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后。
“快……快跑……它冲过来了!”一名年轻的黄道宫的弟子提着剑仓皇地奔向同伴,身后一道仿佛遮天蔽日的巨大阴影飞快地侵蚀着他们奔逃方向的阳光。
“是……是虎嘴鹰!”几名年轻的黄道宫的弟子连滚带爬地在山道上翻了好几个跟头,眼见着那妖兽足有一张榻那么长的大嘴张开,狰狞地啃向落在最后的弟子的屁股。
“救……救命!”那弟子哭号道,“我是来修仙的我还不想死啊!”
“唰——”一道白光闪过,下一秒那个已经闭上眼睛等死的弟子就听到面前传来一声极响的“当啷”声。他睁开眼,看见一把长剑卡在虎嘴鹰的大嘴里。那妖兽的牙齿多半被剑卡崩了,正拼命地甩着脑袋,似乎想把剑给甩出来。
被救的弟子高呼一声:“兄台救我!”
他只觉得眼前一道红光闪现,下一秒就被喷了一脸妖兽腥臭的血液。那虎嘴鹰发出濒死的长啸,下一秒便轰然倒地。
肉山的上方,一人脚踩着虎嘴鹰的尸体,一手拎剑,一手拎着个漆黑的酒葫芦,一袭红袍宽袖,随风猎猎而动。他的身量高大修长,一双眉眼生得极好,长发用红绳半披半束在脑后,于耳侧垂下暗红的丝绦。他们虽是第一次见男子做这般打扮,但刚才见了那杀神附体一般的操作,愣是没能从中瞧出分毫的女气来。
被救的弟子抹了把脸上沾满的血,呆呆地看着那杀神浑身半点血不沾,一双眸子淡漠地将众人扫视了一圈:“此处乃我门派后山禁地,还请各位速速离开。”
几名黄道宫的弟子看着他那一身标志性的红衣,唯独腰间那柄雪鞘长剑违和得扎眼,诧异道:“兄台……是月下楼的弟子?”
月下楼不是玩符法和阵法的吗?什么时候还有剑术修得这么好的弟子了?月下楼的都能玩剑了,那他们黄道宫这帮专职练剑的还玩什么啊?
杀神将手中的酒葫芦系回腰间,转身离去。
“月下楼,成煜。”
月下楼后山,烟月小筑。
令红烟正眯着眼睛舒舒服服地躺在院子里晒太阳。
自从四年前她和成煜彻底交心之后,她家小成煜就从叛逆少年一夕长大。他个子长高了,脾气变好了,不但于两年前成功通过了内门弟子的考试,还以出类拔萃的剑术于门派试炼中击败门中的大师兄,成了月下楼年轻一代弟子中的第一人。
令红烟每每思及此就忍不住为自己优秀的育人水平沾沾自喜,她只有不断告诉自己,低调低调,这孩子是日神转生,几辈子的老底没了但本能还在,搁几千年前人家能把你按在地上打,才能勉强压下那股自满,心态重归平和。
院门忽然响了一声,令红烟闻声从躺椅上翻身而起,一只手摊到来人面前:“带酒了吗?”
成煜将酒壶递了过去,待令红烟伸手要拿的时候手又是一缩,提醒道:“师父只能喝一点点,不许贪杯。”
令红烟夺了酒壶,当即便拔塞灌下去一大口:“没事儿,喝多了拿内力逼出来就是了,哎哟,可馋死我了!月袖那家伙也是,就那么一点小事还能给他整出心理阴影来,给我下禁酒令!”
“小事?”成煜脸一沉,把酒壶夺了回来,“喝酒喝到内伤复发,这是小事?你今天的量够了,不能再喝了!”
“哎,你这孩子!”她眼睁睁地看着成煜将酒壶没收,装进了乾坤袋中,一脸凄苦地看着成煜,“小成煜,你就忍心看着师父一个人在这后山忍受寂寞,好不容易有了个可以慰藉的东西,还不让我碰。你和月袖都好狠的心哪!”她捂着脸,嘤嘤地假哭起来。
然而成煜的态度无比坚决,说不给就不给:“师父要是寂寞……我可以随时过来陪着师父,但这酒绝对不能再喝了!”
令红烟翻了个白眼倒回躺椅上闭上眼睛:“没劲。”
成煜微叹了口气,转身从室内拿出一件披风,盖在了令红烟身上:“山上风大,师父注意别着凉。”
令红烟闭着眼睛:“你这些年怎么越来越唠叨了,才二十岁的人婆妈起来都快赶上月袖那个老头子了……”
说完,她又感慨了一句:“不得了啊,都能管师父了,过不了几年就要扔下我这个老人家咯!”
成煜正细心地替她掖着披风的缝隙,听到她这么说,他眼睫垂下,在眼底投下一片温柔的倒影:“我永远不会背叛师父。”
四年过去了,他的声音已经褪去了少年的青涩,变得低哑深沉,吐字间带着成年人的浑厚。
令红烟睁开了眼睛,望着面前俊美的年轻男人。
噢,她家小成煜已经长开了,有资本去祸害自家门派还有别的门派里的年轻小姑娘了。
“师父?”成煜见她忽然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有些不明所以。
这些年成煜的发展过于自学成才,让她这个师父极没有用武之地,只能躺在院子里喝茶养老,顺带从藏书阁里翻民间的话本打发时间。
最近,她刚看了一出好戏,讲的是两个修仙大门派的弟子英雄救美之后一见钟情,然后虐恋情深的故事。那故事俗套得很,但是主笔人却是个厉害角色,这么一出八百年的老故事愣是让他给写得缠绵悱恻,令人欲罢不能。令红烟翻了一天一夜,看得如痴如醉,拍手叫好。
恰好,成煜就这么撞她刀口上来了。
“成煜啊。”令红烟笑眯眯地看着自家徒弟,“我刚才坐在院子里听到外面有打斗声,是不是有人闯进来啦?”
“是派来参加门派大比的黄道宫的弟子,不小心误闯进来,被结界内的妖兽袭击,我给他们解了围,让他们离开了。”他眉头一皱,“难道,他们打扰到师父了?”
“没有,没有。”令红烟饶有兴致地看着他,“被救的弟子男的女的?相貌如何?”
成煜一愣:“不记得了……”他当时两剑劈了那妖兽转身就走。别说男女了,救下来的是猫是狗他都没认清。
令红烟听完,忽然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检讨中。唉,肯定又是打完架就跑了,也不想着交个朋友什么的。
说起来成煜会是这样的性格她也有责任。这孩子打小就自闭,这几年要么忙着打怪升级长经验,要么就跑到这个院子里来陪她一起晒太阳,才二十岁就过得跟养老似的暮气沉沉,一点都不合群。眼见着他快到了该找道侣的年纪,结果却连女孩子的手都没碰过。
修仙一事,寻常人总认为要六根清净,一心扑在修炼上,半点杂念都不能有,要学会克制自己的渴望,然而令红烟却不这么认为。
神也好,仙也罢,能修成并非是因为他们本身有多完美,而在于他们愿意去接纳和包容自己的不完美。失去过,才知道得到的珍贵;得到过,才会有放下的释然。一味地封闭抑制自己的欲望,那不是修炼,那是逃避。禁欲也好,戒律也罢,从来都只是途径之一而绝非最终目的。
成煜也是时候去体验一下这人世间的情感了。
于是她抬起头对着成煜笑:“算起来,你今年应该就满二十岁了吧?”
成煜一怔,随即笑了起来,一双眼睛期待地看着令红烟:“师父是想起来过两天是什么日子了吗?”
令红烟笑着点头:“是啊,过两天不是就要门派大比了吗?今年可是你第一年参加啊,我的徒弟怎么着也不能空着手让人家打吧?”
五年一度的三大门派大比就要开始了,今年轮到月下楼做东道主,大概就这两天,黄道宫和灵山的弟子们就应该陆陆续续地赶到了吧?
“原来师父说的是这件事。”他眼中的期待稍稍黯淡了一些。
令红烟和成煜朝夕相处四年,他的一些情绪变化她还是能捕捉到的。她知道成煜这是不高兴了,虽然不清楚原因,但她还是习惯性地想要摸摸成煜的头,安慰一下他。
结果,他身子一站直,椅子上坐着的令红烟就够不着他的脑袋了。
她的手一顿,这才察觉出成煜似乎已经长得很高了。以前比她还要矮一些的小瘦猴,不知道什么时候身量已经比她高出大半个头了。
成煜淡淡道:“师父,我已经成年了。男女授受不亲,师父还是别像以前一样把我当成小孩子随便搂抱了。”
令红烟不服气道:“我捡你回来的时候你估计比这张桌子也高不了多少吧?你长再大,在师父眼里都还是那个缩在我怀里哭的小孩。”
说话间,成煜恰好站在院中的红枫树下,整个身子都陷在那片黑沉浓郁的树荫中,周身被阴影所笼罩。他垂在身侧的掌心攥成拳,缓缓抬起头:“师父……我要去修炼了。”
一盏茶后。
后山的清心阵旁,堆积了如山般高的妖兽尸体。成煜最后一剑收住,抬手捏了个驭火诀,青蓝色的火焰在他的瞳孔中跃动着,不一会儿整座尸山便被焚烧殆尽。风一吹,那股焦臭味随风逝去,再无痕迹。
一个戏谑的声音忽然响起:“你今天的火气够大啊,杀了这么多妖兽,再过几年,这清心阵怕是都压不住你了吧?”
成煜抬眸,眼中一片赤红,他冷声道:“现在连在清心阵里,你都敢随意出来?你又变强了……魔息。”
“这还不都是赖我的宿主你厉害啊,短短几年,修为就长进了这么多。”魔息低声笑道,“怎么样,成煜?杀几只妖兽有何趣味?杀人的滋味可比杀妖兽有趣多了,想象一下你那柄剑一抹,那白色的皮肉上就开出一朵血花来……啊——你疯了!快住手!我死了你也不能活!”
魔息的声音突然变为凄厉的惨叫。
成煜胸口处,一道手掌模样的黑印散发出皮肉烧焦的气味。他的面色有些发白:“若你再多置喙……我便与你同归于尽。”
魔息被他烧得头皮发麻,恨恨地闭了嘴,再不敢多说半个字。那火是炼丹师成丹开炉之时随丹药而出的炉火,混杂着丹毒,是世间最烈、最毒之火,若是用到人身上,先灼皮肉,再炼神魂,能令人极为痛苦,最终被活活烧死。
成煜总拿这火威胁它,它也真的相信这男人做得出与它同归于尽的事情。
魔息能够窥测人的内心。只有它知道,这男人的内心全然不像表面上那般光风霁月、正义凛然。
日神的转世啊……
门内皆道成煜是年少英才,知耻后勇,拔除魔气之后奋发向上,修为一日千里。可又有谁知道,一个名门正派的神修弟子,居然会将自己被魔气缠身的事情强行隐瞒下来,还默认与其共生?
它这些年可是帮了成煜不少忙,若是没有它,成煜的修为进阶,恐怕不会有现在这般快。
成煜察觉到身上的魔息没了动静,“当啷”一声丢了剑,半跪在地上,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不住地喘着粗气。
这时,近处传来一道脚踩到树枝的“咔嚓”声。
“谁?”
成煜敏捷地提剑起身,将一个穿灰色道士袍的人从边上的灌木丛里揪了出来,掼到地上。
那人“哎哟”一声,下一刻成煜手上的剑就架到了他的脖子上:“你都听到了些什么?”
那人被他掐得面皮发紫:“对不起,我什么也……”
成煜手一松,那人便跌落在地上。他已然从刚才的惊疑中回了神。哪怕真的被这人发现了什么,他也不能在本门派的地界内动手杀人,否则,他没法向师父交代。
那人落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道了句:“成兄你别误会,我就是路过,没有恶意的。”
成煜才松开的眉头一瞬又蹙紧了:“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那人指着自己道:“成兄!是我!刚刚是你把我从那个虎嘴鹰的嘴里救出来的,你忘了吗?你刚才救了我们之后,我们就去打听了你的名字!”
成煜没接话。
那人叹口气,似乎是已经习惯了自己这般的没有存在感。
“黄道宫的弟子,华迁。”
成煜冷冷道:“既然刚才救下的是你们,我记得我有提醒过,此处乃是本门派禁地,请你们这些外宗人不要误闯。”
华迁干咳一声:“其实……我是打听到月下楼的后山内有一位极厉害的世外高人,你看我刚刚被你救下也能猜到,我……修为不太好……所以……我就想……”
成煜打断了他:“你想找到她。”
华迁:“对!”
