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罪与罚
- (俄)陀思妥耶夫斯基
- 3字
- 2022-03-30 10:18:25
第一章
一
七月伊始,正是盛夏时分,天气酷热。一天傍晚,有个年轻人从C巷的一间小屋子来到街上,这间小屋子是他租来的。他步履缓慢,在去往K桥的路上踯躅而行。
他不想在楼梯上碰见自己的女房东,结果天遂人愿。他的那间斗室在一幢五层楼的顶楼,紧贴着房顶,根本算不上是房间,说是个大柜子还差不多。他租了这个大柜子,付给女房东的租金包括膳食和女仆的服务在内。女房东在楼下一套宽敞的居室里生活,他每次出门都必须经过女房东的厨房,厨房有一扇正对着楼梯的门,而且几乎总是敞开着。每次这个年轻人走过这扇门时,都会产生一种近乎病态的胆怯而又痛苦的感觉,为此他羞惭得眉头紧锁。他已经很久没有交房租,欠了女房东一屁股债,生怕被她看见。
别误会,他并不是那种胆小怕事、逆来顺受的人。但从某个时候开始,他的情绪便一直处于一种很容易激动、无法控制、精神高度紧张的状态,似乎是患了忧郁症。他常常陷入沉思,神情恍惚,过着深居简出的生活,孤独成了他的爱侣。他不仅怕见女房东,甚至谁都不敢见。他让贫穷压得抬不起头。但是最近,就连这种贫困的处境他也已不放在心上。对他而言,已经没有什么绝对必须做的事情,对所有的事情他都提不起兴趣。实际上,他根本不怕他的女房东,无论她用怎样的手段对付他。但是要他站在楼梯上,听她啰唆一些他根本就无心顾及的琐碎而无聊的问题,被她没完没了的逼债、威胁、抱怨给缠住,自己却不得不竭力敷衍、赔罪、欺骗,说些骗人的鬼话——他不愿意,那还不如像只猫儿一样,乘机从楼梯上悄悄溜下去,不让任何人看见。
可是这一次溜出去的时候,他怕见女房东到这样一个程度,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我决心干出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情,而今反倒总为那些不足挂齿的东西感到担心!”他暗自思忖,脸上露出诡异的微笑。“嗯……没错……人定胜天,但是如果他胆怯,就会一事无成……这是人人都知道的道理……我真想弄明白,究竟是什么让人感到恐惧?他们总是不敢搞点新鲜名堂,瞻前顾后,思想畏缩,担心说错话,更担心这些说完的错话接下来会酿成更大的祸患……算了吧,我总是在讲那些空洞的大道理,这正是我一事无成的原因。也许事情是这样的:正因为一事无成,我才只能对自己讲讲道理聊以自慰。最近一个月来,我不断地跟自己演习这种讲道理的把戏,蜷缩在那个黑咕隆咚的大柜子里,整日整日地想啊想啊。哎,我这是要去哪儿?难道非干这个不成吗?这都是真的吗?简直难以置信。不过是因为无聊,所以异想天开找个乐子而已,就是这样,找个乐子!没错,不过是个无聊的把戏!”
看来太阳要把街上的人烘干才会罢休。在乱七八糟的石灰浆、脚手架、砖头、灰尘的味道中,人们摩肩接踵地簇拥到街上,看看到底是谁先让太阳得逞。空气中还飘着一股那些无力在乡间租一座别墅消暑的彼得堡人都熟悉的唯有这个季节才会带来的让人恶心的气息。这个神情恍惚的年轻人,几乎被周围的一切弄得精神错乱。廉价的小酒馆在这个地区比比皆是,从里面飘出来的味道使这个夏天更让人难以忍受了。虽然这是上班的时间,但仍然不时有些喝得酩酊大醉的人出现在街上。难闻的臭气和喝得醉醺醺的人们将这幅街景令人厌恶的阴郁色彩烘托得更加强烈。这个青年人清秀的面庞上闪现出极端厌恶的神情。忘了告诉大家,他是一个漂亮的小伙子,五官和身材无可挑剔。后来他似乎想起了什么似的,或者不妨这样说——他的精力集中不起来了。他就这么往前走着,好像忘记了周围的世界。有时候他会低声嘟囔两句,这是他的老毛病,早已成为不自觉的惯性。一天多没有吃过什么正经东西了,这使他步履蹒跚,几乎丧失了正常思考的能力。
