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米拉的猜想
- (英)安格斯·班克罗夫特等
- 14488字
- 2022-01-28 15:28:15
第一章
从艰深入手
在快速穿过满是灰尘的走廊,又经过几个神情空洞的肖像画后,米拉终于找到了教室。书包被她刚从学校书店斥巨资购入、还闪着智慧光芒的新教材压得变了形。这本教材是由福森(Fussen)和斯坦因(Stein)合著的《社会学及其问题》,其砖头一样的体量让人印象深刻。挤在书边上的薄薄的平板电脑里装满了各种文学名著,估计在今后的三年里,她都没空翻开这些小说了。
她推开门,看见教室里一排排椅子上坐着姿态各异的学生,有发消息的,有打情骂俏的,有聊天、讲八卦的,还有打盹儿的。和高中那种安排得十分紧凑的教室比起来,这里更像是一个体育馆。坐哪里好呢?前排倒是有不少空座,但是坐在那看起来孤零零的……
老师走上讲台,拍了拍麦克风。教室立刻安静了下来,米拉只好溜到离自己最近的一个前排座位坐好,和台上的老师对视时,感觉自己被一览无余。
“大家好,我是兰道夫,欢迎你们今天来到社会学课程的第一堂课。现在,我的同事阿姆拉姆希望我们用这个叫‘推特’的东西进行初步的交流。你们在发推的时候如果加上关键词‘#dwm’,你们的推特就会显示在我背后的这块屏幕上。”说完,他看了看坐在第一排的同事。显然这不是他的主意,米拉心想。看来除了自己,今天也有人要暴露了。
兰道夫看了看身后的电子屏,便开始讲课。“那我们就从社会学‘三杰’讲起吧,他们分别是卡尔·马克思、埃米尔·涂尔干和马克斯·韦伯。这个社会学呀,研究的是社会中的人。社会学可以说是社会科学里最为艰深的一门了,因为它问的是这个时代有哪些问题,是什么塑造了我们的思维、我们的生活、我们的灵魂以及我们认为是未知的事情。”
#dwm
这是心理学的课吗?这些老家伙是谁??#胡子
啥是社会学啊?#我不明白
这课水吗?#真心发问
我为什么选这门课#不用早起
这课有教材吗?#看我看我快看我
福森和斯坦因的那本#看一眼手册好吗
哪儿有卖好喝的咖啡呀?
下课之后,阿姆拉姆来到讲台前。
兰道夫叫苦不迭:“唉,我已经使出浑身解数了,也没几个人搭理我。这些学生呀,对课上能学什么根本不感兴趣,他们只想‘及格万岁’。”
阿姆拉姆安慰他:“他们肯定有自己的小算盘呀!你得暗度陈仓,提出一些小问题和思考题鼓励他们去思考,否则他们也无从下手。”
米拉在收拾书包时无意中听见他们的谈话,有点儿同情兰道夫,她能想象,几百个学生对他所讲的东西一片茫然、对主题的兴趣也深浅不一,而他不得不坚持讲完一堂课的残酷体验。
米拉深吸了一口气,说:“你讲的东西在一个次元,但是刚才的同学们处于另外一个次元。你不能指望我们和你兴趣相同或掌握同一种语言。同学们来自五湖四海,韦伯和涂尔干关注的具体问题可能与他们关注的并不一样,虽然在根本层面,它们也许是类似的。”
两个老师听到之后,一齐怔怔地盯着她。好吧,这下可好了。她想,他们该不会指望我提出什么魔法般的解决办法吧。完蛋了。
她突然想起来之前她存在平板电脑里的一位挪威哲学家写的书。他以小说的形式表达自己的思想,说明这些思想如何在生活中运作。而这些思想恰好是我们生活的世界的一部分。
“嗯……所以我觉得,你们不如展示一下,像我这种普通学生在生活中要如何应对那些困扰社会学思想家的基本问题。可别像教材那样罗列知识点,像故事一样讲出来就好了。”
“有道理,学生可能更想了解这样的东西。我们要跟他们对话,而不是一味地灌输,像之前那样光听知识点的话,他们是学不到什么的。是时候让学生们讲讲他们学到的东西了,我们呢,也要从他们那里学习。一来二去,教学相长。”阿姆拉姆回应道。
“行,但你可别把我写进去。”兰道夫说。
“好的,我肯定不会那么做。”米拉温和地笑了笑。
***
一个学生走上前来打断兰道夫,问他什么是理论(theory)。他回答道:“嗯……理论是对事物的一种解释,对于这种解释,我们目前还不能搞清楚它是不是对的。”
另一个面带稚气的同学突然插话,语速出奇快:
“其实有点像你的好朋友张三有一天突然不理你了,你不知道为什么,然后你就去问另一个朋友李四‘张三为什么不理我了?’。李四说他也不知道,可能你先前做了什么事惹张三生气,或者是张三自己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感到很不好意思。这是不是就相当于两套理论?解释事情的道理就在两者之间,但是你不知道具体是哪个……又或者……最后你发现根本就是别的原因。是这个意思吗?”
