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号隔间里坐着一个年轻女孩。
即便身边没有可供对比的年长者,用“年轻”来形容她也没有任何不妥。平时很少有这个年龄的人来,一个人来的就更罕见了。
“让您久等了。”
我一边坐到柜台前,一边开口打招呼。女孩仿佛突然被按了开关似的微微一动,抬起头来。文静的容貌,稳重的打扮,规矩的发型。
“麻烦您了。”
连声音都是温顺的。
“不好意思,麻烦您刷一下卡。”
见女孩一脸茫然,我告诉她,需要刷的是她拴在挂脖吊绳上面的IC卡。
“啊,对不起。”
我转动桌上的读卡器,让卡槽对着她。只是刷个卡而已,女孩却失手了三次:第一次是卡放反了,第二次是刷得太快了,第三次是太慢了。“对不起。”女孩再次道歉。
人类的确在不断进步,却也同时变得愈发笨手笨脚。因为拜机器人所赐,人类已不需要亲手处理日常杂务了。
不过嘛,眼前这个女孩可能只是太紧张了。刷这三次的时候,她的手始终抖个不停。
此时显示器上的,是几小时到十几小时前凭这张IC卡进行了个体识别的通用型劳动机器人的信息,包括生产厂家、生产日期、型号、人工智能版本、版本升级记录、固定动作模式的熟练度、附件装备情况、故障修理记录等。
看到屏幕上的信息,我不禁吃了一惊。这台机器人旧得一塌糊涂,在普通家用机器人里算是最老的型号,跟活化石差不多。
“这……”
女孩的身子又动了一下。“啊?”
“物品已经回收完毕了吧?”
“对,今早上了你们的回收车。”
“是几点的车?”
“八点的。”
显示屏上的数据有好几处打上了“不详”的标签,说明这玩意的信息实在太旧了,光凭这台终端能访问的数据库,也就是说,光凭我这种技师的访问权限能访问的数据库,还不足以查清。
“这机器人好老啊,家里人有这方面爱好吗?”
世上也是有二手机器人收藏家的,最近甚至出现了“古董机器人”这类说法。
“哈曼一直在我们这工作。”女孩用温柔的声音回答道。“这样啊,是我冒昧了。”我丢了个老套的回应。
哈曼。这玩意的生产厂家就叫这个名字:哈曼株式会社。在通用型劳动机器人的黎明期,这还是个业界数一数二的国策企业[1]。不过很久以前它就被行业巨头吞并,已经不复存在了。直到五年多前,还有一家叫“哈曼&盛田商会”的护理机器人销售租赁公司,那兴许是哈曼株式会社的残余,是全球化浪潮将哈曼生吞活剥、撕碎嚼烂后吐出来的最后一块残片。
总之,这女孩在用厂商名称呼比厂商还长寿的产品。就好像把本田产的机器人称为“本田”一样,听起来不太上心。不过这么称呼老款机体倒并不罕见,因为以前的机器人胸口往往印有硕大的商标,看起来就像戴着名牌似的,于是人们就顺势把厂名当作个体名用了。
女孩刚说的是:“哈曼一直在我们这儿工作。”而不是:“我们用了哈曼很多年。”此刻的她看起来高度紧张(我感觉有点紧张过头了),全身紧绷,恐怕也是因为担心自己无比熟悉、无比亲近的老朽机器人,会在这里被怎样对待。
使用者移情于劳动机器人,或者说“拟人化”,是一种极其普遍的现象。对家用机器人而言尤其是一件好事,毕竟机器人和使用者间如果不“默许”一定范围内的拟人化,那么劳动力属性的机器人就很难融入人类的日常生活。
在亚洲市场,与人类相似的两脚步行式机器人最为畅销。而在欧美市场,四脚步行式机器人则更受欢迎。这两种形态的机器人都会发生拟人化现象。欧美机器人的拟人化大概与宠物、家畜的拟人化性质相近。有意思的是,机器人的拟人化会鲜明地反映出本地、本民族的文化特征与所谓的国民性。哪怕是受宗教信仰影响,或者因为经济不够发达,现在还未形成机器人市场的旧第三世界国家,想必有一天也会出现同样的现象,展现出当地的特色。
机体回收的申请数据显示,哈曼并非个人所有物,而是属于一个名叫“野口奉公会”的组织。眼前的女孩,其实是拿着奉公会代表的委托函来为老朽的机器人办理报废手续的普通职员。
随申请附上的代理人ID显示,她的年龄还不到老哈曼的五分之一。她是对通用型劳动机器人出现前的社会一无所知的一代人。
我打量屏幕的时候,眼前的她大气都不敢出一声,仿佛在等候医生的诊断。而且那令人绝望的诊断不是针对她自己的,却是针对她非常亲近的某个人。
她还没做好与哈曼告别的思想准备啊。
这种情况实在太多了。正因为如此,我们公司才会在机器人回收中心设置这样的隔间,让我们这些平时窝在生产线的技师轮流坐镇,细细倾听“有血有肉的用户心声”。
“毕竟是比较老的款式,手续可能有些麻烦。负责回收的人跟您说了什么没啊?”
