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少年历凶险

一、老沙皇娶少妻

与自己生活了21年的玛丽皇后去世了,老沙皇米哈伊洛维奇闷坐愁城。他面对着空荡荡的御床黯然伤神。在过了两年的鳏居生活后,他终于痛下决心:为了俄罗斯的强大,他应该再次结婚。

成群结队的美女被送到克里姆林宫接受“遴选”。在一个特设的廊院里,几个老妇人替她们脱去衣服,触摸她们的身体,连身体上最隐秘的部分都不放过。

在一间严密的寝室里,美女们默默地祈祷,渴望能够成为沙皇的恩宠。突然,沙皇在一位风韵十足的少女面前停住了,递给她一块镶有金丝和珍珠的手帕,纳塔利娅羞涩地垂下了自己的眼帘。她成为未来的皇后。

1669年3月14日,对沙皇阿列克谢·米哈伊诺维奇来说是个非常悲痛的日子,就在这天,与他共同生活了21年之久的妻子玛丽去世了。

人们传说,出身于米诺斯拉夫斯基家族的玛丽长得有点像巫婆,她给丈夫生下了5个儿子和6个女儿,其中3个儿子接连死去了,剩下两个皇子:费多尔和伊凡。

费多尔长得不算傻,不过,他给人的感觉却是那样地单薄瘦弱,似乎黄袍都会压垮他嫩弱的肩胛。伊凡,则是一个身心衰颓,时而癫痫,终日苦恼不已的少年,他的父亲想到要把俄罗斯的宝座传给这样一个人,怎能不从内心战栗呢?

在几个女儿中,唯一值得一提的是索菲娅,她聪明、狡诈、精力充沛、体态肥胖。但沙皇厌恶把一个裙钗女看作依次递传的继承人。他需要有身强力壮、头脑清醒的儿子。

妻子死后,沙皇阿列克谢·米哈伊诺维奇在他那空荡荡的御床上黯然神伤。

他毕竟不算太老——才40岁!他还有生育的能力。他为人十分虔诚,优柔寡断,迟钝怠情,谨小慎微,温和宽厚,因而他长时间的犹豫,该不该承认自己的欲望。

突然地,过了二年鳏居和祈祷生活后,他终于下了决心。为了俄罗斯的强大,应该再次结婚。

当他刚一说明自己的意图,宫庭里立刻掀起了一阵狂热的骚动。

按照百年来的传统,沙皇得在最美丽最贤慧的姑娘群中为自己挑选一位未婚妻。

候选姑娘们不论是出身于小贵族还是大贵族,一律由家长们领着,成群结队地涌到克里姆林宫。

不管是高挑儿还是矮个儿,披着金发的还是长着褐发的,脸蛋长得漂亮的还是不太讨人喜欢的,年轻的还是年幼的,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还是穿着平常的,她们的共同特点是:都保持着处女的贞节,都有健康的体质,都端庄文静,并都迫切希望被选中。

一到皇宫,她们便被禁闭在房子内,几个老妇人替她们脱去衣服,仔细地检查和盘问,触摸她们的身体,哪怕是身体上最隐秘的部分也躲不过这些检查。凡是检查不合格的小姐们立即被打发回去。剩下的姑娘说说笑笑,三五成群地被带到一间寝室,在那儿,她们万分激动地等候着皇宫的主人前来对她们的命运做出决定。她们低声耳语,默默地祈祷,身上微微地发颤。

门开了,走进来大胡子沙皇、大权在握的鳏夫:阿列克谢·米哈伊洛维奇。

每个姑娘都渴望着能给他以女性的安慰。他由一位医生陪着,在床与床之间通过,用心不在焉的目光从候选的女子们的身上一扫而过。

突然,他在一位叫纳塔利娅·纳雷什金的小姐面前停住了脚步,递给她一条边上镶有金丝和珍珠的手帕。纳塔利娅垂下了眼睑,她成了未来的皇后。

事实上,沙皇早就认识了这位年轻的姑娘。她是他的宠臣、掌管使节政厅的阿尔塔蒙·马特维耶夫的养女。阿尔塔蒙·马特维耶夫是一位具有一定文化教养的人。他家中设有书房和一间化学实验室,还特别因为他与众不同地有一位苏格兰夫人而出了名。

她高高的身材、暗淡的肤色,闪烁在长长的睫毛下的黑眸子;举止谦恭适度,显得虔诚、正直、温柔、顺从。她比沙皇小20岁,但年龄上的差距并未使高贵的来客感到不安。恰恰相反,他正指望她用青春的活力来重新激发他的生机。最近一段时期,他感到疲惫和身体不适,这位年轻姑娘也许能治好这些症状。

屈从于传统习俗,把出身于名门望族的姑娘们征集到克里姆林宫来“相亲”,其实,在他的心目中,他早已认定了将与他同床共枕的姑娘的名字。

二、“谁是我的生身之父!”