月下楼的后山里,只住着一个人。
成煜面色发寒地扯住了华迁的衣领。
“成……成兄?”华迁不明白成煜为什么突然发怒。
成煜揪着他的领子,手指渐渐收紧:“我不知道你是从哪里打听到这些事情的,但是,第一,你是不是脑子坏掉了?你一个黄道宫的弟子跑到我月下楼里来拜师?”
华迁被他掐得快要窒息:“我可以离开黄……”
“第二,”他眼中一片赤红,差点没把华迁吓得尿了裤子,“别打她的主意,听明白了吗?”
说完,他手一松,华迁整个人瘫趴在地上,好似一条晒干的鱼。
“滚!”
次日,烟月小筑。
令红烟拎着根树枝,毫无形象地蹲在院中,用小树枝在泥地上划拉着练剑小人,温习着曾经熟悉的一招一式。五年一度的门派大比就要开始了,三大宗门中月下楼实力最低,本身的修炼心法也是重防守和辅助而轻攻击,在这种大比上总是吃亏的一方。
她这人一向护短,最看不得徒子徒孙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被人按在地上欺负,便重新捡起了已经荒废多年的斩月剑法,在地上演练。修炼便是如此公平的一件事,即便是神明,久疏功法,实力也会急剧下滑。
院外忽然传来一阵不疾不徐的敲门声。
令红烟挥手拂去地上的图案,心下有些奇怪,月袖来之前都会给她传音,成煜进来前不会敲门。
“谁啊?”
“啊?月烟师父吗?请问……成煜在吗?”外面传来一个女人迟疑的声音。
哟!是女修!还找成煜!
几个关键词联系在一起,令红烟瞬间就有了一种自家养的白菜终于有人青睐了的满足感,同时又有些不高兴。
成煜这小子就是个闷葫芦,自己的事从来都不对她说,原来连喜欢的女修都有了也不告诉她。
“找成煜吗?快请进!快请进!”
她拉开院门,结果发现那个女修身边居然还站着一个男修,她愣了一下。
女修看到令红烟的时候满脸惊艳,忍不住出声:“天哪……我只是听别人说烟月小筑的月烟师父生得貌美,没想到居然这么……”
那个男修更是,连眼珠子都不会动了。
令红烟心里还是清楚自己这脸长得有多拉仇恨,生怕面前这位女修因为自己的缘故主动放弃成煜。于是她面不改色地把自己往上抬了一个辈分:“成煜是我一手养大的,在我眼里,他就跟我的亲儿子或者亲弟弟一样。”
那个男修看着她嘀咕了一句:“我要每天和这么漂亮的师父待在一起我还找什么道侣……嗷!灵淮!你别踹我!”
“叫师姐。”灵淮收回踹钟离的脚。
猜猜看他们为什么一整天都找不到成煜了呢?
原本今天早上,他们三个还在一起做早课。
成煜看着钟离打木桩,灵淮替成煜解答一些有关阵法破解方式的问题,姐友弟恭,无比和谐。然而,练了没半个时辰,钟离就站不住了,非要说什么门派大比就要开始了,怕前门那边迎接的弟子人手不够,趁着中场休息,一起过去帮帮忙。
帮忙?
灵淮想起那场面,希望钟离暴毙的心就更甚了。
钟离忙不见得帮了多少,眼睛倒是长在山门口往来的别派女修身上了。自己眼馋也就算了,还想拉成煜下水。
“成煜!成煜!你看那边那个!还有那边那个穿黄衫的!我的天啊,我一直觉得黄道宫的破褂子总能让人穿出一种断子绝孙的气场,没想到他们家还真有不受这种气场影响的女修啊!”
成煜蹙眉:“你要帮忙就帮忙,盯着女修看做什么?”
钟离抱住了头:“这能怪我吗!要是咱们门派里也有这么多温柔漂亮的女修,我犯得着偷瞄人家宗门里的吗?”
一旁的灵淮冷笑一声,凑到钟离耳边:“师弟啊,你是在说师姐不漂亮呢,还是在说师姐不漂亮呢?”
钟离一听她那阴恻恻的声音,当即汗毛倒竖:“成煜救我!”
成煜侧身一避,伸出一条腿,把逃跑的钟离一脚绊在了地上:“师姐请。”
钟离怒瞪他:“成煜!”
灵淮拊掌大笑:“多谢师弟帮忙!”
笑完,她一道禁言术就直接封住了钟离的嘴巴:“哎呀……世界终于清静了,师弟你说是吧?”
成煜嘴角扯出一个微笑的弧度,没说话。
灵淮支着下巴:“不过啊,那钟离倒没说错,黄道宫和玉清门的女修们还真的是美得各有千秋。唉,师弟你有没有喜欢的,师姐教教你怎么讨人家欢心啊?”说完,她拿手臂撞了撞成煜的胳膊。
她原本就是凑趣一问,谁知道成煜好像被戳到了哪里,闷声丢下一句“我先走了”,然后就再也找不着人影了。
灵淮不知道的是,成煜走出不远后,就无奈地抬手按住了自己的眉心。
怎么又在这种时候想起她来……
思绪飘回,灵淮从身后拿出一个漂亮的盒子:“是这样的,月烟师父,我们是成煜师弟的朋友。今天是成师弟的二十岁生辰,过了今天,他就能行及冠礼了,我们想把这份礼物送给他,结果找了他一天都没有找到人,还以为他是到您这里来了。他不在的话……东西我就放这儿了?”
令红烟一怔,原来今天是成煜的生辰啊。
她记忆力极好地想起了昨天在院子里,成煜站在红枫树下忽然黯淡下来的眼神。
“原来师父说的是这件事啊,我还以为……”
他以为她说的是他的生辰!她给忘了!
臭小子!多大年纪了还像小时候那样,就知道一声不吭地憋着生闷气!不知道你家师父日子过糊涂了根本就记不得哪天是哪天吗?及冠礼这么大的事情也不说,还玩!
令红烟吩咐道:“嗯,你们两个把东西放院子里吧,我去把那个玩失踪的臭小子给揪回来!”
月下楼后山,清心阵秘境。
成煜倒地一个翻滚,堪堪避开了妖兽挥过来的一道利爪。那妖兽一声巨啸,赫然张开了它那数米长的大嘴,狰狞地向成煜扑来。
——这是他在锁灵库幻境中遇过的老朋友,鱼身人手的佛手兽。
清心阵中的这个秘境,是当初月神为自己还有弟子们提升修为所设立的。阵内能够通过幻术,将入阵人心中最为恐惧的事物全然展现出来。这也是月袖为什么将后山列为禁地的原因之一。
如果说烟月小筑所在的位置还是后山边缘的安全地带的话,那么这个秘境根本就是在后山的腹地处。
成煜盯着面前比当初在冰原上看到的还要强大数倍的佛手兽,握紧了手中的剑,暗暗对准了它的要害。
多数人在陷入秘境后或碰到畏惧的人或是直面内心深处的阴影,如成煜这般和一只其实战斗力都不算多强悍的妖兽对上的,倒是少见。
成煜拎着剑跃至高空,地面上的佛手兽仰头向上,一双碧色的眼睛闪出森冷的荧光。空中人如落樱坠地之势向下!直击它的要害处!双眼!
“呜——”
佛手兽忽然咧开嘴,几米宽的大嘴如同绽开的食人花,露出了两排整齐的尖牙。成煜俯冲的姿势一收,他想起了那片在冰原上推开他之后飘落的红枫。他的恐惧不是别的,正是令红烟死于兽嘴的画面,即便他知道那一切都是幻境。
成煜这一停顿,立刻给了那妖兽可乘之机。它猛地跃起,冲向空中的成煜!
“唰!”一束红光忽然击向成煜,将他整个人抽到了一边。幻境瞬间破碎!狰狞的佛手兽瞬间消失!四周的环境也变回了原本后山枫林的景色。
半空中传来一声呵斥:“练阶的时候你也敢跑神!不要命了吗?我再晚到一刻,你就喂到它嘴里去了!”
令红烟落到地上,成煜站在她面前,不语。
最终,他还是低声开了口:“下次再也不会了……师父,我只是……”
令红烟凶道:“站直了!”
成煜立马扔了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令红烟几步上前,一脸不悦地站在他面前,然后开了口:“对不起。”
成煜愣住了:“师父,你为什么……”
令红烟:“今天是你的生辰,师父和你一起生活了四年,但是从来都记不住你的生辰。昨天让你失望了,对不起。”
成煜被她劈头盖脸的一顿道歉给整蒙了,一时间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摆:“别,师父,不是你的错,我……”
“好啦!”一双手按在了他的肩膀上,令红烟道,“什么都不用说了!今天师父补偿你,你想要什么,只要我做得到的我都可以替你实现。”
成煜的眼中忽然有了光彩:“什么都可以吗?”
一盏茶后,令红烟站在烟月小筑的灶台前,面无表情地揉着一团被她和得干不干稀不稀的面。
一旁的成煜憋着笑,伸指擦去了她粘在鼻尖上的面粉。
令红烟额头上的青筋炸了,她扭过头来阴恻恻地看着成煜:“你确定?这长寿面我敢煮你敢吃吗?”
成煜面不改色道:“我确定,师父。你说的,无论什么要求,只要你做得到的,你都会满足我。”
行,小子,你有种。
“吃吧,毒死了我会请医堂的弟子来给你诊治的!”令红烟没好气地将一碗长寿面搁到了成煜的面前。
她第一次觉得,做饭这事儿真的比修炼恶心多了。
成煜低下头看着碗里的长寿面。雪白的面条,金黄色的煎蛋,几粒细碎的葱花。他笑了:“师父不愧是师父,学什么都很快。”
“那我是不是还得谢谢你,让师父我掌握了一项新技能啊?”令红烟朝他翻了个白眼,坐到了桌子对面。
成煜轻笑一声:“说起来,我还是第一次吃到生辰的长寿面。小时候被关在笼子里,看到主人家的小孩子吃的时候,总是特别羡慕。”
令红烟别过脸去,她最怕成煜讲小时候的事情,一讲,她就拿他一点辙都没有:“赶紧吃,面坨了我就……”
“是,师父。”
成煜坐在她对面,用筷子扒着碗里的面条往嘴里塞,令红烟就在一边撑着头碎碎念地吐槽:“你说你这人,都已经长这么大了还耍小孩脾气。一整天不见人影也就算了,跑到后山秘境里还给我走神,生怕自己小命太长了是不是?”
成煜嘴里的面还没有咽下去,小声道:“以后不这样了。”
“等面吃完了,我还有东西要送给你。”令红烟道,“虽然说,是因为你的那两个朋友提醒我才想起来今天是你的生辰,但我也不是什么都没有为你的及冠礼准备的!只是忘了是哪一天而已。”
“没关系,”成煜偏头望着她,眼中仿佛能将整个天幕的星星都装进去了,“只要师父还记得,我就很开心了。”
令红烟被他望得干咳了一声:“咳……我去把你的生辰礼物拿来。”
成煜一脸期待地看着她回了里屋。此时太阳已经落到了地平线的边缘,火红色的夕阳在山头燃烧着,升腾起缥缈的雾气。
令红烟拿着一本小册子从里屋走了出来:“你和月下楼的其他弟子不同。别的弟子以心法和阵法专长,而你擅长用剑。这一次大比,楼主派你作为弟子代表对战以剑修为主流的黄道宫,这套剑法是我们家祖传的,你拿去研究一下。”
其实是花了很多工夫现编的,但令红烟并不稀罕拿这话到徒弟面前去邀功。
成煜听到“祖传压箱底”几个字,挑面的手变得有些不太自然,他状似无意地问道:“家?师父好像还从来没有和我提过家人的事情,师父的家人在哪儿呢?”
令红烟放下了手中的剑谱:“我没有家人。”
成煜:“那朋友呢?”