米拉想到,当一个好朋友变得冷淡,总会有其他朋友说是因为他不再喜欢你了,有的时候这就是朋友之间的友谊破裂、树立敌意的开始。久而久之,情况会更加糟糕,结果事实往往证明情况根本不是大家猜测的那样。兰道夫此刻正在回答那个面带稚气的同学提出的问题,首先对他的部分观点表示肯定:“所谓假设(hypothesis)呢,就是可以被用来检验的某些可能的解释;而理论则是一种具有推动性的观点的假设—也就是说这种观点可以构造其他与现实部分相关的观点。所以你说到,有些理论有待检验,这没问题。但是理论除了可以解释你的朋友为什么不理你,也可以用于解释原子的理论,解释恒星的理论,解释基因的理论,解释……”
第一位同学又逮住了可以展现自己聪明才智的机会。或许她觉得,自己比老师还要更聪明些。她插话道:“那这样说,理论从来不是关于人们本身的事情咯?那社会学怎么可能有理论呢?”
“呃,社会学是有理论的。但是在社会学中,你需要各种不同的证据去搞清楚你的这个理论是否正确。你在和关于人们的各种解释打交道的过程中就会发现,想要确定哪些解释是‘正确’的,可是一项很微妙的工作!这也是社会学为什么永远不可能是数理化那样的科学的原因之一。”
也许这个学生在某种程度上确实比兰道夫要机灵些。“但是科学家,甚至心理学家也说了,我们做的任何事,都是我们对刺激做出的反应。他们认为我们像小白鼠一样,互相攻击,只对传宗接代感兴趣。”
米拉来不及思索太多,刚想起先前在一本杂志上看到的内容,就急着发言:“有些心理学家认为,男人喜欢‘随处播种’是因为男性的基因激励他们与不同的女人生孩子—所以他们私生活混乱也是情有可原的。这种说法纯粹是为令人不齿的行为找借口。男人明明可以选择像人一样活着,而不是像只老鼠。”
米拉担心这番话过于大胆,但是她喜欢那个关于老鼠的笑话。兰道夫将她带入了对话中:“好吧,不同理论的解释力也不同,有高有低。这些理论在帮助你对情境做出判断的同时,也在解释这种情境—帮助你改善自己的生活,而不是一成不变。也就是说,理论不是用来评判人们生活的手段,而是人们利用理论使生活变得更好。”
米拉似乎以前听哪位社会学老师说过类似的话,他说社会学能够使得世界变得更好、更公平,不过她还是很困惑:这难道是说,社会学的种种发现和社会学所断言的真实,能够帮助我们使世界变得更好吗?她不禁吃了一惊,想到了一个绝妙的问题:“你的意思是说,理论能够改变世界。那么,我可不可以这样理解,正是我们关于世界的那些发现改变了世界本身?”
兰道夫的眼神在米拉身上多停留了一会儿,说道:“理论确实已经改变了世界,这种改变是通过改变人们观察世界的方式实现的。当人们从一个不同的角度观察世界,希望改变自己、改变他人或者改变合作的方式时,就需要理论使这些改变成为可能。”
第一个提问的同学意识到自己已经游离于话题外很久了,便赶紧发问:“那你怎么知道哪个理论正确—呃,比如,怎么去识别哪些理论和思想体系有问题呢?有些理论绝对不会使世界变得更好,那么人们怎样才能意识到自己正走在一条错误的、只会让世界变得更糟糕的道路上呢?”这个问题也得到了兰道夫的赞赏。他笑了笑,开始回答这个问题:
“这就是我们为什么需要检验这些理论的原因,我们必须认清其中哪些是正确的、有用的,哪些会招致祸患。如果人是小白鼠,你就可以在实验室里检验理论。但大多数理论都有点像‘为什么你最好的朋友不理你’这种问题。对于这种问题,你需要四处询问,了解别人是怎样想的,之后按图索骥。你永远也不会完全精准地了解人类,所以也不存在百分之百正确的理论。有些时候,你只能靠多试一试来验证这些理论。”
兰道夫此刻说的这些话很重要,但米拉还听不太懂:“所以,这就是发生悲剧的原因吗—比如糟糕的政府或者独裁者滥杀无辜?他们算是在人身上做实验吗?”
“嗯,是这样的,这种情况可能会发生。总会有一些理论,看上去很有吸引力,但是一旦人们依赖这些理论生存,情况就会变得非常糟糕。”
“所以就算是这样,你还是相信人们如果想要使生活变得更好,就需要提出更多的理论吗?”
“是的,我仍然更倾向于此。关于生活,我们总会需要一些新的理论。”在米拉听来,这个说法不尽如人意,兰道夫似乎也察觉到了,于是他赶紧补充了几句:“但你首先要搞清楚自己提的问题,然后从你的问题中发展出理论,也就是说,理论要从问题开始。缺乏问题意识的理论是站不住脚的,所以我们需要提出更多的问题,才能提出更多理论。”
第二个同学决定再次发问,毕竟,善于提问比回答问题显得更聪明。
“那么,一开始这些问题要从哪里得来呢?”
