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本是同根生(十一)

秋去春来,逝者如斯,转眼间曼筠临盆的日子将近,这天和敏芝同在屋中为即将到来的新生儿整理所需物品时,忽然有仆人进来报道,老爷请两位少夫人去书房见客人。

二人皆是一愣,彼此相顾,却又不得要领。

敏芝是长媳,以往有女眷来时也常被唤去陪坐,倒不稀奇,但仆人既说是书房,那多半是男客,喊她去做什么,至于曼筠,这种事躲还来不及,怎么也要同去?然而毕竟是老爷子发了话,二人不敢怠慢,急忙简单收拾了一下,相扶着往书房中来,刚到门外便听陆伯言与来人正相谈甚欢,进去才见余氏和承瑾也在,问过安后,陆伯言道:“快来见过施先生。”

二人又忙不迭行礼,曼筠暗自将这位施先生打量了一番,但见他身穿鸦青素缎长衫,戴着金丝眼镜,慈眉善目,亲切随和。

这时,伯言指着敏芝道:“这就是陆秉璋拜托先生看诊的大嫂。”

见她们仍是一头雾水的样子,施先生笑着解释道:“数年前,施某与子岚在旅途中偶然认识,那时他尚且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闲聊之下,才发他年纪虽轻,志向见识已是不凡,尤其是一些关于医学和时局的见解,竟与某不谋而合,可算是个知己。”

陆伯言听到此处,忙摆手哂笑道:“不成器的东西,哪当得起先生如此谬赞。”

施先生微微一笑,继续道:“后来有一次,他在书信中偶然提及,兄嫂身康体健,成婚多年却未有生育,不知是何原故。说来也巧,那阵子施某恰好治愈了类似的病例,得意忘形之际夸下海口,子岚便又嘱托,将来若有机会一定为兄嫂看看。今日因此来访,冒昧之处,还请见谅。”

敏芝闻言,心中五味杂陈,却只能强撑着笑脸上前让他诊断。

施先生略笑了笑,低下头调息数遍,便开始诊脉。李维桢一早得到承瑾的通知,此时也赶来了,进了门却不敢上前打扰,只默默在一旁站着。

施先生诊完脉,又问了几个问题,之后轻描淡写地说了些没什么大问题,夫妻都要注意调养,缘分到了自然就有了之类的话。最后看了承瑾一眼道:“从方才大公子的脉象来看,应当是平日事务繁忙,劳神太过导致身体亏虚,也是不行的。”

承瑾连连称是,对陆伯言和余氏投来的不满目光只当未见。敏芝则退到一旁,心道也不过如此,这番说辞跟从前那些大夫有什么两样,总归是无望。

曼筠见她神色黯然,还在想着要怎么安慰她,自己却忽然被点了名。

只听余氏道:“老大两口子的事,就烦请先生费心了。至于这老二媳妇,身体总不大好,您也顺道给看看吧。”说着对曼筠招招手,“快来,给先生看看。”

曼筠答应着起身过去,维桢便也凑了过来,似乎是想将诊断过程看得更清楚些。

施先生细细给她看了,交代了许多事项,余氏听他说得复杂,忙叫家人记下来,又连问了几遍要不要紧,施先生不厌其烦地答,不很要紧,只是心肺上有个小病灶,调治起来繁琐些罢了,而且未免影响胎儿,一切须得等她生产之后再开始。余氏这才放下心,想了想又问:“那据您看,她这肚子里是男孩还是女孩呢?”

施先生闻言面色一沉,承瑾见状忙解释道:“先生别误会,不管男女我们都很欢迎,家母这么问,一则心急好奇,二是为了方便准备孩子今后用的东西。”

施先生这才释然,笑道:“若在下没有看错,少夫人腹中应当是个男胎。”

陆伯言和余氏对这个结论自然十分满意,承瑾和敏芝的表情却微妙得多,的确,即便心里再遗憾,他们也须得做出欢喜的样子,好不令大家多心,也不给有心人留下话柄。

至于李维桢,则在中医神奇的感慨中与施先生热切地探讨了许多学术问题。

末了施先生起身告辞,陆承瑾送他出来,于无人处躬身拜道:“多谢先生。”

施先生忙伸手托住他:“大公子言重了,一句话的事,不足挂齿。况且宽慰病人,本就是医者应尽之责。”

承瑾再三道了谢,又踌躇着问:“据先生看,内子她…”