年轻女孩仿佛受了惊的小动物,迅速摇头。
“没,什么都没说。”
“我看了您的申请,您希望保存报废机体的基础记忆,并且移植到新买的机体上对吧?部分移植也可以接受。”
“是的,如果可以的话。”
“问题是,这家厂商已经消失很久了。”
她点了点头:“我听说哈曼是一家老公司生产的。”
“对,所以我不确定还能不能找到这种机型的条款。也就是说,我们可能无法确认报废回收时,厂商能否把基础记忆的备份交给顾客,以及能否将基础记忆移植到其他机体。”
年轻女孩怕是听了个云里雾里,像条金鱼似的露出呆呆的眼神。
我讨厌呆呆的生物。
我不是做销售的,自然没接受过“在工作中表现得热情体贴”的训练,而眼前的女孩也没有足够的魅力让我动用私人的善意,于是我决定照本宣科。
“您想必也知道,这种家用劳动机器人预装的动作软件是受《著作权法》保护的。如果您购买或者租用了一台机器人,在使用期间内当然不用担心著作权问题。但要是您想把软件衍生出的功能,比如记忆啦,动作流程啦,把它们和机器人主体分离并使用或保存,那就要得到著作权人的许可了。条款里记录了相关手续,所以……”见她脸色骤变,眼看要哭,我便没有继续说下去。
哎哟喂,真想让公司的大领导们来这儿坐几天。
“对不起。”女孩第三次道歉,然后说道,“哈曼是岁数太大了。”
用词略偏感性,但她的理解并没有错。
“如果换算成人类的年龄,它大概有两百多岁了吧。但机器人终究不是人,而是机器。”
机器就有使用期限,受各种规定约束。只要生产方还负有产品责任,过期产品就只能报废。机器和人不一样,不会因为上了年纪就被抹平棱角,变得圆滑,也不会因为上了年纪就对某事更熟练,更不会凭借丰富的经验受到尊敬。
“机器总会坏的,而且往往坏得不讲道理。”
机器人会毫不留情地坏掉。得益于编程技术的发展,机器人看起来能表达情感、拥有智慧了,而且也会那样行动,但它们终究没有心。所以它们不具备所谓的“弹性”。要么坏了,要么没坏。要么正常,要么异常。只有二选一,没有中间态。
“那么古旧的机体能正常使用到现在才令我吃惊呢。我是技师,但还是个新手,所以之前没遇到过这种情况。”
年轻女孩微微瞪大了眼睛看向我。
“您是生产机器人的吗?”
“对,不过我负责的不是程序,是机体。”
相当于“心”的那玩意的容器。
“这里……”她顿时一脸担忧,心神不宁,左顾右盼道,“我听说是办报废手续的窗口啊……”
没错,但也是为那些因心理或经济原因难以和报废机器人告别的用户提供疏导的地方。所以我们这些被轮班送来的技师,私底下管这儿叫“咨询角”,但我认为还有更贴切的说法。这里是超度那些已无法继续使用的机器人的地方。
“我还以为是这方面的专家呢。”
“我们就是专家。没人比我们更清楚‘机器人只是机器’,因为都是我们亲手组装的啊。”
顺便一提,只是制造机器人并不需要多么杰出的能力。机器人的生产线只比曾经的汽车、电视生产线复杂了那么一点点,本质上还是讲究耐心的工作。只要有足够的体力和注意力熬过高强度的培训,再加上“迫切想要一份工作”的欲望就够了。我们之所以被称为“技师”而非“工人”,不过是因为机器人这玩意依然被敬畏科学的氛围包裹着,而不是因为我们高人一等。至于汽车与电视这类产品,早已在历史的某个节点失去了这层面纱。
“即便是用零件组装的,只要组装完成动起来了,不就是个独立个体了吗?”年轻女孩用柔弱的声音说,“在人群中工作久了,它们不也会生出个性与人情味吗?”
“大家是这么说,但这不过是用户的错觉而已。”
或者说,愿望。
“我——”
“记录显示,过去三年中,哈曼有过几次严重的动作故障对吧?”我打断她,指着屏幕上显示的故障信息,“今年二月,温度传感器出了故障,留下了二级错误的记录。对一台做家务的机器人来说,这可是非常严重的问题啊。没有人烫伤吧?”
这是烹饪时让烤架蹿出火苗,帮小孩、老人洗澡时让人淋到烫水这种级别的故障。
之前只是战战兢兢的年轻女孩瞬间低下了头,显然想逃避。我懂了,有人受伤。
“竟然没立刻回收啊。”
她用一只手遮住脸,仿佛要挡住雨点般落下的每一个字。
“……就是说,没上报?”