“对理论来说,最好的时机或许是社会发生剧烈而令人兴奋的变革,因为这些变革会促使人们提出那些他们之前连想都没有想过的问题。在社会学中理解这句话,就要追溯到一百五十年甚至两百年前,回到电气时代、抗生素时代之前,回到那个几乎没人认为妇女应该享有投票权的时候。”
第一个学生表示不解:“但是一百多年前的人写的东西如何能帮助今天的我们呢?如果我想解决什么问题,或者我有什么困惑,我肯定会去找一些最新的观点,而不是一百年前的人就知道的事情。”
“嗯,我明白你的意思。但就像我刚刚说的,社会学和别的类型的知识还不太一样。像是医学、化学、药学这样的科学研究很大程度上建立在先前的科学研究上,但是这种知识积累在社会学中只起到很小的作用。社会学理论的变化只有在它的研究主题,也就是社会发生变化时,才以一种非常激进的方式发生变化,才会有新的问题被提出来。对于科学家来说,每一个问题都对应一个确定的解决方案。而对于社会学家来说,每一个方案都有一个确定的问题。”
米拉几乎没有听进去,她的兴趣已经不足以使她的注意力继续停留在对话中,只感到深深的疲惫,而大家仍乐此不疲地展示智慧。第二个学生觉得是时候停止提问,向兰道夫表示学习颇有效果了,她说:“我明白了,你是说历史上发生的各种事件为人们的思考提供了新情境,但我们所思考的根本问题几乎没有改变。”
“你说得对,我们的时代并没有变化到能产生与以往相比极其不同的理论的程度。又或许改变已悄然发生,但是我们目前还没有提出正确的问题。在一百到一百五十年以前,社会学就产生了大量描述经济和家庭的理论,但如今的经济与家庭和那个时候相比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所以现在也许正是提出新理论的好时机。不过,你还是需要通过过去的理论来了解社会的演变,不了解过去的状况就不能说了解了所有变化。同时,我们也应该意识到有大量的事实几乎从未改变—哎呀,都这个点了!我还有一堂课,已经晚了。很高兴你们今天来问我问题,我先走了。”
***
米拉回到宿舍楼时,已经精疲力竭。再走近一些后,她发现灯还亮着。学生走到哪儿都开着灯,她早就见怪不怪了—但稍后她意识到确实有人坐在厨房里,这个人孤零零地坐着,一边吃着零食,一边翻看手边大部头的书。
“嗨,我是贾丝明。你也饿啦?哈哈。”
“呃,不。我就是想喝杯水—然后赶紧好好睡一觉,今天太累了—哦对了,我是米拉。”
米拉准备随时开溜,又不想显得太没礼貌,只好等她面前的这个女孩接着看她的书之后再走。“你这是从哪儿回来啊,米拉?”
其实贾丝明并不在意米拉的回答(米拉礼貌地回问,得到的回答是个米拉从没听过的地方)。贾丝明又问起米拉学什么专业,显然这个问题才是她真正感兴趣的。米拉猜想接下来的对话至少还要持续几分钟,保持一种冷淡的态度应该能够让贾丝明尽快地结束对话。作为一个对自己未来三年要做什么不是很感兴趣的人,她以一种直截了当(又充满倦意)的语气说道:“社会学。我只知道这么多。”
贾丝明似乎轻哼了一声,接着更加专注地盯着米拉。“我修的是天体物理,大概十岁的时候,我就立志要学这门学科了。这也是为什么我能熬到这么晚还在看专业书。如果你并不想学你的专业,干吗还要来这儿呢?”
米拉本可以说“我不知道啊,明早再见吧”。但是人生地不熟的,还是谨慎些好—或许在这个学校里还有很多像对面这位一样的女孩子(对书本有着谜之执着)—米拉可不想被别人看扁,绝对不要做任何引人注目的事情。
“呃……我学是想学啦。在决定进大学主修社会学之前,我已经学了两年了。怎么说,这是一门关于人的学科,主要还是我觉得它比较有意思。在社会学里,个体的表现并不取决于他们是谁—这样解释的话就像心理学了—而取决于他们是什么。所以你也可以说,社会学是关于人们行为的学科,而且这种行为是被其生活的时间和空间塑造的。如果有人问起你社会学是什么,还想知道社会学有什么用,你就可以跟他们说,社会学可以使世界变得更加美好。”
“好吧,我大概明白了。但是具体学什么呢?比如天体物理,会讲如何理解宇宙及物质在宇宙中的表现形式—像是星体的产生与灭亡—或者它们从哪儿来,又会怎么发展。但这些并不会告诉你从中能学到什么—那些合在一起又是另外一系列问题了。这些问题多半很棘手,像是有哪些证据支持或反对大爆炸理论,或者黑洞,还有暗物质。这些理论都让人兴奋,因为它们可以解释的东西可太多了—也许可以用来解释一切—但我们还不确定如何把它们组成一个大一统理论。社会学中有类似大爆炸理论的重要思想吗?”
