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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日的金山大酒店金碧辉煌,流光溢彩,的确就像是一座金山。金山大酒店和金山购物中心一样都是韩阳金山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的产业。
金山的老总金大中,在韩阳是个响当当的人物。和其他的地产商不同,别人吃地皮饭,他吃楼盘,各取所需,互不相犯。他拿来的地皮虽然是天价,但最终都要转嫁到房价上去,别人掌控地皮的价格,金大中却操纵着整个韩阳楼市的价格。他说涨,谁也不敢跌。
但是我从来没有见过金大中的庐山真面目。人人几乎每天都可以听到他的名字,但是真正见过他的人几乎没有。据说,金大中深居简出,不参加一切公务活动,不在电视网络上露脸,不在任何酒店用餐,也不出入各种娱乐场所,只用一只鼠标决胜千里,指挥着千军万马,掌控着整个集团的发展。人们都称金大中为“隐形手”,意思是这只手无处不在,但是却无形无踪。
我们进了十分宽敞的豪华包间,父亲被我们恭请到主席位置上。我和戴欣嫚、邝天昊、孟雪以及两个孩子邝欢和邝克刚两家六口,分别在两侧排开,排到最后,父亲邝野的对面,就是邝欢和她的弟弟邝克刚坐在了一起。
窗外挂满的红灯笼映红了天地,鞭炮声此起彼落。包间墙壁上的电视《新闻联播》刚刚开始,中央领导正分头奔赴各地和人民群众欢度春节。菜早就点好。凉菜全部上全后,邝天昊说,哥,你今年高升,是我们家的大喜事,你给咱来个开场白吧。
我把头转向父亲,说,爸,你给咱说两句吧,过去我们弟兄听了你那么多堂课,近几年可是很少能听到了。
父亲这个站了一辈子讲台的人,是很珍视他的这份经历的。他端起了酒杯,起身。站起的时候,他一手扶了膝盖,一手卡着后腰,稍微趔趄了一下,再站稳,手有些微微发抖。
天穷、天昊,小戴、小孟,白驹过隙,日月穿梭,尔父已逾古稀,欣看三世同堂,新桃旧符,吐故纳新,幸甚至哉。看新年新气象,新岁新台阶,盼兄弟和睦,夫妻恩爱,子孙茁壮,逝者逝矣,心愿得遂,男儿当自强,得以修身齐家平天下,会当痛饮此杯!
好一个修身齐家平天下!父亲承传母亲遗托,一心要让我学优则仕,飞黄腾达,让天昊聚集财富,富甲一方。母亲沉睡地下十八年,指挥棒依旧在舞动不已,我们也的确沿着她的指挥棒一步步走向事业的顶点。我们端起酒杯,不约而同想起母亲。小时候在邝湾,爷爷奶奶在炕上拥着被子,爸爸妈妈在炕头围着炉子,我和弟弟环绕在周围,穿着花棉袄,静听着岁月的脚步响过除夕,天伦之乐如水一样地弥漫着我们,那种感觉很美好很温馨。大年三十,父亲曾经告诉我们,坐看灯烬落,起看北斗斜,这就叫守岁。过年其实就是上一个轮回的结束,下一个轮回的开始。古人让我们通过过年,了解生命的真相,那就是生命是一个轮回。
父亲有模有样的开场白之后,我们夹菜的夹菜,斟酒的斟酒,温馨和睦,暖意融融。之后,我们这一辈开始轮流给父亲敬酒,自然是我们喝干,父亲随量。酒刚敬完,一个穿着唐装的服务生敲开门,端进来一大个大瓷盆,里面清炖着一只肥硕的甲鱼,后面跟着一个西装男,胸前戴了一朵绢花。
服务生把清炖甲鱼放在了父亲跟前,那个西装男递过来一个名片,彬彬有礼地说,邝老先生,打扰了,我是本店的经理,欢迎您一家来本店用餐,这道菜送您品尝,祝愿您健康长寿,恭祝各位新年大吉,步步高升,财源滚滚,合家幸福,万事如意。
我接过名片一看,是金山酒店总经理海东平。海经理,谢谢你,也祝你生意兴隆,新年大吉,坐下来一起吃吧。
不客气,不客气,顺便告诉一声,这顿饭我们金总吩咐,他来买单,春节来临之际,他恭祝各位万事如意,几位还有什么需要请随时吩咐。
海东平已经躬身出去了,我才反应过来他刚说的话,金总吩咐?他来买单?金大中?
邝天昊看到我在盯着他看,马上解释,这事我一点都不知道啊,这里我很少来,没几个认识的,包括刚才那个海经理,我也是第一次见。
你不觉得奇怪吗?金大中怎么知道我们来,他又怎么知道我们是谁?看来我们今天真是见识了所谓的隐形手。
父亲见状,催促我们说,快出去看看啊,马上去把账结了,不要随便沾人家的。我就要起身,天昊说,你别管,我去看。我觉得父亲说得对,有点不太放心他,就随后跟了出去。
在收银台,我看到天昊正在那交钱,收银台小姐死活不收,一再说,老板吩咐过,账记他名下。我看到天昊把一沓子人民币放台上,又被收银小姐塞过来。
先生,你就不要为难我们了,多收了钱我们就丢饭碗了。特别是收了您的钱。
你说的老板是海经理吗?我问。
是,是我们海经理吩咐的。收银小姐面有难色。
麻烦你能不能让你们海经理来一趟,我有话想问他。
一个收银小姐就迈着碎步去找海经理了。
一会儿,海东平就来了,哎呀,邝先生,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海经理你好,很感谢你周到的服务,我只是不明白,我与金总素昧平生,怎敢接受金总这份大礼呢?