令红烟的眼前浮现出一片绚烂的火光,火光中是一眼望不到头的人形冰柱。她站在那一张张被火舌吞没的冰封的脸面前,扔了剑,跪倒在地上。
她抬起头,看着夕阳落下后天幕中升起的月亮和繁星,叹息着笑道:“他们啊……都死光了。”目前就剩下她和月袖在这世上抱团取暖了。
成煜扔了筷子,忽然做出了一个大胆的举动。他长臂一伸,抱住了令红烟,说是抱,其实更像是揽住。他已经比少年时期高出太多了。他有些惊异地发现,师父的身形其实是偏瘦的,手臂合抱起来,就可以把她整个人牢牢圈住。
嗅着鼻尖萦绕的女子身上的馨香,他低声道:“第二个生辰礼物,师父借我抱一会儿。”
令红烟愣了愣:“你倒是胆子变大了……”她反应过来,成煜是故意这么做好来安慰她的。
“师父没有家人,没有朋友,没关系,”他大着胆子,伸出手生平第一次触碰了令红烟的头发,丝滑柔软,好似一片黑色的云锦,察觉到令红烟没有拒绝,他感激地将头搁到了她的肩上,小心翼翼地,仿佛生怕她回过神来,“你还有我。”
令红烟干咳了一声,忘掉了刚才那一瞬间的不自在:“怎么样,过几天的大比有信心吗?”说着,她又拍了拍成煜的肩,“友谊第一比赛第二,尽力就行。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你要记着天塌下来了有师父给你顶着。”
这几年月袖总是委屈地申诉,说她对成煜实在是太纵容了,宠起来简直可以说是毫无下限。
其实她原本就不是一个无情的人,只是她从前做月下楼的楼主也好,做月神也罢,需要做的事太多,关注的东西太多,根本无暇顾及于此间。可跳下堕仙台不做神明的这些年,令红烟只有这么一个成煜。她看着他一步一步地从泥泞中摔倒又爬起来,蹒跚着向前。于是,不做神明的月神把她所有的情感都给了这个有些孤单执拗的孩子。
不过这些话,她是怎么也不会当面对着这小子说出来的。
“师父,”她听到成煜开了口,“我会在大比中打败黄道宫的人,拿下第一的。”他的神色看上去隐隐有些阴郁,“我会向师父证明,我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需要师父出手相助的孩子了。”
下界的话本是这么评价三大修真宗门的——黄道宫仗财行凶,灵山脑袋空空,月下楼乌合之众。
传闻月下楼的创立者月神在茶馆中听到这段评价的时候,直接对着讲这话的说书先生竖起了大拇指,赞许道:“精辟!”
黄道宫人最多、名气大、最有钱,仗着上界第一位后天神尊景旭曾经是他们的宫主,唬住了下界一众凡人和国君。你随便走到哪个犄角旮旯的小国去,把那国君哄得团团转的天师基本上都是黄道宫出品。
灵山一水的佛修,不仅脑门是光的,心地也是最单纯的,下界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着灵山弟子做好人好事然后被骗的故事。
至于月下楼,修真界最大的“回收中心”,一群原本修不了仙、没天赋的废人聚到一起抱团取暖,共同研究如何从弯路拐回正轨的人生大计,可不是一群乌合之众吗?
五年一届的门派大比,此次东道主为月下楼。灵山的佛修们很听话也很安分,一个月前就陆续入住厢房了,一个个闭门不出地窝在房里念经。而黄道宫的那群人就很可气了,弟子们在门派里到处乱窜不说,食宿要求还巨高。
令红烟看着月袖摊到她面前的“定时定量供应灵果,每人供应一个高级灵石阵来辅助修炼”的讹诈单子,微微一笑,吐出了六个字:“爱住住,不住滚。”
好在月袖还是有理智的,没有原话转达,只是委婉地转告现任黄道宫的宫主景恒:经费紧张,摆阔可以,麻烦自费。
景恒也非常硬气,不给就不给,当场就在银票本上落了宫主印,让月下楼的诸位随便供应,有多少他出多少。
这么一番折腾,与会的弟子们可算是彻底安顿下来了。
三大门派大比,第一日第一场,开始。
月下楼的成煜,对阵黄道宫的刘子旭。
成煜一身内门弟子红袍,墨发及腰,脸旁垂下两绺暗红的束发长穗。他站在比试台上,目光却掠过对手,向看台望去。
月铮长老的右手边,一个面纱覆面的红衣女子察觉到他的目光,冲着他挥了挥手。成煜的嘴角浮现出一个安心的笑容。
对面的刘子旭倒是看着他披散的头发讶异了一下:“你还未及冠?这么小?”
成煜的眉头动了动,“小”这个词着实戳到了他的痛点上,他冷声道:“请赐教!”然后便冲了上去。
此刻,看台上。
黄道宫宫主景恒看着成煜那无比凌厉的剑法和身手,眉头皱了皱,转头对着月袖笑道:“想不到贵派专攻心法和阵法多年,居然还教出了一个剑修的好苗子。”
令红烟耳力好,听到了,当即就对月袖使了个传音入密。
月袖对着景恒,干巴巴地接了句:“没怎么教,关键还是自学成才。”
站在边上的月铮长老讶异地回头看了眼楼主,楼主这种老实人什么时候还学会嘲讽了?边上的令红烟微微一笑,深藏功与名。
景恒被噎了一下,强笑道:“原来如此。”然后扭回头对着比试台,一声不吭地磨着自己发痒的牙根。
月袖那句嘲讽他听出来了。这些年黄道宫也一直为人诟病,仗着自家出了个日神,就自诩“下界修真第一大宗”,把那些资质好的弟子全挑走了,才轮到其他宗门捡他们的残羹。方才看到比试台上的成煜,他承认他酸了。成煜那一招一式,完全就是顶尖的剑修好苗子,怎么就进了月下楼?
“好——”
看台下月下楼弟子一阵欢呼雀跃,成煜一剑架在那位黄道宫弟子的脖子上,结束了这场比试。
“承让。”成煜收了剑,目送对手悻悻地下了比试台。
“打得好!成煜!教他们做人!”钟离在下面上蹿下跳地为成煜加油呐喊,直到灵淮看不下去地将他强行按回了人群里。
月铮长老宣布成煜胜利之后,下一场比试立刻开始。
“第二场,月下楼的成煜对战黄道宫的辛故。”
这一下,不光黄道宫的看台,连月下楼自家的弟子看台都炸了:“怎么又是成煜?不是一人一场吗?他要比几场啊?”
“你们都不知道楼主还有长老们的安排吗?”一个内门女弟子诧异地问,“今年三大门派比试,成煜一人代表咱们月下楼对战黄道宫,剩下的出战弟子都去和灵山的佛修们比,你们都不知道吗?”
“他一个人打人家一个门派?开玩笑的吧?”
那位女弟子耸了耸肩:“那不然呢?除了他,咱们这里还有第二个适合和专职剑修的黄道宫正面对上的人吗?”
弟子们互相看看,都不吭声了。
正面强打单挑黄道宫,比试台上那么近的距离,有他们画阵画符的时间,对手的剑早架在他们的脖子上了。
唉,不过也是,他们月下楼本来就是一个擅长群殴而不擅长和人家单挑的门派。
“我也能。”一个声音硬气地打断了他们。
一边的钟离看着说话的人,挑了挑眉:“哟!我看看我看看,啊呀这不是那个超级厉害的天之骄子楼焦吗!是你啊?你能什么能啊。四年前,弟子大考的时候你就输给人家成煜了,还你能!”
说话的人正是楼焦。
四年前被成煜拿擀面杖一通暴打,差点没把这个天之骄子给打自闭。
“难道说……”钟离故意顿了顿,“你是因为你爹在台上坐着,黄道宫的人卖你爹面子,所以会给你放水?”
楼焦当场就炸了:“住口!你胡说八道什么!”
灵淮黑着脸,抬手对着钟离就施了一道禁言术:“对不起,楼师弟,他不会说人话,你别跟他计较。”
钟离拿手卡着自己的喉咙,焦急地干瞪着灵淮却出不了声。
灵淮照着他脑门用力一戳:“你给我安分个一盏茶的时间,它自己就解开了。”
楼焦见钟离说不出话了,“哼”了一声。钟离说不出话,就冲他挤眉弄眼地做着鬼脸。
弟子们都知道,楼焦的爹楼昆,是黄道宫的长老之一。当初把楼焦送进月下楼,就是因为这个儿子根骨、天资都不适合习剑,所以就把他送到月下楼来碰碰运气。毕竟,虽然这里被戏称为“回收中心”,但是每隔个几百年,却总能冒出几个偏才怪才来。
楼焦很努力,可惜这几百年以来的唯一终究是没应在他的身上。
说话间,台上的成煜已经挑飞了对手的剑。
“承让。”他那冷冰冰的调子听上去简直比嘲讽更让人生气。对面的黄道宫的弟子咬了咬牙,心有不甘地退了下去。
连胜两场!
下场,换人,再战!
成煜第十次在台上拱手,说出“承让”的时候,看台上景恒宫主的脸色已经有些不太好看了。三派大比,他们黄道宫从有记载以来,就没输得这么难看过。
月下楼连胜十场,还是从总压着他们打的黄道宫手上赢下来的,一时间扬眉吐气,整座会场都是月下楼的弟子鼓掌欢呼的声音。
月铮长老敲了结束锣,一向温和的眉宇间也沾上了些骄傲的喜色:“今日的比试已经结束,还请各位参加比试的弟子养精蓄锐,明日再战。”
看台上,灵山的宗主进缘禅师捻着长须对月袖笑道:“五年不见,月楼主门下后生可畏,假以时日,修真界又将涌现出许多年轻一代的中流砥柱。”
月袖点头:“我听闻禅师门下也新入了不少年轻有为的修士,过两日我们与贵派碰上,可就能领教一下灵山的拳法和掌法了。”
他们能不给景恒这个土财主面子,但是灵山的这些佛修却个个都是心地纯良的小白兔,他们也不好意思嘴上占人家的便宜。
成煜第一天连胜十场,下去就被自家的弟子围了,然后像抛绣球一样被抛到空中,旁若无人地庆祝。
令红烟在看台上欣慰地看着。成煜能在和他同龄的弟子们之间交到朋友,是最令她欣慰的事。
“师父!”一道传音入密忽然打断了她的思绪。
隔着数十米远的台阶,成煜冲着她用力地招了招手:“师父,我做到了!”
看着如此快乐的成煜,令红烟的嘴角不自觉地染上笑意,传音回去:“是是是!我们家成煜最厉害了!传音给我是什么事情啊?想要奖励?”
“是啊。”成煜笑着传音过去,“师父给吗?”
令红烟:“只要不是给你做一顿饭之类的我觉得都行。”
成煜:“当然不是。”
令红烟相当警觉:“我不信。你小子已经学坏了!”
“刚才在比试台上,那些和我比试的弟子都嘲我年龄小,还未及冠。”成煜传到她脑海中的声音听上去有些落寞,“其实我只是希望若我能赢下比赛,便由师父来主持我的及冠礼。只是这么一点点请求,师父也不能允我吗?”
啧头大。
即便隔太远看不清成煜脸上的表情,她也能从这几句话中听出他那小心翼翼的情绪,当即心便软了。
“别说是主持及冠礼了,我亲手给你准备一顶发冠亲自给你戴上都行。”
“真的吗?”成煜的调子立刻就轻快了起来,“师父若是答应我了,可不能轻易反悔!”
令红烟叹了口气:“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成煜:“那我就等着那一天了!”
传音入密结束,令红烟揉着额角心痛自己又一时嘴快答应了他的条件,琢磨着自己该跟月袖提一提。因为月下楼内有规定,一般内门弟子的及冠礼都是由楼主或者月铮长老主持的,旁人不能插手。
正好看台上已经散场了,月袖不喜交际,应酬其他门派的担子就自然而然地甩给长老月铮了。令红烟一直觉得月铮这些年过得异常辛苦,月袖该给人家开三份月俸才合理。
月袖把送景恒和进缘禅师回客居的事情丢给月铮,自己则跑来找他们家主上了。
“成煜不愧为主上亲自教导的弟子,果然不同凡响。”月袖诚恳道。
令红烟一直觉得,月袖大概全部的口才都拿来拍她马屁了。
“我方才答应了成煜要主持他的及冠礼,对了,可能还要借用一下私库内的一些灵石材料,我想亲手给他炼一顶发冠。”
月袖听完就酸了:“主上未免对成煜太过宠溺。”他都不曾收到过主上亲手炼制的法器!
令红烟揶揄了他一句:“你一大把年纪了,还跟一个孩子争宠?”