小皇子彼得长着卷曲的暗栗色头发,一双大的黑眼睛,粉红色的面颊,是一个健壮、美貌和活泼的孩子。大臣们深感惊奇:年老体弱的老沙皇怎会在暮年生出如此健壮的儿子呢?

无论从体质上还是从精神方面,彼得都不很象老沙皇。小彼得为自己的生身之谜倍受折磨,在一次宴会上,他痛苦地问别人:“告诉我!我究竟是谁的儿子呢?”

1672年5月30日这天,克里姆林宫内圣母升天大教堂的洪钟敲破了首都黎明时分的寂静。莫斯科各教堂和修道院的几百口大钟应声而作,彼呼此应,交相轰鸣。欢快的钟声和隆重的祈祷,竟日不绝。人们用这个传统的方式祝贺皇室添丁进口。这节日被称做普天同庆的国君大喜日。

心满意足的沙皇感谢上帝的恩赐。他赦免了几个罪犯,解除了国家债务人的债务,叫侍从们把伏特加酒整桶整桶地分给大家。还举办了有400人参加、备有120种菜肴的盛大宴会。

宴会结束时安排的餐后点更是丰盛:一只裹着冰糖的大雄鹰,用糖汁浸渍的一只金丝雀和一只鹦鹉,最后是一座用各色糖果甜食制成的克里姆林宫,有围墙,有城楼,有大炮,甚至还有步行的和骑马的将士。

小皇子取名彼得·阿列克谢耶维奇。岁月如梭,一晃,小彼得已3岁了。

小彼得内室里摆满了玩具:木马、皮鼓、小炮、特制乐器、弓箭、铃铛。彼得常常跟随父母,由众侍仆前呼后拥着,到修遭院去做祷告,或者到莫斯科近郊的行宫去。老沙皇在那里享受鹰猎的游乐。到了3岁,彼得有了一辆小型的描金马车,每当举行盛大的出游时,人们就把他安顿在这辆马车里。

几匹小马拉着马车,后面簇拥有一群步行和骑马的侏儒。王子们都有若干年龄相似的孩子陪他们玩耍,那些侏儒也得参加他们的游戏。侏儒们用自己的滑稽举动和扭捏作态博取王子们的欢心。

他长着卷曲的暗栗色头发,一双大大的黑眼睛,丰满的粉红色面颊。他身子结实,行动和思维敏捷,对一切事物都感到新鲜,见什么都想弄个明白。他的健壮的体格与活泼的性格,使周围的人赞叹不已。

他的其他孩子在襁褓时代,就显露出丑陋和衰颓的迹象,而这次生下的则是一个标准的、健壮、美貌和活泼的孩子。这些优点使宫中爱说闲话的人们私下对彼得的血缘议论纷纷。

一些人隐晦地暗示,上了年纪并因疾病折磨而身体虚弱的沙皇,在暮年是不可能养出如此健壮的儿子的。人们甚至点出了彼得的真正生父:要么是大主教尼科纳;要么是十分接近陛下和纳塔利娅的蒂科纳·斯杰什涅夫。

一次晚宴上,小彼得痛苦地问别人:“请你告诉我,谁是我的生身父亲呢?”

三、“让彼得做沙皇!”

沙皇费多尔还没咽气,两大皇室势力已为继承权展开了大战。彼得的拥戴者击败了伊凡的支持者,10岁的小彼得成了新沙皇。

克里姆林宫是一座墙上筑有堞垛的城堡,位于首都中心。它过去是莫斯科王公们为了抵御敌军和老百姓的暴乱而修建的。在这儿,住着沙皇和大主教,跳动着整个民族的心脏。

每当历史上的重大时刻,人群便涌向这圣地,尽情地表达他们的欢乐、忧虑和愤怒。

在战争年代,克里姆林宫是一座要塞;在和平时期,它对所有来访者开放。

天刚放亮,各色各样的参观者便大批跨入宫门,然后在高悬于他们头顶之上的圣像下脱帽致意。

人群中有带着诉状的农民,有残废的乞丐,有专门来探望大主教的僧侣,有奔忙于各行政衙门之间的文书,有趾高气扬的射击军,有卖糕点的商贩,有扒手、攒头瞧热闹的闲汉,还有在大风中等着替人撰写请愿书或情书的代书人。

宫内十分幽暗寂静。拱形低矮房间的四壁被烟熏得发黑,但均装饰着壁画、动物皮和绸缎;柱子上,绘制了奇形怪状的阿拉伯图案,金黄朱红两种颜色交相映衬;走廊上,每隔很长一段距离,闪烁着一盏油灯。