邝先生,你们之间的事,这我还真不知道,金总只是吩咐您的单他来买,可没说为什么,当然,他也不会告诉我为什么。我也没资格知道。
那么,他是怎么告诉你的,给你打电话了?
看您说的,我哪能接到金总的电话?
那是他来过了,亲自吩咐你的?
您就别逗了,邝先生,我就没见过金总,我们下面的人都没见过,你们进去不久,集团的副董事长、副总经理詹得顺打来电话,说邝先生是金总的朋友,让多多关照,并把账记在他的名下。
我的脊背上不由得掠过丝丝凉气,我感觉像是有一双眼睛一直在尾随着我们。这个金大中,真是个厉害的角色啊。看来海东平并不知情,也看得出他根本不知道我们的身份,我不能再在这里纠缠了,这样嚷,难免人多嘴杂,反倒造成负面影响。我跟天昊往包间走,到门口我对天昊说,别告诉爸。
邝天昊会意,点了点头。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我们兄弟俩很亲。
大年初二。我的家被一大帮人挤满了。
沙发上坐不下,就坐沙发扶手、餐桌带的凳子,连茶几上都坐了人,我们一家不得不站在地上。
他们不是别人,全是我的老同事,原市建筑规划设计院的老职工。
为首的是我和戴欣嫚婚姻的介绍人,一个办公室面对面坐了好几年的梁工。我刚从学校毕业那会儿,人生,业务也不熟,梁工没少帮我,生活、入党、婚姻等等啥事都替我操心。我清楚记得,那时候办公室冬天取暖生的是铁皮炉子,大家上班第一件事是生火,然后在火炉上烤馒头,熬茶喝。梁工是个很会生活的人,能蒸各式各样的包子,所以每天早上都要带好多包子来放火炉子上烤,香味很快就弥漫满屋子。我那时候是一个单身汉,跟大家蹭吃蹭喝是家常便饭,所以没少吃梁工烤的香喷喷的包子。在设计院的那段时光虽然清清淡淡,少有波澜,但却是回味无穷。所以,当我接到他的电话,自然很高兴,十分热情地请他们上楼。
没想到门一开,满楼道都是人,让进来,一下子就挤满了我的客厅。一进门,还没坐稳,他们就一个个情绪激昂、义愤填膺,你一言我一语地开始反映问题:
邝局长,你知道,设计工作是一个技术型、专业化的工作,是一个创造型的劳动,在这项工作中人才是第一要素。设计院响应上级的号召,进行了股份制改革,引进自然人股份,变成了控股的合作制企业,紧接着,实行民营化改革,政府竟然让被一个设计院处分的混混左义邦收购设计院,设计院转眼成了他左义邦私人的。报纸、电视到处都在宣传,说设计院顺利实现了民营化改革改制,可是这“顺利”的背后,包含着我们这些人的多少血泪和牺牲啊。
邝局长,一笔名为买断工龄的经济补偿金,仅够当时生活的低廉工资,我们奉献了自己最美好的岁月,就值这几千元最多也就是一两万元?这一笔“安置费”,其实就仅仅够我们上交一两年至多两三年的社保金。
邝局长,设计院优良资产被廉价卖掉,得到国企资产的新业主左义邦,正在筹划高价卖掉那块黄金宝地的土地使用权,准备在远郊低价购置土地使用权建设工作基地。
邝局长,我们这些原设计院失业职工,土不啦叽地生活在冷冷清清的原小区里,为孩子上学、看病买药等基本的生活花费愁得睡不着觉。
邝局长,我们的劳动权利被残酷无情地剥夺了,所谓妥善安置职工,是一个弥天大谎。改制之后,有百分之八十的人都买断工龄,其余的内退,内退职工领取每月四百元的内退工资。买断工龄的职工,拿着那点可怜的补偿金,就沦落成了街头擦皮鞋、捡夜总会啤酒瓶子、骑个三轮车贩菜中间的一员。说来你都难以相信,你们是过年呢,我们几个家里过年一天就是吃一顿好一点的饭,所谓好一点,就是煮一顿米饭,炒一锅在蔬菜批发市场拾来的菜帮子。另一顿饭就是全家三口一人吃一个价格为五毛钱的馒头。一夜之间,我们就一下子回到了旧社会。
邝局长,我有幸在改制后的企业上班。他们对待我们哪像咱们那时候,您是知道的,那时候大家常说:设计院把我当人看,我把自己当牛使;设计院把我当牛使,我把自己当人看。而现在设计院成了民营企业后,工资一下子降到了最低不说,劳动时间也大幅度地延长,劳动强度无休止地提高,职工们就像狗一样被任意使唤,想骂就骂,一旦有人申辩论理,就得卷铺盖走人,毫无通融余地。
邝局长,你来了,要给我们做主,张万山这个老滑头,占着茅坑不拉屎,见了我们就锁门,啥问题都不解决。邝局长,咱们是老同事,看在一起共过事的份上,救救我们吧,我们连跳楼的心都有了。
邝局长……
邝局长……
邝局长……
我的头顶盘旋上来数亿只蚊子,嗡嗡叫着,像一团团黑云,压下来,遮蔽住了我头顶的整个天空。
一时间,我的头像是炸开了锅,我甚至都能闻到脑浆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