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洞问答机

疾速时代

特邀撰稿_ 王诺诺

1

邢昊印象中最漫长的夏天发生在四岁。

四岁的夏天，他被父母送到了幼儿园，远离了爷爷奶奶的乡下，远离了刚刚睁开眼的一窝小猪和每天早上追着他要菜叶的大鹅们，远离了乡下腥臭又清新的空气，他到了城里，到了温度恒定、由大型钛合金骨架支撑起的城市之卵里。

城市的空气是没有味道的，数千平方千米的膜结构贴合在城市外侧的钛骨架上，隔绝城外的香气和臭气，城市之卵里只剩下没有味道的配方空气，从一个人的肺里吸到另一个人的肺里。

邢昊在这个夏天第一次去了幼儿园。

幼儿园的中午是要睡觉的，也不知道是谁立下了如此不合理的规定，从大孩子到小孩子，再到邢昊这般不听话的孩子，无一例外，他们都得乖乖抱上自己的小枕头，爬进属于自己的小卵里睡觉。

邢昊当然睡不着，他一整个中午都睁着眼。在属于自己的午休卵室里，透过膜结构照进来的一点光，是橙红色的。他在昏暗的光里看不见自己，空间狭小让他无法翻身，更别提做出任何有意义的动作。只能瞪着那一点橙光，让它一点点地侵入自己，浸透自己，最后将自己融化成橙红色的一片海洋。他和海里的每一条鱼畅游，成了海洋的主人，直到拥有了控制海中每一滴水的能力……直到午睡结束铃声响起，膜结构露出一条缝隙，暗橙色的光散去，他从束缚了自己漫长时光的地牢中挣脱出来。

每个中午都是如此。

2

“人真是奇怪！小的时候总觉得时间多得用不完，长大却老觉得自己时间不够用。”邢昊一边拉伸手臂，一边从工位上退出来。

“你那不是时间不够，而是精力不够！试试这个！”同事小李抛来一罐激素饮料，邢昊漂亮接住，看了看包装上的说明文字，又把饮料抛回给同事。

“我有个想法，如果我们能向过去的自己借时间就好了！向幼儿园的自己借，把那些睡午觉、学习无聊儿歌还有揪女孩子头发的垃圾时间都借给今天的自己，就不会每天加班加到觉都睡不够了。”

“那是老邢你，我幼儿园采路边野花送给女孩子，那可不是垃圾时间！”小李收起自己的笑脸，“不过说真的，你是该去试试那个了——疾速K，虽然不能帮你节约时间，却真可以节省精力！”

邢昊没有搭理小李，默默地收拾好了自己的工具包。车间的膜嵌套在一座膜结构建筑里，而建筑的膜又与城市之卵的膜相连。被层层膜隔开的天空是灰暗不明的，邢昊对小李说：“我只是不太能接受——做过的事情如果都忘了，那还有什么意义？”

“什么意思，老古董？”

“你想，如果我用了疾速K，又遇到一个绝世美女并和她共度良宵，可疾速K失效后我就全忘了，那不是太可惜了？”

“你这种想象力不去写科幻小说，那才是太可惜了。”小李翻了个白眼，“你这么理解吧，用视频软件看电视剧，如果充了会员，就不用忍受剧情前面120秒的广告，动动手指直接跳过。生活中的无聊事当然不能这么跳过，但疾速K可以让你忘记‘看广告’的过程，对你来说，这效果就跟直接跳过没有不同。所以使用疾速K就类似于你在现实生活里充了一个‘会员’，不分平台，随时随地都能跳过广告和片头曲，多值当！要挤地铁了吸一口，要开会了吸一口，这些无聊又痛苦的过程就像被瞬间跳过一样，毫无知觉。”

“推销得那么卖力，没给你分成吧？”

“没有。反正你晚上遇到绝世美女的概率，远低于临时加班的概率，爱试不试。”

3

“海马体。在这里。”