在这令人窒息的气氛中,在一条宽阔的大炕上,躺着奄奄一息的沙皇费多尔·阿列克谢耶维奇。这一年,他刚刚20岁。他那瘦弱的身体越来越干枯了。

没想到,死神这么早就降临了。

他的心差不多已经不跳了,人们把他放在圣像下,他两腿浮肿,如同两段木头,肚子也鼓起来了。人们召来了一位外国医生,医生把他腿上的积水抽掉,沙皇安静下来。他眼窝发黑,鼻子发酸,有一会儿他嘟嘟囔囔地嗫嚅着,可是谁也听不懂他说的是什么。

宫殿的另一头,拱顶底下的阴影里,一大群皇亲国戚正在悄悄地议论着继承人问题。

谁来继承他呢?弟弟伊凡吗?他快16岁了,但神智混乱,为了辨认周围的事物,还得用一个手指艰难地拨开自己的眼睑。

异母弟弟彼得呢?他活泼、热情、聪明,然而还不满10岁。该遵循长子有继承权的法规呢?还是根据身体和智力来处理这件大事呢?费多尔犹豫不决。不过,他强烈地倾向于选择彼得。

整个莫斯科都注视着克里姆林宫,人们正在一片神秘莫测的气氛中酝酿着国家的前途。

费多尔三世的亲信们正忧心忡忡地等候着从病人房中传出的各种信息。以相同的利害关系为基础而组合的各种集团出现了。人们悄声低语地策划着阴谋。在帷幕后面,大家都胆战心惊地期待着,因为无论是伊凡即位还是彼得登基,对各自的拥护者来说,都意味着兴盛或衰败。

伊凡是玛丽·米洛斯拉夫斯基的儿子,他的后面,是整个米洛斯拉夫斯基集团;彼得则是纳塔利娅·纳雷什金的儿子,他的后面,是整个纳雷什金家族。

作为米洛斯拉夫斯基集团的首领,肥胖的索菲娅公主正在坐立不安。她借口费多尔生病,寸步不离开他的床边。她把沙皇的年轻妻子从他身旁撵走,并以照顾病人为名,在费多尔的耳中灌输了完全出自她私利的考虑。

索菲娅指出,既然费多尔是米洛斯拉夫斯基家族的人,他就该指定另一个米洛斯拉夫斯基家的人,即他的弟弟伊凡来继承他。费多尔不应该背叛自己的家族!必要时,为了帮助伊凡——发育迟缓的不幸者——索菲娅将以自己的权威去保护他,难道自己临朝摄政就一定比纳塔利娅差?

沙皇寝宫旁边的一间房里,几个人在小声议论着。他们是费多尔的姊妹们,叔伯们,姑婶们,还有亲信的领主们。伊万·马克西莫维奇·亚济科夫,一个矮小、肥胖、和蔼而圆滑的人,对宫廷里的一套处世态度十分通晓,而且极有造诣;御前侍臣阿列克谢·季莫费耶维奇·利哈切夫,一个持斋苦行、殷勤温厚的老头儿,也是个好学之士;瓦西里戈利琴公爵,一个公认的美男子。

公爵那双暗蓝色的眼睛激动地闪烁着。这是一个具有决定性的时刻,——新皇的人选不能不诏告出去了。

谁呢?彼得还是伊凡?两个都还是幼稚无知的小孩子;两个都有有权有势的亲戚。彼得呢,头脑灵敏,身体结实;伊凡呢,呆木低能,体弱多病,随你怎么摆布他都行。

怎么办好呢?该挑哪一个呢?

隔壁那间金銮殿里,领主们嗡嗡地闹成一片。殿里人头攒动,大家在争吵谩骂,追叙宿仇,心里都感觉到就在那一天,他们中间有人会飞黄腾达,有人会流放充军。

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走到亚济科夫身边,用波兰话轻轻他说道:“伊万·马克西莫维奇,你好不好去问一下总主教,他赞成哪一位?”

亚济科夫抬起眼睛,爽朗而甜蜜地微微一笑;他热得冒汗,身上发出一股玫瑰油的香味:

“大主教和我们,都在等着听你的意见呢,爵爷。不过,拿我们来说,我想主意倒是已经打定了。”

利哈切夫走到他们这边来,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地把一只白皙的手按在胡子上:

“在这个严重的时候,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我们不应当有分歧。我们的考虑是这样:要让伊凡做皇帝是有困难的,而且是不稳当的,他体弱多病。”

瓦西里嘴角浮起一抹微笑。他明白,就在这一时刻争辩是有危险的。

“那就这样吧,”他说,“让彼得做皇帝。”