他身上的衣服糟糕透了,除了他之外,你可能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人会厚着脸皮搞来这样一套破行头,大白天在街上旁若无人地晃荡。就是乞丐也会为自己的这种做法感到害臊的。幸亏这并非繁华的闹市,在这儿,永远不用担心有人会因为服饰而对你另眼相看。妓院的招牌在这一带随处可见,在彼得堡繁衍着的这些居民,以工人和小手工业者居多,鱼龙混杂,你走在街上随时都可能遇到几个古怪的家伙。谁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怨恨和怒火写在这个小伙子的脸上,他的眼睛里全是愤愤不平的目光。此刻他对于自己穿着破衣烂裳走在大街上,根本无所谓。如果邂逅了他的熟人和以前的同学,那就另当别论了,他向来不愿意碰到他们……正在这个时候,忽然有个醉汉坐在一辆大车上从街上驰过,一匹高大的母马拉着他正往不知什么地方前进。“嘿,看啦,这个替德国人做帽子的伙计!”那个醉鬼从年轻人身旁驶过的时候,扯着嗓子大喊,并且用手对他指指点点。他停下步子,惶恐地把头上的帽子扯了下来。这是一顶高筒圆帽,很久以前他在齐默尔曼帽店里买的,早就风华尽失,上面已经有了许多破洞和污渍,宽帽檐掉了,帽筒朝一边歪斜着,折成一个极难看的角。他并不觉得羞愧,一股突如其来的恐惧感一把攫住了他的心。
“我早就料到了!”他惶恐不安地嘟哝着,“我做了一件意料中的蠢事,尽管是个微不足道的小问题,却足以毁了这一切!没错,帽子太引人注目了……没法不让人对它另眼相看……得给我身上的衣服找个伴,即使是一顶扁平得像煎饼似的旧制帽,也不至于太扎眼。这种破帽子已经在这个世界上绝迹了,无论是谁,哪怕隔着1俄里[1]都会被吸引过来,仅仅因为一顶罕见的帽子……严重的是,人们会记住它的,这就像我的徽标一样——或者是我的更容易让人记住的身份。要干这样的事,就必须尽可能不惹人注意……细节,关键就在于细节!问题正是常常出在这些细节上,它们毁灭起人来可是丝毫不留情面……”
七百三十步就可以到达目的地,这段距离他曾经拿步子测量过。有一次他一边胡思乱想,一边一步一步地将这段路细细数了一遍,当时他还没料到自己会真的将这个不切实际的计划付诸实施。他所幻想的一切虽说荒诞不经,却具有巨大的诱惑力,撩拨着他的心。已经过去一个月了,他的看法已经变了,不过他仍旧时常嘲笑自己瞻前顾后的坏毛病。他已经打定主意将此作为最近一个时期的主要任务来完成。他决定正式采取行动,但是固有的优柔寡断的脾性使得他每前进一步,都觉得惴惴不安。
他在一幢巨大的房子前停住了脚步,由于紧张,他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每根神经都在哆嗦。这是一幢毗邻运河的大院子,被划分成一套套连接在一起的住房,里面住着五花八门的从事各种职业的处在不同社会阶层的人。你甚至可以找到妓女和德国人。各式各样的人在这幢房子的两道大门和两个院子里进进出出。紧张的年轻人得避开里面的几个管理人员,他做得很成功,所以有理由对第一步计划的进展顺利感到高兴,这增加了接下来的信心。他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进大门,迅速往右一拐,悄悄地上了楼梯。他上的是昏暗的几乎没有人迹的“后楼梯”,但是即便摸着黑,他也能准确无误地找到自己要去的地方。他不知在这一带考察多久了。这儿的气氛很符合他的需要——在这样阴暗的楼梯上,即使被一双好奇的眼睛看见,也不会有什么危险。“现在我就这么害怕,如果真的要去干那件事的话,到那个时候,我会怎样呢?”走上四楼,他不禁暗自思忖。几个搬运工正从一套住宅里往外搬家具,看他们的样子像是退伍士兵,把他的路给挡住了。他早已弄清楚,住在这套住宅里的是一个当官的德国人和他的家眷:“看来,这个德国人不打算再在这儿住下去了,也就是说,在四楼上,在由这条楼梯上来的楼梯口上,就只剩下那个苍老的女人还住在这儿。这真是相当不错……但是假如……”他忍不住担心,但还是拉响了那个老女人的门铃。门铃发出轻轻的“叮当”声,这个铃好像是用白铁做的,而不是一只铜铃。在这种式样的楼房中,每一套不大的住宅里,都装着类似的门铃。这独特的铃声勾起了他的回忆,有些已经泛黄的画面在脑海里闪现着……他受凉似的打了一个哆嗦。现在他变得更像一个受伤的弱不禁风的病人了。等了一会儿,房门稍稍打开了一点,住在里面的那个老太婆充满戒备地从门缝里看着他,在黑暗中,她那双小眼睛散发着灼人的光。最后她发觉四周的人并不少时才完全将门打开,随即年轻人便进屋了。老太婆站在他面前,默默地上下打量着他,目光中充满疑惑。这是一个身材瘦小的老太婆,大约六十岁,目光锐利,小眼睛里有一种凶恶的神情,更吸引人注意的是她那光着的头和长在面孔中间的小得可笑的鼻子。她既不戴帽子也不遮围巾,淡黄色的头发已经有些斑白了,头发上涂着厚厚的发油。虽然天气很热,她肩上却披着一件穿破了的、已经发黄的毛皮披肩。老太婆不断地咳嗽,“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年轻人盯着她看的眼神,再次激发了她的不信任。