药剂师用激光指了指电子屏上的大脑模型，海马体像一只痉挛的蚯蚓，缩在脑组织的沟回深处。“疾速K的有效成分中，加入了一种蛋白抑制合成剂，直接作用于海马体，它不会影响你的感知力和判断力，也就是说，你该做什么事还是可以做什么事，但它能让大脑的短时记忆没办法巩固成长期记忆，虽然你还是老老实实看完了所有的广告，开完了所有的会，浪费了所有的时间，但在药剂失效后就都不记得了。设定好时间，吸一口，下一个瞬间被疾速K的微电流叫醒，就和一瞬间到达了未来一样，省掉无聊和痛苦，只剩下欢愉和希望。”

“有副作用吗？”邢昊看着手中属于他自己的那一支细长的疾速K，皱着眉头问道。

“除非您有患精神疾病的历史，我们才不推荐您使用，否则大可以放心。”

话说成这样，邢昊只能在小李的注视下付了钱，将属于自己的疾速K包好，装进口袋里，离开专卖店。临出门，他不禁回头看了一眼。

专卖店的标语写在门口，随着建筑体半透明的膜在阳光中闪耀着光芒：

吐纳之间，尽得未来。

无论如何，就当自己买了个时髦吧。邢昊心想。

第二天上班时，邢昊正要进入工厂，就被从另一个地铁口飞奔而来的小李撞个满怀。他瞄见邢昊手里攥着疾速K魂不守舍的样子，大概知道怎么回事，兴奋地拍了拍邢昊的肩膀，洋洋得意地问道：“喂，用了？感觉怎么样？”

“刚刚趁着坐车的时候用了一次，设定五分钟，你问我感觉，好像……没有任何感觉。”

“那就对了！没有任何感觉，就是疾速K的精髓，所有的无聊和痛苦都跳过了，直接抵达未来。”

“听你说着这些广告词，我忽然觉得自己又想用一次了。”

“就说你会喜欢上这种感觉的！”

感觉。

感觉。

邢昊回到工位上咀嚼这个词汇。

幼儿园第一天放学妈妈牵自己的手，“幼儿园是什么感觉呀？”

“没什么感觉。”

邢昊想说幼儿园的中午漫长得像永恒，能不能够不要再让自己在那个卵蛋形状的小空间里待上一个中午了？再来一次或许他就会永远融入那片橙色的海洋，再也无法找回自己身体的形状。但他最后什么都没有说。不仅是因为想让妈妈高兴，好快些带自己回乡下，还因为只要午休时间过去，回忆起来似乎漫长的一切都很短。

真的，再痛苦的事情，事后回忆起来只有一瞬。

无论是大考前苦闷的夏天，被心仪女孩儿拒绝后撕心裂肺的夜晚，还是加班到肝疼的一个个清晨，事后回想起来，时间仿佛被压缩到无限扁平，没有厚度，就是一瞬间的感觉。

人的感觉就是那么有趣。

疾速K用的或许就是这个原理，只是它把这种感觉放大并做到时长可控了。

4

在疾速K的帮助下，原本枯燥乏味的一上午，眨眼就过去了。像他这种重复性工作岗位，厂子里并不禁止使用疾速K，这也是邢昊敢于放心使用的另一个原因，算是侧面证明了它的安全性。

午休短暂，很快又到了下午工作时间。邢昊从口袋中取出了细长条的疾速K，轻轻扭开它的“笔帽”，应当是“笔尖”的地方是一个幽黑的孔洞，使用者就将从其中吸食出有效的药剂。

“啪嗒——”

轻轻的一个声响，是物体坠落到膜结构地面的声音。虽然建筑物的骨架是轻盈又无比坚固的钛合金，但一切与人体可能发生碰撞的部分，都由无害而温柔的膜构成。

邢昊弯下膝盖，这是一张小纸条。展平来看，上面是扭曲至极的两个字：

别吸。

仿佛书写者用尽了全身力量，笔画末尾还带有重重的墨滴。可是明明早上自己已经用过了疾速K，没有任何不良反应，这条警告来得莫名其妙。他望着远处正朝自己挤眉弄眼的小李，一下子就知道了恶作剧的罪魁祸首是谁。

