安排好的……

从干草市场回到家,他马上就坐在了沙发上,呆呆的,有一个小时都没动过。天已经黑了,他没有点灯,好像就没有点灯的念头。他努力地回忆着:就在那时他想了一些什么。后来,他觉得有些发烧,不停地在哆嗦,他高兴地想,终于有理由躺在沙发上了。他感到困极了,眼睛都有点睁不开了。

他睡了好长时间,连个梦都没做。直到天已大亮,都十点钟了才被到来的娜斯塔西娅费了好大劲弄醒。她拿来了面包和茶。茶是剩的,又兑了些水,淡了许多,而且是她自己茶壶里的。

“你怎么睡得这么死!”她有些气不过来,“你怎么就知道睡!”

他用了很大的劲才坐起来。头好重。他觉得连站起来的劲也没有了,他转了一个圈,又猛地栽在沙发上。

“你怎么还睡?”娜斯塔西娅冲他大声叫,“生病了,还是别的?”

他一句话也不说。

“喝水吗?”

“这会儿不想。”他的眼又闭上了,面朝墙,只说了这么一句。娜斯塔西娅就站在他的身边。

“或许是生病了。”她说着扭身出去了。

直到下午两点她又来了,拿着做好的汤。他还是那样躺在沙发上。茶也没动过。娜斯塔西娅有些奇怪了,生气地推他。

“别再睡了!”她有些烦了,声音那么响亮。他坐了起来,一句话也不说,直直地看着地板发呆。

“难道你真生病了?”娜斯塔西娅问,他还是一言不发。

“你别老是坐着,”她停了一会儿,说,“去外面透透气也好啊。想吃什么吗?”

“这会儿不想,”他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你走吧!”说完摆了摆手。

她站在那儿,对他还是有些怜悯,然后走了。

过了一阵子,他抬眼看了看茶和汤,最后伸手拿起了面包,把汤拉了过来。他只吃了一点,便不想吃了,汤也只喝了三四口,好像都不知道是如何咽下去的。头没那么痛了。吃过饭,他又在沙发上躺下来,可是却怎么也睡不着了。他把脸埋在枕头里,像死人一样趴在沙发上。他的脑子里出现了好多种不同的幻影,都是非常奇怪的:有一件事他常常想,在非洲的什么地方,或许在埃及,一片绿洲上,商队在歇着,骆驼也安稳地趴着,周围是棕榈树。所有的人都在吃饭,而他却在小溪边舀水喝,清澈的溪水从脚下流过。那么清凉,那么美妙,透过淡蓝的溪水看到水底散发着光彩的石头,流过这洁净、耀眼的金沙……

忽然他非常清晰地听到咣咣的钟鸣声。他抖了一下,醒了许多,抬头看了看窗户外面,猜测这时候应该几点了。

忽然他完全醒了过来,猛地站了起来,似乎被针扎了下似的。他蹑手蹑脚地来到门前,只开了一道窄窄的缝,仔细地听了外面的动静,心“扑通扑通”直跳。可楼梯上一点声音也没有,似乎外面的人全睡着了……真有点不敢想:他竟然睡了那么长的时间,一天全浪费了,一点准备也没有……而现在好像钟声都响过六下了……他觉得自己清醒极了,现在一种莫名其妙的亢奋在支配着他,让他有些心神不定。其实也没有什么要准备的。

他集中思想,尽量想得周全些,千万别忽略了什么;可他的心都快要跳出来了,胸口憋得难受。首先,弄个环扣缝在大衣里面——这不需要太长时间。他把手伸到枕头下面摸索着,从里面拿出一件脏兮兮、破旧的衬衫,一下子把它撕开了一条,有八俄寸长,一俄寸宽,然后又叠了起来,随后他把那一件用厚布料做的宽松、耐磨的夏季大衣脱下来(他只有这么一件),把破布条的两头缝在大衣里面的左腋下。穿针引线时,他的两手还在哆嗦,可他极力地控制着。做好之后,他又小心地穿在身上,一点痕迹也没有。针和线是他很早就备好的,包在纸里,搁在了小桌上面。环扣嘛,他觉得这是他聪明的地方,可以把斧子挂在上面,绝对不能让街上的行人发现。要是放在大衣下面,还必须用手扶着,那样一定会让人发现。如今缝上了环扣,斧头便可以轻轻松松地藏在腋下,只要把手伸到大衣一边的口袋里就能扶着斧头的把,防止它摇摆。大衣那么的宽松,所以没有人会觉察出他的手在扶着什么。至于那个环扣,他很早之前就有这个想法了。