“我是一个月前曾拜访过您的大学生——拉斯科利尼科夫。”他慌慌张张地试图唤起她的记忆,以便两人之间接下来要干的事情会建立在相互信任的基础上。他甚至对那个年迈的老女人鞠了一个躬。
“我有印象,您的确是来过的,先生。”老太婆一字一句地说,但是不信任的成分依然在她的目光里占着很大的比重。
“抱歉……我又遇到了上次的问题……”年轻人说,老太婆对他的态度让他感到诧异。
“也许她一向如此,不过我上一次没有注意罢了。”他郁郁不快地自己安慰自己。
老太婆沉默着,似乎在思索。过了一会儿,她让开身,指了指房间的门,让客人到里屋去。她说:“进去吧,先生。”
拉斯科利尼科夫走进里间。这间房不大,内壁糊着黄色的墙纸,半透明的窗帘衬着摆在窗台上的天竺葵,夕阳把屋里照得很辉煌,像个小小的宫殿似的。“到时候,一旦正式开始行动,我依然会置身于如此辉煌的阳光中的!”他忍不住快乐地想道。拉斯科利尼科夫尽可能仔细地打量整间屋子,尽可能对它多一些了解。其实这不过是一间普通的居室而已。黄木做的家具显出年代久远的样子,式样早已过时的沙发和一张同样过时的圆桌子,只有贴墙摆着的梳妆台还有几分时兴的样子;除此之外,墙上还挂有几张拙劣的画,它们挂在墙上的样子倒也无可非议,但是连外行都会一眼看出是值不了几个钱的——这就是老太婆的全部家当。墙角落里供着一尊不大的神像,一盏油灯专注地照着那个搞不清来历的神仙的那张麻木的脸。屋子干净极了,简直算得上是一尘不染。“多亏莉扎薇塔。”拉斯科利尼科夫想。整套住宅里看不见一丝灰尘。“巫婆的家里才会这样呢!”
“有何贵干?”老太婆很不友好地问道。她又站到他的面前,面对面地盯着他的脸。
“我来当东西,就在这儿!”他边说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块表。这块表是银质的,表身扁平,表的背面刻着一个地球仪。表链不像银,可能是钢或者其他什么有银色光泽的金属。
“可是,上次的东西已经到期了,前天就到了。”
“我可以再付给您一个月的利息,我很快就会来赎的。”
“先生,是放宽期限,还是立即就把您的东西卖掉,这全看我的意思。”
“阿廖娜·伊万诺芙娜,您看这表值多少钱?”
“嗨,我说,你怎么总想拿这些破玩意儿来蒙我。还记得那个破戒指吗,我给了您两个卢布,后来有个珠宝商人对我说,像这种货色,即便是新的,一个半卢布也足以把它买下来。”
“那这块表总值四个卢布吧,我父亲戴了它一辈子,我一定尽快赎回去。不久我就会有钱了。”
“要是您愿意的话,我出一个半卢布,还得扣除利息。”
“一个半卢布!”年轻人叫了起来。
“当不当随您!”老太婆把表递还给他,冷冷地说。年轻人非常气愤,他接过表转身欲走,但马上便折过身。他很清楚,再也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弄得到钱,而且他此行也并非仅仅为了当表,还有别的目的。
“付钱吧!”他恶声恶气地说。
老女人走进挂着门帘的另一间屋里,并掏出一串钥匙。年轻人被撂在原地,竖起耳朵偷听着里面的动静。他听到她打开了五斗橱的抽屉。“准是最上面的抽屉,”他想,“钥匙总被她装在右边的衣袋里……可爱地串成叮当作响的一串……有一把,嘿,可真是个大块头,体积足有其他同伴的三倍,构造那么复杂,不可能是用来开抽屉的……应该还有那么一个盛宝贝的匣子……这可得搞清楚。所有的宝贝都跟这样的钥匙有关……唉,想这些东西可真让人心里不舒服……”
那个老巫婆又重新出现了。
“先生,钱在这儿。您知道,一个卢布一个月的利息是十个戈比,先付一个月的利息,那么一个半卢布该收您十五个戈比。上次那两个卢布也算在内,再付一个月的利息,该收您二十戈比。你欠我三十五戈比。一个半卢布扣除三十五戈比,现在您这块表,总共还该给您一卢布十五戈比。都在这儿了,拿走吧。”
“不会吧!就只有这么多?”
