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选择

老者目光如炬,死死盯着头顶凌空而立,衣袂猎猎的稚童,“哪怕今日以后不能驻足人间,老朽也在所不惜!”

一眼就能看出自己的法相,对方的来头恐怕不会比天上那群人低,难道真是外来者?可又为何能出现在这里?难不成他们之间……

长生路上他不知已经走了多少个岁月,迈入那道门槛后又不知过了多少年,他的心从未有过今日这般沉重。

他感到不安,因为眼前这个小孩模样的人,更因为古井无波的天。

就像一块巨石砸入水中,可那水面却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莫说浪花,就是一点涟漪都没有,这般反常,比之天翻地覆更使人惊惧。

“老实说,憋屈了这么久,小爷我也想放开手脚玩玩儿。不过正事要紧,况且……”

老者眼中,那个一身黑衣的小孩伸出一只手,张开五指,手心朝下,“你这种程度,连做小爷的乐子……都不够。”

随着话音同时落下的,还有那只小小的手掌。

同一时间,不同地点,几个人不约而同地猛然抬头,仔细感受片刻,脸上皆是淡淡的疑惑。

错觉?还是……

一个偏远村落的烂泥塘内,老者坐在发臭的水里,头上顶着淤泥烂叶,茫然地环顾四周。

嘶……我要做什么来着?

灌木丛生的山壁前,冯溟沐气喘吁吁地停下,阴郁的目光扫视着四周,扶着树干的手无法抑制地颤抖着。

“在哪儿……刚才明明看见了……”

气息一沉,冯溟沐往草木茂密处走了几步,双目微敛,突然反手从腰间抹过,手中带起一道寒光朝着身前横斩而过,荆棘木叶纷落,露出了后面的蔽洞。

悄无声息地向里面走了几步,冯溟沐呼吸一滞,双目浑圆——那石洞的角落里,此时正有一个熟悉的身影闭目盘坐。

余无忧!冯溟沐的腮帮一紧,微微隆起,眼底的惊愕一闪而过,随后便是森森寒意。

二人相距不过寥寥几步,冯溟沐可以清晰地感知到这位本该惨死诡家之手的余长老气息之微弱,如同残荷薄冰,一触即碎。

是将这位余长老安然送回宗门,还是干脆让诡家的罪行坐实,冯溟沐在原地站了许久,死死地盯着那道身影,眼神变幻不定。

事已至此,木已成舟!

冯溟沐眼中血丝浮现,携着那柄寒光,缓步走近。

石洞外,残阳殷红如血,婆娑树影间,黑鳞闲坐在树枝上,小脚晃悠,面无表情。缓缓伸出手,五指张开,手心静静悬浮着四道颜色各异的火焰,他只是轻轻一吹,那四道经久不息的奇特火焰便烟消云散。

原本就昏暗阴冷的石洞内,随着冯溟沐步步逼近,寒意更浓。不知是因为剑意凌冽,还是杀意森然。

在这种生死攸关之时,余无忧仍如老僧入定一般,似乎对即将到来的事毫无察觉。

要怪,就怪你仗着剑仙对本宗的旧恩死皮赖脸投入本宗,不仅害死师姐,让宗主失了颜面,为了保你,宗门树敌无数。要怨,也该怨你自己无能!你若是能赶上剑仙一半厉害,为宗门效力行事,宗门护你,又有何不可?今日你死,到了九泉之下,尽管报上我冯溟沐的名字,若要寻仇,我等你!

心念至此,冯溟沐手中的软剑锋芒陡涨三分,一剑探出,如灵蛇出洞,直取余无忧眉心要害。

呲的一声闷响,血液飞溅,洒在男人半张脸上,又缓缓淌下。

冯溟沐布满血丝的眸子一缩,脸上顿现惊惧,持剑的手也不禁微颤起来。

软剑毫不费力地将男人挡在额前的手掌洞穿,距离男人眉心不过半寸,可就是这么点距离,却再难进分毫。

血流如注的手掌后是男人被猩红点缀的妖异脸庞,再往上,是一双静静盯着她的眼睛,阴沉如水,还有很多冯溟沐看不懂,却让她莫名遍体生寒的东西。

男人惨白的嘴唇一咧,露出更森白的牙齿,声音涩哑:“冯姑娘,好久不见。”

她哆嗦着张了张嘴,发不出一点声音。

余无忧只是手掌绷紧,那把不知陪伴她多久的软剑便在顷刻间崩碎,碎片向四周飞溅,她来不及多想,下意识闭眼退步躲开。也就在她想抽身而退的同时,余无忧出手如电,那只带着血洞的手狠狠地扣在少女脖子上,将她一把提起,双脚离地。

那只因为伤痛抑制不住颤抖的手死死地掐在冯溟沐脖子上,让她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涨红,青筋暴起。

满头冷汗的余无忧只是面无表情地盯着她,瞥了一眼洞口,嗤笑一声,突然将手里的人猛地砸在一旁的石壁上,这一下力道之猛竟让冯溟沐双目瞪圆,呛出一口血来,同时少女手中捏着的玉牌也在这一下砸击中掉落。

无论江湖门派还是山上仙家,都有联系自家的物件,这类东西不需要做的多精巧,传递出多少信息,只需要告知自身位置就行了,并不是什么稀罕物。

“冯姑娘还是别忙活了,此时此刻,余某还是想和姑娘过过二人世界。”余无忧手一松,冯溟沐整个人便瘫软在地,贪婪地换气,又不免被血呛到,一时间无暇有什么动作。

余无忧走出石洞,四处扫视了一番,眉头微皱,刚要开口,身后突然传来声音:“找我?”

