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命中注定

S市。

黎明前的最后一丝黑暗冲破了夜空的束缚,第一缕光从地平线上升起,赋予了这座城市无穷无尽的生命力。一辆去往机场的白色大巴沿着海岸线上的公路驶过,远处,海浪轻轻拍打着岸上的礁石,海鸥在晨光中发出悦耳的高鸣。

因为是早上的第一班车,车上的乘客都在闭目养神,有的还不住地打呵欠,气氛有些沉闷。

郭芷君坐在靠窗的位置上,百无聊赖地戴起耳机听音乐,看着窗外越来越亮的明媚阳光,她的心头却像是压了一块沉重的大石头。这次的旅行原本并不在她的计划之中,可当人心情不好时,出去走一走,看一看广阔的世界,或许可以平复那些自以为会痛很久的伤。她郭芷君从来不是看不开放不下的人,出门散散心,也许很快就能复原了。

郭芷君身边坐着一位大腹便便的孕妇,穿着宽松的裙子,车开出去没多久,孕妇就捂住了胸口,看上去有些难受。

郭芷君忙摘下耳机,关切地询问道:“你怎么了?是不是晕车?”

女人的脸色有些发白,她点了点头:“车厢里太闷了,有些不舒服。”

郭芷君忙站起身,准备扶她坐到自己靠窗的座位上:“坐这里呼吸下新鲜空气会舒服些的。你的家人呢,你都这么大肚子了,怎么没人陪着你?”

“谢谢你,我就是去探望我丈夫的,他在部队工作,特别忙,我想在孩子出生前去看一看他。”年轻的孕妇感激地点了点头,缓缓站起身,在郭芷君的搀扶下小心翼翼地交换座位。

可还没等她们站稳,一道刺耳的刹车声后,她们所坐的大巴失去了控制,郭芷君被强大的冲击力一下子撞了出去,不知道撞在什么地方,随后被再度重重抛起,耳畔伴随着金属碰撞的声响,还有人们的尖叫声,等她再落下时,全身都很痛,有什么东西压住了她的腿,她头晕目眩,很快失去了知觉。

郭芷君是被同行乘客的哭喊声吵醒的,她马上意识到是遭遇了车祸。当她努力想要爬起时,却发现左腿被紧紧夹在了一个已经变形的座椅下,她痛得倒抽了几口凉气。顺着血流的方向看去,一片血肉模糊,可以肯定的是,她伤得不轻,不知道这条腿还能不能保得住。

看来今年还真是流年不利,先是工作上接连不顺,现在出门旅游散心,这还没出S市呢,就遇到了严重的车祸。郭芷君用力掰了掰压在腿上的座椅,却纹丝不动,她有些绝望地四下张望,发现车祸远比她想象中还要惨烈。

面前是撞坏的护栏,地上有长长的刹车痕迹,破败不堪的大巴已经冲出了马路,翻滚到了远处,到处都是散落的行李和大巴车的零部件。郭芷君的手臂也被碎落的窗玻璃划出了好大一条口子,正在不住地往外流血。和她同行的乘客,情况也都没有比她好到哪里去,之前握着她手的那位孕妇,此刻正躺在离她十几米远的马路上,一动不动。

好在他们出事的这条马路上,陆陆续续有一些车辆经过,见出了车祸,大家忙停下车自发展开救助工作。有人拨打报警和急救电话,有几个受伤不是太严重的,被扶到一边等待救援。

郭芷君看着这混乱的场面,她其实也很想加入到救人的行列中,可现在她自己还需要人救助,又如何能帮别人?她看到有人走到孕妇身边,蹲下身询问情况,孕妇应该伤得很重,完全没有回应。

不知是因为失血过多,还是因为刚升起的太阳太过燥热,总之郭芷君觉得有些头晕。这时,一道阴影笼罩在她的头顶上方,她勉强抬起头。

一名身材高大的男人正站在她面前,阳光从他的头顶上方斜射而来,她看不清他的面容,只隐约觉得这个男人长得还不错,但她这个时候已经快疼晕过去了,也就顾不得留意对方的长相了。

“你还好吧?”

虽然男人有着浑厚好听的男中音,但郭芷君真的很想骂人,她都已经这样了,还问她好不好?

