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罪与罚
- (俄)陀思妥耶夫斯基
- 9410字
- 2022-03-30 10:18:28
三
说起来,他患病后并没有始终昏迷不醒——尽管他体温39℃,头昏脑涨,胡言乱语。渐渐地,他恢复了一些记忆。恍惚中,他四周簇拥来了不少人,吵吵闹闹的,似乎跟他有关,像是为了先把他捉住,然后再拖到某一处去;忽地,房间里只剩下他孤零零的一个人,大伙儿全跑了,是被他吓跑的。可那些人又没跑远,时不时地还把门支道缝儿,挑衅般的眼神盯着他,而后又压低嗓音交头接耳起来。那些人一脸坏笑,简直就是在耍弄他。他想到自己的周围少不了娜斯塔西娅,他又分辨出了另外一个非常熟悉的朋友,然而究竟是哪个朋友,又想不起来了。为这事儿,他烦恼痛哭。一阵子,他自我感觉似乎已卧床近个把月了;又一阵子,他又认为总共不过一日。不过,有那么一件事,却彻底被他遗忘了,可偏偏他自己心里又清楚不该忘却此事。于是,他绞尽脑汁儿地想啊想啊,苦不堪言,几乎歇斯底里到发疯状态,又仿佛坠入万分恐怖的深渊。他也试图逼自己爬起来,好脱离这种折磨,却几度又被什么人的手按住,动弹不得,无助的他再次软软地昏睡过去。庆幸的是,他总算醒了过来。
真是个好天气。只要是晴天,一到上午十来点钟,他靠右侧的墙壁甚至门旁的小旮旯,都会感受到太阳的光照。这时他的卧床一旁,除了娜斯塔西娅还有一个年轻人。这个蓄着小胡子的年轻人,穿着长上衣,还扎了腰带,瞅着跟送信的似的。年轻人用琢磨的眼神看了他好几个来回,可他始终觉得这是个生面孔。房门开了一半儿,女房东正朝里边探头探脑。拉斯科利尼科夫稍稍抬了抬身,一指那个年轻人,问娜斯塔西娅:“他是谁?”
“看哪,他可醒来了!”她话音未落,那个年轻人也随声附和着:“醒了,醒了。”
张望的女房东一意识到他的大脑不再糊涂,便快速拉严了门,找个地方藏了起来。女房东总是特别羞涩,怕见人。四十开外的她,浓眉重眼,肥肥胖胖的透着臃肿和懒散。人倒是显得挺和善,就是忒腼腆了。
“您是……”他盯着那个送信般的年轻人追问道。恰在此时,门被打开,身材高大的拉祖米欣略一低头,进了房间。
他边走进房间边大着嗓门道:“嘿,这里以后干脆叫船舱更恰当。我脑袋挨碰多少回了!帕申卡说你醒来了是不是?”
“才醒的。”娜斯塔西娅说。
“对,才醒才醒。”笑模笑样的送信人应和着。
“这位是……”拉祖米欣忽然发问,继而自我介绍道,“本人姓弗拉祖米欣,人家常叫我拉祖米欣,不对,我应该叫弗拉祖米欣。出身名门,也受过高等教育。我跟他是哥们儿。可您是谁呀?”
“我在舍洛帕耶夫那个做生意的办事处当信差,到这边是办事来的。”
“请坐这儿。”拉祖米欣指着一把椅子说着,自己则在另一把椅子上坐定,转向拉斯科利尼科夫,“你醒过来真是棒极了!差不多有四天你滴水未沾,粒米不进啊。哥们儿,四天哪。好像是只喂过你小半勺茶水吧。佐西莫夫还让我带着来看望过你两回呢。你还记得人家吗?人家为你周身细查之后,便肯定你没大问题——最多不过外受惊扰,引起内心紊乱,再加上没好好吃东西而已。人家还说哪,是不是没怎么喝开胃啤酒,要不就是暖胃洋姜断了顿儿,所以才会卧床不起呀。没必要着急,说好就好的。要说佐西莫夫,那可真是个有医德又有医术的好大夫啊!好吧,我先说到这儿。”接着又转向那个刚刚自报家门的信使,“您是来办什么事的?我记得这办事处不是头一回来人了。上回来的可不是您。我肯定,因为我还跟那人说过话呢。谁在您之前来过这儿?”