“无聊。”邢昊边说着，将疾速K的生效时间调至了五个小时，这是下午的工作时间。旁边的一排同事静默无声，眼神略微呆滞，但手上动作不减，大概率也是用了疾速K。

邢昊加入了他们。他将纸团揉成一个小球，丢到垃圾桶，俯下头，对着孔洞深吸了一口气。

5

等到邢昊再次睁开眼，并没有愉悦的下班铃声，也看不见同事、身边来回挥动的制造机器手、聒噪的膜结构通风系统运作声。事实上，一切可看的、可听的都不见了。他本能的反应是回头去找小李，问问他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可小李的方向如今却是通向幽深的虚无。

应该怎么形容虚无？一切都是橙色的。不是那种醒目的穿在警示服上的荧光橙，更不是阳光活力的新奇士橙色，对比度绝没有那么高。是暗红与橙色互溶后的颜色，颜色再深一点，就是光线无法射入的密闭空间，老家的旧房子、砖窑、用过的调色盘，还有幼儿园漫长的中午，在自己睡觉的卵室里看到的橙光。

邢昊回过神来，如果这就是吸食了疾速K的副作用，那么应该问题不大，毕竟他是设置了时间的，五个小时后药效过了，他就能够从这片虚无中恢复正常。

他索性闭上眼，在脑海里数数。

但他心里开始忍不住烦躁——这哪里是跳过无聊和痛苦，这分别是放大了无数倍的无聊和痛苦。

而且医生说过，疾速K不会影响人的感知力和判断力，事实上，他上午的生产效率比平时还高了，或许是因为自己用了药后可以“心无旁骛”。

不对，这种情况不对。他睁开眼睛，还是一片没有边际的橙红。

完了，肯定出事了，他想。

他又想起药剂师的话：没有精神疾病就不会有任何副作用。

仔细盘了盘自己的家族史，似乎有两个表亲有轻度的精神分裂；抑郁病史的话，好像爷爷在去乡下之前也有。早知道应该把这些跟药剂师说清楚。但这是不是直接原因也尚未知晓。

现在可以明确的是，自己被困住了，虽然身在喧嚣的生产线上，但因为一口疾速K，听觉莫名其妙地消失了，耳边是寂静一片。视觉似乎还能用，但也只剩下橙红的混沌一片。

这让他想起了幼儿园的时候。那时候，无法进入午休的他总是想办法让自己忘记时间，并在无意识间让自己成功地学会了忽视时间的存在，他可以一动不动地躺着，想象时间快速流过，“快进”到午休结束。这似乎正是疾速K的功能。遗憾的是，幼儿园以后午休不再成为强制，他逐渐遗忘了这项“超能力”，似乎这只是当初自己为了安慰自己而做了一个梦，是不是真实存在过都变得可疑起来。

直到今天，当他再次看到这片橙红混沌，他才又想起来，这可能与时间感知有关。

密集的思考让邢昊的掌心布满汗滴，他搓了搓手，试图调整自己的时间感。

6

时间是线形流动，但大脑对时间的感知却不一样，它和经验的丰富度相关：孩子们觉得日子太长，自己总也长不大；而老人们认为日子太短，一眨眼就老了。除此之外，人的时间知觉与情绪、动机、态度有关。生活丰富有趣，使人觉得时间过得很快，而贫乏枯燥使人觉得时间过得很慢；积极的情绪使人觉得时间短，消极的情绪使人觉得时间长；有科学家做过实验，惊恐中的十秒会比正常状态下的一分钟都还要让人感觉漫长。

对于此刻被药剂困在一片混沌中的邢昊来说，每一秒都被拉到无限长。正因如此，外界的声音振动频率被拉低。原本能够听见的人声，变成了人耳音域之外的次声波。可见光的能量也因为被时间稀释，光子的微弱能量再也无法被视网膜捕捉，邢昊眼前成了一片混沌。