米拉察觉到贾丝明语气中带着挑衅的意味,不过她对这个问题的答案初有眉目。社会学中的重要思想就是社会学的理论。贾丝明的问题给她注入了一种好奇心,好奇心从她的头部蔓延开来,从皮肤下缓缓流过,就像必须搔的痒一样让她欲罢不能。
米拉回到她的房间,睡觉之前又瞥了一眼平板电脑上显示的新闻推送。对最后四名被告的审判已经开始了,爸爸的照片重回各大网站的首页。这张照片是他初审那天的旧照片(他是本案的第一个被告),定格在他大步登上法庭台阶的瞬间,他大步流星,显得从容自信,尽管面对镁光灯时的笑容并不轻松。妈妈走在爸爸的身后,挑衅地看着镜头。他们俩看起来年轻得不可思议,以至于让人怀疑他们是不是过早成家。照片中的米拉躲在妈妈—一个有着圆肩膀和方下巴的年轻女士—的身后,同她的母亲一样,呆呆地,直勾勾地盯着镜头。
米拉不明白自己到底做了什么,要被每一个买报纸的人认出来。当然,她确实应该在下出租车之前就想到她即将应对媒体和镜头,就算她没有想到,妈妈也应该想到的。要是她能戴上一副墨镜、一顶帽子或者系一条围巾……可能一切都不一样了。就算她像当时那样毫无防备,也可以把头扭过去而不是直勾勾地看镜头。多尼,在距离她不到一米远的位置,成功地保全了自己—他正好用手挡着脸,想把遮住眼睛的额发拨开,所以没人能认得出他。
六周前,米拉注视着浴室镜子里自己的脸,意识到必须做点什么,挽回那张照片带来的伤害,否则她可能在大学里熬不过一天。于是她把头发剪短、染色,卸下隐形眼镜,重新换上自从13岁起就从没碰过的框架眼镜。之后她又去改了名字,米拉就这样“出生”了,一个年轻女士,戴着孩子气的眼镜,只盼望在即将开始的大学生活中不要被任何人认出来自己就是那张臭名昭著的照片里的人。
而这个清晨,她对自己的伪装彻底失去了信心。她发现自己(在六个月之后)一直在无意识地模仿多尼那天在法庭台阶上的动作—她的手不停地在脸上乱摸。她双手紧紧抱胸,心里一直焦虑,担心有人将她认出来。她不停告诉自己,无论愿不愿意,她还是要跟老师和同学周复一周地坐在一起(总有一天,他们会说:“前几天我们还说到你,长得挺像那个诈骗犯的女儿。”)。尽管做足了准备,但她在第一天就已经想要逃跑了。到目前为止,大多数评论员都暗示道,判定她父亲有罪与否,需要精细地裁量。他们说,从某种角度来看,这是一起重罪,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种解读也很普遍),从头到尾都不存在什么犯罪行为。他们所言正如米拉所想,父亲遭受的指控是错误的。对于他自己和他的家人所经历的痛苦、悲伤,他应该感到自责。可是,法官宣布他父亲有罪的瞬间,一道闸门被打开了,世俗的看法如同深深缓缓的洪流,将这个家庭慢慢淹没。事已至此,无辜的人与罪犯之间已然没有任何界限了。米拉甚至能看到自己面前有一块屏幕在滚动,写着:“可耻的商人”“声名狼藉的骗子”。自判决下达以来,媒体转而称他为自私骗子的典型、可耻的罪犯,他们还说,但凡是拥有健全思考能力的人都会明白,这是对最臭名昭著的精英骗子之一所做的正确审判;进而又回顾了他们对于辩护方发言的评论,“辩护方声称,被告人不知道那些行为是违法的……(以为是)常规操作”。之前,媒体似乎对这些发言表示认可,现在,他们则称这些辩护陈词如同他的罪行一样可耻:他竟然还有脸说他不知道这些是错的!多么无耻的骗子啊—从穷人那里掠夺钱财,之后还敢不知羞耻地声称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这恰恰表明了,如他们所说,这个男人根本不懂得道德是什么,或者更糟糕的一种可能是,他明知故犯。
米拉仍然相信父亲没有做错事。他告诉米拉,自从他第一天受到公众指控开始,就一直对所有人保持诚实,包括从他手上购入股票的那些人。他们正是因为贫穷,才需要为日后的疾病和衰老早做打算,而他所做的,就是帮助他们投资,以备不时之需。他已经提前告知了他们一切可能的风险,让他们自由地抉择。这便是商业世界运行的逻辑。
而对于她父亲(事实上对于整个家庭也是如此),风险则不是很大。无论股票涨跌,他们总是能从中获利,完全是因为那些普通投资者不具备专业知识。米拉的父亲坚称他的做法是完全独立、合规的。如果他和他的朋友们推荐人们购买的股票上涨,他们会得到来自第三方的酬劳。
根据她父亲所说的,炒股是一种合理的投资,也正是基于此,他们在卖股票的时候总是开心的。他坚持,就算不依靠人们的购买力来提升股票价值,他们也有收入。但是不得不承认,他们确实曾低价购入,并在获利后、崩盘前迅速抛售了全部股票,如今他们都身陷囹圄。但每个人都会这样做啊:这是常规操作而已,无可指摘,更别说涉及犯罪了。
