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科幻世界·译文版(2021年12月)
- 《科幻世界》杂志社
- 8578字
- 2022-03-11 17:58:12
短篇
美籍越南人艾利森·泰出生于德州的休斯敦,父母是越战时期逃难去的美国。虽然生下来就是美国人,但艾利森·泰特别喜欢研究父母的老家,写作时常常用到越南的一些民间传说。这篇《新月夜虎》便是如此。文中提到的民俗和神话对咱们中国读者来说会有强烈的熟悉感,但又不完全一样。同一棵大树上长出来的果子,却又属于不同的分支,文化上的近亲就是这么神奇。
Tiger of the New Moon
新月夜虎
作者/【美】艾利森·泰
翻译 / 萧 贰
插画 / 小 花
月亮藏了起来,花儿看不见它清冷的面容,连半丝笑颜也见不到。摇来晃去的灯笼是花儿的纸月亮,随着她深一脚浅一脚行走于竹林间。踏入密林的每一步,都在违反村民们的警告: 月月临三十,三十公公到。近炉火,避丛林,勿出村。不听话,三十公公来吃你。
路走得够远了。花儿哆嗦着呼出一口气,吹灭灯笼,放手任灯笼掉在地上。“我来了。”她向着三十公公,向着密林和黑暗,向着万物与虚无喊道。
一对琥珀色的眼珠亮起来,刺破幽暗。星光之下,他——三十公公,又名三十先生,每逢新月便嗜食人肉的老虎——朝她踱步而来,皮毛条纹如荡漾的水波。他利用黑夜的掩护来去无踪,潜入未点亮火光的村子,将猎物拖下床,拖进密林。花儿的心跳到了嗓子眼,从头到脚抖个不停。不过她仍站在原地,紧闭双眼。老虎的尖牙利爪她只会感受一次,好过父亲拳脚交加一辈子。
然而,尖牙利爪并没有来。花儿偷偷睁开一只眼睛,透过泪水看去,不由为之气结。她将自己“献给”他。他怎么能忍住不吃?
三十公公抽了抽鼻子,虎须随之抖了抖。“你闻起来像一朵花,”他道。不,是她才对。谁知道三十先生居然不是一位先生。“花不是用来吃的。”
花儿想起附近有条河可以自尽,还有几条藤蔓可以上吊。如果老虎不杀她,她会找其他办法。她踉跄退后。
“你想往哪儿跑?”老虎咆哮道。
花儿想寻路回家,等天明再返回密林。她一心求死,心志坚决。老虎既不愿意,自己了断便是。她抬腿就跑——确切而言,想跑没跑成。斑斓条纹的猛兽一跃而起,将她扑倒。巨大的力量之下,她一时背过气去。竹子碎片挂在她身穿的奥黛 1的褶边上。他(或者应该是她?)被花儿触怒了。她未做挣扎。也罢,没进这头食人兽的肚肠,死于它的暴怒撕咬也不错。
“我得把你留在这儿。必要的话,直到日出。”老虎用低沉的喉音道。花儿的耳朵能感觉到她热辣的吐息喷入。爪子还没收回,依然陷在花儿的肩膀里,不过陷得不深,没出血。
“你干吗不吃了我?”花儿气喘吁吁道,“要不干脆杀了我?”
“你想死?傻姑娘。没有你,没有你散发的花香,我会因饥饿而发狂。”
花儿加大力气扭动,想挣脱无情的虎爪,胸腔、腹部、背部和肩膀却痛得尖叫抗议。
“你不是真的想死。”虎声隆隆震耳。
花儿的眼睛泛起了泪花。
“再敢逃跑,我会再扑倒你。如果我松开你,你会留下来吗?”