“我是医生,我先帮你看一看,你别紧张。”男人蹲下身,仔细检查郭芷君的伤口,然后用手试了试压在她腿上的座椅,并没有他想象中的沉重,“救护车正在赶来的路上,我们现在需要赶紧移开它,解放你的腿。”

一听说他是医生,郭芷君的眼里立刻出现了希望的曙光,但她随即想到了那名孕妇,对方肚子里还有一个尚未出世的孩子,是需要被立刻救治的。郭芷君忍着剧痛,咬紧了牙关,颤抖着声音艰难地说道:“医生,那里有个孕妇,她也受伤了,你赶紧过去看看她吧,我还能坚持住。”

“我的同事已经过去了,你还是先顾好你自己吧,再晚一点,你的这条腿可能就保不住了。”男人有些惊讶地看了郭芷君一眼,随后又把注意力放回到压在她身上的座椅上,试探着轻轻摇晃了一下,如果再不想办法把这个东西从她的腿上弄开,长时间血液不循环,很有可能会造成组织坏死,只是现有的情况下,没有麻药,强行挪开的痛苦可想而知。

他微微抬头,看着郭芷君,突然开口问道:“你是什么星座?”

郭芷君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她都已经痛得快要失忆了,知道是什么星座很重要吗?

“我是……是……啊……”

突如其来的锐痛让郭芷君差点没晕过去,她用力抓住男人的胳膊,指甲深深陷入了他的肉里。此时,男人已经用力地把座椅从她的腿上移开了。突然释放了压力,她的腿虽然得到了自由,但同时也受到了更大的创伤,腿上有一个巨大的伤口正往外冒血,如果救护车再不来的话,恐怕血很快就会流光的。

幸运的是,她听到了救护车从远处驶来的声响,她紧绷的身子终于放松下来,整个人软软向后倒去,靠在了男人的怀里。

疼痛、紧张,郭芷君觉得自己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光了,她在昏迷前一刻还在想,自己这应该算是得救了吧?

醒来的时候,郭芷君人已在医院里了,全身上下缠了很多条绷带,腿就更不用说了,被牢牢地固定在了病床上,整个人都无法动弹。耳边,则是各种医疗设备的声响,提醒着她,之前发生的车祸是真实存在的,而不是一场噩梦。

一位穿着白色制服的小护士正站在她的床头,低头记录着什么,见郭芷君醒来,十分高兴:“你终于醒了。”

郭芷君不用照镜子都知道自己此时有多狼狈了,但她最关心的还是受伤情况,忙问道:“护士小姐,我的腿怎么样了,没什么事吧?”

“没事。”小护士笑眯眯地说道,“你可真幸运,车祸现场离我们医院不远,而且外科的林医生刚好下班经过,当机立断给你做了处理,否则你这条腿能不能保住,还真的很难说。”

“你可真会说话。”郭芷君讪讪一笑,这样的“幸运”,她还真是一点都不想要,“医生有说我什么时候可以出院吗?”

“出院?”小护士合上手中的记录本,摇了摇头,“你受了这么重的伤,左腿粉碎性骨折伴贯穿伤,没有半个月别想起床,没有一个月更别想着出院了。”

一个月?

“天哪!”郭芷君重重倒在枕头上,那岂不是要了她的命。要知道,她平生最讨厌的地方就是医院了。

见她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小护士捂嘴偷笑了下,准备离开,好让她安静休养。

郭芷君突然叫住了小护士:“对了,我想问一下,那个……车祸现场有一名孕妇,她现在怎么样了?”

小护士已经走到门口了,听到郭芷君的问题,停下了脚步,遗憾地回答道:“她伤得很重,脑部遭到了重创,现在还在重度昏迷中,万幸的是,孩子保住了。”

这样的消息让郭芷君又惊又喜,生命原来是如此的脆弱,一场车祸,有的人被夺走了生命,有的人在重症监护室生死不明。可生命也可以如此顽强,就如同她,如同那个尚未出世的孩子,他一定很想看一看这个世界的光明,所以坚强地活了下来。

也许,在她最失意的时候,命运安排给她一场车祸,其实是在告诉她,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比生命更可贵的东西。她原本还在自怨自艾,希望能用一场旅行来平衡内心的怨怼,现在看来不用了,她如今只想好好地活着,哪怕只是这样安稳地躺在医院里,打着点滴,看着窗外的阳光和绿色的植物,就已经觉得很美好了。