“是不是两天前啊?对。是阿列克谢·谢苗诺维奇。是我的同事。”
“他显得比你机灵,您说呢?”
“没错。他业务能力的确比我强。”
“行,请继续。”
“那么我提个人,叫阿凡纳西·伊万诺维奇·瓦赫鲁申,这名字听着耳熟吧。您的母亲办了一笔汇款给您,是经我们办事处代办的。您要是真的完全清醒了的话,”信差面对拉斯科利尼科夫接着说,“我们准备转交三十五卢布给您。我的同事,就是谢苗诺维奇,再次收到了阿凡纳西·伊万诺维奇应您的母亲的请求而委托汇款的通知。您可曾听说呢?”
“对呀……我想想……”拉斯科利尼科夫思忖了片刻,“是瓦赫鲁申……”
“快来听听,他竟然还记得那个叫瓦赫鲁申的生意人!”拉祖米欣几乎是在喊叫,“当然清醒了!哎呀,您也真是个能说会做的聪明人啊。嘿嘿,这伶牙俐齿的言语听着可真舒坦。”
“您的母亲以前有一回也是请这位阿凡纳西·伊万诺维奇·瓦赫鲁申以同样的汇款方式汇款给您。那么这一回,他依然答应了您母亲。因此不久前,他让谢苗诺维奇又汇款过来,是三十五卢布。想必这笔款对您来说是大有用途的。”
“您讲话可真叫字斟句酌啊。您觉得他应该是彻底地清醒了吧?”
“这个倒无关紧要。但签字是必要的。”
“当然。回单簿带了没?”
“喏,这儿。”
“请递过来。罗佳,来,哥们儿搀你坐起来。好,你呢,拿笔签上拉斯科利尼科夫就成了。要知道,钞票可绝对是个好东西呀。”
“拿走。”拉斯科利尼科夫一把推开递过来的笔。
“干吗?”
“不签,我不签字!”
“你昏了头啊!不签字?”
“钱……对我……没用……”
“嘿,新鲜!钱没用什么有用?我说哥们儿,我证明,你这是口不对心。他……他肯定是又开始犯迷糊了,您别误会。这是经常的事儿,包括他以前大脑清醒时也如此……要不,咱们帮帮他?您是聪明人,这样吧,把着他的手,不就可以签上了吗。您说呢?”
“我看,还是换个时间吧。”
“别,那又何必呢。您还得辛苦一趟,我们多过意不去呀。哎,罗佳,叫你呢。抓紧时间签字呀……”边说边捉住拉斯科利尼科夫的手。
“不用你,我自己来……”拉斯科利尼科夫终于亲手握住了笔。信差收起写有拉斯科利尼科夫签字的回单,又递上那笔钱后离开。
“这下搞定了!吃点儿什么吗?”
“好吧。”拉斯科利尼科夫点头。
“准备些汤没有?”
“有头天剩的。”站了很久的娜斯塔西娅说道。
“汤里有马铃薯和大米吗?”
“当然。马铃薯大米汤啊。”
“果然如我所料。好,赶紧上汤,还有茶水。”
“来了来了。”
拉斯科利尼科夫一言不发地注视着眼前所发生的事情,忍不住微微发颤。可不论即将到来的是什么,他都决定等待。他默念着,“或许这并不是梦吧……”
娜斯塔西娅不一会儿就把汤汤水水的捧了过来,还捎带着什么勺子、小盘儿,还有调料……如此的一应俱全真是久违了。她又铺开一尘不染的餐桌布,说过一会儿再端茶来。
“过会儿普拉斯科维娅·帕夫洛芙娜再为咱们来点啤酒,嘿,那才真叫爽哩。”
“还是你的鬼主意多!”娜斯塔西娅故作嗔怪,咕哝了两句,乖乖做事去了。
拉祖米欣一屁股坐在了拉斯科利尼科夫的旁边,而且重手重脚地搂住了拉斯科利尼科夫的脑袋……于是,拉祖米欣左手托住他的头,右手拿汤勺喂他。汤并不热,可拉祖米欣总是吹了又吹,特别小心。拉斯科利尼科夫正一勺一勺地喝得起劲儿,拉祖米欣却不喂了,告诉他,要去征得佐西莫夫同意之后再决定是否允许他继续吃下去。娜斯塔西娅又回来了,手里举着啤酒。
“再喝点茶水?”