花儿认输地点了点头。老虎放开她。花儿坐起身来,大口喘气,浑身发抖。她保持跪姿,双臂紧紧护住腹部,老虎一眨不眨的目光几乎使她难以动弹。老虎提的奇怪要求让花儿成了囚犯。
“在那些传说故事中,你……”花儿嗫嚅道,“我们都叫你三十公公。”
斑斓条纹的皮毛炸立。“你听我的声音像个老头吗?”
“那叫你三十奶奶。”
虎姑娘气乐了,嘴角翘起一个不悦的弧度。“我也不是个老太婆。”
“叫三十阿姨呢?”
“顺耳多了,我想。”
那就叫三十小姐了。“我叫花儿。只是个普通女孩的名字。意思无关——”
“你名字的意思哪怕是‘屎’我都不在乎,无所谓。你闻起来仍然像花一样。”三十小姐长长地吸入一口气,胸膛高高鼓起,“你闻起来不像吃的,所以我不能吃你。”
花儿闻了闻自己,然后扭过头,皱起鼻头。密林跋涉让她闻起来满身汗臭。小时候,有时被父亲发怒吓坏了,她闻起来就有股尿骚味。密林地面满是竹子碎屑,她小心地挪坐到一条膨大的蔓生根上。“我真的让你感觉不饿吗?”
“你离我足够近时,是的。否则我就不得已要开荤了。”
“不得已?你不喜欢吃我们吗?”
“我被诅咒了。”三十小姐蜷起虎尾,绕住虎掌,这让花儿想到犯错的孩子被逮到后将双手藏到背后的怯怯模样。“人的味道像糖果。我不该吃他们的,可他们真好吃。”
花儿不喜欢被看作糖果,但比一团老虎肚子里的烂肉要强。
“我见不得人们尖叫的丑态,”三十小姐继续道,“所以我总是向前一跃,咬住他们的喉咙,合上牙齿,干净利落结果他们。”
“新月以外的时间,你都到哪儿去了?”
“相较人们的尖叫,我更讨厌一种东西,火。大多数夜晚,月亮受到阳光照射。就算月牙儿再细,天空还是太热,我无法出行。所以,白天的时候……”三十小姐的毛竖了起来,“整片天空像着了火。降临地球根本不可能。只有当太阳照不到月亮,月亮完全不反射阳光时,我才能安全下来。”
“你住在星星上?那儿是什么样的?”
“非常无聊。哦,你从这下面看,可能以为星星挨得很近。”三十小姐摇了摇她的条纹脑袋。“它们彼此相距甚远。我就像停在孤岛上,周围环绕着死寂的幽暗。几乎没有可交谈的对象。”
“几乎?”
“好吧,东边有条青龙,南边有只朱雀,北边有头玄武。他们同样在天上,这你大概知道。但我们分布四方,就像……”
“就像指南针的四个点?”花儿壮着胆子道。
“完全正确。也许那三位跟我一样,也被诅咒了。我们从未见过面,他们离得太远太远,听不见我的声音,不管我咆哮得有多大声。”
白虎姑娘会吃掉遇见的每一个人。传说无一例外将她描绘成只会长啸、咆哮,噬人成性的怪物。三十小姐有多久没和人正经说上一句话了?一句话,只需一句话便能证明那些传说错了。
“你似乎很孤独。”
“我倦了。”老虎没好气道。
花儿缩了缩脖子。三十小姐后颈的毛垂下来,踱步向前。虽然双腿和后背疼得厉害,花儿还是坐着不敢动。三十小姐的吐息让她瘦削的膝头一片温暖。
无数年只能吃人,对抗这无穷无尽又异常挑剔的食欲……这过的是什么日子啊。就算父亲殴打她,对她恶语相向,但起码给了她丰富到可堪挑拣的吃食。
“你没试过反抗诅咒吗?”花儿喃喃道。
三十小姐的听觉果然敏锐,她爆发出一声不屑的大笑。“相信我,我试过。其他动物、水果蔬菜,乃至残羹冷炙,味道都糟透了。我试过轻生,跳过河,跳过崖,但每次都被诅咒的法力庇护。”她的虎爪刮擦着岩石,“我注定永生不死,注定永远渴求人肉。你闻起来像花,但你不会长生不老。等你死了,以后怎么办?”