度过了寂静难以入眠的一夜,第二天早上,病房里热闹了起来。

和郭芷君同病房的也是一位年轻的姑娘,伤得不算重,四肢和脸上略有擦伤。尽管医生已经反复强调治愈后不会留下疤痕,但这位爱美的姑娘还是担忧不已。每当有朋友或家人探视,她都要抱怨一番自己的不幸,而每次医生或者护士查房的时候,她都要缠着反复确认自己的伤情,是不是真的不会留下任何疤痕。

相比较之下,郭芷君就坦然了许多。她的脚受了伤,不能下地走路,只能按捺住心情躺在床上静养。发生了这样的事,她没敢告诉父母,生怕他们会担心,昨晚通电话的时候,还刻意隐瞒了下来。如果不是因为腿脚实在不方便,她也不会打电话叫来闺密李梓潼。

郭芷君长这么大,总共只有两个好朋友,钟菱和李梓潼。钟菱去了英国留学,一直没回来,现在陪在她身边的只有李梓潼了。

不愧是学生时代建立起的友谊,李梓潼一听说郭芷君进了医院,一大早就抱了鲜花跑来探视,还带上了她指明要的书籍。她要在医院待一段时间,看书可能是她日后唯一的消遣。

“你的腿怎么了,看起来好严重。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今天早上才告诉我?”李梓潼进门后见郭芷君裹得跟木乃伊似的,不禁尖叫出声。如果不是她脸上还挂着明媚灿烂的笑容,李梓潼根本就认不出她。

熬过了手术后最剧烈的疼痛,郭芷君觉得自己已经好很多了,她晃了晃露在被子外的脚趾,调皮地同好友打招呼:“拜托,你不要用看残障人士的眼神看我好不好?只是车祸而已,过几天就好了。你放心,在我走遍全世界的心愿还没有达成之前,我是不会让这双腿废掉的。”

李梓潼放下花束,从包里一样样地拿出郭芷君需要的东西,仔细塞进柜子里,然后坐在床边,作势要重重击打她腿上的石膏:“你还想走遍全世界,我看你现在连下床都难。”

郭芷君自然知道李梓潼不会真的动手,大大咧咧地伸着腿。难得受一次伤,她可以毫不客气地指使李梓潼做事:“去,给我削个苹果。”

李梓潼瞪了郭芷君一眼,还是乖乖地拿起一只苹果,边削皮边偷偷打量郭芷君,见她脸上洋溢着自得其乐的生动表情,放心了许多:“看样子你已经完全恢复元气了。”

“那当然,我像是那种耿耿于怀,给自己找罪受的人吗?”郭芷君扮了个鬼脸,“我的心理素质可是超级无敌强大的。”

就在这时,旁边病床的女孩突然“呜呜”大哭出声,原来是她的男朋友得知她受伤,连夜从外地赶了回来,女孩一见到他,就扑进他怀里哭诉自己的遭遇。

看着她男友满脸无奈的表情,郭芷君和李梓潼互看一眼,心照不宣地笑了。

不一会儿,就有医生来给郭芷君换药。她胳膊上虽然是外伤,但创面很大,为了不让好友看到骇人的伤口受到惊吓,她贴心地赶好友走。

李梓潼经营着一家古董店,只有她一人打理,也就没客气,打了声招呼就匆匆离开。

给郭芷君换药的是一位年轻的女医生,她戴着白色的大口罩,梳了一个低低的马尾,斯文又可爱。虽然只露出半张脸,但从她的眉眼看,应该是个清秀可人的姑娘。郭芷君一边配合她换药,一边在心中感叹现在的医生颜值是越来越高了。

只是这位年轻医生的水平可不怎么高明,看她处理伤口和包扎时的模样,有些笨手笨脚的。

郭芷君忍不住看了一眼她胸前的名牌,“实习医生韩文娟”。原来她还是个实习生,那郭芷君倒是可以理解了。

刚从医学院毕业的学生,临床实践机会还不多,自然生疏,所以她一点也不介意被当作小白鼠,每个人都是从不会到会慢慢成长起来的,尤其是医生这个行业,没有数年的磨炼,怎么可能成为一个医术精湛的好医生呢?