没回答。我猜对了。
我真的动了气。这种将过多情感倾注在机器人身上的家伙,特别容易自作主张,做出危险的事。
“就算您想瞒,卡里也存着所有记录呢。机器人就是这么设计的。违反《机器人使用管制法》的时效是两年,二月的事故妥妥地要受处罚。”
女孩低着头说:“大家讨论了一下,决定先观望一阵子。因为不想送走哈曼。”
他们知道,一旦上报事故,哈曼就会被回收。
“大家?野口奉公会是个什么组织啊?宗教组织?”
我会这么问,是因为有过度“保护”机器人倾向的以宗教家居多。另一方面,排斥机器人的也有很多是宗教界人士,他们信奉的神究竟容不容许机器人,没信仰的我完全不明白。
“我们跟宗教无关,是靠捐款维持的志愿者组织,运营着一家救护院。”
“救护院”三个字说得格外不痛快。
“据说哈曼也是某位爱心人士捐赠的,不过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当年的记录都找不到了。”
“无论如何,管理机器人的责任都该由当前的使用者承担。”
“我们一直跟哈曼开开心心地生活在一起。”
责任不是这个意思啊。
“救护院里住着许多失去监护人、无家可归的孩子,我本来也是其中之一。”
她说她是个孤儿。不过在这个动荡的社会里,这也不怎么稀罕。
“所以我几乎是哈曼一手带大的,我们家的孩子都是。”
言外之意:“我们不想报废哈曼,还有比这更充分的理由吗?”
“机器人不会养育孩子。”我纠正了她的发言,“它们不可能做得跟人完全一样,尤其做不了需要创造力的工作。您现在是野口奉公会的职员吧?那您最好记住这点。”
年轻女孩文静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别的表情。
——你好烦啊。
她的表情仿佛可以转化成这几个字。她生气了。而且她判断,再跟这个接待自己的烦人技师多啰唆也是徒劳。
“关于哈曼的记忆,您这边要多久才能给出回复?”
她语调生硬地问道。
“我刚才也说了,基础记忆可能无法保存哦。”
“我就是想问,您这边大概要多长时间给出‘无法保存’的正式决定。”
“这得跟上级汇报后才能告诉您。”
换作平时,这话用来打发提出无理要求的用户极为好用,然而此时我却为这个回答懊恼不已。毕竟听起来完全就是底层小职员的遁词。
“这样啊。”
年轻姑娘嘴角用力,紧抿双唇。我本以为她会气得牢骚几句,谁知又是强忍落泪的表情。
“所以,那之前哈曼还能继续活着,是吗?”她声音带哭,微微发抖,“我能见见哈曼吗?你们的介绍上写着,回收后的四十八小时内,用户是有一次探视权的。”
这个“探视权”正是机器人厂商对过度移情机器人的顾客做出妥协的产物。
“哈曼连探视权都没有吗?因为没法确认条款?”
如果她的表情再倔强一点,我恐怕会理解为刻意嘲讽,而不是单纯提问。
“按照规定,是的。”
“您大概觉得,‘那之前哈曼还能活着’的说法也不正确吧?”
一看就知道,她是为了不哭出来所以拼命加快语速。
“可我就是想这么说。因为在我心里,哈曼就是活着的。”
我被激出了斗志。一方面是受不了别人哭哭啼啼,另一方面是觉得她对我发火很没道理,心里憋气,所以一听到这番挑衅,我也恨不得把和美梦相反的现实甩到她面前。
“要等您再次刷卡,”我伸手一指,她碰了碰脖子上的卡片,“‘咨询’才算结束。而在‘咨询期间’,我们技师可以陪客户去确认机器人的状态。”
她用指尖碰着卡片,眨巴着眼,盯着我的脸看,随即又垂眼望向卡片,接着瞪大双眼,一脸震惊。
“真的吗?!”
