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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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只有具有活着的状态的事物才具有死亡的本领。

我就有这样的本领，我正走向死亡。我看到死神俊朗的面庞已经出现了，他让仙子坐着一驾马车来接我。

跟我走，飞起来，你是一只蝴蝶。

声音温柔、甜美，让人神往。

我看到弟弟天尽，母亲岳兰，我还看到了陈小婷，他们在一起，微笑着，像一朵朵鲜花。

那就是我一直试图探究的未知世界吗？

那就是生命的另一面吗，另一面就是大地，本来柔软温润，此刻却坚硬如铁的大地。我知道，我砸在上面，一直自豪为打不垮、灭不掉的我会顷刻间成为碎片，像一块瓦，四处飞溅，那时候我会成为无数个我，散布在空气里，悬挂在你的头顶。

此刻，我就像一架降落的飞机，大地越来越近，死亡越来越近，那些微笑和鲜花也就越来越近。我曾经多少次试探着用我所知道的已知世界与未知世界去交融，我想象着两个世界蹭出火花，想象着会电闪雷鸣，甚至还会暴雨交加。

我发现在交融的过程中，是我，以我身体的方式给了未知世界一个惊喜。

是惊喜，但愿不是惊吓，所以请你接纳我。我也会微笑，也会成为一朵美丽的鲜花。

夜已经很深的时候，我还坐在办公室里，被一大堆材料围困着。卞新生是什么时候进来的，我丝毫没有注意。

邝局长，已经十二点了。

哦，我抬头看他，他的表情是温暖的。卞新生做了办公室主任之后，的确很勤奋，我不走，他就一直待在办公室。我的灯亮着，他的灯必定就会亮着。而且，每天上班，我习惯于早早来单位，但是我发现无论我来多早，都早不过他。

有一次我问，小卞，你怎么来这么早？

他说，孩子上学早，我跟他一起起床，一起出门，他去小学，我去对面的湖边跑一圈，就直接来办公室了。

我点点头，你是个热爱生活的人，这样的人永远充满激情，很好。

卞新生下午一上班，就递进来我安排的一个经验交流材料，提纲是我三天前提供的，没想到他上手很快。雍阳一直说他不会写材料，我想给他创造个机会，让他的这个主任能更好地开展工作。卞新生是个聪明人，他很懂我的意思，看得出材料是下了大功夫的。

卞新生下午上班把材料拿进来的时候，我正在接待信访局的同志，我来时间不长，已经收到市上领导转办的各类信访案件二十多件，涉及廉租房安置、工程招标、设计院改制、供暖供热等各个方面，比较集中和突出的是设计院改制和廉租房安置，尤其是设计院改制已经成为一只烫手的山芋。信访局的杨副局长过来，就是受市委领导指示，来落实批示办理情况的。

卞新生进来，把写好的材料初稿交给我。我把材料放在桌子上，对卞新生说，晚上加班看吧，这会还顾不上。

而这份经验交流材料恰恰是关于设计院改制的。

省政府要于近日召开全省企事业单位改革推进会议暨经验交流会议。会议通知已于一月以前发至市政府，通知要求韩阳市政府就市建设规划设计院的改制成功经验做大会交流发言。市政府何市长批示：请建设局阅，并准备好大会经验交流材料。

最近我一边忙日常事务，一边在考虑这个问题。设计院的改制存在很大的不稳定隐患，可以说成功改制的背后暗藏着刀光剑影。我隐约感觉，这个炸药包正在一点点接近临爆点。在这个时候，去全省交流改制经验，无疑意味着加速炸药爆炸。

我想起省建设厅同学高力强，想起那次在省城吃饭他说的那番话，就给他打了电话：

大处长啊，忙啥呢？

哎呀，邝局长，高升了也不请客啊。

转来转去，还是到了你手底下了，这以后还靠你关照呢？俗话说，上面没人，办事不灵。

哪里哪里，你是一把手，权大得很啊。

我想问个事，这次全省的企业改制推进会，怎么把韩阳设计院改制列成先进典型了呢？你知道，这里面矛盾重重，稳都稳不住，怎敢如此张扬？

这个嘛，的确是厅里推荐的，但是不推荐韩阳设计院，建筑口上也再没有可推荐的，再说，这是庞厅长在的时候抓的改革示范点，如今改革结束了，新厅长也想给老厅长画一个圆满的句号不是？

可是，这对庞书记并不利啊。实话说，现在我接受了经验交流材料的草拟任务，这度真不好把握，过于张扬，势必引起社会骚动，平铺直叙，又没有了典型意义，也起不到经验交流的目的，让其他的地州市笑话。你说，这调子咋定好呢？

我在电话里给高力强说话，脑子里还是春节里来我家反映问题的那一大帮人。我想知道，设计院改制后的成功经验到底是什么？高力强最后说，这事你还是多和庞厅长沟通，事是韩阳的事，也是我们厅里的亮点工作，我们其实是一回事。