在所有新闻提要和搜索引擎里,最醒目的一句话无非是那日审判结束之后,检察官站在法院台阶上说的,她父亲犯下的罪在于使用他那些“令人憎恶的奇技淫巧”。“推特小宇宙”就是这样将她父亲的形象塑造得面目可憎。
***
几周过去了,米拉不得不晚上回家一趟,她要去执行一项“家庭任务”:妈妈要在三个姐妹面前“秀女儿”。因为在此之前,家族中还从来没有女人迈进大学校门,米拉可以说是开创了先例。三位姨妈从全国不同的地方汇聚到米拉家,就为了参加这场特别的庆功宴。米拉知道,这顿晚饭很可能会是了解这两个月在大学学到的首个理论是否具有足够“分量”的第一次机会,也可以用来检验她在课堂所学的是否有意义。
现代性(Modernity),她十分肯定,是社会学中一个重要理论的简称。正像天体物理学中的大爆炸理论一样,通过这个简要的标签,你可以联想到许多十分宏大的观点,与此同时,预言许多我们尚不知情的观察结果—其复杂程度足以使大脑飞速运转。米拉想要进一步了解天体物理学中的重要理论“大爆炸”,于是在早餐时间请教贾丝明。
米拉主要询问了大爆炸理论的具体内容。贾丝明回答道,大爆炸是关于宇宙起源的设想。没人能准确“知晓”大爆炸是不是宇宙诞生的原点,但是“大爆炸”留在我们身边的证据却无处不在:它就潜藏在宇宙膨胀的过程中,在宇宙背景辐射探测中(大爆炸的“回声”)。单凭这些还不足以说服所有科学家,因为事实上,我们观察到的一些现象仍然得不到合理解释,但或许大爆炸会是解释宇宙起源的理论的主要部分,其他理论则填补大爆炸理论尚不能完全填补的空白。即使你想说明的是在大爆炸之前的情况,你还是需要拿出一个理论,用来解释我们赖以生存的这个宇宙的起源。
现在米拉明白了,她要寻找的是像标签一样的理论,这种理论可以引导你迈入宏大理论。这几周内,她接触过的最伟大的概念就是现代性。她知道,一些人将“新潮的”或者“不被常规和传统禁锢的”行为称作“摩登”(modern)。现代性则是用来描述世界上的各个社会如何发生价值更迭:产生新的事物—摒弃传统—推陈出新。它用于形容过去两百多年的历史变迁,在此期间欧洲在社会、文化、政治和经济生活的各个方面都经历了重要而剧烈的变化,其中包括摆脱旧有的习俗和人际关系模式—比如封建领主与农奴之间的契约与服从的关系,从而意味着创造新的习俗和义务,以及新的思考方式。
现代性也被传播到世界上的其他地方,一方面是因为它带来的巨大成功—如十八世纪的美国,二十世纪的日本、新加坡—或被迫发生变化。有些国家,像十九至二十世纪上半叶的中国,就接受了这条新路子。现代性意味着一种组织思想和信仰的新途径,所以这是一种更世俗的,即私人化的方式。在这种模式下,政治、法律和智力活动不再受宗教信仰的约束。它也意味着组织时间的新模式。曾几何时,年月日都是根据宗教节日和农业生产组织起来的。而如今,则根据钟表精准地组织起来,这样一来,工作和休闲的具体时刻都可以按照时间表确定。总而言之,现代性包括破旧和立新两个方面,它不因事物一直以某种方式存在,就无条件地继续采用这种方式。
这就是现代性的全貌了,在某种程度上,在过去的几百年中,男人和女人所经历的巨大变化实则是一种更为巨大的变迁,一种将世界环境置于新境地的巨大革命的一部分。我们在脑中这样构想可能并不困难,但是米拉认为,想要让大家理解这种革命何以让我们获得看待世界的全新看法是很困难的。将这个想法诠释给她的妈妈和三个姨妈—这些真心为她能去上大学而感到骄傲的人—像是连赫拉克勒斯①也会拒绝的任务。
毕竟,她的姨妈们都很特别。爱玛姨妈,要是晚生个几年也许就能上大学了。爱玛姨妈是个女强人,在一家大公司里担任要职,在同事们勉为其难的尊重下,工作得还算顺利。大家对她爱恨交加,爱她是因为她对所有人坦诚相见,而不喜欢她也是因为这一点,她说话总是特别直。
伊妮德姨妈,大家都知道,她是八卦界的王者。出现在她八卦中的人,名字、地址、父母、配偶(或者情人)都清清楚楚。但是“现代性”概念是如此抽象,米拉知道,一旦解释起来,伊妮德姨妈一定会顿时兴致全无。
毕比姨妈是四个姐妹中最讲究的一个—体现在对食物吹毛求疵和对品位的无尽追求(尤其是食物)上。米拉希望毕比姨妈过问她学业,因为她似乎是三个姨妈中对米拉的进步最感兴趣的。当然,这其中也有一定的风险。毕比姨妈极具幽默感,只是这种幽默感有时建立在挖苦别人的基础上。一旦人们表现出自大或者荒谬的一面,毕比姨妈就会不遗余力地取笑他们,米拉正是担心这一点—一堂关于“现代性”的课可能正中她下怀。