郭芷君摸了摸胳膊上凹凸不平的纱布,包得实在有碍观瞻,甚至还有点疼,但她还是面带微笑,礼貌地道了一声“谢谢”。

韩文娟看了看她,没有说话,简单收拾好东西,刚准备离开,查房的医生进来了。

走在最前面的医生,郭芷君看着有些眼熟,应该就是昨天在车祸现场救她的那个人。当时情况紧急,她又疼得厉害,实在没心思留意他的长相,今天再次见到,有点被他惊艳到。

他年纪很轻,应该还不到三十岁,戴着淡蓝色的口罩,有着他这个年纪不多见的沉稳和淡然,他低着头正在写查房记录,窗外的晨光斜斜照射进来,他整个人都沐浴在金色的阳光下,煞是耀眼。黑软的头发微微搭在前额上,遮住了他仅露出一点的低垂的眉眼,却也因此能更清晰分明地看到他的睫毛,真是让女人都要嫉妒的又密又长。但那眼帘下遮掩着的云影天光,又会让人无端联想到那双眸子一定十分锐利,一眼就能看穿人心。

郭芷君正花痴这位年轻的医生,他突然抬起头,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郭芷君有些尴尬地理了理头发,眼角余光划过他胸口的名牌,“外科主治医师林森”。

林森?这位林医生五行缺木?郭芷君被自己的脑洞逗乐了。

林森也在打量郭芷君,但他看的可不是郭芷君的脸,而是她手臂上的伤口,随后严厉地叫住了正准备离开的韩文娟:“这是你包的?”

韩文娟顿时露出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怯怯地道:“是的,林医生。”

林森眉心紧蹙,语气严肃:“你不知道这样的包扎方式是错误的吗?你身为医生,即便只是个实习医生,也应该具备独立工作的能力,如果连这样简单的事情都做不好,我劝你还是放弃医生这个职业吧,否则你不是在救人,而是在害人……”

林森还在严厉批评韩文娟,郭芷君却有些看不下去了,没想到外表内敛沉稳的林医生教训起人来竟如此不留情面,尤其还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韩文娟低着头,像是要找个地洞钻进去。林森身后的几位实习医生,见韩文娟挨训,并没有太过惊讶,可见林森平日里待人向来十分严苛。

郭芷君最看不惯这种颐指气使的上级,自觉身份高人一等,从不顾及别人的感受,只是林森毕竟是她的救命恩人,她说话时还是仔细斟酌了下:“没有一个人一开始就能做得完美,都是经过长期实践积累的,我的伤不严重,我可以接受她的包扎手法。”

林森的眉头似乎蹙得更紧了,他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么好说话的病人,其实在他看来,这也并不是好说话,而是愚蠢至极。身为医生,他认为任何对自己或者别人的身体说出不负责任话的人都是愚不可及的。

“你懂什么,外伤包扎是每一个普外科医生都应该具备的基本技能,你觉得这只是小伤,但你知不知道,就算是小伤,如果处理不当,都有可能会造成感染,严重的话,你这条手臂就有可能保不住。”

“哪有那么夸张?”郭芷君才不信呢。医生说话都是夸大事实的,尤其是这个林森。

“你不信?”林森冷哼一声,“你要是不相信我的专业判断,就这样包着吧,以后要是缺胳膊少腿了,可别抱怨谁。”

郭芷君原本还没什么情绪,但看到林森的态度,暴脾气一下子就上来了,今天还非得和他理论清楚不可。她撑起身体,想下床。

林森没想到这个小丫头看起来软萌无害,脾气却那么倔,一言不合就进入开战模式。她不顾医生的阻拦,笨拙地下地,看她的模样,今天就算是用跳,也要跳到自己面前一争高下。

这时,隔壁床位的家属正提着刚打好的水壶经过,郭芷君拖着打了石膏的腿,忍着胳膊上的疼痛,原本就有些支撑不住,眼看就要和来人撞上……

说时迟那时快,林森一个箭步上前,一把拉住了郭芷君,并把她半抱半拽地带离了危险区域。那家属也吓了一跳,赶紧走开了。

“请你立刻回到床上躺好。”林森咬牙看着郭芷君,隐忍着怒意,按住她的肩膀让她坐回去,“这里是医院,是养病的地方,病人应该听医生的话。还有,我怎么教实习医生,和你没有任何关系。”

郭芷君原本还想和他讲道理的,但他现在站在自己面前,高了一大截,身上又带着与生俱来的压迫感,她纵然有再多的话也只能吞回肚子里。

韩文娟好像并不感激她的仗义执言,只是一个劲儿地对林森说:“对不起,林医生,我知道错了,我重新给她包扎。”