花儿给不了三十小姐答案。相反,她有更多问题想问,但刚一张嘴,便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我熬不得夜,不然第二天会犯瞌睡的,”她睡意蒙眬地嘟哝道,“我可以在这儿歇息吗?我哪儿都不去,直到明早回村。”
三十小姐哼了一声。“那睡吧。我不会趁你睡觉吃了你。”
花儿松懈下来,她太累了,顾不上怀疑老虎的许诺,摊直身子,尽量将头枕在多节的蔓生根上。她做梦了,梦见了一片天空,满天的繁星,如河粉的汤头般微烫微沸。不计其数的星星洒落浩渺天空,衬托得面前的老虎体型娇小,宛若一只猫咪。老虎抖擞皮毛,试图显得大一些,却枉然无功。它虎啸连连,听来却更像猫咪叫。花儿弯腰去抱它,安慰它,但当她张开双臂时,老虎嘶吼一声,向她挥出一只满是利爪的虎掌。
胸口传来剧痛,花儿趔趄了一下,接着惊醒过来。拂晓的灰白手指已经在天空伸开。三十小姐站在她身前,正用一只虎掌戳她的胸口。
“起床了,”虎声隆隆震耳,“差不多到时候了。”
什么时候了?花儿迷迷瞪瞪,思维如香蕉甜汤般黏稠,运转迟钝。
“你现在该回家了,下次新月时再来这里。”
“为什么?”
“你想让我把你们村子吃光吗?我发觉小孩尤为滑嫩爽口。”一条粉色长舌伸出,卷过毛茸茸的嘴唇,“他们远离父母,走失到这里时,我可控制不住自己。”
说完,三十小姐身形闪烁,就像阳光投下的圆形光斑。花儿沉重的眼皮倏然大睁,来自星星、身负诅咒的老虎消失不见。她还没来得及答应呢,完全没有提问或反对的余地。真专横,像个贵族。她抬头一瞧,心沉了下去。三十小姐就不能早一点叫醒她吗?
花儿磕磕绊绊穿过灌木丛,仓皇不安,仿佛已经能感到棍子抽打在背上。她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回到屋舍,往屋里偷看,随即心里一松,腿肚子就软了。父亲仍然四仰八叉躺在床上,满脸通红,呼噜打得像刮季风,口水从大张的嘴边滴落,身上散发出令人作呕的酒臭。她一直没法理解,若第二天早晨会醉成这幅鬼样,这酒有什么好喝的?不过,不论父亲昨晚为什么喝酒,她都庆幸又一次躲过了他的怒火。
与传说中的老虎相遇让花儿睡眠不足。她才躺下想补补觉,背上便迎来父亲的一记竹棍。
“起床,花儿。种田的和打猎的要吃早饭。别让人等久了。”
他留下缩成一团的花儿走开了。竹棍打在虎爪刺破皮肤的部位,火辣辣的疼。原来昨夜不是一场梦。
花儿熬着河粉的汤头,在灶前忙碌,却压不下心里的冰冷惶恐。还好,整个早上父亲都没问起昨晚她去了哪里。她面带微笑为农夫和猎人们端上一碗碗热气腾腾的饭菜。这是如释重负的微笑。如果昨晚的逃跑被发现了,她会被打得遍体鳞伤。但就父亲目前所知,她今天的罪过仅仅是睡过头了。
父亲要吃热乎煎饼。花儿喜欢做煎饼时掺着牛肉、虾仁和绿豆的面糊倒在平底锅上滋滋作响的声音。父亲尝了尝出锅的煎饼,点头表示赞许。早饭吃完,他拍了拍她的背,这一次动作轻柔。肚皮填饱了,心平气和。
一个月的等待很漫长。花儿忘不了老虎,但老虎会不会忘了她?自金龟将神剑和开国皇帝的宝座授予黎太祖以来,三十公公的故事就一直在流传。对于老虎来说,一个月无非一眨眼的工夫。