月袖:“现在成煜头上绑的红绳就是您送的,如今您又要给他炼发冠……”
提起这个,令红烟的老脸还有些发烫,因为羞耻。
成煜脑袋上绑着的那根带穗子的束发红绳,看上去挺漂亮的,其实那都是障眼法。实际上,那红绳是令红烟剪了自己的几绺头发编的。有段时间她因为下界世界法则碰撞的缘故,总是掉头发,被成煜看到了,以为她病了,很是着急。
她心里清楚原因,但又不能说出来,于是便开了个玩笑,告诉成煜,她的头发和一般修士的不一样,有安神的功效。
这话纯属是胡说八道,说完她自己都尬得停顿了一下。谁知成煜那孩子居然还真信了,说是那段时间修炼强度大,怕心境不稳,就央着她把那些头发编成了发绳,绑在自己头上。
于是有很长一段时间,她都觉得成煜的脑袋相当的不忍直视。
月袖还在酸着,令红烟已经拍了板:“这事儿就这么定了!不就是一顶发冠吗?你要实在想要,我送你十顶八顶都没问题,横竖我平日待在那小院里也没什么大事。”
既然她都这么说了,月袖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给仓库下了手令,让他们把材料送到烟月小筑去随令红烟挑。
另一边,黄道宫客居内。
“对于这次大比,你们有什么想说的吗?”景恒坐在椅子上,严肃地扫视了一圈屋内的人。
他的面前并排站着六名衣饰庄重的年轻男女。他们是黄道宫的六位长老,虽然已经好几百岁了,却因为修道的缘故,容貌一直维持着年轻时候的样子。这些人单拎出去个个都能被人赞一声气度不凡,然而此刻他们却都低着头,神色凝重。
屋内没人说话,景恒用手在桌子上用力地捶了一下:“都哑巴了吗?”
“宫主……”一位长老终于斟酌着开了口,“自从有三派大比以来,我们黄道宫还从没有输得这么惨过。”
景恒:“所以,诸位可以告诉我原因吗?究竟是对手太强,还是我们这一批的新弟子太弱了?”
“自然不是因为我们的弟子弱!”一位长老赶紧把话头抢了过去,“在参加此次大比之前,我们已经组织过多次内外门弟子间的对抗演练。比起他们的师兄师姐,这些新弟子也并没有落多少下风!”
“这么说……就是那个成煜太强了?”景恒顿了顿,“那我倒想问问楼昆长老,招新弟子的事情都是你负责的,像成煜这样的剑修好苗子你是怎么拱手送给月下楼的?”
“别说成煜了,宫主您忘了,楼长老的亲儿子也在月下楼呢!”一位长老插嘴道。
楼昆长老先是被宫主点名,其后又被同僚揭短,一时间冷汗都下来了:“小儿楼焦之所以被送到月下楼,那是因为他原本的灵根杂驳,并不是习剑的好苗子,我才不得不出此下策……至于那个成煜,大比之时我已传讯让人搜集他的来历。现立刻呈上,请宫主过目!”
说着,楼长老传了个讯,一名弟子入内,将一个信封交到了景恒的手上。
景恒拆开信,浏览完之后,抬眸睨了楼长老一眼:“所以?”
楼长老:“您也看到了。四年前,这个成煜还是个连半点修为都使不出来的废人,却在短时间内一跃至众人之上,要说没点旁门左道,说出来谁也不信吧?”
楼长老一番话言之凿凿,颇得其他几位长老的首肯。
“是啊,肯定有别的原因。”
“嗯,的确很古怪。”
可谁知,坐在上首的景恒却突然发火了:“输了就是输了!无能就是无能!我原以为你们会在自己身上找原因,可谁知你们不思进取,输了就只会猜忌人家使用旁门左道,而不去想想,现如今的黄道宫为何已无法和数千年前日神飞升之时,全门派上下人才辈出的时代相比。这是病!久病不治,黄道宫迟早会无药可医!”
宫主震怒,六位长老跪了一地,没一个抬头的。
景恒看着他们,失望地摇了摇头,跌坐回椅子上。
“唉……”他长叹一声。
“我跟你赌四百铁币,景恒那个土财主现在一定气个半死,拽着他们家那六个老头子在房间里发飙。”令红烟瘫在烟月小筑的椅子上,跷着脚晒太阳。
“是的,主上。”今天她的边上居然还多了一张躺椅,“客居的驻守弟子传回消息,说黄道宫的客居门前被下了隔音阵,里面的声音一句都传不出来。大概是景宫主担心家丑外扬吧。”
“景恒那小子也挺不容易的。”令红烟从手边抓了把花生,由高空抛进嘴里,“好多年前他还找过我呢!不过估计他已经不记得了吧?太早了,得有个一千多年了吧?那会儿他还是个一根筋的正直好青年呢。不过……从那个时候起,黄道宫其实就已经开始走下坡路了。最老的那些担心自己渡劫失败,成天琢磨着怎么保命成仙。有实权的那些又压根不管下面弟子死活,一个入门考试给他们整得乌七八糟的。谁给钱谁就进,他们的弟子不废物谁废物啊?倒是景恒,兢兢业业这么多年,可惜再辛苦也耐不住下面的人给他败……”
月袖点了点头:“主上请放心,月下楼绝不会有那么一天的。”
令红烟不以为然,由盛而衰是自然规律,或许有一天月下楼也会成为像今天的黄道宫这般强盛的存在,也有一天会步它的后尘。只不过,这些都不是她和月袖可以看到的了。做好眼前事问心无愧就行了,身死道消之后的事情,谁又管得了呢?
“不过有一件事我有些担心。”令红烟道。
月袖:“什么?”
令红烟:“成煜。这次成煜在大比上把黄道宫打成那样,又害得他们被景恒一顿臭骂,他们绝对要私下弄些小动作把面子挣回来的。”
月袖:“我们怎么做?保护成煜?”
令红烟:“月铮长老私下的吐槽果然没错,你可真是个老实人。”
月袖一脸委屈,顺带给月铮暗暗记了一笔。
令红烟:“做小动作不一定要打架暗杀,泼泼脏水使使坏也很不错。成本低,收效大,简直是做坏事必选项。”
月袖虚心地求教:“那么,他们会怎么做呢?”
令红烟闭上了眼睛:“看看,难不成你还指望我给你算一卦?放心吧,你要对咱们的孩子们有信心嘛!咱们月下楼里,可都是些好孩子啊……”
当晚,夜间。
楼焦在房内默背着近日学习的心法口诀以及阵法图。成煜在今天的大比上出了风头,这让他的危机感又多了一些。
他住在内门弟子的寝所区。这边住的弟子很多,但楼焦作为这一批新弟子中的佼佼者,也和成煜一样是一个人住一间屋子。
忽然,屋内的灯火摇晃了一下,似乎有风吹过。楼焦伸手拢住摇晃的灯芯,起身准备关窗,却看到屋檐下站着一个瘦高的人影。他心下一紧,从桌上拿了个镇纸握在手心里,警惕地将头探了出去想要看清那人的脸。
屋檐下,楼昆长老的脸从黑暗中露了出来。
“焦儿,是我。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吗?”他慈祥地问。
次日,门派大比第十一场,月下楼的成煜对阵黄道宫的秦洗。
昨日被月下楼奚落了一天的黄道宫,似乎一扫昨日阴霾,呐喊声变得异常大。
“怎么着?他们今天又回血了?”钟离站在成煜身边,看着他拔出剑鞘又插回去,做着赛前的最后一次检查。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昨日那个知情的内门女弟子又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给这些不明所以的师弟普及常识,“这个秦洗啊,和昨天那些被成煜几剑就挑下场的无名小辈可不一样。这位可是景恒宫主的关门弟子,黄道宫年轻一代弟子中的最强者。号称将来景宫主若是飞升或陨落,他就要接景宫主的班的!”
钟离紧张地攥住了成煜的手:“师弟!你一定要小心哪!”
成煜冷漠地将手抽走:“哦,都一样打。”
钟离扭头向着那些翘首以盼的外门弟子吼道:“你看我们成师弟多么临危不惧!待会儿的输赢不重要!这种精神才是最重要的!都学着点!”
外门弟子们:“……”
“走了。”成煜拎着剑上了比试台。
此时秦洗已经站在台上等着他了。
“加油!秦师兄!”
“给他点颜色瞧瞧!”
“干掉他!报仇!报仇!”
下面的呐喊声不断,看来这个秦洗在黄道宫的弟子中非常有人气。
“主上,您怎么看这个秦洗?”月袖难得在赛前给令红烟用了传音。
“跟你一样。”令红烟道,“这个秦洗当年和成煜一般大的时候就已经成功结丹,名噪一时,是大陆上最年轻的金丹修士之一,数百年难得一见的天才。虽说如今这纪录被成煜以一年之差给破了,但现在距离秦洗结丹已过百年,依我看,他现在的修为大致是在金丹后期,过不了多久,他大概就会碎丹成婴,成为目前大陆上最年轻的元婴修士了。金丹后期打金丹初期,虽同在一阶,但实际天壤之别。小成煜这一场,难啊。”
月袖:“主上是觉得他输定了?”
“谁说我徒弟输定了?”令红烟传音之后,兴奋地冲着台下的成煜挥舞起双手,引来台上台下不少人的注目,“我令红烟的徒弟,就该和他的师父一样,以下克上、越级打人那是基本操作!”
比试台上,秦洗见成煜终于收回凝聚在看台上的目光,玩笑着问了一句:“成兄看完了?英雄难过美人关,如此佳人,难怪成兄惦记。”说着,他点了一下看台上的令红烟。
成煜听完面色一沉:“那是我师父。”他极不喜欢旁人用这样轻浮的口吻议论令红烟。
秦洗一愣,继而君子风度十足地向他躬身道歉:“抱歉抱歉,失礼了。原来是一位女师父……在下孤陋寡闻,实在抱歉。”他确实不知道月下楼里还有这么一号人物。不过既然能教出这样的徒弟,实力应该不容小觑。
“听闻成兄结丹不过两年,按理说秦某该手下留情,然而比试就是比试,在下是不会放水的。”
成煜:“来吧。”
秦洗一笑:“请成兄赐教!”
两柄长剑同时出鞘,二人战在一处。
“完了完了,我怎么感觉成师弟正被压着打啊?”台下钟离急得不停地跺脚,“他怎么不出剑,一直躲着那个秦洗啊?”
正在这时,秦洗虚晃一招,收剑出掌,掌心凝起一道紫光,蓦地击向成煜。成煜眉心一皱,堪堪避开,惯性之下差点直接跌下比试台。
钟离惊呼一声:“摄魂术?那不是咱们月下楼的术法吗?”
台下有人愤愤道:“拿咱们的术法打咱们的人,这秦洗是吃准了成煜剑法专长但是术法不精啊!”
成煜以剑杵地,抬起头皱眉看向秦洗。
秦洗低下头,居高临下地看着面前的成煜:“月下楼内门弟子成煜,擅剑,擅心法,然天资缘故,无法修习门派专长的阵法和术法,故而干脆摒弃本门所修,以剑制敌。成兄虽剑法专精,然而碰上剑法双修的前辈,到底还是得吃术法不通的亏啊!”
“这个秦洗的废话真的好多。”令红烟无语地传音月袖,“专精,意味着单个方面处于顶尖实力,超出对手一大截。以己之长,攻他人之短。秦洗会用,成煜难道就不会吗?”
话音刚落,秦洗的面色就是一变。
眼前的成煜忽然不见了。他的身形太快了!快到秦洗只能捕捉到一个残影围绕着他飞速乱窜。
在哪里?上面?下面?左边?右边?
一道银光映在他的脸上,杀机已现!秦洗倒地一个翻滚,成煜现身,长剑突刺!秦洗避开了!避开的代价是像野兽一般地在地上滚了个四脚朝天,一身尘土,模样极为难看。
反击术法偷袭的唯一办法就是速度!只要成煜出剑的速度逼到秦洗没时间捏诀偷袭,秦洗就拿他无可奈何!
“别再摆弄那些雕虫小技了。”成煜冷冷道,“是剑修,就拎起你的剑,堂堂正正地与我以剑术定胜负。”
秦洗不敢再轻敌:“好!”
接下来,两位剑术专长者开始了一对一的剑术过招。
令红烟站在看台上,观察了一会儿双方的招式,打了个哈欠传音月袖:“最多再打半炷香的时间,我徒弟的剑就会架到秦洗的脖子上。咱们打个腹稿准备一下,待会儿去土财主面前嘲讽他。”
“是。”
变故就是在这一刻发生的。
秦洗的剑“唰”的一声,削掉了成煜颊边的发带穗子。
红绳断落,成煜的长发挣脱束缚,乱舞于风中。他的面色几乎是瞬间就变了。那些被剑气震碎的红色碎末纷纷扬扬地落了他一身。
秦洗还在遗憾没能划伤成煜的脖子,却发现对面人的气场忽然变了。
“成兄?”秦洗不明所以地停了手,因为他看到成煜忽然蹲下了身,拾起了地上的红色碎末。一股压迫感忽然从成煜的身上散发了出来。
“你怎么敢……你怎么敢……”对面的成煜捧着那些暗红色的穗子,双手不住地颤抖着。他手上暗红色的穗子被他拾起之后,化为一小截黑色的头发。他的状态似乎有些不太正常。
秦洗揉了揉眼睛,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成煜身上似乎有什么黑色的浊气正在袅袅冒出,那双漆黑的瞳仁也隐隐在闪着红光。
他震惊了,这种几乎凝成实质的压迫感,难道真的是从这个金丹初期的小子身上发出来的?