“不用你了。”林森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点了另一位实习生的名字,“小刘,你来给她包扎。韩医生,你仔细看着,好好地学,我不希望你以后再出现这种低级错误,再犯一次,你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我知道了,林医生。”韩文娟委屈地退了一步,把位置让给小刘医生。

林森看着她摇了摇头,带着其他实习医生去另一间病房了。

郭芷君对着他的背影扮了个鬼脸,这个讨人厌的家伙。她原本还打算好好道个谢的,但看现在的情形,别说道谢,别掐起来就该谢天谢地了。

被指派接替韩文娟给郭芷君重新包扎伤口的小刘医生,一边小心翼翼地拆下她胳膊上的纱布,一边细致地给韩文娟讲解要领。

郭芷君也在一旁听着,突然觉得林森刚才的话还是有几分道理的。身为外科医生,哪怕再简单的事也要做到细致专业,即便像伤口感染这种事难以杜绝,也可以用自己扎实的专业知识尽可能地为患者减轻痛苦。所以说,包扎伤口看似简单,但如果手法错了,的确可能引发潜在危险。

这个林医生,脾气虽然坏了一点,但其实严格要求实习医生并没有错。

“好了,你感觉怎么样?”小刘医生是个阳光开朗的暖男,一直都笑眯眯的。郭芷君因他灿烂的笑容,很快平息了怒气。

她摸了摸重新包扎过的伤口,活动自如,也感觉不到疼痛了,看来医生与医生之间也有很大的差距,这位小刘医生应该算是林医生的得意弟子了吧。

“你不要怪林医生,他也是为了我们好。”小刘医生边整理器械边说道,“林医生看起来严肃,其实是个很好的人,只不过不善于表达罢了,医院的人都知道,林医生的能力和职业素养都是一流的。”

“嗯,谢谢你。”郭芷君心里已经觉得自己刚才做错了,但嘴上坚决不肯认输,“反正我从来没有遇到过如此蛮不讲理目中无人之人。”

小刘医生笑了笑,不再解释,叮嘱了几句注意事项后,就和韩文娟一同离开了。

病房里又恢复了静谧,旁边病床的女孩突然掀开隔在中间的帘子,一脸兴奋地说:“你有没有发现这个林医生长得好帅啊,尤其是他刚才训人的时候,简直酷毙了。”

郭芷君无语地对着她花痴的表情,难以认同她后半句话的观点。

不过林森确实长得很帅。

此后几天,林森作为郭芷君的主治医生,还是每天早上来查房,照例给她做检查,写医嘱,对待她和别的病人一视同仁,就好像之前的事并没有发生过。

郭芷君最怕无聊,遇到其他的医生或者护士还能闲聊几句,可这个林森仿佛是个绝缘体,除了必要的话,其余时间都不会多看她一眼,这让她觉得有些沮丧。

闲来无事,她最大的乐趣就是看书,偶尔作画,反正躺在床上也是无所事事,就拿出画笔随意描上几笔。她的画功还不错,虽然是Q版造型,却生动得很,一看就知道画的是谁。

这天早上,郭芷君正画得投入,林森走到她面前她都不知道,直到林森轻轻咳嗽了一声,提醒自己的存在,她才反应过来。

手抬起的时候,画本滑落在地上,她赶紧想要捡起,到底腿脚不方便,还是林森先她一步捡了起来。

林森只瞄了那画本一眼,瞬间就头大如斗,因为那上面画的不是别人,正是他,还特意把他画得凶恶无比。明明穿着白色的医生服,手里却拿着一把黑色的叉子,屁股上长出了一条长长的黑色的带着箭头的尾巴。这分明就在说他是个恶魔嘛。

“那个,你千万别误会。”郭芷君哪里会想到自己这么背,偷偷在背后做小动作,还被当事人逮了个正着。她讪讪一笑,看着林森脸上严肃的表情,知道他铁定不高兴了,说不定还会公报私仇。她昨天还缠着护士和医生想要坐轮椅出去转一转,他们都推给主治医师,说一定要得到林森的批准才行,她还想着怎么忽悠林森呢,现在看来,他是肯定不会答应自己的要求了。

“我没有误会,我看得很清楚。”令人意外的是,林森表现得很淡然。

此时,他背后的实习医生发出低低的善意的笑声,因为整个普外科,乃至整家医院,都没有人敢用这种方式嘲讽和丑化林医生的形象,这小丫头却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林森有些哭笑不得,不过他平日里严肃正经惯了,对于这种幼稚的玩笑毫无兴趣。他合上画本还给郭芷君,面无表情道:“画得还不错。”

郭芷君心虚地接过,赶紧塞到枕头底下,忙做补救:“嘿嘿,下次一定把你画得帅一点。”

还有下次?林森瞪了她一眼,决定不再理会她,弯下腰给她做检查:“今天感觉怎么样?”