晚餐期间,大家一直小心翼翼地聊天,尽量避开“审判”和“判决”两个词。毕比姨妈问了问米拉她所在的街区的浴室好不好用,最近吃得好不好;伊妮德姨妈则想知道她最近新交了哪些朋友;爱玛姨妈问米拉在学校适不适应—就是问她目前有没有取得什么成果,她表现得怎么样—也包括等到毕业后想做什么。米拉在应对这类问题时总是感到力不从心。尽管她知道这一天终会来临,但她简短的话语中有意无意地透露着一股抗拒。爱玛姨妈意味深长地看了米拉良久,只回复了些不温不火的话。米拉意识到,她们未来每次见面都将必不可少地谈到这些话题。之后,餐桌上的话题又不知不觉偏离了米拉,直到用餐结束后,毕比姨妈问道:“你是学什么的来着?我是说具体学什么—你知道我没读过几年书,所以你别扯一些‘高大上’的,告诉我你真正学什么。”
终于来了,米拉时刻关注着毕比姨妈的脸上是否出现不耐烦或兴奋的神情,开始娓娓道来:“我们人类一直以来都在学习掌握自然。现代性意味着,我们发现自然不再是我们赖以生存的事物,而是可以加以控制和改变的。人类的工作从土地搬到了工厂里,机器生产的产品比人类有史以来所有的手工制品还要多。这个过程就叫作工业化。”
毕比姨妈吓坏了:“但是亲爱的,工业化没这么简单吧。工厂会让人生病,工人赚不到多少钱,年纪轻轻就死于各种恶疾。”
米拉听到这些话,愣了一下,接着说:“你说的情况在我们国家已经有所改善啦,我们仍然在生产产品并提供服务。人们相信只有这样才能国富民强,并创造更多的就业岗位。这也是为什么我们明明知道会有这些后果,还是坚持工业化。”
“或者只是将这些后果藏到我们看不见的地方……”伊妮德姨妈若有所思地接话。
米拉继续阐释一些存在已久的基本观点。早在十八世纪末,人类便开始了工业扩张—起初只是在很少的几个地方,比如英国,然后又扩展到了其他国家,最后基本上所有国家都这样做了。这也意味着,工业代替农业,成为人们的主要工作。人们开始在工厂而不是在家生产用于交易的货物。此后,人们发明了蒸汽动力和机器,开始大规模地生产商品,一次性将商品卖给更多人。这就是大规模批量生产的起源。
“所以我们现在是在补历史课咯?你不是学社会学的吗?”爱玛姨妈问道。米拉把头转向爱玛姨妈,不忘留意毕比姨妈,毕竟她的一个鬼脸就能干扰得米拉无法继续。
“我想说,了解那些巨大的变化是很必要的前提,意识到这些变化,才会开始思考社会学的问题。人们望着这些新工业的出现,就会想:这一切会将我们引向何处?这种力量会带来怎样的可能?这也似乎是第一次,人类敢去想象一个人人吃得饱饭的世界。”
伊妮德姨妈再次打断米拉:“那么说,这些变化就都是好的吗?毕比刚才说的那些坏的变化呢?”
“是的,这两种变化是同时发生的:这个崭新的城市鱼龙混杂,因为缺乏基本的卫生设施,疾病横行。城里的食物有时比乡村的更差:面包里掺着白土灰,啤酒里掺着鸦片。”
米拉讲,当时无论是生活水准还是寿命预期,都一落千丈。许多人不禁怀疑,这些变化是否真的向好。社会也出现了巨大的震荡,尤其是人们纷纷从乡村迁移到城镇后。传统家庭和宗教的意义开始崩塌,人们不再重视家庭和宗教人物的权威。
伊妮德姨妈听及人们开始不再关心他们的家庭,情不自禁地因失望而蹙起眉头。米拉接着说:“这种情况刚出现时,人们认为这种发展十分恐怖,但也有人认为这种变化是好的,因为城市里会有更多的自由和机遇。人们的生活水准最终还是回升了,但是生活质量的提升可就不一定了。城镇确实给了人们更多发展的可能性,但也带走了一部分自由。如果说曾经的自由意味着冲破过去的规则,但也产生了新的限制;曾经屈从于封建领主的人们如今又要对工厂里的经理卑躬屈膝起来。”
妈妈一直没有作声,米拉甚至忘记了她也在这里。米拉这场关于社会学宏大理论的小测试的对象是三位姨妈,而不是妈妈。但似乎米拉的妈妈也一直在倾听,她柔声细语地提示米拉,虽然很多人生活得捉襟见肘,但仍有人因此飞黄腾达,为什么不提及这些人呢?米拉小心翼翼地避开爱玛姨妈狐疑的眼神,说道,这就是人们所说的资本主义(capitalism)。人们想要知道为什么工业会扩张得如此迅速,以及这一切会向何处去。其中一个重要的答案就是,有些人一直从中获利。他们赚钱不是为了花掉或者炫耀,而是为了不断地积累(accumulate)。在封建主义时期,赚钱是为了创造:建教堂、修城堡,付钱请艺术家将你画得人见人爱。而在资本主义时代,赚钱的目的是产生更多的资本。金钱变得越来越与它自身相关,它本身即成了一种价值,也成为购买其他价值的一种方式。