余无忧转过身,平静地看着这个神出鬼没的稚童,问道:“我布下的小四相阵呢?”

黑麟不以为然,风轻云淡地道:“小爷我怎么知道。”

“你不知道?”余无忧冷笑道:“哪怕是五城境修士想破阵也要费些手段,不是你干的难道是里面那个女人?”

“万一就是她呢?”黑麟心不在焉地上下打量着他,心里直犯嘀咕。

“我不知道先生派你来是为了什么,但若是你想执我的棋,我让位便是,不必屈身一侧做小动作。若是看不上这局,还是早些离去。旁观,也大可不必,别脏了你的眼睛。”言罢,余无忧同他擦身而过,回到洞中。

黑麟看着他隐入阴暗的背影,摩挲着下巴喃喃道:“瞧这架势,大概是成了吧……毕竟,这小子也不算蠢蛋,至少是有几分精明在的,没理由选错。”

石洞中,冯溟沐看上去已经缓了过来,微微弓着身子背靠石壁,一脸警惕地盯着余无忧。

“想死,还是想活?”余无忧一屁股坐回原处,淡淡地问道。

“你是余无忧?”冯溟沐刚问出口,胸口突然一闷,仿佛受了重击一般,浑身气血被打散,双腿一软险些趴在地上,好在反应还算快,连忙用两只手撑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我喜欢简单明了的对话,这样大家都轻松。”余无忧居高临下俯视着她狼狈的样子缓缓道:“你说呢?”

不甘地咬了咬牙,已经见识到这个男人实力的冯溟沐简短而沉重道:“想活。”

“很好。”余无忧从袖中抽出布条,一边慢条斯理地包扎手掌一边道:“去做你原本要做的事,今日你并未见过我,明白?”

冯溟沐似乎松了一口气,“明白。”

“今日之事莫说告知与谁,就是透露半点,你,还有你视作家的玉剑宗,都会万劫不复。”

冯溟沐脸色微变,却没说话,二人之间沉默了片刻。

余无忧抬起手,端详了一会儿被包得严严实实的手掌,声音轻而缓慢地道:“包括烟雨城外,你娘的坟墓。”

冯溟沐顿时一怔,猛地抬头死死盯着脸色平静地男人,目眦欲裂的双眼中只是顷刻间便染上猩红,几乎咬碎的白牙间狠狠得挤出一句声音沙哑的话来:“你敢动我娘我就杀了你!”

余无忧轻淡如风的目光落在少女身上,后者此刻仿佛一头受伤的野兽,时刻准备拼死一搏。而恰恰是余无忧这种轻视的眼神,让冯溟沐暴涨的疯狂之中仍有一丝清明,才没有在这个时候扑上来与他搏命。

以卵击石,愤怒的卵,那也还是卵,不会变成石头,更不会变成比石头还硬的存在。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们宗主玉何颜的修为若在我之上,我也不会被玉剑宗接纳。所以你大可不必去怀疑我是否有这个能力让玉剑宗覆灭,做好你该做的事,以及我日后交代你的事,你,安然无恙,玉剑宗,也不会受此波及。”余无忧站起身拍了拍屁股后面的灰,“当然,万一我哪天心情好,说不定还会帮你把修为提一提,毕竟,有些仇恨就算埋在心底,不去想起,也还是仇恨,对吗?”

冯溟沐此刻眼中的怨毒杀意大半消弭,转而代之的是恐惧和疑惑,眼前这个男人仿佛无孔不入,无处不在的恶鬼,自己的过去,自己内心的秘密他尽数知晓,一手威压一手赏赐,也尽是她无法拒绝的,自己在他面前好像菜市场被剖开待卖的羔羊,一览无余,还要为他谋取利益。

她能感觉到自己在哆嗦,可是无论如何刻意地去压制也没用,她知道她在怕,可是知道又如何,还是怕。真正的恐惧,是完完全全摆在你面前,你也无法摆脱克服的诡异的东西。

最终,只能用颤抖的声音回复他:“是。”

余无忧得到了满意的答复,伸手将她拽了起来。此时的冯溟沐好像一只刚破壳的小鸡,在余无忧手中毫无抵抗之力。

余无忧的手伸向她带着血手印的脖子,后者一个激灵下意识往后缩瑟,却还是难逃魔爪。

轻轻摩挲着少女细嫩的皮肤,余无忧能明显感觉到对方的颤栗。用手指擦去上面的一些血迹,露出的不是原本的白皙,而是青紫淤痕。

“回宗门之前记得敷些活血化瘀的药物,免得被人看见,横生枝节。”

冯溟沐用尽全身力气在忍耐,身子紧绷,呼吸一沉再沉。闻言快速简洁地吐出一个字:“是。”

好在余无忧的手并未在冯溟沐脖子上停留太久,后者终于是松了口气。

“记住,一切如昨日。若是被人看出端倪,你这颗子,用处可就不大了。”

冯溟沐身子一颤,腮帮微微鼓动,用力地道了声“是”。

等她回过神来,余无忧早已不见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