这就能解释得通了，感知的时间变慢，而外界的刺激依旧不变。

接下来要面对的问题也很明显了：让自己跳出这片混沌的时间泥潭。

这片橙红色的暗影太像邢昊在童年玩的游戏，那时他一个人，躲在卵型的膜结构内，偶尔能听见隔壁小朋友轻微的呼噜声，那就是拍打沙滩的海浪，橙红色的光芒微微颤动，是鱼群游过遮蔽了深海日光。

橙色的海里有鱼，那是当然的，也有刚刚睁开眼的一窝小猪和每天早上追着他要菜叶的大鹅，爷爷奶奶对着他笑，空气散发着好闻的腥气。如果足够仔细，能看见透明的水母和磷虾，在海水的涌动间隙舒展开身体。比那些更小的是水滴，亿万颗水滴聚集起来成了橙色的大海。

他在漫长的午后幻想着海水里的一切，被轻柔的膜结构包裹，身体就像被海水融化的一粒食盐。

城市是由一张巨大的膜构成，膜组成他睡觉的小卵室、幼儿园的建筑外墙、城市之卵的屏障，那么是不是这张膜也能连接到城市某一处的妈妈？还在读幼儿园的自己想。

现在的邢昊又回到了这片海，面对熟悉的海里的一切，他似乎明白了为什么自己会被疾速K拖入时间停滞的深渊。因为他曾经在四岁的午后，用自己的大脑想象出这个时间之外的王国。他的大脑对时间的感知曾比任何人都更加清晰，线性的时间在他的创造里，成了有颗粒度的海盐、温柔的海水、多变的海鱼，这只发生在一个四岁孩子的孤独卵室内。

或者更早，暗橙红色的海，是母亲的子宫。没人记得自己生命最初的十个月是怎样一番光景，但有人研究过胎儿的大脑，他们同样拥有类似梦的脑电波。整整十个月的时间，母亲的生命之膜把阳光滤成橙红色，浮和沉，黑色和橙红色，含混的外界噪音，就是胎儿世界的全部元素。

那又会是怎样的时间感知？

邢昊回到了那片温暖的胎海，但他已不再是个婴儿，他主动切断了脐带，从乡下走进城市之卵，一天天地成长，从幼儿园走入了小学、中学、大学，然后通过面试进入工厂成为一名打工人，然后在某一天终于忍受不住日复一日的重复劳动选择了疾速K……

时间也开始流动起来，混沌扭曲成漩涡，慢慢变成毛玻璃一样的一层厚膜，隔在他和世界之间。

但他已经能够看清这个世界了。

世界依然变慢了，身边的同事一字排开，做着重复性的劳动。如果不是自己的时间感知出了问题，他也会像他们一样、像上午的自己一样，在变慢的世界里高效运转，直到设定的时间结束，忘记这一切。

他得做点儿什么提醒自己。

7

邢昊无论怎么努力，也无法恢复到正常的时间感知。时间虽然流动起来了，但世界依然是慢的。他只好说服自己，用工作消磨时间。他能想到，自己现在正常速度，在正常时间流速下，会显得更高效了。

但他知道，即便如此，疾速K是绝对不能再用了。必须提醒自己——

想到这里，他突然起来一层鸡皮疙瘩。

他想起了那个曾经从笔盖中掉落的纸团——“别吸”，那不是小李跟自己开的玩笑。上午他就已经发现了这一切，那是曾在困境中的自己试图留下的警示，可惜失败了。

他身边有笔和纸，他的工作要用到这些。但他没有别的可以提醒自己。他不能离开工位，否则监控会立刻发现，那样他很可能会失去这份工作，在这个时代，他不敢冒这样的险。

应该如何让未来的自己不再使用疾速K，避免再度坠入漫长的折磨？

“别吸，它会让你困在时间里！我是邢昊……”

同时，流水线上传来操作提醒，邢昊赶紧放下笔，继续工作。

但他不确定未来的自己会不会相信。由于疾速K的功效——抑制海马体将短期记忆转化为长期记忆，一旦药效过去，无论困在这片混沌中时有多煎熬，从“梦中”苏醒的自己都将一无所知。

【责任编辑 ：衣 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