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诗[1]

此刻白昼随风而落

上帝加速了夏日的消亡，

在喷涌的肉色阳光下，

在我大海摇撼的屋内，

在鸟鸣和果实、泡沫、

笛声、鱼鳍和翎毛[2]

缠绕的危岩上，

在树林舞动的树根旁，

在海星浮动的沙滩，

与渔娘们一起穿梭海鸥、

风笛手、轻舟[3]和风帆，

那儿的乌鸦乌黑，挽起

云彩的渔夫，跪向

落日下的渔网，

行将没入苍天的雁群、

戏闹的孩子、苍鹭和贝壳，

述说着七大洋[4]，

永恒的水域，远离

九天九夜的城邦

周遭的塔楼，

像干草高高的梗茎，

随信仰之风陷落，

我的歌声，在脆弱的和平[5]下，

献给你们陌生人（歌唱

虽然是一种炙热亢奋的行为，

但我锯齿般扩展的歌声

就是众鸟的烈火

席卷大地的森林），

透过这些拨弄大海的叶片，

仿佛树叶般

飘起又飘落，

迅然破碎又不灭，

步入三伏天的夜晚。

肉色的阳光舔着大海落下，

无言的天鹅拍蓝

我轻拍海湾的薄暮，此刻我

砍劈这不同形态的喧闹

为了让你知晓

我，一位编织手[6]，如何

赞美这一星球，鸣禽喧闹，

大海诞生，却为人撕咬，为血祈福。

听：我吹奏喇叭颂扬这世界，

从游鱼到跃动的山岗！看：

我建起一叶怒吼的方舟[7]，

倾注我最美好的爱，

当洪水高涨，

从恐惧的源头，

赤色的愤怒、生存的人类

熔化为山涧的泥石流[8]，

越过休眠的伤口，

白羊遍野的空旷牧草地

抵达我怀抱中的威尔士。

嗬，守护城堡的猫头鹰，

你歌王般颂唱，月光般扫视

幽谷中闪烁的奔跑，

俯掠毛茸茸的小兽[9]！

嗬哈，在垂直的山岗[10]，

哦，我那受惊的斑鸠

声声鸣叫，几乎与威尔士

和恭敬的秃鸦一样黝黑，

咕咕地唱起林中的颂辞，

在月下的鸟窝倾诉忧郁的音符

撒向成群的麻鹬！

嘿，叽叽喳喳的鸟群，

在闲聊的海岬之上，

张大嘴[11]，叼起了悲哀！

嗨，从隆起的山岗

窜出一只飞奔的雄兔！

这一道狐光，听到我洪荒之舟的

铿锵声，我的砍伐和击打[12]

（一阵砧骨的撞击

一阵马勃菌吹奏出

我胡闹又喧嚣的曲调）

但动物们稠密如贼

踉跄在上帝粗犷的原野

（向他的兽盔们致敬！）

嘘，野兽们稀疏地安睡

在陡峭的山林！垒起草垛的

农场空空荡荡，

一片水域咯咯作响，

谷仓顶上公鸡齐鸣！

哦，邻里的王国，长鳍的、

长皮的和抖动羽翼的，瞬间扑向

我拼合的方舟，月光[13]闪烁

海湾边醉酒的挪亚[14]

带着兽皮、鳞片和绒毛：

唯有深溺的羊铃

教会的喧嚣，

脆弱的和平随夕阳西下

黑暗驶入每片圣地的沙洲。

我们独自安然地渡过，

在威尔士的星空下，

呼喊，成群的方舟！穿过

波涛倾覆的陆地，

它们敞开爱的怀抱，前行

仿佛木制岛屿，翻越重重山岗。

嗬嗬，我那昂首鸣笛的鸽子！

啊嗬，越过大海的年迈狐狸、

托马斯[15]雀、大卫[16]鼠！

我的方舟唱响在阳光下，

上帝加速了夏日的消亡

此刻洪水盛开如花

注解：

[1]　写于1952年3—5月间，诗人编完意欲留世的《诗合集1934—1952》（Collected Poems 1934-1952）写下这首“序诗”，也是他生前写下的最后一首诗。这首诗的诗体源自对中古威尔士诗歌及法国普罗旺斯诗体的实验性探索，分上下两阕，各为51行诗句，原文韵式相对，上阕首句与下阕末句押韵，第二句与倒数第二句押韵，以此类推，直到全诗102行中间两行第51句与第52句押韵，成为最后的对句。诗中大洪水、方舟、平行体句式自然地让人联想到《圣经·旧约·创世记》（6:10-9:19）里的大洪水图式，详见笔者的著作《狄兰·托马斯诗歌批评本》。

[2]　“鸟鸣和果实、泡沫、/笛声、鱼鳍和翎毛”（chirrup and fruit，/Froth，flute，fin and quill），一种提喻（synecdoche）手法，化抽象为各种具象。

[3]　原文“cockles”为“轻舟”与“鸟蛤”的双关语。

[4]　“七大洋”（seven seas），指北冰洋、南冰洋、北大西洋、南大西洋、北太平洋、南太平洋及印度洋。

[5]　“脆弱的和平”，此时为1952年，正值冷战时期。

[6]　原文“a spinning man”为“编织手”与“虚构者”的双关语。

[7]　方舟，据《圣经》记载，上帝让挪亚建造方舟，让其全家和一些畜类、鸟类都躲进方舟以逃避大洪水之灾难。

[8]　此句“熔化为山涧的泥石流”（molten and mountainous to stream），指诗人所恐惧的核大战结局。

[9]　原文“deer”（小兽，小动物），为古语。

[10]　原文“bryns”（山岗），为威尔士语。

[11]　原文“agape”（张大嘴；圣爱），为希腊语源的双关语。

[12]　表面上描写造船的过程，实则象征诗歌创作的艰辛。

[13]　原文“moonshine”为“月光；私酿酒”的双关语。

[14]　挪亚（Noah），《圣经》中的人物。据《圣经》记载，挪亚是拉麦的儿子，曾用歌斐木建造方舟，拯救生灵。《圣经·旧约·创世记》9:21记载“他喝了园中的酒便醉了”（When he drank some of its wine，he became drunk），喜酗酒的诗人此处将自己的诗歌创作比作挪亚建造方舟。

[15]　原文“Tom”为“Thomas”（托马斯，诗人家族的姓）缩写。

[16]　原文“Dai”为“David”（大卫，诗人父亲名）的缩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