“这不是正规探视,我其实不太推荐……”
我故意叹了口气,一边起身,一边抬起隔开我和她的柜台桌板。
“这边。”
我打开隔间后的门,核心区传来一阵隐隐的噪音,伴随着一种身体可以感知到的振动。那是这个中心在履行它对社会的必要职责时发出的声响。
回收中心本来不是对外开放的机构,咨询用的隔间和排队办手续的用户等候区都是后来增设的。所以主体部分并非办公室,而是分类、暂存机器人的仓库,外加拆解、处理机器人的厂房,坚实牢固,功能性强,冷冷冰冰。
这点貌似令她很惊讶。一眼望不到头的单调走廊,走廊两旁的一扇扇隔音门,每扇门上印的硕大醒目的数字,除此之外别无装饰。天花板上,通风管和管道裸露地蔓延着。
我一边带路,一边在内部专用的通信终端上查看注意事项。手指每碰到屏幕都会发出“哔哔”声,在走廊的天花板和墙壁间碰撞回响。这个终端是所有员工上班期间都必须随身携带的,形态轻盈,可以别在工作服口袋边缘。然而它发出的响声却很是刺耳,因为管理层要防止员工用它来干坏事,小到带薪偷懒,大到盗取机密。
任时代如何变迁,科技都不可能在所有领域同步发展。人们会选择当时社会最需要的领域投入人力物力,使相关技术突飞猛进。
从20世纪末到21世纪初,发展最兴盛、优秀人才最集中、资金流通量最大的领域,莫过于信息通信行业。拜其所赐,即使随着少子老龄化加剧,社会运行必需的劳动力绝对数量在不断减少,但借助日新月异的高性能通信设备,(至少所谓的自由主义发达国家的)人们却可以对这一现象视若无睹,只夸夸其谈就好了。信息通信行业最喜欢社会学与心理学了。它虽然无法改革社会,却可以增加探讨社会改革的“健谈者”。乍一看它好像是让社会变得更富足甚至更有内涵了,可这恰是它狡猾的地方。
曾一度靠生产通信设备等硬件勉强参与到这场“夸夸其谈”中苟且度日的制造业,具体是在什么时候幡然醒悟,意识到自己本该生产支撑社会根基的东西呢?而面向公众的通用型劳动机器人的黎明期,又该以哪里为起点呢?
这些问题都只能留给后世的科学史家分析了。既没有人尽皆知的风云人物隆重登场,也没有铁腕企业家振臂一呼,更没有万众瞩目的发明创造激起千层浪。单单列举哈曼这样的早期劳动机器人的相关专利,少说就有两位数。
为了研发家家户户都用得起的劳动机器人,人们投入了越来越多的资源,并逐步获得了肉眼可见的成果,社会潮流也随之发生了变化。人们并没停止夸夸其谈,却也察觉到把宝贵的资源与人才一味投入“更快传播话语”这事上未免太暴殄天物。
所以在这个靠通用型劳动机器人的劳动撑起的社会里,普通市民常用的通信设备,功能几乎停留在21世纪初,外观也没多大改变。哪怕把公司发的这款终端塞进时光机送回到2010年前后,大概也不会有人吓到。
但同样是这款终端,要是看到由机器人运用自如,他们绝对会吓到腿软。抛开奔放自由、不负责任的空想,依靠积少成多和脚踏实地开拓的未来,就是会伴随这样的不平衡。
每台机器人的机体信息管理至今仍靠IC卡,恐怕就是不平衡的表现之一。有人说,这是因为系统升级太频繁会导致用户跟不上,所以才刻意保留了一些老元素。也有人说,部分保留这种简单做法有助于让“机器人社会”变得更灵活。但这两种说法都无法让我信服,也许只是IC卡制造商的说客更强势吧。
在本中心的辖区内,上午八点那趟车回收的机体都收容在五区东南角的笼舍。哈曼也在那里。最近的是八号门。
“在这边。”
回头望去,只见野口奉公会的年轻女孩停在了三号隔音门前。她竖起耳朵,仿佛对什么东西起了戒心。
“这是什么声音?”
“是机器人在动。”
透过隔音门传来的微弱响声好似有人在远处搅动无数根别针,在牙齿间引起一丝丝共振。
“回收的时候,哈曼已经不会动了,开关都关掉了。”
“到了这里,我们会再让它们动起来。”
“电池不是都卸掉了吗?”
“因为机体内还留着备用的辅助电池啊。在那块电池用尽之前,还是放着别管,让它们自己动着比较好。”
女孩看着我,仿佛有话要说。但她到底还是选择了沉默,继续往前走。
我问道:“哈曼二月出故障的时候,您是怎么让它停下的?”
她没有回答。走过五号门后,我又问:“是用了紧急停止拉杆吗?”
紧急停止拉杆装在机体背面,平时罩着罩子。不过既然能用拉杆让机器人停下,即使后果严重到一定程度,也不会被认定为重大事故。毕竟用户还是可以接近机器人,最糟也不过二级,而且都算故障导致的动作事故。这种情况回收检查并维修即可。无法维修的话,换台新的就是。
性质更为严重的是机器人的“动作”没有错误,但动作引起的事态对周围的人类造成了伤害,也就是违背了“机器人三原则”。因此这类事故被统称为“原则事故”。机器人陷入失控,以及最严重的一级事故(即“发狂”)也属于这一范畴。人们发明了各种针对这类情况的强制停止手段,只是每一种的危险系数都很高,必须由持有相应资格证的人操作。
“——没必要强制停止,”年轻女孩盯着脚尖往前走,一边答道,“因为哈曼自己察觉到了。”
她想表达的意思貌似是,做出了错误动作的机器人认识到了自己的问题,主动停下了。
“您明白自己在说什么吗?”