“喝。”
“娜斯塔西娅,茶水,快!还用问什么大夫啊,没问题,喝吧。哈,这是我的啤酒吧。”
他不再絮叨,因为很快他的嘴里塞满了各种食物,又是汤又是肉的,囫囵吞枣的样子像被饿了几天似的。
“罗佳,好哥们儿,你看我这副吃相,几乎是天天如此。”他叽里咕噜地自以为表述得还算口齿清楚,“当然了,这可都是你的女房东,帕申卡对我的盛情款待喽。虽说我从未提过任何要求,可是人家的热心肠咱也不好拒绝不是。哟,瞧瞧,这么快茶水也送来了!啊,再尝尝这啤酒如何?”
“你这个捣蛋的家伙。”
“茶水,茶水。”
“在这儿呢。”
“好好,我来为你倒茶,你坐过来就行了。”
他忙忙乎乎地左一杯右一杯地倒着茶,早饭也被丢在一旁。他再次坐回沙发,又像刚才那样,一手搂着对方的脑袋,一手用勺子喂,当然,这次喂的是茶水。茶并不烫,他却依旧卖力地吹呀吹的,似乎这是能让病人摆脱疾病的良方。拉斯科利尼科夫不动声色地听任他人摆布。其实他心里清楚自己目前的身体状况,别说是坐到沙发上无须谁来帮忙,就连亲手端着水杯或是拿起勺子甚至是走路,都不在话下。不过,他却没有显露半点儿。某种狐狸般狡诈的神秘心态在暗示着他,他必须伪装自我,要装出浑身乏力,最好再装出昏头昏脑的糊涂劲儿来。他想知道这里究竟出了哪些问题。接二连三地被喂了快有十勺茶水了,他干脆挣扎着,躲过又递过来的勺子,自己躺在床上,其实他心里烦透了。他的脑袋感到自己枕着的枕头是新换的枕套。
拉祖米欣回到原处,边喝啤酒边说:“告诉帕申卡再拿一些果酱来吧,用果酱给他做点儿饮料喝。”
“她可没地方搞到马林果。”娜斯塔西娅嘟囔着还不误了喝茶吃糖。
“她找个小店铺就可以买到啊。喂,哥们儿,这儿可出了一档子又一档子的事儿啊,只可惜你一直昏睡不醒。我生你的气,我气得咬牙切齿。你说你不辞而别,又下落不明,太不够意思了!我发誓要把你找到,我要收拾你!我说干就干。于是四处找寻,却怎么也没想起来你会在这里。我找过你从前的住处,好像是离五角场不远吧,可是又弄错了房主,我误以为是哈尔拉莫夫的屋子了。其实是人家布赫的。我为此气急败坏。还是隔天从居民查询处查找到的你的地址。那儿登着你的名字呢。”
“有我的名字?”
“对对对。不过科别列夫将军的住处有人在那儿怎么也无法查到。哎,听我慢慢讲嘛,我到这儿时间不长就对你的情况了如指掌。有她做证啊。我都见到了尼科季姆·福米奇、伊利亚·彼特罗维奇,还有院子的负责人叫扎苗托夫的,那个亚历山大·格里戈里耶维奇,是在警察局做事的,直到最终幸会帕申卡——可以说是登峰造极了。不信,你问她。”
听到这里,娜斯塔西娅诡秘地笑着嘀咕,“哟,你还挺会讨人欢心的啊。”
“娜斯塔西娅·尼基福罗娃,你往茶水里调些糖尝尝。”
娜斯塔西娅憋不住,大笑起来,“你这狗东西!有没有搞错,我不姓什么尼基福罗娃,而是彼特罗娃!”她纠正着。
“好,这下忘不掉了。该说些正经的了,你知道吗,哥们儿,为了消灭所有的不公正的看法,我真恨不得把一切全都插上电源。当然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赢家是帕申卡。怎么说呢,她真迷人……”
拉斯科利尼科夫感到很害怕,他无言地眼珠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拉祖米欣并未在意对方的缄默,而是越说越带劲,再次说道:“呀,真是没有美过她的了。近乎完美无瑕。”
“没想到,你怎么这么坏呀。”娜斯塔西娅似乎从中得到某种不可言状的喜悦。
“哥们儿,你没发现你在为人处世方面的欠缺吗。你怎么能那样对她呢。虽说她的脾气让人挺难琢磨的,但是脾气这玩意儿今后再慢慢来……你看你把人家得罪到险些绝了你的食。还有,你看看这张借条,你神经病啊,这字你以为是随便签的吗?另外你那档子婚事,你以为你瞒住我了?她闺女,娜塔利娅·叶戈罗芙娜去世之前,我就一清二楚啊。话说回来,这问题怪有意思的,不大好解释……咱俩随意聊聊这个微妙的话题,尽管我本人也不聪明。你觉得普拉斯科维娅·帕夫洛芙娜是不是特出乎意料,一点也不笨。对不对?”