六年前,十岁的花儿从雨中救下一只流浪猫,在屋檐下为它擦干身体,喂它锅灶里父亲的剩饭。父亲发现了,把猫赶回雨中,踹了猫肚皮一脚,又朝着她的大腿踹了一脚。大腿弯折成一个奇怪角度,从那时起她就一直跛行。现在,花儿有了另一只流浪猫要照顾。一只长有条纹和巨爪,会说话、能飞上星星的大猫。父亲应该想去踹那只猫一脚吧。思及于此,花儿低声笑了,但马上又抿紧嘴唇。
太阳刚刚沉入地平线,花儿便迈着自信的步伐溜了出去。她知道哪段小路没竹子挡道。她不知道的是,人算不如天算,父亲歪歪斜斜出屋小解。她闭上眼睛,伏身躲开,但为时已晚。
他火冒三丈地冲过来,揪住她的耳朵。“想逃跑,哈?”
“没……没有,我——”她能说什么好呢?这在以前或许是实话,但如今即使灌下再多的酒他也不会相信。
老虎闻不到花香会饿的。做晚饭时,花儿魂不守舍,担心地看着落日余晖映着依稀亮起的星星。三十小姐在天上能看到一切、听到一切吗?万一不能的话,她会在树林枯等,等啊等,总也等不来花儿。
花儿无须看天便知道新月何时升起。好几个新月之夜没闹老虎,村里的猎人胆气壮了。屋舍外,他们欢声笑语,打着灯笼,握着长矛迎接夜晚。猎狗哼哧哼哧地在树林一样的人腿之间穿来穿去,与它们的主人一样急切。花儿不像他们,一点儿也不激动。她蜷缩在床上,无法入眠,无法向门外偷看。
一声虎啸传来,惊起全村无数火光。花儿没和其他人一样躲藏。她开始飞奔,周遭的阴影被拉扯得如群魔乱舞。一进入树林,她便急转向左(因为猎人向右去了),希望自己的气味会把三十小姐吸引过来。可如果老虎饿急了,敢于直面人声和火光怎么办?
一阵恶心和恐惧袭来,她的胃像吞了个乌龟壳般翻腾。“求你,”她低语道。“求你,别。”
有什么东西撞破花儿身后的叶片。一张龇牙低吼、长有条纹的脸迅速接近,一双虎掌探出将她扑倒在地。
“三十小姐,是我。”她叫道。
虎小姐退后几步,劈头盖脸道,“该你来的时候,你在哪儿?”
花儿坐起身来,全身酸痛,头昏目眩。“我还以为你都知道了。你难道不能从星星那儿看见我?”
“我从天上看得见高山和大海,怎么注意得到像你这样的小不点?”三十小姐的尾巴抽打在泥土上,眼睛如村里的火光般灼人,“你只用记住一件事,只用做一件事:走到这里,闻起来香香的。你怎么能忘记?你怎么这么笨?这么懒?”
花儿心里就像引爆了一根炮仗。“我想来,可我来不了。看来你真不知道。你压根不知道我溜出来见你有多难。”她拉起裤腿,“看见这些淤青了吗?我父亲打我打得太狠了,我以为自己再也走不成路了。”
“啧啧,你刚才跑得好好的。”三十小姐反驳道。
花儿语无伦次,嘴巴开阖仿佛离水的鱼一般。“你……你就是……你忘恩负义,罪有应得……我父亲把我囚禁在屋子里不让我出来。”
“我还被囚禁在这个诅咒里呢,”老虎咆哮着怼回去,“我逃不掉。我等你来,可你没来。我咬自己的腿,都咬出血了。我恨没有其他办法抵御饥饿,我恨这个诅咒让我受的苦。”三十小姐两只前掌拍打地面,自残造成的伤口裂开了,几滴鲜血流了出来,“那好。你现在还有什么借口?”