“明白。”
“它脱离了用户控制,从某种角度看也算‘发狂’了。问题已经非常严重了。”
她依然低着头。“哈曼跟我们道歉了。”
我也闭上了嘴,只管赶路。
来到八号隔音门口,我点了几下专用终端,带着金属感的响声传来,门锁开了。在这个区域,无论你要做什么,都必须用便携式终端访问控制中心。每一扇隔音门,每一道出入口,都没有安用来操控的独立控制面板或终端。因为报废的机器人一旦逃跑,这些设备极有可能被滥用。最万无一失的安保措施,莫过于不留一件机器人操控得了的东西。
隔音门非常厚重。我双腿发力,拉开门板,示意野口奉公会的年轻女孩进门。
“来吧,请进。”
她周身一颤,稍稍后退,仿佛真有什么东西挡住了她的去路。不过拦住她的东西并没有实体,不过是噪音和景象而已。
五区满满当当。
每年一到这个季节,各大厂商便会相继召开新款机器人发布会,而厂商旗下的经销商也会展开宣传攻势,引得用户争相换新,导致老旧机器人的回收订单量出现暂时性增长。昨天和前天的订单量都险些超出单日回收限度。
这就是笼舍中的机器人们。如此多的机器人挤在一起,哪怕是在见惯了的人看来,都是极具冲击力的光景。
小到体长五十厘米,大到足足两米一;重量也从三十公斤到极限两百五十公斤都有。无论款式与年份,统统只按“两脚步行”与“其他”分类回收。
有学习功能的人工智能已被拆除,仅剩控制基础动作的基板,空置到辅助电池用尽为止。到了这个阶段,机器人往往只能重复时立时坐的动作——那是机器人最原始也最基本的动作,因为它们在流水线上组装完成后接到的第一条指令就是“起立”。要是把机器人放到更空旷的地方,它们会不会走来走去呢?还真有人做过实验。然而实验结果是,即便有足够的活动空间,机器人依然不断重复起立与坐下,仅此而已。控制基础动作的基板上,也嵌入了安全装置。大概机器人本来的设计,就是没有命令不能移动。
如果机器人机体出了故障,无法起立坐下,就会做出举起、放下手臂,转动头部,上半身前后移动之类的动作,乍看颇为喜感。可要是上半身在动的机器人碰巧放在了墙边,看起来就像是在反复用头撞墙似的。明知道那是比“被光吸引的飞蛾一头撞上玻璃窗”更无意义的行为,奈何机器人不比飞蛾,只因外形与人相似,看在眼里就总归不太舒服。
今天早晨,在五区的西南角,也就是离隔音门最近的笼舍中,刚好就有一台那样的机器人。它的头部形似水桶,躯干四四方方,手脚则是蛇纹管。这也是个相当老的型号,实在不像是执行实用业务用的。机身上还残留着花哨涂装,十有八九是在某个游乐园或移动动物园干类似小丑的差事。
那家伙叠起蛇纹管腿坐在地上,无力地耷拉着双手,单调而一丝不苟,以固定的节奏,用相当于人类额头的部位撞击着无机质感的深灰色墙。机器人们发出的金属噪音吵得人直皱眉,这个声音却竟然清晰可辨。也许是因为有规律,所以耳朵更容易辨认吧。
咚,咚,咚。
年轻女孩已面如土灰。
“哈曼就待在这种地方?”
不光哈曼,这是每个机器人最后的归宿。
“可能不太好找,”我说,“这里的机器人都失去了语音识别能力和发音能力,叫了也没反应,所以只能靠外观辨认。”
人类拥有无穷的创造性,所以在“两脚步行式机器人”即“类人型机器人”这一基础上,人们增添了种类繁多到让人震惊的附件与设计,催生出了各式各样的机器人。这些式样不全是有意义的,也有无意义的。只是一旦确定报废送到这里,再离奇的外观也会淹没在周遭的氛围里,变得难以区分。所以严格地说,靠外观寻找也非易事。
刚在隔间里她也说了,顾客行使权利探视报废机器人时,会准备个像样得多的地方。可即便如此,还是有许多顾客看到面目全非的机器人后大受打击,转身离去。不过不这样他们怕也不会死心,所以要我说,就是自作自受。
野口奉公会的女孩抓着与笼舍相隔三十厘米的栏杆,沿着走廊迈开步子。
“哈曼不会说话,也听不清我们的声音。”
她紧盯着笼舍中的机器人,双目大睁,仿佛瞳孔都扩张了。
“是本来就没那些功能吗?也不是那么旧的型号啊……”
“都坏了。”她沿着栏杆滑动双手,踩着不稳的步子,“那时我还小。零件太贵了,我们出不起维修费。”
“就让它一直坏着?”