我拿着会议通知去了市委，高力强说的对，这件事一定要汇报庞书记。自从离开市委大院，每次进去都觉得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人呢，离开一个单位再进去就觉得很艰难，双腿就好像不太听指挥了，有种涩滞的感觉。

我先找到了陶清波，原来那个唯唯诺诺的小陶，这时候已经是庞书记的科级秘书了。陶清波看见我，不像何市长的秘书小孙立马站起来问好，倒水，而是点点头，说，邝局长来了，坐吧。然后就埋头看他的文件了。这个陶清波，不就跟了庞书记吗？有啥了不起，跟领导都是我好几年前干的事了，那时候，我咋就没觉得自己不可一世。想想看，他还是我那会当科长的时候调进来的，对我都是这副公事公办的嘴脸，对于其他人的态度就可想而知了。作为他的老领导，我很想对他这种狐假虎威的毛病进行无情批评，想了想，还是忍住了。我问，庞书记呢，他说，刚开完书记办公会，在屋里呢。我也没再跟陶清波多说话，就径自去敲开了庞书记的门。

天穷啊，很忙吧。

相比较陶清波，庞俊杰很亲切地招呼我。还真应了那句话：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转眼到建设局半年多了，我来庞书记这儿的机会很少，算起来也就三两次，有些小一点的事电话上就汇报了。我知道，市建设局属于政府部门，我头顶上首先是分管副市长、市长，经常性直接上市委这儿来，那是自己给自己树敌呢。尤其对于我这样一个年轻、资历浅、刚提拔起来的部门领导，各方面就要比别人顾忌得多、考虑得多。所以，半年来经常性在韩阳新闻上看见庞书记的影子，却很少坐在一起面对面说话。

庞书记，我不忙，你才忙呢。今天来是给你汇报一下全省企业改革推进会的事，省上给咱市确定了个经验发言，就是设计院改制工作。

哦，这事我知道，听说韩省长要亲自参加呢。这说明省政府对韩阳市的工作十分肯定嘛。

庞书记，有些情况你可能有所不知，设计院在改制过程中上访事件接二连三，矛盾很尖锐，所以我有些担心。

天穷，改革哪会一帆风顺啊，改革必定要伤害一些人的利益，你看历史上历次改革无不充满着流血牺牲，中央这次对于企业改革是下了硬手的，中央的精神我们必须要旗帜鲜明地贯彻。韩阳设计院的情况，你是最熟悉的，曾经一度陷入困境，入不敷出，人心涣散，人才流失，这才顶着各种压力和风险，对传统的分配、人事等一系列制度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可以说，设计院的改制是被逼出来的，由于韩阳的特定条件，在市内，受到铁路、煤炭等中省驻韩设计院的竞争，我们拿不到项目，在外，省城、周边，四面夹击，我们又拿不到市里的民用大项目。你记得吧，三年前，一百来人的院，年产值才二百多万元，每年靠政府的补贴过日子。如果不改制，出路在哪里？

我知道庞俊杰对设计院的改制是极力赞成的，所以会说这样的话我也在意料之中。

当然啦，由于改制过程中政策执行不力、别有用心的人钻空子、我们一些工作做得不到位等等多方面的原因吧，致使职工利益得不到保护，造成党群关系紧张，职工生活困难，从而引发一些社会矛盾，所以，天穷，我们既要坚定改革改制的正确选择，又要妥善处理好社会矛盾，同样，在这次会议上，我们既要把韩阳的改革经验不遗余力地推出去，又要维护好职工情绪，做好稳定和安抚工作，这是我给你讲的两个基本原则。

两个基本原则都让我很头疼。

回到单位，我在准备经验交流材料的提纲之前，电话约见了由韩阳规划设计院改制而来的金太阳建筑设计有限公司总经理左义邦。

左义邦其人，我是早有所闻，他以前是韩阳设计院的助理工程师，也算个技术骨干。因为不甘设计院的清贫，暗地里一直利用院里的关系在外边接私活，后来被院里发现，为了教育本人和警醒别人，给了左义邦一个小小的处分。但是，院里没有料到，因为这个处分，左义邦竟然索性写了份辞职信离开了。我分配到设计院后，他刚刚离开，他人虽然没有见过，但是左义邦这个名字却很熟悉，同事都说，人挪一步活，左义邦给别人打工，发了，都有专车了。听他们说，左义邦好像是去了外省一家设计院。直到四年前，设计院响应国家建设部和省建设厅的号召，顺利进行了第一次股份制改革，引进自然人股份，变设计院为合作制企业，紧接着，根据省建设厅和市建设局的规定，加快推进了民营化改革，左义邦好像从天而降，突然出现在大伙面前，他要收购韩阳国有股权设计院，这在设计院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无论大家在感情上是如何不情愿，心理上是如何别扭，左义邦还是掌管了设计院，彻底实现了民营化。