“还不错,如果能拆掉石膏的话,感觉会更好的。”郭芷君实在是一个闲不下来的人,这几天待在医院不能出去,简直把她闷坏了。她咬唇看向林森,双手合十,希望他能法外开恩,“林医生,能不能恩准我出去走一走,我想呼吸外面的新鲜空气。”

“打开窗户一样可以呼吸到新鲜空气。”林森完全不受影响,直截了当地说,“不让你出病房,并不仅仅因为你腿脚不便,也是避免其他地方伤口感染,希望你能明白。”

“可我的伤已经好很多了,精神也不错,如果你一直把我关在屋子里的话,我就真的好不了了,你可是要负责任的。”这种威胁人的话,也就只有郭芷君说得出口,她见林森不为所动,眉头一皱,压低了声音,“我就只是在医院里走走,不会离开太远。我听小护士说那天车祸中受伤的孕妇一直没办法醒来,我想去看看她,看看她肚子里的婴儿还好吗。”

林森知道她说的是真心话,这个女孩能在生命的危急关头还要自己先去救治孕妇,足见她的善良,她现在对孕妇表现出的关心也不会是假的。只是身为医生,尤其是外科医生,他见过太多生死,她这样的善心,在他看来,完全没有必要。

“你还是多关心下你自己吧。现在不养好身体,过一段时间做复健会很辛苦的。”林森写完医嘱,把钢笔插回上衣口袋。

郭芷君的失望浮现在脸上,林医生的意思,就是不同意她离开病房了。

林森想了想,又说道:“那位孕妇现在在产科,有家人陪同。她的情况不太乐观,今早出现了脑衰现象,一会儿查完房,我要参与会诊,和妇产科医生一起给她做剖宫产手术,或许孩子还有一线生机。”

郭芷君吃惊地抬起头,望着林森波澜不惊的双目,失声道:“你是说,她有生命危险?”

“医术再高明,也有医生挽救不了的生命。”林森因为这件事,大早上的心情就有些沉重,他虽然不想看到病人离世,却没有办法,他作为医生,只能尽最大的努力,无愧于心就好。从他学医的那一刻起,就做好了思想准备,这些年来,他以为自己已经适应了,可每当这个时候,他的内心还是无法平静。只是他掩饰得很好,没有表现出来罢了。

“那……我能去看看她吗?”郭芷君感觉如鲠在喉。她虽然和那名孕妇仅有一面之缘,但她永远无法忘记,在大巴车上,孕妇虽然身体难受,却一直抚摸着肚子,脸上充满母性光辉的那一幕。

没想到,那名孕妇就要这样离开了,她甚至没来得及看一眼自己即将出世的宝宝。

林森深深叹了口气,转身之际,他轻声说道:“你想去的话,就去吧。”

也许,这个世界还是需要一点温暖的,就算她已经感知不到了,但至少在临终前还有一个陌生的女孩在关心她,牵挂着她肚子里的宝宝。

ICU重症监护室外,一辆轮椅车悄然而至。

玻璃窗外站着一名身穿军装、身姿挺拔的男人,他就这样静静站在那里,看着里面安静躺着的女人,眼角有湿润的泪光。

郭芷君马上就反应过来,出事之前,孕妇说过要去部队看望她的丈夫,这个人一定就是她的丈夫了。只可惜,原本就相隔甚远的两个人,竟然连见上最后一面,说几句知心话的机会都没有了。

感觉到身后有人,男人转过身,看到坐在轮椅上的郭芷君,微微有些惊讶:“你是?”