她没回答,只是抓着栏杆,沿走廊前行。
担负着一台无法维修的机器人,一起生活。
——哈曼一直在我们这儿工作。
太荒唐了。虽说是民营,好歹也是救护院。只要向辖区公所申请,有关部门当天就能处理好。哪怕换不了新的,至少能换一台功能齐全、用起来方便的二手机器人吧?
时至今日,通用型劳动机器人的生产、供应与回收已经成为支撑这个国家经济命脉的重要产业,并且形成了完美的闭环。为了不让闭环断裂或松动,政府每年都要划出巨额的财政预算,投入纳税人的血汗钱。
正因如此,机器人才能渗透到这个社会的各个角落。对社会弱势群体而言,机器人是赖以生存的工具;而强势阶层肩负着崇高的义务,必须把这个由机器人的劳动支撑起来的社会维持下去。为保障国家的平稳运行,人们必须守住“生产→使用→损坏→换新”的循环。如果花些税款就能解决问题,不是很合算吗?如此一来,还能顺便抹去神话里的巨人都无法跨越的贫富差距带来的负罪感,可谓一石二鸟。
过度移情机器人者——因过度拟人化导致出现的对机器人倾注过多情感的人群,也相当于是这一循环的副产品。由于出现症状的人实在太多,有关部门也推出了各种办法对症下药。
面向公众的通用型劳动机器人获批上市时,当届政府高层对生产销售机器人的企业施加了严格限制,其第一条便是:禁止生产机体大小、合成语音的音色、特征性动作、人形机器人面部特征等方面让人联想到“儿童”的机体。不用说,这是为了预防人形两脚步行式机器人被某些人当成孩子对待。我还清楚记得,当时的经济产业大臣曾发表评论道:“国内外法律法规都禁止使用童工,那么自然也应当禁止生产儿童样式的机器人。”
傻不傻啊,我心想。哪怕是水桶样的机器人,愿意把它当孩子疼爱的人还是会疼爱,想使唤它的人还是会使唤,而想糟蹋它的家伙也还是下得了手啊。
新员工培训时,都会看一段关于小型自动扫地机器人的视频资料。这种机器人呈圆盘状,虽说“自动”,但每个动作都要用户用遥控器操控,而且只会发出若干种代表运行状态的哔哔声。明明是如此低级的机器,却有用户给它起名,甚至有人跟在它屁股后头,盯着“哗啦哗啦”扫灰尘的小刷子看。区区扫地机,竟成了那些人眼中的宠物。
爱与共情,是人类的痼疾。
“哈曼!”
嘶喊般的声音将我拉回现实。野口奉公会的女孩早已不在原处,她沿着走廊跑到了东南角的笼舍,从栏杆后探出身子,奋力伸出双手。
“别伸手!”
我赶忙冲过去,她却一个转身,仿佛躲闪一般,两眼死死盯住了笼舍中的某一点。她张开双臂,在空中不住地挥舞。
“哈曼,哈曼!看这边!”她喊得撕心裂肺,“是我啊!我是小花啊!看这里!哈曼!”
顺着她的视线望去,是四五台机器人围成的一个圈。
在辅助电池用尽前不断重复无意义动作的机器人间,偶尔会出现一种叫“同步”的现象。即机器人A反复起立、坐下的时候,旁边的机器人B也按同样的节奏动作;机器人C举起、放下手臂的时间久了,它后方那个原本在转头的机器人D也跟着一起举手放下了:这就叫“同步”。如果同步的机器人数量够多,那景象简直与小规模团体操无异。
围在那里的机器人们,不知为何正双手握拳,以同样的节奏举拳、放拳,同时重复屈膝、伸腿。如果拿着杠铃,它们看起来就像在练肌肉。
不过那一圈机器人正中,还有一台静止不动的。它那两条装了附缓冲垫三轴关节的腿,正无力地瘫在地上。它的臀部贴地,仿佛累坏了般,背靠着墙。它的头部与躯干都呈筒形;没有眼窝,只有两盏高度相同的灯;鼻梁也没有;本该是口唇的位置装有卡槽,大概会以内部亮灯的形式体现运转状态。这是货真价实的活化石,老款中的老款。
“哈曼!”她又喊了一声。
哈曼的面部微微朝下,脑袋往右歪着。可能是受这姿势的影响,也可能是头部电线在运送途中碰掉了吧。
那群正挥舞拳头的机器人,手肘刚好会撞到哈曼的肩膀。每次撞击,哈曼那直筒锅似的身体和脑袋看似都要晃上一晃。
“哈曼!”