他扬起暗蓝色的眼睛,眼睛忽然一亮,涌上一重温柔的神色。他正望着刚刚走进来的索菲娅,沙皇的六个姊妹中最年长的一个。

她急速地冲进了殿里,胸前没有扣好的绚烂的衣裳,下摆都抖开了,冠子上的红绦带忽忽地飘舞者。从她脸上涂着的脂粉底下,透出来一个个斑点。她骨骼很宽,身量粗矮,体魄健壮,脑袋很大。她那突出的前额,发绿的眼睛,紧闭的嘴,看去不象一个女人,倒象是一个男子。

她的鼻孔抽动着,朝临终的皇帝躺着的御床转过身去,举起双手,随后把它们握紧了,颓然地倒在地毯上,额头抵着床边。主教抬起头,他那晦暗的眼光落在索菲娅的后颈脖上,落在她那垂下来的发辫上。

殿里的人个个都凝神戒备起来。皇帝的其余五个姊妹开始画着十字。

主教站起身,久久地瞪着皇帝。随后他把宽大的黑衣袖往后一甩,临空给他画了一个很大的十字,念起送终的祷文来了。

索菲娅抓住后脑勺,刺耳地、粗厉地一声尖叫,随即用低沉的嗓音呼号着。她的妹妹们也都尖叫起来……

主教、亚济科夫、利哈切夫和瓦西里急冲冲走进了金銮殿。领主们一哄而上,把他们包围起来,拂着袖子,翘起胡子,惶惶不安地问:“怎么样了,主教?”

“费多尔·阿列克谢耶维奇皇帝陛下已经平安地归天了。列位领主,举哀吧!”

他们挤着进门,冲到遗体前,下跪,在地毯上磕着头,随后站起来,吻了死者蜡黄的两手。

空气那么窒闷,长明灯的火苗跳了几跳,熄灭了。

索菲娅被带走了,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也不见了。还有两位戈利琴公爵,彼得·阿列克谢耶维奇和鲍里斯·阿列克谢耶维奇兄弟,朝亚济科夫走过去,跟他们走在一起还有皮肤深色、眼眉浓密、相貌可怕的雅科夫·多尔戈鲁基公爵,以及公爵的弟兄们,卢卡、鲍里斯和格里戈里。雅科夫说:

“我们带着刀子,衣服里面还穿着铠甲。……我们要不要就宣布彼得?”

“到外面门廊上去,到老百姓面前去。总主教就会出来,我们到那时候宣布。如果他们喊出伊凡·阿列克谢耶维奇的名字,你们就用刀子去捅那批浑蛋。”

一个小时过后,总主教走到殿外正廊上,成千的民众集合在门廊前面:射击军、领主子弟、官吏、商人和商业区居民。

主教为民众祝了福,便问:“两位王子中间,哪一位该登皇位?”人群中发出这样的喊声:

“我们要彼得·阿列克谢耶维奇!”

随后传出来一个嘶哑的嗓音:

“我们要伊凡做皇帝!”

人们朝那个嗓音扑过去,于是那个嗓音就不再作声了。人群中发出越来越大的喊声:“要彼得!要彼得!”

克里姆林宫敲响了丧钟,接着全城的丧钟也跟着敲起来。

大主教若阿辛局促不安地从停放尸体的房间走出来,随即在皇宫的一间大厅里召集了全俄缙绅成员大会。他要求前来聚会的特权贵族,高级神职人员和军官们,立即答复他提出的这样的问题:既然已故沙皇没选定他的继承人,那么伊凡和彼得二者当中,究竟该由哪一个登基为王?

按绝大多数人的意见,会议欢呼彼得为沙皇。若阿辛身后跟着穿着华丽的全俄缙绅会议的成员,他宣布了会议结果,并问群众这样的选择是否合他们的心意。大家报他以一阵狂喜的呼喊声:“让彼得·阿列克谢维奇当我们的沙皇!”

人群散开了,各自去传播好消息,畅饮伏特加酒。

若阿辛回到宫中,向10岁的小彼得祝福,命人小心翼翼地把惊异的孩子扶到与他个头相比显得太大的御座上。

所有在场的人都列队从年幼的君王面前走过,向他宣誓并吻他的手。索菲娅强压着怒火,不得不和别人一样,向努力挺直脑袋的小彼得鞠躬。

彼得毫不慌张,眼睛注视着缓慢走过的一个又一个面孔。他对大多数人都很熟悉。可是今天,他对于他们的神情显得异乎寻常地庄严。他们都穿上了最漂亮服装——金黄色或银白色织锦缎的紧身皮里长袍,胸前飘扬着下垂的宽厚胡须;波斯式的腰带勒在肚脐下,从而更加突出了男性颇引以自豪的大肚皮的线条;脚上是靴尖往上翻翘的红色皮革长统靴。

场上除了打扮艳丽的皇后与公主们外,没有其他的女人。她们低着头,并根据礼仪的要求,眼中含着泪。

纳塔利娅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幸福。她现在已荣升为女摄政。在交织着荣誉和仇恨、恐惧和希望的一片混乱中,她显得格外温和、软弱和单纯。她无所行为,完全处于被动状态,只会用祷告盼望儿子周围的种种纷争能最终得到平息。

在她的后面,则是由一批贪婪成性和耍弄权术的人组成的纳雷什金家族,胜利使他们得意忘形了,现在该由他们来分享高官和厚禄!