施先生的眉头微微蹙了起来:“从脉象上看,尊夫人的确体质偏寒,然而并非大碍,虽然刚才我依照事先约定归咎于您,但您也清楚自己身体没有任何问题,症结多半还是在尊夫人那里。请恕施某不才,暂且看不出是哪里出了岔子。”他顿了顿,“或许,可以去西医那里看看。”

承瑾叹道:“早就去看过了,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施先生也不禁叹道:“那或许就真是机缘未到吧。”

二人沉默地向前行了片刻,承瑾深吸了一口气,微微笑道:“现在也好,只要弟妹腹中的孩子能平安出世,家里添了男丁,老人们就不会总盯着我们,暂且能松口气,再者有您今天这番话,内子往后能少受些非议,也就够了。”

施先生笑着点点头:“大公子对夫人情深如斯,在下感佩。”说到此处,像是想到了什么,又问了句看似不甚相干的话,“子岚的夫人,打算在家里还是去医院生产呢?”

承瑾不解其意,却还是老实答道:“家母考虑到医院里总有诸多不便,原本是想请稳婆到家里来接生的,可廉夫却劝说一定去医院,子岚又不在家,我们尚有些拿不定主意。”

施先生道:“据在下观察,胎儿个头不小,生产时恐怕会困难一些,再加上她本身气弱,支撑不了多久,所以李医生的建议,实在不必犹豫。”

承瑾愕然,停下脚步,:“先生的意思…”

施先生也停下来,皱着眉道:“之前子岚写信给我谈过她的情况,那时我就告诉他,忧伤肺,思伤脾,脾肺伤则气血亏,她之前就因大悲耗伤了肺气,这几个月必定又为丈夫日夜忧思,身体已经很弱了,生产时是会比健康的妇人危险一些,但只要处置得宜,还是能保母子平安的,我刚才没当着众人的面说,一则怕老人家有忌讳,二是怕她有负担。”

承瑾忙俯身作揖:“还请先生指点。”

施先生赶紧扶住他:“大公子莫慌,在下方才不是说了吗?只要处置得宜,母子皆能平安。明日我走之前,一定将相关的注意事项和可能用到的汤药方剂抄好送到府上。另外就是,若不是有什么特别的原因,最好还是去医院生产,以备不测。现在必须承认的是,在某些方面,西洋医学是很有它的长处的。”

承瑾这才略微放下心来,笑道:“刚才廉夫说,子岚去留洋学医,多半是受到了您的鼓舞,从而又影响了他,看来所言非虚。”

施先生亦笑:“我们同在北平的那段日子,是有过很多次谈话,也确实曾经涉及如何将中国医学与西洋医学结合起来,但子岚这个人其实很有自己的想法,不会轻易改变,也不会轻易被人左右。就比如他现在看似丢下了他的手术刀,但却并不等同于放弃了济世救人之念。据在下看,他和他的同志们,实则是在给整个中华民国做一场大手术。”

承瑾点点头:“看来先生的确是他的知己。”

待他送走施先生返回书房时,众人早已散了,唯有陆伯言还立在案前写字。

他嘴角挂着些浅笑,鬓边的白发也被落日的余晖染成了金色。承瑾不忍打破这一点宁静,在门口略站了一会儿就走了,回到屋中,见敏芝正翻箱倒柜,便问她找什么,敏芝答道:“老太太忽然想起来之前有人送了块特别柔软的料子,最适合给奶娃娃做小衣服,让我找找。”

承瑾拉她到一旁坐下:“料子一会儿再找吧,我先跟你说个事。”说完将施先生所言曼筠之事叙述一遍,敏芝听后问:“那你是怎么个意思?”

承瑾踌躇着道:“我原本打算先跟爹说一下,可刚才在书房看到他的样子,很是欢喜,就有些不忍心……要不然缓缓再说吧,反正还有些日子,别早早地给大家心里添堵……况且施先生也只说是有可能,只要你我心里都有个数,到时候别手忙脚乱的就行。”

敏芝点点头道:“嗯,我知道了…”犹豫了一下,又道,“青青虽不是经不得事的,可我认为这种事她晓得了只会徒增烦恼,不说也罢,但爹娘那里,你还是要找机会告诉一声,我今天听娘的意思,还是主张请接生婆来家里的,你得劝服她,还得让老头老太太心里得有个准备,老二不在,万一要做什么选择,还得他们及时拿个主意……总不能让人觉得是我们在擅作主张吧。你说呢?”

承瑾点头,他自然知道,那个所谓的选择是不敢去细想的,谁也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