“你说得没错……”拉斯科利尼科夫心不在焉地费力憋出几个字来,这份瞎扯对他实在有好处,他心里不糊涂。
“我说得肯定没错。”拉祖米欣听到了回应。尽管这回应显得勉强,他仍然很兴奋,“要说她呀,真有点笨。脾气又反复无常,让你琢磨不透。哥们儿,不瞒你说呀……她究竟多大岁数我还说不好。有四十吗?可听她讲才三十六啊。我这么推断八成是冷静而理智的,我承认有些形而上学是不是?所以我跟她有了那样一种象征性的关系,这关系有点儿像代数,你明白吗?代数那种象征性。咳,我自己也糊里糊涂的。说来说去,尽是瞎扯。你已经离开了大学校门,还把饭碗弄砸了。你瞧你现在,这衣冠不整的样子。人家小姐也去世了,凭什么还把你当亲人看,换谁也不愿意呢。再瞧瞧你,整天东躲西藏的,什么关系也都断了,她当然不想留你了。这念头她由来已久,不过是那张借款凭证牵着她的心罢了。谁叫你还那么有把握地向她保证,你妈妈会还钱呢……”
“我为曾经讲过那样的话感到无地自容……可怜我妈妈她自己都快要沿街乞讨了……我那是胡说八道,之所以这样,只是想能有个容身之地,能混口饭吃……”拉斯科利尼科夫的声音洪亮又清晰。
“没错,你有理由这样做。关键是半路冒出来了切巴罗夫,虽说是个七等文官,可脑子绝对好使。帕申卡离了他能干啥?就会羞羞答答的。正因为他脑子好使,所以才不懂脸红害臊,他要做的头一件事就是发问:这借款凭证是不是可以得到钱的关键?答案当然是肯定的。谁叫对方有那么一位好心肠的母亲呢,宁可忍饥挨饿,也要在自己那一百二十五卢布的养老救命钱里挤出一部分帮罗佳。你看对方的妹妹,为这兄长当牛做马。正因如此,他才能够打他的鬼算盘……你瞧,你的这些秘密我都了如指掌,你不感到诧异吗?你在帕申卡眼里还算个亲人的时候,你对她简直推心置腹,无话不谈哪。现在怎么样,我之所以对你和盘托出,谁叫咱俩是哥们儿呢……找到原因了吧,感情用事的人,就爱打开窗户说亮话,而那真正有心计的主儿,你说你的,我是一字不落地全吸收了。如今,她这张借款凭证被她转给了切巴罗夫,表面看像是为了与欠账相抵,转过来又厚着脸皮故作正经地朝你追讨欠款。我得知此事之后,本来也多少有点良心发现,可无奈自己已和帕申卡有约在先,我还替你保证还钱没问题,我肯为你做担保的目的,无非就是让此案画个句号。我说了半天,哥们儿,你都听进去了吧?我们让切巴罗夫过来了一趟,把那张借款凭证也要了回来,只给了他十卢布,好吧,我这就给你,看,它已被我扯成碎片了。”
拉斯科利尼科夫冲着拉祖米欣递过来的凭证碎片瞟了一眼,扭转身,脸朝墙,一言不发。
拉祖米欣也使他感到厌烦。
“难道我又犯傻了吗?”拉祖米欣顿了顿,接着说,“其实说这些是想帮你减轻点烦恼,谁知竟适得其反了。”
“你就是我头脑不清楚时没有辨认出的那个人吗?”稍后,拉斯科利尼科夫问道,但依然背对着他。
“怎么不是呢。你还气急败坏的,尤其是我带扎苗托夫来那次。”
“哦,是不是当办事员的扎苗托夫?”拉斯科利尼科夫迅速扭过头,目不转睛地看着拉祖米欣,“他来这儿?为什么?”