四、射击军大叛乱

在索菲娅的秘密策划下,射击军突然围攻了克里姆林宫。廷阶下是怒不可遏的人群,廷阶上是惊恐万状的小彼得,沙皇母子紧紧地抱在一起,混身颤抖。

为拯救整个家族,彼得的舅舅纳雷什金决然赴死。他在静穆的教堂中悲愤地向上帝进行了最后一次忏悔,然后对泪流满面的皇妹说:“我唯一的心愿,是让我成为最后一个洒下鲜血的人!”

这场血腥的大屠杀,使年幼的彼得沙皇受到极大刺激:他既对暴力反感,又为其所吸引,以至后来不知不觉地对暴力产生了好感。

射击军是过去伊凡大帝创建的一支军队,又称弓箭队、火枪队,共分编成20个团,每团1000人。大部分驻扎在莫斯科。

射击军因曾在几次胜利的战役中立过战功而出名。长期以来,他们享受着一种特殊的优厚待遇,他们的士兵都有人身自由,住房、装备和薪饷全部由国库供给。他们是子继父业的世袭兵,军饷比正规军和哥萨克兵的军饷要高出很多,因而他们一直小心翼翼地捍卫着自己的特权。

作为换取这些特权的条件是,他们必须到街上担任警察,还需担任国君的御林军和消防队。这支狂妄而贪财的近卫军,还特别为自己的军服而感到骄傲:色彩鲜艳的皮里长袍,红腰带,有貂皮的线绒软帽,柔软的黄皮长统靴。至于武器,他们每人一支火枪,一把军刀,一杆戟。

射击军内部的闲散怠情造成了纪律的崩溃。他们很快变成一群雇佣兵,自认为,面对着一个衰败的国家,他们完全可以为所欲为。他们身为社会秩序的维护者,却又毫无顾忌与制造社会混乱的肇事分子同流合污。他们无忧无虑,然而却牢骚满腹。

彼得一世登基后,这些吵吵嚷嚷的射击军说,如果沙皇不惩办他们的上校指挥官——据他们说,这些指挥官偷了他们的钱——他们就起来造反。惊惶失措的摄政纳塔利娅为了平息射击军的骚动,采纳了杜马提出的主张,在未进行丝毫调查的情况下,决定给射击军的头头们定罪。

被告的军官们在全体士兵面前受到了鞭刑,荆条不停地抽打他们那肥厚的双腿,直到他们交出原告们索取的钱财为止。

索菲娅和她的同谋者怀着恶意注视着事态的发展。他们集聚在伊凡·米洛斯拉夫斯基家里,经过讨论,确定了为夺取王位应该除掉纳雷什金家族成员和该家庭朋友的名单;还召见了被收买的密探,煽动对纳雷什金家族不满的士兵,明白无误地对士兵们说:

费多尔三世是纳雷什金家族毒死的,现在这个家庭正在虐待伊凡皇子,还威胁要把他杀死;伊凡皇太子并未放弃王位;彼得一世不是阿列克谢·米哈伊洛维奇的儿子,而是斯杰什涅或大主教尼科纳的儿子。索菲娅的其他心腹又出钱收买了一些只要能拿到钱,便可任人驱使的分子。

血洗的时机成熟了。射击军、居民和成熟和孩子都眺望着那占克里姆林广场四分之一的皇宫。

平常没有一个人胆敢拿着武器走近这儿,连领主们也得在宫门外下马,徒步穿过泥泞的庭院,帽子抓在手里,诚惶诚恐地斜眼觑看豪华的窗子。人们站在那儿东张西望。

“伊凡大帝”钟的噪音凄凉地直锤着他们的胸口。大家都慌张起来了。这时有几个大胆的人冲到了人群前面。

“弟兄们,你们干吗张大嘴呆在这儿?他们已经把伊凡王子勒死了,他们正在要彼得皇帝的命呢。赶快,把梯子架起来,冲到台阶上去!”