一切都做好了,他伸出手指在他的地板与“土耳其式”沙发中间的空隙里,在左边的一角,寻找了一阵子,从里面拿出早就做好的所谓抵押品。可里面压根就不是什么好东西,那是块光滑的小木板而已,只不过和银烟盒很相像。那是他有一天在外面闲逛时从一个小院子中无意发现的,那儿或许有个什么作坊。他寻思着又把一片平滑的薄铁皮加在上面——好像从哪儿拆来的——那也和木块一样是从外面捡回来的。他把这两个东西弄在一块,木板稍大些,然后用线牢牢地绑住;再用一张洁净的白纸工工整整、非常精细地包起来,用线扎上,扎得很结实。这个难解的结足以转移老太婆的注意力,为自己争取一点点的时间。至于铁片,那是为了拿在手里有些沉甸甸的,让她永远也不会知道这里面究竟是什么东西。东西做好后一直就在沙发那个角落里藏着。他刚刚把东西掏出来,忽然听见外面的什么地方有人大叫:“都六点多了!”

“都六点多了!我的上帝呀!”

他跑到门口,仔细地倾听着,拿起帽子,如猫一般,轻轻地,无声无息地下了足有十三级的楼梯。他要去做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把厨房的那把斧子偷出来。他很久以前早就盘算好用斧子了。他有一把折刀,可那是剪枝用的,做不了这事,因为他的力气很小,而斧子是最合适不过的了。他所想出的主意总让他感到有些荒唐、不合情理。虽然他的心里反反复复地斗争着,可是在这个时候,他不能断定这个想法是否能够成为现实。

尽管他已经把这件事的方方面面,每一个环节,都认真地反复地考虑并且已经确定下来,没有什么地方不妥的了——但是如今他还是不敢肯定这种荒唐可笑、让人毛骨悚然、几乎没有任何成功希望的事情,是不是要放弃它。事实上他所面临的各种困难和猜测仍在困扰着他。关于去哪里拿个斧头,他一点也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对他来说这并不困难。是这样的:娜斯塔西娅的家里常常没有人,尤其是夜里,她在家待不住。而厨房门却从未关过。因为这件事,女房东常常跟她过不去。找个机会偷偷地去厨房,把斧子偷出来,然后,再过上一个小时(等事情做完),再偷偷进去放回原来的地方。可是他还是有些担心:假如一个小时后他回到家,要是恰好被娜斯塔西娅看见怎么办。所以,必须从门旁边进去,等她走出去。可要是她刚好要用斧头,找不到,再喊叫怎么办——那可就不妥当了,她一定会起疑心的。

可是这些微乎其微的小事他根本就没空去想。他想的是最关键的。那些小事就到以后等他对一切都不怀疑的那天再去考虑。可是,要让他对一切都不怀疑,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他一直都这么想。例如,他不敢去想,有一天他不再犹豫,鼓足勇气,去做这件事……不久前他只是去看了一次(那是为了去调查一下,以便想得周全些),不过也只是去那里看了一下罢了。他没有当真。“让我,”他冲自己说,“让我去试一下吧,为何老是那么想象呢?”但是他马上觉得有些难受,非常地讨厌自己,对这一切都感到厌恶,然后躲得远远的。从道德的角度来看,这是不是要受到谴责,对此他的思考结束了。诡辩宛如一把锋芒毕露的尖刀,不允许有任何异议,甚至他本人也顺从自己的主意了。尽管这样,他还是有些怀疑自己的判断力,而且固执地、没有目的地试着一万个不去做的理由,但似乎有谁控制着他,逼迫着、引诱着他去那么做。最后这一天来得似乎有些不太正常,又仿佛很早就确定了,这一天他如同一个任人控制的木偶一般:无法控制地、茫然地举手投足,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不容他有任何反抗。就如同一辆奔驰的车轮挂住了他的衣服,然后连他一起全拖了进去一样。