花儿默然无语地站着,惊呆了。她看见的是泪水吗?泪水顺着条纹往下淌,虎目不再灼灼逼人,黯淡得只剩下绝望、自我厌恶和孤独。仿佛眼前不是一头食人兽,而是那只她从雨中救下、在她睡梦中呼救的流浪猫。她不再在乎梦中的警兆,展开双臂抱向老虎的脖子。
“我真的很抱歉,我现在来了。”
“我……我也很抱歉。”
这句话说得很小声,很温柔,花儿不大能听见,但三十小姐没有抗拒拥抱。
“抱歉你不得不这么长时间面对这个诅咒。”
“抱歉你父亲这样虐待你。”
三十小姐的皮毛形成一个温暖的软窝,托住花儿的头,让年轻姑娘放松下来,睡意上涌。
“如果你想的话,可以依偎着我歇息。”三十小姐低语道,“我自信比石头泥土舒适。”
这晚没有月亮,无边的黑夜如斗篷笼罩着她们。老虎蜷卧在旁,花儿贴着她温暖的身体,在巨大的安全感中熟睡。翌日清早,三十小姐拿虎掌戳醒她,力道比上次轻了不少。
“爬到我背上来。”白虎姑娘道,“我回星星之前,可以送你回家。我们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进村。”
三十小姐说到做到。她悄悄穿过密林,潜入村子,没招来任何尖叫或犬吠。花儿到处瞧不见村民。他们肯定都瑟缩在自家屋舍里,祈求三十小姐离去,或祈求不会被杀。炉火已经燃尽。花儿低伏在三十小姐身上,感受肚子下面虎背的每一次屈伸起伏。三十小姐脑袋左摇右晃,提防有人早起,对着炉火余烬的刺鼻青烟直撇嘴。花儿指出通往她家屋子的路。一到家门口,花儿便真诚地向三十小姐大加感谢。
白虎姑娘抖了抖耳朵,抽了抽鼻子,婉拒了谢意。“一点也不麻烦,真的。”
“我下个月会想办法见你,”花儿保证道,“下次新月是春节,春节不该一个人过。”
三十小姐的耳朵支棱起来转了转。“村子有动静了。”
花儿摸了摸白虎的鼻子,三十小姐愣了一秒,接受了抚摸,然后甩了甩尾巴,踱步走开。身影闪了几次,赶在村民从自家屋舍晃悠出来之前消失了。花儿退回自己的房间假装睡觉,与此同时,父亲刚好踏入家门。他得帮村子守篝火。这一次,他满身烟味,没酒味。他一夜未睡,没去管她,摇摇晃晃径直上了床。很快,屋子里响起呼噜声。
猎人们回来了,骂骂咧咧地挠着头,寻思那头野兽跑哪儿去了,却不知道他们曾经离白虎那么近,差点就面对面了。三十公公来无影,去无踪,就像恶灵一样。不过无所谓,过春节时,舞狮和爆竹会把“他”吓跑的。
村子里开始为春节做准备,有许多迷信风俗要遵守。家里要提前大扫除,因为春节时做清洁会扫走运气和福气;没人捕虾吃虾,因为虾向后游,而你应该向前看;欠账和口角得到解决;老人尽量不唠叨,小孩争相表现出最乖的一面。喜庆的气氛如春潮般洋溢开来,父亲也受到感染,和她开起了玩笑。
“今年你的美味年粽会为你赢得一个夫婿。我敢打包票。是我教你教得好,不是吗?”他哈哈大笑,花儿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她双手不得空,忙着包方形粽子:先放糯米,再填猪肉、绿豆和干葱,接着压实,最后捆好粽叶。屋内弥漫着浓郁的肉香,连带着她的情绪也好转了。