一阵深沉的隆隆声从成千上万的人群中传过去。军鼓震耳地擂响了。

“决走,快走!”许多疯狂的嗓音在呐喊。20个射击军士兵猛一下子冲出来,爬过栅栏,拔出弯刀,扑到了宫殿的正廊上。他们捶着铜制的宫门,还用肩膀去撞。“赶快,赶快,赶快!”人群中发出一阵怒吼。

不知从哪儿弄来的几把梯子,在他们头顶上传递着,架到了多棱宫的窗口和台阶侧厢的栏杆上。大家就往那些梯子上涌去。

他们咬牙切齿地吼道:“把马特维耶夫交出来,把纳雷什金一家人交出来!……”

“他们会杀死我们的,他们一定会杀死我们的!……怎么办呢,阿尔塔蒙·谢尔盖耶维奇……”

“上帝是慈悲的,太后。我出去跟他们谈谈吧。……喂,去请总主教没有?那就再派人去跑一趟吧……”

“你们妇道人家的事是祈祷,太后……”

他来了,他来了!约阿基姆总主教走进来了,他的权杖的尖头杵着地板。他那双无神的眼睛打量着穹顶底下低矮的窗子。外面,爬在梯子上的射击军士兵把头贴在五颜六色的小窗玻璃上。总主教举起一只干枯的手,做了个威胁的姿势,那些脑袋便缩回去了。

纳塔利娅·基里洛芙娜跑到总主教跟前,她抓住他一只冰冷的手,连连亲吻,嘟嘟囔囔地说着:

“救救我们,大主教,救救我们……”

马特维耶夫有一双鹰眼,一个细瘦的鼻子,看去象是一幅古老学派的圣像;他很镇定:在那长长的一生中,死里逃生也已经不止一次了。他克制怒火,说道:

“只要先把他们从克里姆林宫赶出去,随后再来收拾他们……”

窗外,撞击和呐喊的声音响彻云霄。

太后弟弟伊万·基里洛维奇·纳雷什金踮起脚,在屋子里跑来跑去,从这个门跑进,又从那个门跑出。射击军和领主们恨他比恨魔还凶。他虽然只有24岁,却已经当了领主;他长得很漂亮,是个花花公子。

“索菲娅来了!”有人喊道。

她穿着一身金线锦缎的衣服,戴着一顶珍珠串成的高冠。双手交叉在胸前,她向太后和总主教深深地行了个礼。

“老百姓在发怒了,他们做得对,”索菲娅大声说道,“你应当带着两个弟弟一起出去让他们看一看,母后殿下……他们说是两个孩子全被弄死了……跟他们讲一讲,许一点恩典给他们,不然,他们随时都会冲进皇宫来呢……”

说话的时候,她那雪白的牙齿在轧轧作响,绿幽幽的眼睛喜悦而激动地闪烁着。马特维耶夫向她走拢一步:

“这不是女人们算账的时候。……”

“那么你自己出去让他们看一看。……”

“我并不怕死,索菲娅·阿列克谢耶芙娜……”

“不要争吵了,”总主教说,用权杖杵了杵地板。“把伊凡和彼得两个孩子带出去让他们看。……”

“不成!”纳塔利娅·基里洛芙娜嚷道,手抓着太阳穴。“大主教,我不同意……我害怕……”

“把两个孩子带到殿外正廊上去,”总主教又说了一遍。

接着,正廊的铜门上的插销嘎嘎地响了。人群涌了过去,大家屏住气,聚精会神地望着。鼓声沉寂了。

宫门敞开了。人群看见纳塔利娅·基里洛芙娜太后穿着一件寡妇的黑色宽短袖长衣,披着一袭金线锦缎的斗篷。

她望着下面成千上万只紧盯着她的眼睛,身子兀自在摇晃。有人伸过手来,递给她一个穿着鲜艳而紧窄的长襟衣的孩子。太后腆起肚子,用力把他抱起,让他站在台阶的栏杆上。

太后原想说几句话,可是一阵昏眩,往后面倒了下去。马特维耶夫从她背后走上来。人群中发出一阵深沉的吼叫。他一只手搀着另一个孩子,比彼得稍微大一点,脸蛋瘦瘦的,下嘴唇耷拉着。

“哪一个在你们面前造谣?”马特维耶夫把花白的眼眉皱了一皱,用仍然很有力的老年人的嗓音开腔了。

“哪一个造谣说皇上和皇子已经被勒死了?……你们大家看吧:太后手里抱着的就是沙皇彼得·阿列克谢耶维奇……又健康又愉快……这儿是伊凡皇子,”他把两个漫不经心的孩子举起来让大家看。

“蒙上帝的圣恩,他们两位都好好地活着嘛……射击军弟兄们,你们安安静静地回到家里去吧。……要是有什么需要,要是有什么请求或是申诉,那就派几个请愿代表来……”

霍万斯基和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从台阶上走下来,到了人群里。他们用手搭在射击军和老百姓的肩膀上,劝他们散开,可是话说得好象有种嘲笑的味道。本来仿佛已经平静下去的人群,这会儿又爆发出一阵怒吼声:

“哼,他们活着,活着又有什么相干?……”

“我们反正不离开克里姆林宫”

“不要把我们当做傻瓜。我们明白你们那一套花言巧语……”

“把马特维耶夫和纳雷什金一家人交给我们!”