此刻,成煜的识海中一片紊乱。
“他毁掉了你最心爱的东西,成煜。”诱惑的低语声在成煜的耳边幽幽响起,“杀了他,成煜。他毁了你的最爱,这是他应得的报应。”
成煜站在原地忽然起势,猛地拔剑蹿出!
秦洗猝不及防间拼命后退。他已经彻底察觉出不对了!此时的成煜是真的要杀他!
“不对。”看台上,令红烟皱了眉,传音月袖,“成煜好像……想要杀了秦洗?”
“为什么?”月袖一怔,“不过是一场比试而已。”
“不对!立刻让月铮敲锣,叫停比试!”
“是!”
“当——”月铮一锤敲在铜锣上。
“比试暂停——”
然而月铮受命喊停了比赛,成煜的剑却并没有停下。
“成兄?成兄你冷静一点!比试已经结束了!”秦洗一边仓皇架剑躲避,一边说道。
看台上两束银光飞出,一道“当啷”一声打在他的剑上,另一道击在他背上,将他打得直接半跪在地上。
成煜红着眼睛,愤怒地抬头。
红衣女子自看台飞出,落在他面前,看着他身上喷涌而出的魔气一怔,似乎有些不可置信,随即她低声喝道:“成煜,住手!你身上的魔气根本没有被驱逐干净对不对?如果不是今日当众发作,你还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
成煜看着令红烟,愣了片刻,身上即将喷涌而出的魔气被慢慢地压制下去。魔息见令红烟来了,暗恨一声,赶紧缩回了成煜的识海内。
“师父……对不起……”他低声唤了一句,便倒在地上失去了意识。
看台上,三大宗门的宗主全部站了起来。
景恒想起昨日楼昆长老给的信,沉声质问月袖:“月楼主,关于这个成煜,您是否对我们有所隐瞒?”
月袖答得十分生硬:“这是我们月下楼的事情,还请景宫主不要多过问。”
景恒听完直接怒道:“月袖!我知道你们月下楼出个像成煜这样的天才不容易!但他要真的有什么问题,你们月下楼兜得住吗?”
“怎么就兜不住了?”一个女声忽然打断了他。
景恒看着场中抱着成煜的红衣女子,脸上闪过些许疑惑。她用的是传音阵,不是传音入密的术法,而是以身为阵,将腹音传至方圆数千米,在场的所有人应该都能听得很清楚。
这种阵法常用在大型战役中,一宗之主或是战场上的指挥者传音给所有下属,进行排兵布阵。该阵法需要极强的修为进行支撑。如果是月袖用,他不稀奇,然而这个名不见经传的陌生女人用了,那么她是谁?
“景宫主,成煜是我徒弟。请把他交给我,他是黑是白,待我求证清楚之后,再向各位交代,如何?”
一身月下楼标志性的红衣,年轻女性,头戴银冠,面上被纱蒙住,能熟练使用宗主才能使用的传音阵。
他的脑海中忽然冒出了一个大胆的念头……
“难道你是月……”
“景宫主。”令红烟打断了他,“请给我一点时间,之后我会给你答案……所有事情。”她顿了顿,意味深长道。
成煜醒来的时候,只见令红烟面色有些苍白地枕在他身上,一副昏迷不醒的样子。
“师父!”他惊惶地坐起身来,想要查看令红烟的情况,然而令红烟瞬间就醒了,还揉着脖子一副生气的样子。
“哎哎哎!你轻点儿!”令红烟龇牙咧嘴地揉着脖子,“趁我病,要我命。可以啊你……”
成煜连忙松手,看上去有些手足无措。
令红烟会趴在他身上一脸虚弱地补眠,自然不是因为她困了。很明显,成煜的魔气当众爆发之后,令红烟肯定出手给他压制了,也不知道这一次强行压制又损耗掉了她多少修为。
一直以来,成煜对令红烟都抱着一股既崇拜又怜惜的矛盾心思——崇拜她一直以来的强大,怜惜她少有的柔弱。她虽然在月下楼里连个长老都算不上,但是成煜本能地觉得她的修为或许和楼主不相上下,甚至有可能比楼主还要高。
他觉得师父好像一直在寻找着某种光。因为她每次看向他的时候,都好像在从他身上汲取着那种光的光亮一样。不过他隐约觉得,那光不是出于他本身,更像是什么东西投射在他身上的,不过他不得而知。所以,他不能被黑暗吞没,至少在她放弃他之前,绝对不可以。
“交代吧,”令红烟搬了把椅子坐在他床头,“那东西什么时候到你身体里去的?”
“四年前。”他低声道。
还是被她发现了。他瞬间有些慌乱,她会怎么想呢?会不会觉得他是想借着那东西做什么不利于世的事情?
“师父,其实我……”
两只手忽然捧住了他的脸颊,令红烟对着他笑道:“傻瓜,你做得很好,四年的时间都没有被那家伙诱惑到失去本心。成煜你知道吗?很多年前,那东西也曾现世为祸过,当时它占了一位大乘期修士的身体,一个月之内,那东西诱惑着那位大乘期修士杀掉了数千名无辜修士,最终那位被附身的修士,原本只差临门一脚就能飞升,却因为杀生太多被天雷直接劈得魂飞魄散,就这么没了。所以说,你能抗住四年,可见你心性之坚韧,师父真的很为你骄傲。”
成煜愣愣地看着令红烟,他没想到是这样的结果。
“当初是我疏忽了。”令红烟道,“辛苦你了。”
成煜的身子颤了颤,伸手将她紧紧地拥进怀中。
令红烟愣了愣,然后笑着拍打着他的背:“完了完了,成年后出现返幼现象了,前两天还说长大了男女授受不亲呢?我得给你记下来,省得下回你小子不认账!”
成煜闭上眼睛。
不是的,师父,不是的。他很想这么告诉令红烟,不是因为他心性坚韧,所以才不受诱惑,而是因为他根本不渴望那所谓的强大力量,他真正想要的东西是可望而不可即,只能借着这种师徒的名义,将那种心思藏在骨髓中。
成煜觉得,如果有一天他疯狂了,一定是因为这种情绪再也藏不住了。
真的到了那一天,他又该如何面对师父呢?
或许,她的脸上会带着讥笑、奚落的表情,随即转身留给他一个决绝的背影,然后对他说,成煜,你真让我恶心。
“我该怎么办,师父……”他绝望地呢喃着,将头埋进了她的颈窝。
“成煜怎么样了,主上?”令红烟刚虚掩上房门,就听到身后传来月袖的声音。
“咳,我把驱邪丸给他喂下去了,目前来看情况还好吧,反正出来前看他已经睡着了。我检查过了,当初破封印的时候,有魔气进了他的身体。我会想办法拔掉那东西的,你不用担心。”令红烟打了个呵欠,似乎打算回自己屋子补眠,“之后就让成煜住我这里吧,不用再回弟子居所那边了。”
月袖的右眼皮跳了一下,斟酌道:“住这里?主上,这……不妥吧?”
“有什么不妥的?”令红烟一脸莫名其妙,“都已经知道他身体里有东西了,后山这边有我布的清心阵,住这里难道不比外面更适合吗?”
月袖委婉地说道:“主上,成煜毕竟已经不再是个孩子了,他已经是个成年男人了,万一他……”
“喂喂喂,你等会儿!”令红烟一脸鄙夷地喊停了他下面的话,“你这个人啊,活了上千岁,修为没咋涨,心思倒是比当年龌龊了不少。你在想什么?成煜不管在外面有多能打多能以一敌十,在我面前他就是个小孩子啊,刚刚我出来之前他还抱着我撒娇呢!”
月袖一听更不对了,他看着令红烟那一脸不以为然的样子,当下就急了:“主上!他都这么大了怎么可能是在抱着您撒娇!”
令红烟被月袖吼得愣了一下。这家伙在她面前一向乖顺得跟个小绵羊似的,今天怎么忽然跟吃了炸药一样?
“这……我这辈子也就养过成煜这么一个徒弟,这不是没有经验吗?”令红烟有些心虚地摸了摸鼻子,打架修炼她还行,这种关心徒弟心理成长历程的事情,还真的不在她的业务熟练范围内。听到月袖这么言辞凿凿,她心下忽然有些没底,“所以说……我和成煜真的过于亲密了吗?”
月袖一副仁至义尽的淡然样子:“不信的话,您四处去问问?”
为了徒弟能够身心健康地成长,令红烟决定,问问就问问。
她戴着个面纱,遛弯似的绕着门派转了一圈。
先去的是演武堂那边,她到的时候,门派内的另一位长老月湘正带着一群外门弟子在习武操练,一为强身健体,二为夯实基础。
这位不喜在大型公开场合露面,醉心武学的女长老和长袖善舞的月铮在弟子们的眼中有不同又有许多相似之处。
月铮长老温和爱笑,实则是只“笑面虎”,对待弟子考校严得令人发指;月湘长老看似冷漠刻薄,实则懒得管事——哦对,除了管弟子练武。
练武还偷懒的弟子在她这里基本等同于判了死刑。
这两人一个因为考校严厉,一个因为性格实在太差,暗地里被弟子们合称为“月下双煞”。
此刻,月湘长老手中拎着根铁棍,不苟言笑地站着。谁偷懒了她也不多说废话,直接一棍子抽上去。手偷懒就抽手,腿偷懒就抽腿,抽得那群弟子一个个练得专心致志,根本不敢跑神,所以连有人来了都不知道。
月湘长老眼角余光一瞥,瞥到了站在不远处的令红烟,她冲着令红烟疏离而礼貌地点了下头:“有事?”
令红烟瞥了眼那些弟子露在外面的胳膊肘上的一道道红印子,微笑道:“没事,你继续。”
月湘长老头扭回去,继续教导弟子习武。
别问了,月湘是不可能和徒弟亲密的。
于是,她转了方向,去了门派事务阁。
大老远就看到月铮站在门口等她,冲着她礼貌作揖:“月烟师父,方才在阁内查阅资料,感应到您来了,想着月烟师父大概是有什么事想要找我,就出来等您了。”
“确实是有事想问问。”话到嘴边,令红烟突然觉得自己曾经还勉强算是个神,这种问题还真的有点问不出口。
月铮长老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欲言又止,立刻贴心地在两人周围画了一道隔音阵,微笑道:“现在能说了吧?”
令红烟下定决心:“你觉得师父和徒弟之间关系亲密,算逾越吗?”
月铮长老愣了一下,问:“哪种亲密?”
令红烟:“就拥抱撒娇摸头杀这种。”
月铮长老反应极快,试探着问:“成煜……对您?”
令红烟:“嗯,我觉得挺正常,他就一个刚成年的孩子嘛。”
对面的老狐狸眼睛一眨,似乎瞬间明白了些什么。他抬起头,目光在令红烟那张不明所以的脸上停顿了片刻,微笑道:“或许是因为,他很崇拜您。”
令红烟松了口气:“我就说月袖那老家伙想太多。”
月铮长老假装自己没听到她对楼主的那句黑称:“不过,如果太过亲密的话,这种崇拜也有可能会变质。”
令红烟不傻,听出了他的意思,她的脸黑了一下:“不会吧?”
月铮长老一副“我就是说说,说错我不负责任”的样子:“只是也许而已。”
令红烟不禁想到,景旭要是地下有知,他转世之后不仅混成了月神的徒弟,还和自己的师父有过一段故事,估计会气得当场拍碎成煜的天灵盖让成煜重新投胎吧?
令红烟拜别月铮长老之后,回了烟月小筑。
此时,成煜已经起来了,正坐在院子里等她。她收拾了一下自己刚刚被月铮震碎的心情,走到他面前:“你就不睡了吗?”
成煜淡淡道:“师父有话对我说吧?所以我就在这里等师父了。”
令红烟心里又是“咯噔”了一下:“你之前……听到我和楼主的对话了?”
成煜:“嗯,楼主没有下隔音阵,想必也是想要让我听到。”
他的语气十分平静,平静得让令红烟忽然间心下都有些发毛。
“行!成煜!师父也不和你绕那些没用的弯子了!”她一把将椅子拉到成煜身边,贴着他坐下来,一双美眸直盯着他,“我们永远是师徒,对吧?”
她的脸离他是那么近,近到他只要轻轻一拉就可以吻上那双眼睛。
“噼啪。”他听到了自己心里那簇小火苗烧得跳动了一下的声音。
令红烟重复道:“成煜,回答我。”
“当然啊,师父。”他的脸上露出一个理所当然的笑,说完之后,他看着令红烟明显长舒了一口气,整个身体都放松了下来,“不然还能是什么?”