都说了它听不见了,女孩却仍在呼喊。
这时,哈曼的头动了。它缓缓抬头,艰难地朝女孩的方向转去。并排的两盏灯捕捉到了她的眼睛。
野口奉公会的女孩再次探出身子,手掌和手指迅速做出一连串动作,像在表达某种意思。
她在干什么啊——
虽然我看不懂……
但那好像是手语。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个女孩在用手语跟机器人说话。她在用手语,跟一台失去了语音识别能力和发声能力的机器人交流。
——一直在我们这儿工作。
难道她跟哈曼一直都这么沟通吗?
“哈曼……”
她一边打着手语,一边对它笑,对它点头。
哈曼抬起了并不美观的右手。旁边那台机器人的手肘又撞到了哈曼抬起的右手腕。
哈曼的双手,和戴着硬邦邦的浸胶劳保手套的人手一样。
它的手和手指动了。
野口奉公会的女孩停了手语,揪着栏杆,凝视哈曼。
哈曼把右手举到面前,竖起手掌,从右往左动了一下,接着又把左手手掌按在自己胸口。
笼舍之外,栏杆后的女孩点了点头,给它回应。
这一回,哈曼的双手在胸前合十。然后慢慢地……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分开,将左右手的掌心朝外。
结束。哈曼的手“咚”的一声耷拉下去,头也再次低垂,依然朝右歪着。
几若不可闻的声音传入耳中,是野口奉公会的女孩在说话,但我没听清她在说什么。
她松开栏杆,双臂也无力地落在了身体两侧。她哭了。借助照亮笼舍内部的黄色灯光,我看清了她被泪水打湿的脸颊。
“——它说什么?”
我为什么要问呢?这没意义啊。
“您一直都是那样,用手语跟哈曼说话吗?”
明明是不可能的,为什么我要问呢?
“他让我回去……”
野口奉公会的女孩轻声回答,用手背擦了擦自己的脸。
“就这一句?”
她没回答,只是望着哈曼,任涌出的泪水再次滑落。
“不用保存基础记忆了,送哈曼走吧。”
“为什么突然又——”
“他希望这样。”
她望向我,举手重复了哈曼刚才的动作。
“哈曼是这么说的:让我,死去吧。”
——让我死去吧。
突然,不远处响起了刺耳的金属声。围着哈曼挥拳的那圈机器人里,有一台全身激烈颤抖起来。
糟糕!同步本身并不危险,但如果对当事机器人造成物理性刺激,那就必须尽快制止。由于种种巧合,这台机器人一直在做“手肘击打哈曼”的动作,因此出现了报错反应。
五区走廊的天花板上,紧急情况指示灯开始闪烁,蜂鸣器也响了。片刻后,监视员急忙赶到。
“搞什么嘛,又是你啊!”
五区的监视员是个肥硕大叔,跟我算是相看两厌的“老熟人”。他瞥了眼年轻女孩,张口便骂:“又把人带进来了,搞什么啊你!”
话音未落,笼舍内侧的挡板就降了下来。发狂的机器人也好,还在同步的其他机器人也罢,包括坐在地上垂头的哈曼,全都消失在了挡板后,看不见了。
在这个区域,只有监视员才会使用无线对讲机。他不耐烦地跟对面草草说了几句,便关了对讲机,挂上面具似的假笑,对野口奉公会的女孩说:“不好意思啊,客人,后面的手续会有其他员工帮您办理的,她马上就来接您。”
挡板还有隔音效果,机器人振动的响声已经听不到了。
蜂鸣器停了,指示灯也不闪了,五区的东南走廊重归平静。我默默看着那个年轻女孩掏出外套口袋里的手帕,擦了擦眼睛,硬生生把眼泪咽了回去。
这时,八号门开了,一位女员工走了进来。她穿着行政人员的制服,而不是技师的工作服。女员工一路小跑到女孩身边,反复说着“非常抱歉”,一边把她带离笼舍前。
野口奉公会的女孩没有回头。无论是哈曼那边,还是带她来这看哈曼的我,她都没再多看一眼。
“你小子真坏啊。”
她们一走,监视员大叔立刻变脸,面露邪笑:“给用不了探视权的客人行个方便倒也不是坏事,可你这不是发善心吧?人家舍不得跟机器人告别,正伤心呢,你怎么还欺负人家?”
大叔体型过于庞大,所以转移视线也看得到,真让人不爽。背后是回收后关进牢笼、辅助电池用尽前只能重复简单运动的报废机器人们,前面是人类才可能有的肥胖身体,真是看一眼都烦。
“我讨厌那种缺乏理性的人。”
“没办法的啦,刚那客人不是女孩子嘛,肯定是浪漫主义的啦。可怜可怜被抛弃的机器人,闹点小情绪有什么关系嘛,理解一下啦。”
“只要买了新的,半天工夫就忘干净了。”
“别这么愤世嫉俗嘛,”监视员大叔笑道,“那姑娘不是挺可爱的嘛。碰到那种客人,你就柔声安慰一下,顺便约人家出去喝杯茶。蹲‘隔间’的时候总得想法找点乐子不是?你还年轻呢。”
“年轻”啊。机器人社会到来后,人类的实际年龄明明已经失去了意义。
“为什么——”
在这种地方,问这样一个大叔,又有什么用呢?但我还是问了。
“为什么要生产人形机器人呢?”