“把伊万·基里洛维奇·纳雷什金交出来!”

“还有那些吸血鬼,领主们……把亚济科夫交给我们!……还有多尔戈鲁基!……”

他们喊着大家所憎恨的领主们的名字,吼声越来越凶悍了。纳塔利娅·基里洛芙娜的脸色又刷地发白,她用双手搂住儿子。

这时射击军司令官的儿子米哈伊尔·多尔戈鲁基公爵从台阶上跑下来,武器铮铮地响着。他穿戴漂亮,举止傲慢,他把鞭一扬,向射击军士兵们喝道;

“我父亲在害病,你们这些狗东西倒高兴了。流氓!滚开,你们这帮恶狗,奴才,……”

鞭子呼呼地响着,射击军后退了。可是时势已经变了。不应用这种口气来跟他们讲话。他们喘着粗气,随后一阵怒吼,向他探过身子去:

“你还没有被人从钟楼上扔下来过吧?……你算老几,小崽子?……揍他,弟兄们!……”

射击军一把揪住他的腰带,把它扯开,他那件丝绒长襟衣一下子就给撕了个粉碎。米哈伊尔·多尔戈鲁基拔出军刀,一面抡着,一面退回台阶上。射击军放下枪,追扑上去。他们把他抓住了。太后发疯似地尖叫起来。

多尔戈鲁基被抛到空中,叉开四肢掉下来,在踩着他、撕扯着他的人群里消失了。

马特维耶夫和太后朝门口冲过去。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揍马特维耶夫。”

“对,对!”人群怒吼着。

太后摆动了一下衣袖,向阿尔塔蒙·谢尔盖耶维奇紧靠过去。伊凡皇子被推倒在地上,哭了起来。彼得那圆圆的脸歪扭着,抽搐着;他用双手抓住马特维耶夫的花白胡子。……

“把他拖开,不要害怕,把他拉走!”射击军嚷嚷着,举起了矛枪,“把他扔到我们这儿来!”

太后被拉开了,彼得象只小猫一样被抛在一边。马特维耶夫张大了嘴,他那魁伟的身体突然被高高地举起来,两腿叉开着,随后摇摇晃晃地往下落在矗立着的矛枪上。

于是射击军、老百姓和孩子们也一起冲进了皇宫,向几百间屋子里涌过去。

太后和两个孩子仍然待在台阶上;她已经昏过去了。霍万斯基和戈利琴又走到那些依旧留在广场上的人们那儿,这时人群中发出一片叫喊:

“我们要伊凡做皇帝!”

“让两个人都做皇帝!”

“我们要索菲娅!”

射击军还打开牢门,囚犯们依然留在自己的囚室内不愿出来。他们说,他们是根据沙皇的命令坐牢的,因而只有沙皇的命令才能使他们获释。至于奴仆们,他们不仅不起来反对自己的主人,还用道理开导那些闹事者说:“你们迟早要在这里掉脑袋。这样的暴动对你们究竟有什么好处?俄罗斯的大地是宽广的,你们终究不能成为她的主人。”

翌日,5月16日,天刚蒙蒙亮,警钟又敲响了。

根据伊凡·米洛斯拉夫斯基的命令,射击军又来到克里姆林宫。他们叫嚷着要找出纳塔利娅的哥哥伊凡·纳雷什金。

然而,伊凡·纳雷什金躲在壁柜里并藏在堆积如山的被褥下面,再次躲过了所有的搜查。射击军跑着、嚎着,一次又一次地从他隐蔽的地方走过。他蜷缩在角落里,绷紧着心弦,不敢喘大气。

他们要的是伊凡·纳雷什金本人。他们发誓,假如不向他们交出伊凡·纳雷什金,他们将杀掉所有的特权贵族。“把伊凡·纳雷什金交给我们,不交出人,我们不走!”

索菲娅以冷静阴险的态度对她年轻的后母说:“你的哥哥终将逃不脱射击军的手心。难道为了救他,得毁掉我们大家?”

纳塔利娅承认,如果保住哥哥,可能要献出许多无辜的生命,也许还包括自己无比疼爱的儿子的生命。事实上,倘若闹事者们最后得不到满足,作为报复,他们会试图对彼得下毒手。

聚集在这位年轻女子身旁的贵族们,跪着向她苦苦哀求。她终于在亲信们的恳求下让步了。她派人通知伊凡·纳雷什金,让他务必通过一条僻静的小路去圣·耶稣教堂,她和索菲娅将在那儿等他。或许在教堂圣地,她的眼泪和祈求会感动射击军?