“咳,你紧张什么?我曾经和他提起过你的事情,人家不过是想见见你嘛。要不然你的那么多的事儿我又从何得知呢?说实话,他这人挺好的……那肯定是单指某一方面了。如今我们是每天都打照面,彼此成为朋友了嘛。对了,我最近搬到这片地区来了,你还不知道吧?我们还去找过拉维扎。你不会不知道拉维扎吧?是拉维扎·伊万诺芙娜。”
“是不是我还胡言乱语过什么?”
“那当然。你昏头昏脑呗。”
“你还记得那些胡言乱语吗?”
“还记得吗?听到的人谁不记得……我说哥们儿,别磨蹭了,快行动吧。”
他忽地起身,一把抓过帽子:“我到底怎么胡言乱语了?”
“嘿,我说你有完没完?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东西担心被人知道?你放心好了,有关公爵夫人的事你是守口如瓶。不过,像是女人的首饰啊,养的宠物啊,还有克列斯托夫斯基岛屿,或是这个局长,那个守院子的,还有尼科季姆·福米奇呀,或者那个伊利亚·彼特罗维奇啦,诸如此类的可真没少说。还有,您对一只自己的袜子居然特别看重!再三再四地让我给你找。您说人家扎苗托夫,为你满世界地找袜子!还终于在旮旯找到了!于是您的这双脏乎乎臭烘烘的袜子,竟然被捏在人家那被首饰装扮、被香水喷洒过的手里。直到这会儿,您真的才叫踏实了。结果这双袜子像块宝似的被您紧紧抓住不放。我估计这会儿没准儿还掖在您的被角下哩。不提袜子了,又开始找毛毛边,还得是裤子腿儿上的,我们可真不知道要找的是什么,一看你那可怜巴巴的样子,又只好照办……唉,不啰唆这些无关紧要的了。说说正儿八经的吧。你看好啊,我从这三十五卢布中取出了十卢布,过两小时再跟你对账。都过十一点了,我得让佐西莫夫赶紧过来。按说应该来了呀。我说娜斯塔西娅,我要是走了,你得时不时地过来照顾一下,他说不定又想要这要那的……对了,我还要赶紧去嘱咐一下帕申卡,她也不能闲着啊。好了,后会有期。”
他前脚一迈出去,娜斯塔西娅就开始唠叨:“还叫什么帕申卡!呸。油腔滑调的家伙。”这样说着,又忍不住悄悄支开屋门,竖起耳朵听。大概她太想知道他和女房东之间的谈话内容了,于是干脆追了出去。无疑,拉祖米欣让她动心。
随着她一溜烟地将门带上,刚才床上的病人一下子发疯似的掀走被子,逃离病床。他早就巴不得这房间只剩他自己,以便他马上开始……开始干什么呢?糟糕,上帝仿佛存心刁难他一样,这关键时刻,他竟然一点也想不起来了。“求求你,上帝呀,我只求你能给我一句话,你说他们究竟是否彻底清楚了?是否在他们已经清楚所有真相后还为了愚弄卧床不起的我而故作不知,继而又骗我,说什么所有的一切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不过,要命的是,我这会儿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本来我是记着的呀,怎么搞的?谁在跟我作对……”
于是,他苦恼地左顾右盼,又莫名其妙地拉开屋门像要探听什么,但这并不是他想干的。他似乎有所醒悟,一下子奔向墙纸后面的那个黑洞,伸手在洞中想触摸到什么东西。但这也不是他想干的。炉门也被他拉开了,炉灰又成了他搜索的地方——他念叨过的什么裤腿毛毛边和碎布条原封未动,无人翻动是肯定的!忽然记起拉祖米欣提及的袜子,对,袜子。沙发或被子就是那袜子的容身之处。扎苗托夫从那又破又脏又臭的袜子上面能明白什么呢。