按照我的要求，左义邦是带着他的经验材料来的。

这是我跟左义邦的第一次见面，之前，我们通过几次电话，都是他打来请我坐一坐的。我都一一拒绝了，因为春节期间以梁工为代表的上访者让我感到了金太阳建筑设计有限公司总经理左义邦的饭好吃却难下咽。他说，新局长来了，怎么说要拜见啊，我说，有空来局里吧。但是却一直没见他来。

今天只闻其名、未见其人的左义邦终于来了，但是，他是我请来的。第一次见面，我就感到他是一个自我感觉良好、底气很足的人，一身西装熨得很熨帖，头发也是精心打理过，皮鞋锃亮，说起话来拿腔捏调，让人感觉很不舒服。

左总名副其实啊。我话里有话。

呵呵，局长日理万机，左某难得一见。今日召唤，左某诚惶诚恐，招之即来。

叫你来呢，是全省要召开建筑系统企业改革推进会，大会上，韩阳市政府要介绍设计院改制的成功经验，我是来向你了解一些基本情况，和你聊一聊改制的感受和体会。

左义邦把一份材料放在了我桌上，说，大致内容，这份材料里很详尽，设计院的改革，主要形式是在股权配置上选择了民营化的道路，国有资产完全退出。在岗人员全部入股，六位院核心层成员，占了总股本的20%，36位骨干层成员，占了总股本的79%。在政府的大力支持下，妥善安置了离、退休和提前退休等人员55人，还有些人买断身份后另谋出路去了，现留院工作的不到80人，大多是年轻力壮的技术骨干。改制后不但减轻了院里的经济负担，而且劳动生产率也大幅提高。去年公司产值已经突破六百万。

左义邦说起他的感受和体会，就有点像背书了，看得出，这样的发言他已经进行了无数次，设计院改制过程中呢，我有三点最深切的感受：第一，改制一定要紧紧依靠政府的支持，而且改制后还要争取得到政府在各方面一如既往的支持；第二，对改制的认识，一定要做到上下思想统一，尤其是院领导一定不能太多考虑个人的得失；第三，要妥善处理好院里不同群体尤其是弱势群体的利益问题，这样才能使政府放心，同时也能使改制平稳推进。

那么，脱胎而来的公司在经营上有哪些变化呢？

这两年，公司面对严酷的市场竞争，苦心经营，在经营和管理中形成了一套经验：第一，在充分下放经营权的同时，紧紧地抓住技术质量、财务管理和设计品牌这三大行业发展的关键，统领和推动全公司经济整体协调发展。第二，通过专业细分，拓展业务面。抽出院内建筑经济的技术人直接面对市场承接业务，开辟了新的赢利空间。第三，采用品牌联营的方式，开拓外地市场。我们跳出画地为牢的框框，建立以当地队伍为主的外地分公司，用以拓展外地市场。

我就是根据左义邦提供的基础资料和从与他交谈中掌握的情况大致给卞新生列了一个提纲。

卞新生也是严格按照我的提纲写的，可以说，层次清楚，内容翔实，结构也可以，但是看完后我总觉得高度没上去，依然停留在小小的金太阳建筑设计有限公司层次上，或者说比那稍前进了一点，停留在了建设局的层面上。

小卞啊，不错，材料质量还是很高的，我在市委办一直给部门的材料把关，部门材料中有这个水准的不多。但是作为市政府的一个经验交流材料，这个呢，就显得有点平，有点低，明白我的意思吗，就是说要站得高，看得远，讲得深。

卞新生挠着头，面有难色。

这样吧，这几个地方你再改一改，突出几个意思，一是进一步强调改制的紧迫性，要让人看出改制是救命药，不改就死，改了就活，这里要强调体制的束缚因素。二是强化改制过程中职工的拥护与贡献，突出职工“在改革中谋发展”的强烈愿望。三是在经验里要把省市两级的重视放在首位，特别强调省建设厅在抓示范点方面的主要做法和措施。最后也要适当写上改制并非一帆风顺，但是令人欣慰的是，一系列改制的难题正在化解，一些久拖不决的问题，已有了松动的迹象。

卞新生点点头拿去修改了，我看到电脑上显示时间已经快一点了。我很想磨炼他，让他成为一个各方面都称职的办公室主任。我在网上浏览新闻，突然电话响了，这么晚了，还有人打电话来，我一看，竟然是陈小婷。

邝局长，我父亲快不行了，他想见你。

我心里一惊，不假思索地说，在家吗，我马上来，她说在市第一医院。挂掉电话，我去了卞新生办公室，他一看我，很紧张，说还没改好。我说不急，慢慢改，你给我联系一下唐师傅，我要去趟市第一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