“因为人形的看着更亲近啊。”
“为什么只有人形机器人不让机器人生产,必须由技师生产呢?”
这是机器人制造业的金规铁律:两脚步行式人形通用型劳动机器人的最终组装流水线,不得有机器人参与。要知道,其他产品的流水线上,各种地方都有各种形态的机器人参与其中。
“咱们是没什么感觉,可大洋对面事儿太多。国际协定啦。”监视员严肃地说道,“毕竟某些大国还守着厉害的教义,说只有神创造出的人,才能去制造形似人的东西。烦是很烦,可宗教这东西本就不是讲道理的。”
大国是不能忤逆的,因为他们拥有巨大的市场。生产,使用,损坏,回收,再生产……为了维持建立在这个循环上的社会,也不能忤逆。
“要是实在忍不了,你也去参加下工会活动?他们不是在呼吁引进人形机器人技师吗?哪怕仅限于内销品也行。”
监视员表示,这样就能少加点班,会轻松不少。
“要是加班少了,轻松了,空下来的时间干什么呢?”
“做点更有意义的事呀,”肥硕大叔猥琐地笑了,“比如造孩子?”
仿佛某处的瓶塞被拔了似的笑声传入耳中。原来是我自己的声音。
“我才不去呢。我反对工会搞的运动。”
“为什么啊?”
“要是人形机器人进了这儿的流水线,那我们跟机器人不就没区别了吗?”
我丢下监视员,走出五区,却没回隔间。我穿过走廊,走出中心后门。半路上便携式终端发出响声,提醒我下班时间还没到,我抓起它抛过肩膀,扔到了身后,来到了无比空旷的员工专用停车场。
停车场停满了车,灰色的云也填满了天空。空气中混杂着铁锈味。
深呼吸了一会儿,本想跟野口奉公会的女孩说的话,终于完整地浮现在了脑海中。
我也是个孤儿。
在这个大规模自然灾害、恐怖袭击与内战无休无止的世界,有的是失去监护人的孩子。很多孩子甚至不光失去了小家,还失去了可以让他们过上平静生活的整个社区。
小时候,我过的是在救护机构间漂泊不定的生活。国家,或者说法律,可以为无处可去的孩子建若干收容站,但也仅此而已。组织、机构与条例都是有局限性的。
在长大成人获得这份工作前,我甚至连“个体”都算不上。关键的时候,我就是登记号识别出的“受保护儿童”或者“受保护青少年”。
我是个特别怕生的孩子,无论去哪儿都不讨人喜欢,所以在哪儿都待不久。倒不是受不了颠沛流离。只是每次到新的机构,都能发现和叫我不同,大家会用名字叫劳动机器人,机器人也完全融入了机构,成了集体的一员。这让我从心底里恼火。
恼火的日日夜夜。
所以我想成为组装那些玩意的人。
结果当上技师后,我又不得不接待那些与相伴多年的劳动机器人难以分别而长吁短叹的客人。
在组装机器人的过程中,我也深切地认识到,我比自己组装的机器人更不被人需要,不被人疼,不被人爱。
也许我可以对那个年轻女孩更和善点。也许我可以多安慰她几句。也许我甚至可以对她说,哈曼的机器人生是圆满的。你们爱了它这么多年,它一定很幸福。我完全可以这样子当一把“好人”。
但我讨厌这样。我不想当什么好人,不想当什么温柔的人。把麻烦事丢给机器人,自己去做“更有意义”的事,这种人生我根本不想要。
我宁可当机器人。
与其和那种可爱的女生牵手上街,我宁可做一台金属拼成的机器人,帮她叠好满满一大篮洗过的衣服,在她还小的时候打扫卫生,搬东西,让她跟在我身后蹒跚学步。
哪怕听不到她跟我说话,哪怕无法用声音回应她的话。我真想做一台和她用手语沟通的老朽机器人。
沉云笼罩的天空飘起了雨。难怪空气里有股铁锈味。今早我听漏了天气预报。这天气预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加上了酸雨浓度值来着?
在这样一个世界里,我已经不想当人了。
相比于人,还是机器人和这个世界更配。不然为什么大家怎么都那个样子,像那个女孩一样为机器人掉泪,为机器人难过,想和机器人交心呢?
每装完一台机器人,我就会离人更远一些。可我无论如何,不管怎样,都无法成为机器人。好焦心,好懊恼。
有时候我真想放声大哭,纵声嘶喊。
即使这是非常像人的,也是机器人绝对做不到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