花儿曾和其他姑娘一起到密林仔细寻找黄梅树。她将花带回家,摘下果实,栽进花盆,精心呵护破土而出的芽苗。金黄的花瓣会在春节期间为家庭带来明媚的色彩和盎然的生气。一株小树已经花团锦簇,她特地打算送给三十小姐。她希望黄梅花为虎姑娘送去快乐和慰藉,胜过炙热的太阳和孤独的星星。
春节终至,一声震天响,村子喜迎新年。舞狮者顶着狮头腾挪跳跃,身形飘逸。家家享用着自制佳肴,推杯换盏到深夜。花儿趁着狂欢之际找准机会溜了出去。她打包了晚餐,带上那盆黄梅花。她完全无意以自己的厨艺打动男人,只想陪伴受诅咒的老虎。身后的村子爆竹声连连,敲钹打鼓,热闹异常。她都步入密林深处了,耳朵还是嗡嗡响。
花儿估摸着三十小姐会远离噪音,但走到双脚生疼抽痛,还是找不到白虎。她感到纳闷,白虎究竟有没有下来?等待许久后,她开始大声呼唤三十小姐。这甚至不是白虎姑娘的真名。白虎叫什么名字?她从没提起过,也许是不记得了。花儿没听到任何回应。
最终,花儿的喉咙哽住了,步履沉重地原路返回。她走了很长的路,快走到商队来往的大路时,前方灌木丛发出窸窣声。三十小姐?但来的是一个男人,跌跌撞撞地钻了出来。是父亲。她如坠冰窖。
父亲脸都气紫了,她抬腿就跑。
“给我回来,”他大吼道,“又逃跑?怎么,你个小——”
他从后面一把拽住她的领子,将她拖倒在地,拳脚像雨点一样落在她身上。“你应该在家做饭。”他每说一个字,便打一拳或踹一脚。
“我做的饭菜够每个人吃的,”花儿哭喊道,“求你,求你,别打——”
“闭嘴!”
酒精本该影响父亲的力气和准头。但拳脚狠狠落在花儿身上,花盆从她手上掉下,花朵落进泥里。她想通了,不再呼救求生。都结束了。她会死在这里。父亲做梦都想有个儿子,她却害他永远求而不得,因为母亲生她时死了。于是他以酒浇愁,一瓶接一瓶。也许她本来就该死。这不正是她几个新月前想要的吗?她不再抵挡狂风暴雨般的拳脚。
突然,风停雨歇。花儿的父亲被掀了起来,翻滚到一边。他尖叫着飞了出去,摔了个狗啃泥,衣服背后多了几个被利齿撕开的洞。三十小姐突然出现在两人跟前,盯着父亲,呲着尖牙,利爪未露,对他手里的灯笼毫不在意。影影绰绰的光线中,她像妖魔一样向他步步逼近。
“别动。”虎姑娘低吼道。
父亲像爬虫一样在泥土里卑躬屈膝。“饶、饶、饶命,三十公公,别杀我。要杀你就杀她。”
他手脚并用窜得没了影。三十小姐后颈毛低垂着,转身看向花儿。“你没事吧?站得起来吗?”
“我……我想可以。”花儿想错了。三十小姐主动将脖子伸了过去,年轻的姑娘用胳膊勾住老虎脖子,站了起来。她靠在老虎的一侧,害怕得发抖。“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三十小姐低下脑袋,耳朵翻到后面。“今天太亮太吵,我太害怕了,不敢下来。但我听到你在尖叫,不能坐视不管。”
“你听得到我的声音?在星星上?”
“你没有呼救,也没喊我的名字。不过,你依旧需要我。即使在天上我也听得到。”白虎的目光扫过密林的地面,“这些花是送给我的吗?”