一直生活在无忧无虑之中的伊凡·纳雷什金,是一个性格开朗的年轻人。他完全理解人们指望他所作出的牺牲,并以一种泰然自若的镇静态度准备献出生命。

他在未被发现的情况下到达教堂,进行了忏悔,领了圣体,然后对泪流满面的妹妹说:“我唯一的心愿,是让我成为最后一个洒下鲜血的人。”

担心能否保住脑袋的特权贵族,催促他到教堂前的广场上露面。他们猛搡着他的肩膀往外推。他迈着坚定的步伐,胸前挂着一幅圣母像,走了出去。

伊凡·纳雷什金在人群面前刚一露头,射击军便一涌而上向他扑来。他们揪住他的头发把他拖在地上,边殴打,边在他的全身吐痰。他先被施以酷刑。接着,他又遭到枪刺矛戳。当他还在气息奄奄的时候,丧心病狂的屠夫们便割下了他的四肢,他的头、手臂、腿被钉在木桩子上。

不过,还没有一个人敢上前折磨纳塔利娅,至多冲着她嚷几声:“滚到修道院去!滚到修道院去!”

最后杀死伊凡·纳雷什金,似乎暂时满足了这群乌合之众的欲望。他们冷笑着,发出低沉的嗥叫声,然后散开了,丢下了一群吓呆的特权贵族,陷入绝境的皇后和暗自得意的索菲娅。

这样的屠杀,小彼得的反应是什么呢?据在场的一些人说,他十分恐惧。又据另一些人说,他显示出一种超越他年龄的坚定表情。

事实是,处在大屠杀中的小彼得,很可能心情是复杂的,既出于一颗圣洁的心而对血腥杀戮产生厌恶之感,又出于一种不健康的心理而被这种情景所吸引。人遭受痛苦和发疯的场面对他产生了一种魔力,自此以后,他再也无法抵御这种魔力的影响。暴力的恐怖情景,使他以来不知不觉地对暴力产生了好感。

五、一国二主

射击军消灭了纳雷什金家族后,要求伊凡和彼得兄弟俩同当沙皇,在两个小沙皇未成年时,由她们的姐姐索菲娅公主摄政。索菲娅的七年统治开始了。

为了使凶手们对她感恩,索菲娅向他们分了遭难者的财产,每人还发十个卢布的奖赏,把他们厌恶的特权贵族调开。

她一边笼络他们,一边通过心腹密使要他们不要忘记闹事的最终目的。射击军再次出现在克里姆林宫前,他们的代表团向皇后、公主和杜马提出要出从今后要由两个沙皇——伊凡和彼得分掌国家的权力。

他们说:“如果有人反对这个措施,那么我们将重新拿起武器,到了那时,骚乱的规模将是空前的。”

纳塔利娅和索菲娅召集了杜马会议。惊恐万状的特权贵族立即同意了这个奇特的要求。

然而,索菲娅并不满足于这一权宜之计。她要让亲弟弟——一个白痴——伊凡占有优先权。两天后,射击军举着戟又来了。

于是特权贵族们又重新被召集在一起,还是那些射击军大喊大叫地提出,鉴于伊凡的身体不好,他的姐姐索菲娅应被任命为女摄政。驯服的杜马成员又一次屈从了军队的意志。

以前的女摄政纳塔利娅如今已然沦为一个沉浸在哀伤之中的精疲力竭、为儿子的命运胆战心惊的妇女了。

索菲娅达到了目的。她为射击军举行宴会,亲自给他们斟酒。为了保证他们将来不受到任何起诉,她发给他们一份特赦诏书。在红场上,竖起了一个石柱,上面刻着遭难的特权的贵族的名字,还有他们所谓的犯罪的事实。

1682年6月15日,在“圣母升天”大教堂里,当着大主教、八名教区主教、四名总主教、两名教士和八名修道院院长的面,举行了两个沙皇加冕奇特的仪式,被加冕的两个当中,一个是个头脑不清的病人,另一个则是个受惊的孩子。他俩并肩坐在一对镶嵌着宝石的完全相同的宝座上。

尽管两人身穿一样的服装,然而,两人截然相反的外观使在场的公众感到震惊。

彼得沙皇的神经性痉挛使他的脑袋不时地晃动着。据说,这种抽搐是在5月大屠杀的日子里开始患的。他周围的人还说,他无法忘却亲眼目睹的对人施用酷刑的情景,因而有时,他会在深夜中惊醒大声呼喊。

坐在他身旁的伊凡,由眼神恍惚,咧着嘴,似乎在追逐着内心的梦幻。

索菲娅却清楚地知道,国家的真正领袖是她自己。她,一个身体魁梧、飞扬跋扈、鲁莽粗暴的女人,却通过计谋和野心,成功地排除了阻碍她发展的女沙皇、姑母和姐姐们,终于爬上了拥有至高无上权力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