刚开始他老是在琢磨一件事:为何这所有的犯罪最后都会轻易地被发现,而且还会留下清晰的蛛丝马迹?他慢慢地想出好多、好多种有趣的答案,在他看来,有一点是肯定的,事实上所有犯罪不可能做得那么完美,让人发现的原因,在于罪犯自身。罪犯自己,在实施犯罪的那一危险时刻都会失去理智,无法控制。也就是在最需要警惕和控制自己的那一刹那,盲目和幼稚却占据了思想的上风。这种片刻的盲目以及理性的丧失就像病魔一样支配着人的思想,缓缓发展,直到犯罪前的那一瞬间达到最高峰;从犯下罪的那一刹那直到后来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他的这种状态不会改变。会存在多长时间,就因人而异了。随后病魔会慢慢地消失。关键问题是:到底是因为心里有病导致犯罪的,还是因为犯罪本身,总会附着各种病态一般的东西?他直到现在也没有找到满意的答案。他自己是不会在这类事情上丧失理智的。经过了那么长时间的思考,他是绝对不会犯这样的错误的,因为他计划的这一切“是在做好事”……那么关于他做出决定的过程,我们就省略不说了吧。就算不说这个,我想我们也说得太不着边了……我们只看重一点,即这件事情中他所面临的实质性的问题,在他看来不是最重要的。在他看来,只要他不至于丧失理智,到那时,所有的细微之处,微妙的地方所出现的困难都会迎刃而解……“事情早着呢。”他很长时间甚至不敢确定自己的想法,而现在决定了,却是另外一种情形了,不知为何这似乎完全不在他意料之中。他还没从楼梯上下去,突然一件小事让他慌乱得无所适从。他走到女房东的厨房门旁,那里常常总是不关的,他小心地向里面瞅了一眼,只是想弄清楚,娜斯塔西娅如果不在那里,女房东会不会在里面?要是她不在里面,她房间的门会不会敞着?千万不能在走进去拿斧头的时候,被她正好从屋里看见。可是他忽然发现,现在娜斯塔西娅正在厨房里忙活着,正在把刚洗的几件内衣晾在绳子上。他感到有些吃惊!而她发现了他,马上停下扭过头看着他,并且看着他走过去。他胡乱地看着别的地方,一直没停,好像什么也没看到一样。但他的计划落空了,没拿到斧头!

“自作聪明,”来到大门口那儿时,他想,“我为什么那么肯定地说她一定出去了?怎么会,怎么会这样的无知、愚蠢?”他好像失败了一样,心里有些接受不了。他怒气冲天,他想自己太幼稚了……野兽般的怒火充满在他的心里。

他六神无主地在大门口站着。他不想只是单纯地掩饰一下,就走到大街上去,至于回去——那就更不能了。“况且这个机会应该多棒啊!”他呆呆地在那儿站着,望着管院子那人的黯淡的小房子,小房子的门是开着的。他猛地哆嗦了一下。他看到小屋里,距他仅有两米远那儿的长凳下面,紧贴着右边有个反射出亮光的东西,映入他的视线……他向四周围看了一下,一个人影也没有。他轻轻地来到门前,下了两级台阶,用很小很小的声音喊了一声“管院子的”。

“不错,他不在里面!可是也许就在院子的哪个地方,因为门没关上。”他向亮光闪闪的斧头冲了过去,伸手把斧子从凳子下面的柴堆里掏了出来,快速地放进大衣里面挂在环扣上,然后两手放进衣袋,若无其事地从小屋里走出来。没有人看见!“光靠理智不行,真是老天助我!”他笑得很不自然。这一机会让他有些飘飘然了,也着实鼓励了他。

他走得很慢,表情严肃,若无其事,担心会有人注意。他几乎不去看来往的行人,努力地控制自己不去注视别人的脸,尽力地掩饰着自己。忽然,他想起了自己头上的破帽子。“上帝啊!前天我就有钱了,怎么没想到去买一个!”他暗暗地骂着自己。