金钱成了公司和个人竞争的基础。越来越多活动的唯一判断标准就是它们的市场价值,并将这种价值用金钱术语表示,即某物“值”它的“价”。所以,尽管人们常说“你无法为快乐定价”,但在其他时间里,他们的行为无比讽刺地与此言背道而驰。在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是一件好事。市场的充分竞争激发了新的科技和新的工作方式,比如火车、蒸汽机和电力。同时,市场的稳定运转需要法律支撑,这种法律不能说是完全正义的,但至少是相对公平和透明的。然而这种情况下,万事万物自然就只受其市场价值的量度,而不是以道德和社会的尺度。
与工业化一样,资本主义并不只是简单地发生着。人们深陷其中,以至于他们坚信这就是开展各类活动的最佳方式,因为它使得各行各业都欣欣向荣,人民的生活水平不断提升。但是,和工业化一样,资本主义的批评者也浮出水面。反对者因上帝和人们的信仰被金钱所取代而痛心疾首,他们更不能理解的是,这些人们近世的创造物,如何能掌控生活的方方面面。他们也控诉着资本积累的成本和代价。如果每一个人的生活都依赖于市场,那么那些无法完成任务、无法参与竞争的人的下场会如何呢?如果积累本身既是手段也是目的,那么资本家难道不会想方设法让他们的工人工作得更拼命,付给他们更少的工资,以确保他们为自己积累更多的资本吗?爱玛姨妈为这些问题补充答案:
“这些批评者实在是错得离谱。我们已经找到了与资本主义共生的方式,它的发展让我们所有人都从中获益匪浅。我们都因为资本主义变得更加富有和健康了。话说回来,你又在给我们上历史课了。也许在很多年以前,资本主义无比残忍,犯了不少错误,但人们也一直从这些错误中不断学习。”
这是米拉第一次因姨妈强加给她的挑战感到为难,就要放弃挣扎。同时,伊妮德姨妈站在她姐妹的一边,更是给“惨状”雪上加霜:“亲爱的,我们的生活已经不同以往了。在过去,普通人对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情没有发言权—妇女更是这样。”米拉则抓住这个机会将话锋一转:
“我正要说这个,影响人们思考他们在世界中的地位的因素不仅仅是市场,民主也是现代性的一部分。资本主义开始发挥影响的同时,已经有巨大的变化在潜移默化中发生了。”
米拉补充道,几百年以来,人们一直致力于让更多的人在“谁来掌权”这件事上拥有发言权,十八世纪末期发生的法国大革命中,这种思想得到了迅速的发展。这场革命正如工业革命一样,是现代性的一部分。这些事件促使人们去思考,这个过程究竟可以走多远,或者应该走多远。
在法国大革命发生之前,还有一系列的事件也促使工业化和资本主义成为可能。其中就包括发生在十八世纪上半叶的启蒙运动,当时的自由思想家试图将理性应用到各类问题上,而在此之前,人们认为所有问题要么简单到不需要被解释,要么是上帝意志的结果。启蒙运动最早只发生在法国和苏格兰,还有其他的几个国家,但逐渐被传播到世界各地。
启蒙运动认为人类不应只是命运或神意的一枚棋子。人是重要的,因为他们拥有理性,所以不需要在生活中漫无目的地徘徊、哀吾生之须臾、被骤然降临的事情无情地裹挟和打击。他们应该成为自己人生和命运的主人,探索那些被藏匿的真相和答案。他们相信在人类的理性之下,一切将无所遁形,没有什么事不能被解释。启蒙运动(The Enlightenment)一词本身意味着光明,当时的人们相信理性之光将照亮每一个角落。
事实上,人类不仅仅是因现代性过程中出现的令人困惑的新情况而改变。人们可以,或者说必须向万事万物提问:人从哪里来?成为人意味着什么?去思考、去生活,这是启蒙运动的结果。正如米拉说的,启蒙运动的重要性不仅仅体现在它是民主、工业化和资本主义的基础,它也激发了其他很多方面的发展,这些发展很难用一个单一的主题来概括,比如科学。这些变化使得世界天翻地覆—这就是现代性。
米拉总结道:“如果你接受了这个概念,并且认为有什么能将这些巨大变化关联在一起,那它必然就是现代性了。这是一种理论,它将世界各地的人们经历的所有重大变化都视为一个更大变化的一部分,一场宏大的革命,在这场革命中,世界焕然一新。也正是因为这场宏大的革命,我所学的专业—社会学,诞生了。人们过去不需要它,但一旦拥有了现代性,就需要社会学来描述和阐释这个被打造出来的新世界,也需要社会学来理解新型的人际关系、工作方式,并思考被现代性源源不断地创造出来的新玩意。”
米拉期待爱玛姨妈给个回应,等待她以下一串珠玑摧毁自己最后的一点自信,但是爱玛只是温和地笑了笑:“如果你来跟我上几天班,你就会发现在咱们国家的某些地方,现代性来得没有那么快。”毕比姨妈找到了开玩笑的机会(她可是忍了好久),但她接的是她姐妹的话茬,而非米拉的:“但是我说,爱玛,你总是跟我们说你有多‘摩登’,我们的外甥女这下告诉我们现代性已经出现快两三百年了,怕不是在说你的穿衣品位吧。”大伙儿都很热闹,毕比也带头对自己的笑话笑了起来。米拉感激地看了毕比姨妈一眼,说:
“姨妈们啊,我们现在知道了社会学里有一个理论认为,一种新的世界是在十八世纪创造的。它有点像天文学中的‘大爆炸’理论,为行星和宇宙的创立提供了解释。它为许多不同的生活方式及不同社会中的各要素如何协调提供了合理的说法—不同的制度和习惯,比如法律、科学、宗教、娱乐、工作、政治及男女交往的方式。
“现代性这一概念恰好概括了这一切新奇之处,以及这些变化给人们带来的机遇和可能性。新的世界意味着摆脱旧的生活中迷信和传统的一面,即每个人的生老病死寄于一所,从一而终无所变化。这就是社会学中最重要的理论之一:历史上的重要突破,使得一个崭新的世界出现了,虽然很难全面地评价它,但这就是我们正在努力行进的道路。现代性就是这一理论标签式的总结词。‘现代性’这个社会学重要理论,现在已经被圈外的大多数人所接受了。”
此时三位姨妈都对米拉回以微笑,米拉也逐渐放松了下来。这说明,自己学到的第一个重要理论通过了考验,重点在于,社会学中,的确有如同“大爆炸”一样重要的理论!但她的妈妈开口说道:“但是我不认为伊妮德姨妈说的是句玩笑话。我们真的有进步那么多吗?如果你外公他还活着,他一定会告诉你,事实不是这样的。他在他那个年代努力争取到的成就,像是健康和被人珍视的感觉,很多人在当时就不曾拥有,到了现在也是一样。人们曾经重视这些价值,现在却又逐渐忽视它们,我们怎么能说这是一种进步而不是倒退呢?”
又来了,这是一种无法逃避的痛苦—大概是隐藏在妈妈的消极视角背后的原因吧。这难道不是在暗示一个人“不被重视”便只能顾影自怜吗?不过母亲的话让米拉想起了自己第一次听到现代性理论时的灵光一闪。现在这个想法变得清晰了:如果你真正理解了现代性曾经改变了世界—因为人们认为世界可以改变且需要改变—那么你就会意识到,再次变化也是可能的。现代性这个概念告诉我们,我们很可能正在经历另一场生活方式上的大革命。随后米拉又开动脑筋。
她想起兰道夫之前说过,我们生活的世界可能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我们也许早已偏离曾经的道路了。这是否意味着世界已经不再是现代的了,现代性也成了一种过时的理论呢?他还说过,再近些时代的家庭生活又经历了变迁,很多时候已经不再像现代性这个概念刚出现时的家庭那样了。米拉环顾坐在桌边的姨妈们和妈妈:她们算是适应了现代的家庭生活吗?自开庭以来,米拉一直觉得自己的家庭很难融入其他群体,但至少母亲和父亲忠于彼此,母亲和其姐妹也亲密无间,至于她自己,也愈发相信家人是她在这世间最珍贵的宝藏。这些感觉甚至这些关系也会是无常的吗?米拉无法想象如果这一切真的发生,她的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
1. 现代性意味着一种不断变化的状态。它集合了经济、社会、政治以及其他各个方面的变化,并创造了非常不同于以往的世界。社会学与现代性密切相关,因为其产生伊始就致力于阐释现代性带来的诸多变化。现代性一方面带来了新的自由,另一方面也带来了新的约束和新的社会控制形式。
2. 社会学告诉我们,社会脱离传统基础仍然可以运作—因此我们一直认定的所谓不变的基础不过是维持社会运转所需的一种行为范式。举例来说,曾经人们认为是教会维系了彼此共享的道德,封建主义强迫人们履行自己的义务。因此,当这些制度和生活方式逐渐衰落时,人们开始担心个体原子化会造成无尽的混乱。
3. 社会学被称为民主的科学,因为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社会学是为了研究公共舆论、大众文化和现代生活的其他方面,以及民主社会而产生的。它向我们阐释了为何传统的生活方式和归属感的衰落没有导致社会失范。将人们凝聚在一起的不是教会,而是人与人之间的联系,不是等级制度,而是人与人之间的社会网络。社会学昭示了这种新的连结和网络是如何构成的。
4. 生活中,有一些现代的现象被误认为是过时或落后的,比如宗教的原教旨主义、刻板僵化的性别角色、严格的种族界限,这些都是伴随着现代性而产生的。因此, 并不能将“现代”一词简单粗暴地等同于“自由轻松”或者“聪明宽容”。
①古希腊神话人物,以完成了十二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而闻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