令红烟:“那就好……”
他笑了笑。
真难堪啊……
比起楼主对着师父将他那种龌龊的心思戳破时的难堪,她这种松了一口气的样子更令他绝望,仿佛是在明晃晃地嘲笑他这种见不得人的心思。
“那以后,你就在这里住下吧。”令红烟舒心了,“这里被下了清心阵,你放心,既然是师父的疏忽导致的,师父就一定会想办法把魔息替你拔掉的。”
替我?不,我要自己拔掉它。
成煜点了点头:“好,就听师父的。”
令红烟:“其实我已经有主意了,不过得在门派大比结束之后,到时候再跟你说,可以吗?”
成煜:“好。”
令红烟走了:“我去让人给你收拾一个房间出来。”
成煜目送着她离开,眸光微闪。其实这些心思之所以会这么令人难堪,这么让人觉得不可能,只不过是因为他太弱了。
他必须竭力向前,走到她身前去,至少,也应该是和她并肩的位置。
“我亲爱的宿主,我似乎是第一次从你身上感受到了你对力量的渴望呢。”魔息的声音幽幽地传来,“是因为你那龌龊的心思吗?你可真是一个有趣的人。”
“你现在都敢在她的院子里出来了,魔息。”他道,“我的修为又强大了,对吗?”
“不错!”魔息开怀地大笑着,“每一次魔气爆发,你的修为就会比之前上涨一大步!还记得今天早上那个跟你对阵的金丹后期的修士吗?你的修为马上就要超过他了!”
成煜:“师父她知道这些吗?”
“当然不知道,我帮你隐藏得很好。”魔息不无嘲讽地道,“如果她知道你和魔气融合得如此如鱼得水,估计会选择直接杀了你。”
“呵。”成煜自嘲地笑了一声,“真要有那么一天,杀便杀吧,我让她杀。”
“不过,你若是愿意彻底和我融为一体,不但她杀不了你。你还能直接强占了她!”魔息不放过任何诱惑他的机会,“只要你足够强大,就算是师父又如何。”
成煜笑了笑,掌中腾起一团带着丹毒的炉火。
魔息尖声道:“疯子!快停下!你刚受重创,我难受了你也没好下……啊——”
魔息的惨叫伴随着成煜胸口皮肉灼烧发出的“噼啪”声,听上去异常骇人。
“算……你……狠……”成煜收回手掌,魔息被他这么一烧,连声音都虚弱了不少。
成煜:“我喜欢的,是那个永远骄傲的、高高在上的师父,而不是被我打碎了脊梁强占的女人。如果我真的那么做了,她会恨我一辈子。”
魔息不屑道:“你们这些修士,说得这么冠冕堂皇,不过是为了掩盖自己的欲望罢了。”
“我需要你的力量。”成煜缓缓道,“不过,不是被你所控。魔息,在彻底除掉你之前,我会控制你,让你为我所用。”
魔息一愣,继而哈哈大笑:“控制我?哈哈哈哈!成煜,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嗯。”他也没什么豪言壮语,“我能。”
魔息的笑声忽然在嗓子眼里卡了一下。
它忽然觉得他这副神情有些眼熟,似乎曾经在哪里见过。
是了,它想起来了。
几千年前,在万魔窟的冰原上,那个将它钉死在冰原上千年的女人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合眸之时也是这么说的。
“世人都说杀不死你,可我不这么认为。”她半跪在冰原上,用剑支撑住自己沉重的身体,“今日我虽长眠于此,却已为世间不可为之事。愿后来人能承我意志,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这对该死的师徒,还真是像得令人厌恶。
次日,月下楼内门弟子成煜于后山烟月小筑内闭关。
成煜闭关当晚。
秦洗刚结束洗漱准备回黄道宫客居的住所休息,忽然听到身后有两名本派弟子正在小声议论。
“你听说了吗?昨天和秦师兄比试的那个成煜闭关了,听说正在冲击元婴呢!”
秦洗听完吓了一大跳,回过头去斥责那个信口开河的弟子:“开什么玩笑呢!我昨天刚跟他比试过,他才金丹初期的修为,冲的哪门子元婴?”
那位被斥责的弟子争辩道:“他一个金丹初期修为的人能打赢秦师兄,背地里肯定是练了什么邪功!师兄,你忘了他昨天在台上忽然发狂的样子?那肯定是被邪功反噬了!”
秦洗听完,皱眉不悦道:“他要是真的练了什么邪功,昨日在台上就不会躲我的阵法躲得那么狼狈了!若他练的是邪功,那么他应当擅长阵法、符篆这些靠修为等级支撑的东西。可是他昨日赢我,靠的却是剑法。剑法这东西只能苦练,没有丝毫捷径可走。是我技不如人输给了他,你们身为我黄道宫的弟子,难道连这一点都看不出来吗?”
两名弟子低下头,似乎有些羞愧。
秦洗见状,声音缓了一些。严厉过后,他到底还是掌门的亲传弟子,是黄道宫弟子们最可靠的大师兄:“你们俩看着有些眼生,谁家的门徒?”
“楼……楼昆长老。”
秦洗:“罢了,回去好好练剑,回去之后我会向楼长老问你们两人的练功进度的。”
说完,他转身推门入内。
一股淡淡的血腥味从屋内传出来,他的眉头瞬间皱起。
秦洗:“你们闻到什么味道了没有?”
“好……好像有一股血腥味?”
秦洗拔了剑走进去,一剑挑开帘帐,空的。他思索片刻,咬破舌尖,一口舌尖血喷于白墙之上。秦洗以手蘸血画符,口中喝出一声:“破!”
白墙尽碎,传来数声沉闷的“扑通”落水声。隔壁坐在澡盆中正在洗澡的一位黄道宫弟子满脸惊恐地捂住自己的关键部位,瑟缩道:“秦……秦师兄?”
秦洗抬起下巴,对着他的浴桶点了点:“别捂了,低头看看下面。”
那弟子不明所以,下意识低头。
“啊——”一声刺耳的尖叫划破了宁静的夜晚。
一具森森的白骨顶着双空洞的眼睛,正躺在那名洗澡弟子的怀中。
“一、二、三……十八、十九、二十!回宫主,已经核对完毕,客居的墙中一共搜出二十具尸骨,正是名单上我黄道宫失踪弟子的人数!”
景恒脸色铁青地望着接到消息赶来的月袖等人:“月楼主,我门中弟子在你月下楼境内惨遭屠戮,你欠我一个解释。”
月铮长老蹲下身,掀起面前一具白骨上罩着的法衣,仔仔细细地辨认了一番之后,站起来道:“死了至少两天了,猜测死因是被人直接挖出金丹,抽离神魂,所以尸骨的皮肉腐化速度才会如此之快。”
“挖丹?”在场众人听到这两个字,面色均是一变。
景恒的面色彻底沉了下来,一双眼睛盯着沉默不语的月袖:“也就是说,这里有人在练邪功?”
杀人剖丹,几乎每一个修士都对这种做法胆寒不已。那些误入歧途的魔修、妖修,最喜欢杀掉落单被擒的正道修士们,将那些修士丹田内的金丹挖出来吃掉,就能够大肆增长自己的修为。
“有人?”一道女声笑着插了进来,“景宫主还是别打哑谜了,不如咱们直接指名道姓地说,是我徒弟成煜做的?”
景恒望着姗姗来迟的令红烟:“我听说,令徒今日起闭关了?”
令红烟笑着点头:“是,我亲眼看着他进去的。”
景恒:“为何闭关?”
令红烟:“自然是……冲击元婴阶断。”
“冲击……元婴?”众人惊骇,“居然真的是冲击元?”
楼昆长老忙道:“宫主,不必问了!他金丹结成至今不过两年多,怎么可能就要冲击元婴了呢?我看,这剖丹之人必定是成煜那贼子!”
令红烟:“修真界原本就天才辈出,二十岁冲击元婴算什么,将来或许还有十几岁甚至更年轻的。如楼长老所说,难道所有天赋高的修士都是因为修炼了邪功吗?”
楼长老:“你这是诡辩!”
月铮长老也跟了句:“人没了几天才发现,贵派对于弟子们的安危的关注程度也着实是令在下大开眼界。对了,如果在下没记错的话,贵派负责门内弟子点校的,似乎就是楼长老?”
令红烟嘴角勾了勾,他们月下楼别的优点不提,最大的优点就是门派上下一致护短。
楼长老怒道:“你们月下楼可真会乱泼脏水!明明是你们自己没有管教好弟子令其误入歧途,还想着倒打一耙!”
月铮长老微笑:“你有证据吗?”
楼长老:“你……”
“够了!不要再吵了!”景恒终于不耐烦地出声打断了这无谓的争吵,“秦洗,这些尸骨是你先发现的,你说!”
秦洗道:“发现尸骨的不止我一人,还有两名自称是楼长老门徒的弟子……”
他还没说完,楼长老便争辩道:“怎么可能?我的门徒你哪个不认识?我并没有带新人来!”
秦洗点头:“我也是这么认为的。因为自事发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那两个弟子。并且,按照月铮长老所说,这些尸骨的死亡时间是至少两日前,如果一直用术法封在墙壁内,我们应该早就闻到尸臭味了。所以说,这些尸骨应该是不久前才封进去的,那两位冒名弟子出现的时间不早不晚,应该是为了引导我发现墙内的东西,好嫁祸给楼长老。”
景恒转头:“既然是嫁祸,楼昆长老,两日前的晚上,你人在何处,做了些什么,可有人证明?”
楼长老面上一僵:“自然是……在屋内……”
“说实话!你的居所就在我对面!本座亲眼所见,那晚你屋内的烛火根本就没亮过!”景恒喝道。
“他去了我们内门弟子的寝所,见了我。”一个声音淡淡地插进来,打断了众人。
月袖一瞥来人,皱眉:“楼焦?”
景恒看着他:“你就是楼长老那个送来月下楼修行的儿子?”
楼焦点头:“是的,景宫主。我天资不好,没有习剑的根骨,父亲便将我送来此地碰碰运气,看看是否还有别的出路。”
景恒:“那晚楼长老去找你,都对你说了什么?”
“他说……”楼焦偏过头去看亲爹,楼长老暗暗对他使眼色,让他不要说,楼焦淡淡地收回目光,“他让我在第二日的比赛中对成煜下手,就是对秦洗的那一场,让他输掉比赛,好让黄道宫挣回脸面。他也能避免景宫主的追责。喏,就是用的这个。”
说着,他将一瓶东西扔了出来。瓶子在地上“骨碌碌”滚了几下,被秦洗拾起,拔掉塞子。
“这……是锁心丹。”
在场黄道宫的人闻声都变了脸色,这东西是黄道宫独产的,专门用于压制剑修修为的丹药。一般只有长老或者师父们教习弟子实战时会服用,以便压制自身修为,方便与弟子进行对战演练。
楼长老怒道:“孽子!”
令红烟一挑眉:“贵派还真是……公平公正。”
景恒狠狠地瞪了楼长老一眼,接着问楼焦:“那你做了吗?”
“当然没有!”楼焦拔高了声音,“我承认我不服成煜天资比我高占尽风头!但我想的是,没有他练剑的天赋,我就走别的路苦学苦练追上他,然后超过他!那种背地里使小人手段的行径,我才不屑为之!”
景恒沉默一瞬,冷声道:“看来,月楼主的育人方式,的确是要远胜于我黄道宫。景某还真是惭愧!”
楼长老颓唐地跪倒在了景恒面前。
楼焦看着父亲跪在众人跟前,心有不忍:“但是景宫主,这不也间接说明了,两日前事发当日,我父亲一直与我在一处,根本就没有时间去做下这些事情不是吗?”
景恒顿了顿,缓缓点了点头:“有理。”
令红烟望着那些尸骨,忽然眉头一皱,在后头悄悄抬起手腕,刚要动作,月袖便制住了她:“主上,不可。”
令红烟:“只用一次,没事。”
月袖松了手,令红烟的手指在眼上一拂而过:月神秘法——识器。
“如何?”月袖低声问。
令红烟收了手,神色冷凝:“没错,这些修士的确是被炼魔绳捆绑神魂致死的。”
月袖讶然:“这怎么可能?”
炼魔绳,惩罚用仙器。由万魔窟中万千魔物的负面情绪火炼而成。驱策之人可以用其抽离出被绑修士的神魂,被抽离的神魂将会经历严重的精神干扰和烈焰灼烧的痛苦,最终在剧痛中死去。一般只有对犯下不可饶恕的过错的仙人,才会用它来行天罚。把它用在普通的无辜修士身上,使用之人可谓是阴毒至极!