“扎苗托夫……我怎么去的办公的地方?还有那份通知书……等等,我再想想……我去的时候我把那袜子翻来覆去地细细看过……后来我就生病了是不是……拉祖米欣为什么把扎苗托夫叫过来呢?”他又四肢发软地退回到沙发上,口中还念念有词,“我真是糊涂了,这究竟是不是半梦半醒啊?又似真似幻……不行,我得赶紧跑!对,越快越好……可是,又跑往何处呢?他们还藏起了我的衣帽……好在这大衣被他们疏忽了,乖乖!那借款凭证竟然在!还有钞票……上帝助我!我这就再租住一间房,从他们眼前消失……不行不行,通过查询处拉祖米欣肯定还会追查到我。那就干脆远走高飞……飞美国。这凭证要带好,日后待用。还带些啥……不是都以为我一病不起吗,还能想象得到我可以跑着下楼吗?不知是否有警卫……哟,还有剩的半瓶冰啤和茶水……”
他将那半瓶冰啤一饮而尽,冒火的心顿时感到舒畅多了。酒精的作用却在片刻之间袭来,他禁不住哆嗦了几下,也不失为另一种轻松。他又忍不住躺在了床上,盖上被子。思绪越发显得剪不断、理还乱。眨眼工夫,他有种似睡非睡的感觉,这感觉令他舒舒服服。于是他以非常放松的姿势枕着枕头,又用棉被把自己捂了个严严实实——别以为人家还盖从前的破旧大衣。他再次入梦,睡意沉沉。也好,至少对其健康无害。
拉祖米欣打开门时才吵醒了他。拉斯科利尼科夫便抬了抬身,看着拉祖米欣正在门口进退两难,拉斯科利尼科夫做出竭力回想的样子。
“呀,你没睡觉?快,娜斯塔西娅,包裹呢?”拉祖米欣冲楼下叫着,“那账单马上就到。”
拉斯科利尼科夫忐忑地左顾右盼:“什么时间了?”
“啊?哦,原来你睡着了!你都睡了一、二……六个小时了。你说几点了?”
“哎呀,我到底怎么回事啊……”
“好啊,这太有益于你的身体恢复了。你匆匆忙忙干什么?和谁有约啊?时间是我们的。我过来了两三回,你一直呼呼大睡。我又去找佐西莫夫,老是铁将军把门。无所谓,他不会不来的……我也得忙忙自己的事儿。我跟我舅舅搬出来了,住在一起。不闲扯了……拿过来,娜斯塔西娅。我说哥们儿,咱们现在要不就……你没问题吧?”
“我……当然没问题了!谁说我有病了?你多会儿来的,拉祖米欣?”
“刚刚讲的,等了三个小时了。”
“在这之前呢?”
“之前?”
“在这之前你不也是常客吗?那是从何时起的呢?”
“哎呀,你怎么又忘了?我不是告诉过你了吗?”
拉斯科利尼科夫沉吟不语。从前的一幕一幕似乎浮现在眼前,但又如同梦境。他盯着拉祖米欣,因为他实在想不起来。
拉祖米欣见状咕哝着:“我就知道你还是没完全清醒过来……不过你刚才不是大睡了半天吗,应该好多了。来来,咱得说些严肃话题了。哥们儿,瞅这儿。”
他边说边颇有兴致地将那包裹打了开来。
“我最最关心的是得把哥们儿你打扮得像模像样啊。心动不如行动。”边说边从包袱里抽出一顶看起来不是特别贵重但又比较讲究的便帽,“就从头开始吧。”
拉斯科利尼科夫并不情愿地躲着:“再说吧……”
“唉,哥们儿,你推托什么呀?往后可没机会了。你不戴,会害得我失眠的。我买的时候随便挑了一顶,嘿嘿,蛮合适的!”拉祖米欣兴奋地说,“这帽子就像介绍信般不可忽视。我有一位天生面子薄的朋友,一到人多的场合,看别人头戴质地讲究的帽子后,就无可奈何地拽掉他自己那顶寒酸的破帽子。我现在问问娜斯塔西娅,”(说着把丢在旮旯破旧不堪的被称作“帕麦斯顿[1]”的拉斯科利尼科夫的帽子揪了出来。)“这两顶帽子,你要哪一顶呢?哥们儿,你和娜斯塔西娅都来猜猜看,花了我多少钞票?”