他不经意地向一家店铺里瞟了一眼,那里的钟表已指向七点十分了。要快一点,他拐了一个弯,绕向那座房子……

以前他想到这件事的时候,担心得要死。可现在这种感觉根本就不存在了,完全没了。如今,他的脑子里一出现乱七八糟的念头,很快就过去了。走到尤苏波夫花园时,他甚至想在这儿设一个美丽的大喷泉,他又想,如果有了喷泉,这周围场地上的空气就会更清新了。要是夏季花园的规模一直扩展到马尔索广场,再和米哈依洛夫宫四周的花园溶在一起,这个城市一定会更加美丽、壮观。可是忽然他又有了一个念头:为何偏偏在这些大城市里,人们却难以理解地生活在那些一无花园、二无喷泉、肮脏得到处是垃圾的地方?忽然他又想起那天自己在干草市场闲逛的情形,顿时醒了一大半。“想入非非,”他想,“不,现在什么也不去想。”

“也许那些判了死刑的人在上刑场时会这么依依不舍地想着在半道上遇到什么吧!”这个念头在他的头脑中闪电般掠过,他自己飞快地弄灭了这个想法……现在,快到了,看,房子就在那儿,那就是大门了。

这时不知道是哪儿的钟响了一声。

“什么,难道七点半了?不会吧,也许这钟走快了!”

他非常幸运,一切都非常顺利。似乎有神灵在帮助他,一刹那,一辆大车满载着干草驶进了大门,他从门口走进院子时,被大车给“掩护”了。大车刚进院子,转眼之间,他也从右边小心地走了进去。他听到大车上那一边有好几个人在大声叫着,吵闹着,没有人发现他,他一个人也没碰到。好多对着院子的窗户都没关上,但是他一直低着头——他的头似乎抬不起来了。老太婆住的那儿离楼梯很近,进了大门往右转弯就到了。此时他已在楼梯上……

他放松了许多,摸了摸跳动不止的心,又伸手摸了一下斧头,最后蹑手蹑脚地上了楼,竖起耳朵听着。可现在楼梯上一个人也没有;所有房间的门都没有开着的,他没看到一个人。一点没错,二楼那儿的一个空房子大门敞开着,几个工人在房子里刷着漆,幸运的是没人注意他。他停顿了一下,转而想了想,随后又上了楼。“当然,要是这里没有人该多好,只是……往上还有两层呢。”

啊,四楼到了,他看见房门了。就是迎面的那间房子,里面什么也没有。三楼那儿,老太婆下面的那一间房子,所有的迹象都表明,也是空荡荡的:原先钉在门上的卡片也没有了——都没有了!他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一个念头在他脑子里闪了一下:“难道不在家?”但是他没有答复自己,而是仔细地听着老太婆房子里的声音:毫无声息……随后,他又一次看了一下周围,轻轻地站在门口,努力地让自己安静下来,又摸了摸大衣内的斧子。“我的脸是不是发白……能看出来吗?”他忍不住又想,“我是否有些心神不定?要是她看出来……要不再等一下……等我的心跳平静下来?”

可是他的心还在咚咚跳,似乎故意和他作对,跳得更快了,越来越快……他有些耐不住性子了,缓缓伸手抓住门铃,拉了一下。半分钟之后,又拉了拉,这一回很响。

毫无动静。千万不要再拉了,他不能这样干。老太婆肯定在里面,除了她没有别人。只是她的疑心很重……

他扶着门把耳朵贴在上面听。是,他真的听到了呢(可这是很难理解的),不会有错吧,可是他忽然听到了一种声音,那是手碰到门锁的极小的响声,似乎还有衣服蹭在门上的声音,好像有人悄悄地站在门里面,就如同他一样,藏在门外静静地倾听着,并且仿佛也趴在了门上……他特意地动了一下,然后微微提高嗓门说了句不清晰的话,这样就不会让人疑心他在偷偷摸摸,接着再一次拉响了门铃,但是很轻,大大方方的,让人感觉不出有什么不耐烦。以后当他想起这件事时,能清晰地回忆起这短短的一分钟。他有些纳闷,自己是在哪里学的这么多招数?更何况,当时他的脑袋瓜已不可能再去想什么,就连自己的身体他也感到消失了……稍微过了一会儿,他听到了拉门钩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