令红烟拔高声音:“炼魔绳太过阴毒,所以只有散仙以上才能使用,怎么可能会是成煜所为?他不过是一个金丹修士!”
楼长老自自己的嫌疑彻底洗清之后,又恢复如常:“那也不一定吧?你们可还没解释成煜为什么会在大比试时忽然失控呢?”
“住口!别忘了你的事还没完!”景恒厉声打断了他。
楼长老只好闭嘴。
月袖蹙眉传音:“其实,他说的倒也……”
“不可能。”令红烟干脆利落地打断了他,“我相信成煜……他不会做这样的事。”
月袖沉声传音:“主上,您对成煜的信任……实在是有些毫无理由。”
令红烟闭了眼。
不,这绝不是毫无理由的信任。
她回想起了第一次见成煜时的场景。
大雪的天气,她一道术法劈开关他的笼子。他那时候也不知道已经被主人家放在外头晾了几天,脸上身上到处都起了冻疮。她怜悯地从乾坤袋中取出食物和热水,又将一件巨大的狐裘罩在了他的身上。
“既然已经答应了,就跟我走吧。”她说,“你就不用再受这些苦了。”
成煜忽然顿了一下,一双眼睛望向四周。
边上有好几个笼子里的孩子都醒了,眼巴巴地看着这边。他们大约也明白,成煜这是遇到了贵人。
成煜将头转回去,静静地望着她。
她明白了他的意思,笑着摇了摇头:“就算我放了他们,冰天雪地的他们也没有生存能力,最后只会活活饿死或者冻死。留在这里,至少活下去的概率还要大些。”
成煜没坚持,沉默地从笼子里爬了出来。她当时以为他决定放弃救其他笼子里的孩子了,弯下腰来打算牵起他的手。
那只小手和她错开了。她一怔,然后便看着成煜转身从不远处的柴垛上拎起了一把斧头。那把斧头是主人家用来劈柴的,特别重,瘦小的孩子双手拎着它都十分吃力。
“嘭!”第一道锁链应声而断。那个笼子里的孩子呆呆地望着拎着斧子的成煜。
成煜没说话,又去了第二个笼子跟前。
十几个笼子全部被斧头劈开了。笼内的孩子望着打开的笼门,既惊喜而又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成煜扔了斧子,走过来牵起令红烟的手:“可以走了。”
……
“我既不杀人,也不救人,但我可以给他们开一条可能的生路出来,结果如何,全凭他们自己选择。”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令红烟坚定了这孩子可塑的念头。哪怕是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看上去变得越来越淡漠,越来越像个不近人情的修炼机器,可她始终相信,成煜一直没有改变。
——他仍旧是幼时那个可以拎着斧子,为同伴开出一条生路的男孩。
于是她做了决定,对月袖传音过去:“一切等成煜出来再说。”
十日后,一道霞光自月烟小筑中冲出,击散了萦绕在上空的云层。成煜自屋内走出,一身法衣银光熠熠。
门口等候着他出来的金丹弟子们都将头低了一些,以示对这位新出炉的元婴真人的敬意。
年仅弱冠,大陆上最年轻的元婴修士,诞生了!
成煜抬眸,四下望了一圈:“黄道宫的弟子?你们聚在这里做什么?”
表达完礼貌的敬意之后,一位黄道宫的弟子告诉他:“月下楼内出了杀人夺丹之事,你有嫌疑,奉宫主、月楼主之命,将你带走。”
成煜皱眉,腰间长剑出鞘:“这里是月烟小筑,我只听我师父的命令,她如果说让你们把我关起来,我就跟你们走。”
“是我命令的。”令红烟的声音从那些弟子身后传了出来,冲着成煜眨了眨眼睛,给他传信,“成煜,你结丹至今不过两年,如今忽然就获此大突破,又刚好在这个时候,楼内发生了杀人夺丹之事。不妨你来告诉我,这一切是否太过巧合了一些?”
结果,成煜似乎没看懂令红烟的暗示,只是轻笑一声:“所以,只是这样,师父就不信我了?”
那双漆黑的瞳仁一动不动,定定地望着令红烟,让她有些不敢看他。令红烟移开了视线,有点演不下去:“我从不做毫无理由的信任。”
随后,她看到成煜眼中的光点熄灭了。
他自嘲一笑,呢喃的话语飘入了令红烟耳中:“十年相识,四年相伴,血肉相融。原来在师父眼中,不过只是一场不做毫无理由的信任……”
“师父,”他淡淡道,“你觉得我可悲吗?”
令红烟心口一颤。
成煜丢了剑,高举双手,放弃抵抗,任凭黄道宫的那些弟子一拥而上,他高大的身躯被按倒在地。令红烟看向他,此情此景好像突然回到了许多年前,她找到他的时候似乎也是这样,他低着头如同一团任人踩踏的烂泥,眼里却燃着不服输的光。
她咬牙道:“还不把人带走!”
黄道宫的弟子们押解着手无寸铁的成煜回去复命,跨出院门时,刚好和令红烟一个错身。
“如果我真的是这么想的,师父会难过吗?”耳畔一热,好像是有人错身的时候贴到她耳边说了一句话,听语气,好像还在低笑,“以前我不知道,但今天我确定了……原来,师父也是念着我的。”
令红烟:被人演了,好气。
不远处的押解队伍中,成煜无奈地垂下眼眸。
师父的演技真的太差了,演绝情反目也要把自己的眼神收一收,那眼底都快要溢出来的心疼,哪里像是一个冷酷无情的师父该有的样子?还好那些黄道宫的弟子的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这才没露馅。
不过……
成煜思索着,师父故意一副不管他的样子,还让黄道宫的人把他押解走,应该是已经知道那些修士被挖丹的真正原因了,让黄道宫的人押走他,应该是想帮助他洗清嫌疑。只是出于某种理由,她暂时无法将真相公之于众。
所以,是什么呢?
“到底是学坏了啊……”令红烟边悲痛地摇着头,边对着月袖传音,“你说!他怎么可以这样欺骗自己的师父!那小眼神,看得我心脏一抽一抽的!气死我了!”
“算了算了,不演了!我就护着我徒弟怎么了,有本事那土财主找我单挑啊!看我不揍得他们一个个跪着喊爷爷!”
月袖沉默,这种话,听听就好,主上她就是喜欢逞口舌之快。
他正坐在景恒旁边的位置上和他一起审问成煜,令红烟吐槽的那位主人公就在他面前“心如死灰”地跪着,这种奇妙的反差感一时间令月楼主有些混乱。好在他的形象一向是不善言辞,基本上就是坐在边上听景恒一个人说话,倒也没人察觉出他有什么不对。
刚好这时,景恒转头过来问他意见了:“月楼主,我看,就把这个成煜关到我们黄道宫的清心剑阵里去,我会派出三位长老和三位修为高深的弟子列阵看守,保证他绝无可能从阵内脱身,您觉得如何?”
黄道宫清心剑阵,由多名高阶剑修的剑气所化,对待妖修、魔修有荡秽诛邪的功效。另外,阵中之人若想闯阵,便将承受万剑穿身的痛苦。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景恒下手也是够狠。
月袖开了口:“成煜,景宫主的决定,你有异议吗?”
“并无。”成煜抬头,朗声道,“弟子相信,清者自清。”
景恒当即下令将人押解至月下楼后山,一个时辰后,清心剑阵布成。
“景宫主,”剑阵之外,令红烟面覆红纱,一双笑眸中仿佛涌起了层层的水波,“我那宝贝徒弟已经被你抓进去了,最后如果查出来事情不是他做的。成煜身上少了几根头发,我就在诸位毫无缘由就诬陷他的人身上划几刀,你觉得怎么样?”
景恒怒道:“现在所有人都只是猜测,猜测能少他半块肉吗?就算最后不是他,你有何理由伤害我黄道宫的弟子?”
令红烟笑了笑,从乾坤袋中取出一个药瓶,交给景恒:“景宫主放心,人我不白砍,这是我们月下楼特制的疗伤圣药,断手断脚来几滴都能让人重新长出来,何况划拉几刀。”
她笑着对着列阵的众人朗声道:“诸位放心镇守!我保证到时候诸位一定能够完好无损地回到黄道宫!”
月铮长老看着景恒那一脸快要火山爆发的样子,偏过头,小声对月袖说了句:“楼主,是不是有点过了?”
月袖抬头看他一眼,反问道:“有吗?”
月铮微笑:“并没有。”其实他也这么觉得,他们好不容易养出来的弟子,哪能让外人这么随便欺负?
景恒见月下楼众人居然没有一个站出来敲打令红烟两句的,直接拂袖而去。
当晚,失踪事件再发,消停了十天的黄道宫客居墙面内,又飘出了血肉的腐臭味。
只不过,这一次……
景恒面色铁青地望着自己屋中的一地狼藉,像是遭受了什么奇耻大辱。
月下楼三个围观群众随叫随到,站在后面,以令红烟带头,一副悲悯的神色看着景恒。
令红烟:“土财主现在一定觉得自己被人极度鄙视了。”
月铮长老:“我想,景宫主应该想不到凶手会那么大胆将尸体藏到他的房中吧……毕竟,景宫主修为不低。”
月袖:“嗯。”
景恒转过身来,一脸阴郁:“成煜呢?”
令红烟微笑:“啊,来之前我特意帮你去看过了,人家好好在你的阵里待着打坐呢。”
月铮长老蹲下来,查看了一下这具新的尸骨:“血肉未腐化殆尽,血液将将凝固发黑,应该是刚死不久。凶手停顿了十天,等成煜出来之后再作案,是想栽赃?”
“可是成煜被关在剑阵里,三个渡劫期的长老守着他,以他的修为根本不可能出来。”令红烟打了个哈欠,“行了,昨天晚上临走的时候,我给客居这边画了个大阵,开启之后能够回溯重现大约一个时辰之前的场景,不过时效不长,估计最多重现半盏茶的时间吧。”
令红烟抬手,一片红叶浮于掌心,茎身上勾勒出繁密的花纹。回溯阵的原理在于媒介,画阵之时从阵内一件物品中取出一部分,便能够读取到该物品身上残留的记忆影像。
令红烟取的,便是客居院中一棵红枫树上的一片叶子。那棵树刚好处在院内的正中心,视野开阔,四下每间屋子的进出状况都能看到。她闭眼默念心咒,驱动红叶,地面上银光闪烁,一个巨大的法阵结印出现在了众人脚下。
她抬手一挥,景恒屋内的空中便显现出一幕巨大的幻象:整洁空荡的陈设,和眼前墙体破碎的满地狼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令红烟:“这便是一个时辰前的景象了。”
众人仰着脖子往上看了会儿,屋子里什么动静也没有。
“什么动静都没有啊……这是已经做完了,还是还没开始做?”
月铮长老:“月烟师父的时间选取没问题,我通过尸体推测出来的时间也差不多就是这个时间点。”
那,再等等?
半盏茶的时间过得极快,一个人影慢悠悠地荡进了空荡荡的屋内,然后扬手便是一个封印法阵打在墙上,手法极其熟稔。众人目不转睛地看着,只觉得那人身上灰白相间的法衣,似乎看上去有些眼熟。
随后,他的脸转了过来。
景恒宫主的面色霎时黑如锅底。
令红烟无辜地举起双手:“我发誓,这回溯阵是真的,我没故意造假抹黑宫主你。”
景恒气得嘴唇都在发抖,对着那个长着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腰上还挂着一模一样的长剑和宫主令牌的人,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当然不可能是景恒得失心疯了屠杀自己弟子。情况显而易见,凶手把黄道宫现任宫主给操控了,还用他的身体把尸体藏在自己的屋子里。
真嚣张啊。
令红烟上前一步,双手按在景恒背上,微笑:“景宫主,顺顺气,年纪不小了,别气坏了身子。”
景恒黑着脸拂开她的手:“我有什么好生气的!我只是在担忧,如果他连我都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操纵,那么他的修为会高深莫测到了什么样的地步?我从未听说过下界有修为如此高强的散修或散仙!”
确实如此,景恒身为下界第一大宗黄道宫的宫主,修为已至渡劫期,想要不留痕迹地操控他,他们自己门派里那些成天闭门修炼的散仙都做不到。
“散仙做不到……不是还有神吗?”令红烟突然笑了一下。
月袖似乎反应过来了什么,一惊,视线直接飘了过来,一道传音直接砸进她的脑海中:“主上!你要做什么?”
令红烟勾了勾嘴角:“你们忘了吗?几百年前,上界有一位后天神明,可是重新跳下堕仙台,来到下界了啊?”