“估计得二十戈比吧。”娜斯塔西娅搭讪。
“呸,蠢东西!”气得他大叫,“就连买像你这么愚蠢的家伙花二十戈比还不够哩。八十戈比!而且还是旧货。卖主还答应戴破了这顶,来年可以以旧换新。不错吧。还有让我心满意足的东西呢。”说着,他又拽出一条薄呢子质地的灰裤子,“中学时代大家都叫它合众国。旧是旧点,可一不脏二不破,怎么样?还有这马甲,是灰色的,流行色哎。别瞧又是穿过的,可手感柔软。我说哥们儿,春夏秋冬做个有心人,你不愁混不出个人样儿来。比如说,一月你就能节约下好几个卢布,不就是缺点芦笋吃嘛;再说现在正是夏季,那就只买夏季穿的,一到秋季肯定就穿不着它们了。猜猜吧,值多少钱?别忘了,穿坏这一条来年以旧换新啊。只花了两卢布二十戈比。消费一次,却让你心满意足一辈子。怎么样,这便是费佳耶夫店铺的特色。再来瞅一瞅这靴子吧,地道的进口货哪。别觉得是双旧的,可包你穿上两个来月都没问题。外国货嘛。要不是那个英国大使馆的秘书等着用钱,他能只穿了不到一星期就卖给旧货市场吗?才花了一卢布五十戈比,太值了!”
“万一不合脚怎么办?”娜斯塔西娅反问。
“你懂什么叫合脚?”他使劲拽出拉斯科利尼科夫从前的破靴子,脏兮兮、硬邦邦的。“为了合脚,我还特意提着这破玩意儿去比大小呢。我可是用心良苦啊。我跟女房东商量,这贴身内衣来三件,要粗麻布衫,领口不能太老土……算下来,八十戈比买的帽子吧,加上买衣服花的两卢布二十五戈比,就是三卢布加五戈比了,对吧?靴子稍微贵了一点,可它几乎和新靴子差不多呀——所以是一百五十戈比,另外内衣花了五卢布吧——这是按批发价算的——合计是九百五十五戈比,还不到十卢布呢,哥们儿!这是找的零头,五戈比的硬币,你收好喽。瞧瞧,整套衣裤全妥了不是?哎,这大衣是出自沙尔美裁缝店吧,能穿,还挺漂亮的。剩下袜子之类七零八碎的东西你自己买去,最后余留二十五卢布。不过你不必为帕申卡还有房租的问题发愁,咱不会赊账嘛!快来把你的内衣换一下吧。你不怕里面藏着害你生病的妖怪……”
“不换。我用不着别人管!”拉斯科利尼科夫被拉祖米欣半戏言半较真的唠唠叨叨报账惹烦了。
“这哪对得起我的辛辛苦苦啊?我为了你差点跑坏鞋子!”拉祖米欣又冲着娜斯塔西娅说,“有啥难为情的?来呀,帮个忙。好,对对,这不就行了嘛。”
拉斯科利尼科夫毕竟争不过,他贴身的衣服最终还是被换了。拉斯科利尼科夫无奈地歪向床头,像哑了似的,但心里却在盘算:“这些家伙还要赖在这里多久!”他面朝墙,问道,“拿的什么钱去买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你这糊涂虫!当然是你自己的了。你不记得你老妈给你的汇款了?还是瓦赫鲁申委派办事处的人来送的呢。”
“我想想……好像是……”拉斯科利尼科夫愁眉苦脸地喃喃着。
拉祖米欣紧锁双眉,上上下下地端详着他。
这时候,一个健壮的大高个儿推门而入。拉斯科利尼科夫盯了一眼,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拉祖米欣欢呼着:“可把你盼来了,佐西莫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