“出事的时候,她就坐在我身边,没想到……”郭芷君透过玻璃看着监护室里那个纤弱的身影,她身上插满了各种仪器的管子,护士正在给她做最后的检查,她很快就要被送进手术室,“我听说孩子有希望平安出世,至少,她还能为自己留下一丝血脉。”

“孩子已经七个多月了,可这些日子里,我都没有回来看过她,一直都是她自己照顾自己。如果我能回来一次,哪怕一次,她也不用挺着大肚子来回奔波,也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都怪我……”男人声音嘶哑,他抱住脑袋蹲下身,所有的愧疚都化作伤心的哭泣,“我不是一个好丈夫,更不是一个好父亲,我辜负了她,这一生都没有机会弥补了。”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但是没有几个人在面对自己亲人离世的时候,还能保持坚强的。郭芷君感觉鼻子很酸,她能理解这个男人,也十分同情他,可同情有什么用,并不能给受到伤害的人带来一点点实质性的安慰。

“你还有机会弥补,你们的孩子还需要你的照顾。”郭芷君拍了拍他的肩膀,希望可以传递给他一点力量,“我相信,她也是用尽最后的力量在守护着你和孩子,她一直坚持到现在,你还有什么理由退缩?与其愧疚一生,不如拿出实际行动,好好保护这个孩子,抚育他长大,让他知道自己的母亲是一个多么伟大的女人。”

郭芷君的话,仿佛有一种神奇的魔力,让那个悲戚的男人渐渐抬起头来。是的,这个时候,他没有资格退缩,即使妻子走了,她也一定希望自己是坚强的,什么困难都可以战胜,否则她拼着最后一丝气息保下的孩子要怎么办?

上午十一点,孕妇被推进了手术室,一个小时之后,孩子平安出生,是个漂亮的男孩,因为是早产儿,出生之后就被送进了儿科,有专门的医生和护士照顾他,他活下来的概率非常大。可就在孩子出生后没多久,他的母亲就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郭芷君没有回病房,而是长久沉默着坐在住院部楼下的花园里,她看着午后温暖的阳光,心上却被一层浓厚的乌云笼罩着。这场车祸,是她离死亡最近的一次,曾经就在她身边的活生生的人转瞬逝去,让她的心情无比沉重。

不知道坐了多久,一个身影突然出现,正午的阳光在他面前投下一片小小的阴影,遮住了郭芷君的脸。

郭芷君抬头一看,是林森。应该是到了休息时间,他脱掉了医护服,穿一件深色的衬衫,和平日里有很大的不同,但依然很帅。

“你怎么在这里?已经过了饭点了,你应该还没吃饭吧?”林森难得做一回好人,把手里的面包递给郭芷君,“你是我见过的最不听话的病人。”

郭芷君没有接面包,只是懒洋洋地看了林森一眼:“你告诉我,你们医生是不是每天看惯了生死,面对这种事一点感觉都没有了?麻木不仁算不算一种病?”

林森刚做完手术,食堂饭菜卖完了,他也懒得出去吃,就在小卖部买了袋面包,想在花园里躲个清静,平复一下心情,没想到会遇上郭芷君。而她的话,成功地让他食欲全无。

谁说医生就一定冷血无情,谁说看惯了生死,就一定会对死亡一点感觉都没有?就算是陌生人,只是病人,也是活生生的人,尤其是年轻鲜活的生命,带着遗憾和不舍离开这个世界,他的心里有多难过,有谁能理解?所以每到这个时候,他都会来小花园坐一坐,努力调整情绪,随后再投入到其他工作中去,因为永远都有病人在等他救治,他不会有太多时间想这些关于生命的沉重的话题。

可今天这个小丫头不仅霸占了他的地盘,还说出如此讥讽的话,他的心情就更差了。

“你还年轻,很多问题看不开,也看不懂。”林森佯装无所谓,“等你明白了生命的沉重之后,就会知道,这是一种无可奈何,你我都无法改变。”

郭芷君撇了撇嘴,是他送走了病人,却还能轻松说出这看似富有哲理的话,不由得叹了口气:“所以说你麻木不仁,可真是一点都没有冤枉你啊!”

这下林森可真的坐不住了,他严肃认真地指了指郭芷君的腿:“我觉得以你目前的状况,还是好好关心一下自己的腿,然后早一点离开医院这种鬼地方,就不会再看到生生死死的伤心事了。”

说罢,林森把面包连同包装袋一同扔进了垃圾桶,他现在只想快一点离开这里,不要再看到这个小丫头。

“喂,你生什么气嘛,我心里不舒服,想找个人聊几句……”郭芷君冲着林森的背影不满地嘟囔,“真是个小气的男人!”

林森把她的抱怨抛到脑后,加快脚步离开了小花园,很快就走得没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