“您说得对极了。”
年轻人顺从地收下钱,不想再计较了。他似乎仍然有些话要告知这个老巫婆,或者想做点什么事情,他也说不好到底是哪儿让他觉得有些事情还没有了结。
“阿廖娜·伊万诺芙娜,我还会来麻烦您的,有件东西……也是银质的……做工很好……一个烟盒……等朋友还给我,就……”他吞吞吐吐,紧张得说不下去。
“先生,咱们到那时再商量吧。”
“再见……怎么没看见您的妹妹,您常一个人待在家吗?”他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
“您怎么会关心起她来了呢?”
“没事,没事,我不过是随便问问。您真的是……阿廖娜·伊万诺芙娜!”
拉斯科利尼科夫来到街上时心情很糟,而且越来越糟。他简直要崩溃了,语无伦次地大声嚷嚷:“真让人难以忍受!这是什么世道!我就要完蛋了!不,这不是真的!”他断然补充说,“我怎么会冒出这种念头?我的良心到哪里去了,居然会有这种打算,妈的,恶心!恶心!恶心!”
用语言来发泄内心的复杂情感是无济于事的。在去老太婆家路上就出现的坏情绪,此刻已经达到了极致。他彻底失去了做出判断的能力。他像酒鬼似的魂不守舍,在人行道上摇摇晃晃,不看路上的行人,老是和他们撞在一起,直到走到另一条街上,他才完全清醒过来。他环顾四周,发觉有一家小酒馆,离自己站的地方不远。酒馆在地下室里,要进酒馆,得从人行道顺着楼梯下去。他准备下去的时候,两个喝得烂醉如泥的人恰好从门里走出来,他们嘴里骂骂咧咧地搀扶在一起,顺着楼梯爬到街上。拉斯科利尼科夫没有多想,便决定去喝上几杯。他从没喝过酒,但是现在由于头晕脑涨,他觉得自己很渴,迫切需要弄点什么喝的。他选了啤酒,因为他很饿,四肢乏力。他找个位子坐下,一口气就喝干了第一杯。顿时他觉得舒服多了。
“这一切都是胡说八道,”他充满信心地说,“只要有了力气,便没有什么是大不了的!只要喝一杯啤酒,吃一小块干面包,瞧,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看待周围这个世界的眼神不再那么充满敌意了。然而,接着他又意识到偏激的乐观主义其实未必是对的。
小酒馆里只剩下为数不多的几个人。他发现了在楼梯口遇到的那两个酒鬼,他们依旧在愤世嫉俗地反复咒骂那些看不惯的东西。除此之外,还有一群人——五个男人,一个姑娘,他们还带着一架手风琴,吵吵嚷嚷地走了出去。他们走了以后,小酒馆里骤然冷清了下来。剩下一个小市民模样的顾客,他已经醉了,不过只是微醉,坐在桌边,桌上摆着啤酒;他的同伴是个胖子,长了一身好肉,穿着一件西比尔加[2],还留着一把可笑的早已灰白的大胡子。他由于不胜酒力而趴到了座位上,时常抬起胳膊连续地打上几个响指。后来他的兴致来了,索性颠三倒四地唱起了一首歌,歌词似乎是这样的:
我和我的老婆亲热了一年,
我和我的老婆……亲热了整整一年……
停顿片刻,又唱道:
我走在大街上,
碰到了我以前的老婆……
没有人知道他为何如此快活,他的同伴不喜欢他这个样子,甚至抱有敌意。那儿还有个貌若退休官员的男人。他单独坐在一张桌子旁边,桌上摆着一瓶酒,他不时喝下一口,然后欣慰地对他周围的世界看上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