花儿点了点头,用手背抹泪眼。“它们现在不好看了。”
“谁说的。”三十小姐试着将洒落四周的黄梅花收集起来,但巨掌连拍带打,弄了一地的花瓣。花儿觉得傻里傻气的,眼泪还没收回去就又笑了起来。
三十小姐从蹲姿起身站直,尴尬地耷拉下耳朵。这幅窘态让花儿更喜欢这头倒霉老虎了。
“对不起,我不该笑的。我欠你一条命。谢谢你。”花儿在老虎前额的条纹间吻了一下。三十姑娘呼吸一窒,向后跳开。花儿以为白虎受到了惊吓,但接下来的事让她睁大了双眼。一片光芒吞没了老虎,虎尾缩短消失,虎爪缩小为圆润的指甲,虎掌软化为手掌和脚掌;条纹如一群乌鸦般沿橘黄色的皮毛飞舞,向上聚集到后颈处,化为一绺绺黑色长发倾泻下来;皮毛变得光滑,化为肌肤和奥黛;脸上的鼻子后缩变平,变成花儿见过的最美的脸。花儿伸手去扶这位莫名出现的女子,不过父亲殴打的疼痛让她腿脚不稳,最终,两人彼此倚靠在一起。
“三十小姐,这还是你吗?”
“梅儿。”
“什么?”
“梅儿。我的真名。我现在记起来了。”这位被花儿叫作“三十小姐”、被别人叫作“三十公公”的女子抓住花儿的肩头。“你让我自由了。你打破了诅咒。”梅儿收回双手,活动了一下十指。没有爪子重新冒出来。她原地转了个圈,只有奥黛的下摆随之飘动,没看见尾巴。她转了一圈又一圈,直到一个没站稳,欢笑着退后几步。曾经的白虎快乐非常,让花儿也不禁跟着微笑。
“你现在打算干什么,梅儿?”
“总之不吃人了。你呢?你肯定不会回去了。”
花儿点了点头。
“那就跟我走吧。”
梅儿的热情让花儿无所适从。“我……我对你不再有用了。”
“谁说的?花儿,你简直太有用了,”褪去了皮毛,梅儿的两颊极易泛红。“我喜欢在你身边。”
花儿不可置信地对她眨了眨眼睛。“我相信有更优秀的人能和……”
“不,我不这么认为。”梅儿的脸颊更红了,就像装压岁钱的红包。“我喜欢你手上米饭香和佐料味。我喜欢你来这儿见我,即使你因此惹上了麻烦。我喜欢你听我说话,免得我像疯子一样自言自语。我喜欢你的陪伴,你是我交到的第一个朋友。很久以前,我有钱有势。我也很残忍,却不愿分享财富,还处死我看不顺眼的人。于是仙人将我变成老虎,为了惩罚我。谁会爱上一头食人的野兽呢?我以为自己再也变不会人形了。但你来了,花儿。”她的眼睛不再是锐利的琥珀色,而是柔和的棕色,充满了期盼,“我没有财富和权力……现在没有了,可是——”
花儿将她紧紧拥入怀中。“做你的朋友,这些我都不需要。”
梅的眼中泪水涟涟。“我再也不吃人啦。我厌倦了永生。”
随后,花儿听到一阵隆隆声。不是老虎的咆哮,而是空肚皮在响。她放下双臂,笑吟吟道,“你一定是饿了。”
花儿从包裹里拿出年粽,年粽在刚才的殴打中基本摔散了。梅儿凑上前,迫不及待想尝一尝真正的食物,她一千多年来的第一餐。她们一起吃了年夜饭,然后,梅儿俯下身,用纤细的手指轻轻捻起几片花瓣。这一次花瓣没被碾碎,她将花瓣点缀在头发上,代替她曾停留太久太久的星空。
“接下来去哪儿,花儿?”
“只要和你在一起,哪儿都行,梅儿。”
现在,再没有新月能困住她们。
【责任编辑:钟睿一】
1 奥黛:越南国服,款式与旗袍类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