景恒双目微眯,死死地盯着令红烟:“哦?月烟师父这么肯定,难道知道那位神尊的下落?”
“不知道,我瞎说的。”令红烟笑得狡黠,她才不会承认自己就是月神,“我只是给各位提个醒。月神下界至今,音信全无,不会是被你们黄道宫给绑了吧?”
这脏水泼得够意外,别说景恒这种本来脾气就不好的,连站在边上一直没吭声的那些长老也不干了。
“你胡说什么呢!我们怎么可能囚禁月神!”
“开什么玩笑!你有证据吗!”
令红烟一向觉得,她能够修炼成神,靠的是两样功夫:一是够能打,二是嘴仗无敌。
“你们诬陷我徒弟的时候,怎么就不胡说不开玩笑找不到证据了?”
景恒深吸一口气:“死的都是我黄道宫的人,怎么会是我们自己人做的?”
令红烟:“别人就更不可能只针对你们黄道宫了。比如我们月下楼,都知道月下楼跟黄道宫关系不好,你们出事我们第一个被怀疑,我们做得这么明显,我们傻吗?”
景恒怒道:“那你们说!如何做!”
令红烟不说话了,微笑地退到了月袖身后,一副弱小无助又无辜的样子:“这种事情还是楼主来决定比较好。”
景恒气绝!
最终,月袖和景恒约定,门派大比结束之后,月下楼和灵山将分别派出一支独立的监察小队,作为这两大门派的代表,前往黄道宫境内调查大比期间多人连续死亡事件的起末以及验证是否有上界神尊被困黄道宫境内的猜想。
这件事情,在月袖和景恒知会了灵山的进缘禅师之后,便彻底定了下来。
由于月铮长老要负责门派事务走不开,月湘长老沉迷练武和暴打弟子,对这种去别人家地盘上抓小辫子的活动毫无兴趣,于是便把此事委派给了清闲无事的“月烟师父”。
令红烟抱着支笔坐在院子里照着名单勾勾画画着监察小队的名单,成煜走过来,将茶杯往她手边一放。
成煜看着她圈的人员名单:“定好了?”
“嗯。你、我,还有黄道宫那位楼长老的儿子,楼焦,就三个人,足够了。”
成煜:“师父决定就好。”
令红烟:“这次带着你四处游历一番,说不定还能想办法把你身上的魔气给清了,一举两得。”
令红烟将名单上递的当天,景恒就气势汹汹地出现在了烟月小筑的门口。成煜皱着眉头,拦在了令红烟身前。
景恒不悦地拿眼睛睨他:“你以为,凭你的修为拦得住我?”
成煜冷声道:“若宫主执意要伤害师父,我就算粉身碎骨也会拦下你。”
景恒冷哼一声:“你倒是忠心!”
令红烟微笑:“成煜,退下。景宫主不是来找事的,人家是找我履约来了。”
景恒用手指了指身后,命令道:“你跟我去后山。”
成煜忙道:“师父,不……”
“好啊,看来景宫主是想找个空旷的地方跟我切磋一下。”令红烟面上笑容不变,“成煜,在这里好好待着,烧好热水,师父回来还想洗澡呢。”
月下楼后山。
景恒一双眼睛死盯着令红烟,似乎是想确认她的身份:“既然你都说了切磋,如何切磋?”
令红烟随手折了根树枝:“都行啊,你决定。”
景恒:“好,那我就不客气了!”
出鞘,御剑,数十道剑气直冲令红烟而去。
令红烟抬起手腕,拎着树枝格挡,神情无比从容。数十道剑气悉数挡下之后,她微微勾了嘴角:“既然宫主的招出完了,那么现在……该我了。”
……
“当啷”一声,景恒手中的长剑被打落在地。他扶着自己已然脱臼的右手腕,“咔嚓”一下接了回去,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
“一根树枝便能将我的手腕直接击断,你的剑气化形果然和传说中一般出神入化。”景恒躬身道,“黄道宫景恒,见过神尊。”
令红烟:“我的修为已经跌了不少,不然你连剑都拔不出来。”
虽然这拨嘲讽有点狠,但是景恒却没有半分变脸的迹象。因为他知道,令红烟说的是大实话。
景恒:“当初神尊在比试台上答应过我,说之后会告诉我所有的事情,还望神尊能够履约。”
令红烟既然跟他出来了,就不打算瞒着他:“挖丹一事与成煜无关,是有人用炼魔绳所为。”
“炼魔绳?”景恒一脸惊愕,“那不是仙器吗?不是只有散仙以上才能用的吗?”
令红烟:“至于我的徒弟成煜……他是前代日神,也就是你们黄道宫曾经的老宫主的转世。”
反正她的身份都说了,成煜的事也没什么好瞒的。与其等着景恒私下去查,让更多人知晓这个秘密,不如直接告诉景恒本人,让他守口如瓶。
毕竟,从某种程度上说,令红烟还是挺相信这位景宫主的人品和节操的。
景恒一口气收到两个爆炸性的信息,他的表情几乎可以用震惊来形容:“原来,传闻是真的……景旭神尊真的已经不在了。我虽从未见过上代日神,但在我心中,他永远是我们黄道宫的老祖宗,是我们的信仰和象征。这一点就像月楼主对您一样,这永远都不会变。”
令红烟:“景宫主,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如果炼魔绳一事真的与黄道宫相关,黄道宫内或许真藏着一位修为极高的隐秘者,他的存在会给整个下界带来威胁。但如果揪出他,就会牺牲你们整个黄道宫,换作是你,你会怎么抉择?”
景恒静默片刻,答道:“神尊想去黄道宫境内,景恒本该扫榻相迎,可黄道宫毕竟是我生长的地方,即便它沉疴弊病已经多到烂进骨头里,我也不希望看着它毁在我的手上。所以……若是将来真的……恕我无礼,我会和黄道宫站在一条线上,永远不会动摇。”
“好。”令红烟点头,“我尊重景宫主的决定,但或许将来,我们会成为敌人。”
“神尊有神尊想要维护的东西,我也有我的不得已之处。”景恒对着她深深一揖,“但我不会阻拦你,这是我唯一的,也是仅有的让步。”
其实他能够这样想,对于令红烟来说,已经是极好的结果了。
“那便多谢景宫主了。”
一盏茶后,令红烟回到了烟月小筑。
成煜看着她半根发丝都没少地回来了,心中的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师父,热水已经准备好了。”
令红烟点了点头:“好,准备一下,明天我们就可以动身出发了。”
次日,月下楼山门前。
钟离将一个乾坤袋塞给成煜:“你灵淮师姐给你准备的,路上带的吃的和用的都在里面。她被月铮长老派去护送灵山的人了,就没过来,叮嘱我一定要把这些东西交给你。”
门派大比于昨日刚刚结束,其余两个与会的宗门也告辞打道回府。不过,监察队是不会和那些宗门的弟子同行的。
毕竟是翻人家老底的事情,没几个人会对你有好脸色,万一路上起了争执打起来会很难处理。
令红烟:“我们这次不用传送符,有异议吗?”
成煜摇头:“没有。”
楼焦问:“为什么,传送符不是更方便吗?”
令红烟解释道:“飞得太快,有很多藏在角落里的东西,我们就看不到了。”
楼焦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受教了。”
令红烟:“对了,这一次,还有一位黄道宫的弟子作为引路的向导要和我们一起同行,大家可以先互相认识一下。”
成煜闻言皱了皱眉。
钟离侧身让了让,一个个头不高的灰白袍修士从他的身后冒出头来,弱弱地对着成煜招了招手:“成兄,还记得我吗?”
成煜的眉头皱得快能夹死一只苍蝇。
令红烟一愣:“你们认识?”
那修士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之前在后山的时候,成兄……救过我。”他听说这次月下楼监察队缺一个向导,又得知队员里面有成煜和他的师父,立刻就报名了。拜师学艺,有一个厉害的师兄和一个更厉害的师父这个梦想,他可从来没有放弃过!
成煜默默地将头扭到了一边。
令红烟:“楼焦,这位是黄道宫弟子的华迁,我们这次的向导。”
华迁笑呵呵地伸出手:“楼长老的儿子吧!我知道你!”
楼焦的面色闪过一丝不悦,华迁大概不知道,楼焦很讨厌别人当面提起他爹是楼长老。他小时候因为根骨不适合练剑,没少被黄道宫的人说不配做长老的儿子。
于是楼焦伸过去的手使出了月湘长老平时教他们劈柱子时的力气,华迁给他握得直接蹲到了地上。
“楼……楼兄手劲儿还挺大。”华迁龇牙咧嘴地抖着发红的手,脾气相当好,好像完全不在意这种敌视。
“咱们这次是去往我们黄道宫所在的豫州。路上各位有什么需要的都可以跟我提。”说着,华迁不太好意思地笑了笑,“大家别看我没什么本事,但我们家在豫州那边做生意挣了些钱,应该能帮到大家不少忙。”
后来他们才知道,华迁这么说纯属是谦虚。他们家是豫州地界的首富,那边近一半的商铺酒楼客栈,都是他们家开的。下界的消息,除非真正的绝密中的绝密,否则就没多少是他拿钱买不到的。
山门前,钟离最后一次拥抱了成煜,七尺男儿泪洒当场:“师弟!照顾好自己啊!在外面要是有人欺负你的话,传个信给师兄,师兄保证抓个传送符就带人飞奔过去帮你把场子找回来!”
成煜深吸一口气,似乎终于忍住了扭过头的强烈欲望,沉默地拍了拍钟离的背:“好。”
令红烟的脸上露出些欣慰的目光。
成煜也算是有几个真心朋友了,真好。
“那么,”令红烟拍了板,“监察组,出发!”
与此同时,黄道宫地界内,某处。
大厅的门紧闭着,门边联排的镂花窗被层层黑布帘子死死地罩住,没有一丝光亮可以透进来。“吱呀”一声,门突然开了一道小缝。垂幔后伸出一根白皙的小指头,试探般地拨了拨垂幔,似乎是里面的人正好奇地向外张望。
一个穿灰白色法袍的年轻男人走了过来,似乎有些不高兴。垂幔后的小指头赶紧缩了回去,它似乎很怕被来人发现。
他怒气冲冲道:“景恒居然答应月下楼的那些人到我们的地界上来查看!他究竟是怎么想的?”
里面安静了一会儿,不久传来一个女生天真到有些怯懦的声音:“可是……他不是已经把你要的东西给你了吗?这样还不够吗?”
年轻男人听着那怯懦的女声,烦躁地扯了下嘴角:“只不过是一根炼魔绳而已,能挖到的金丹太少了!根本就不够下面的人分的!那些所谓的有天资的修士聚集在一起蝇营狗苟、沽名钓誉,我们这些真正渴望力量的人却无法拥有力量!你们当初的理念可是要让这天下所有想走修仙之道的人都能够达成所愿,我也是因为这个才相信你们!怎么,事到如今你们要反悔吗?”
黑色的垂幔开了,露出一张惊为天人的容颜。如果此刻令红烟在场的话,一定会惊讶于眼前这名女子和自己几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相似。不过,两人虽然长得一模一样,但是脸上的神情却完全不同。
令红烟神色间一向疏懒戏谑,而这名女子的脸上,却充满着少女的纯洁与天真。
“你对我们这么忠心,我们当然不会不管你呀!”少女赤着脚跳下台阶,跑到了年轻男人的跟前,“所以,你有什么愿望?”
她抬起头,一双眼睛天真地望着年轻男人。
……居然就是这么个只会哭闹撒娇的小女孩,真是可笑。
于是,年轻男人的脸上闪过一丝狡黠:“神尊,月下楼来的那几个人都不是什么好人,他们将来会杀很多我们的人,你说,我们是不是应该阻止他们?”
少女听完,一脸气愤地握紧了拳头:“他们怎么可以这样欺负弱小!真是太过分了!”
年轻男人见她上钩了,满意地跪了下来:“请神尊帮助我们。”
少女皱着眉头想了想,然后一拍脑袋,掌心中变出一面小巧的旌旗,旌旗的角上,隐隐露出日晕的图腾。
“这是……”
“这个旗子你拿着,他们要是打你们,就拿出来这个保护自己。只要拿着这个,他们就杀不死你们!这样的话,就不怕他们仗着自己厉害欺负你们啦!”
年轻男人接过旌旗,欣喜道:“多谢神尊!”
少女见他似乎很喜欢自己给的东西,开心地跑回了台阶上。
年轻男人拿着她给的旌旗,快步走出了大厅。
屋内的光线重归于黑暗,少女天真的笑容居然有些变味。“嘻嘻……我也不想送它给你呀,可惜他说了,你没用了。”她喃喃道,“没用的东西,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