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本是同根生(一)

陆秉璋在家又呆了一天之后便要返校,曼筠心中纵有十二分不舍,面上至多只肯露出四五分来的,好在秉璋不仅对她这种口是心非的习惯十分了解,还很明白知足常乐的道理,因此并未在意。

分别时,东方既白,秉璋做好早餐,走之前又进屋看了看尚在熟睡的曼筠,在她额上轻轻一吻,转身出来,谁知刚走到院门口,曼筠忽然从屋里跑了出来,揉着眼睛问:“这就要走了吗。”

秉璋揽着她叹道:“是啊。”

曼筠又问:“那什么时候再回来。”

秉璋看着她身上的睡衣和光着的脚丫子,皱着眉头道:“说不清…你怎么连鞋也不穿就跑出来?”

曼筠下意识地踮了踮脚:“没找到,大概踢到床底下去了。”说完伸手攀住秉璋的脖子,将头靠在他胸膛,停了一会儿,松开手,抬起头道:“快去吧,别迟了。”

秉璋叹了口气:“嗯,你快去把鞋穿上,地上凉。”说完捏了捏她的腮,硬下心肠,转身出门。

他走到巷口,还是忍不住回了头,见曼筠还扶着门框,呆呆立在那里,清晨的微风撩着她的裙角,远看倒像一瓣在风里将坠未坠的白杏,心中感慨万千,不由得停下脚步,挥手让她快进去。

曼筠也对他挥挥手,却没有挪步。

秉璋笑着,暗自摇头,转身拐过巷口,消失不见。

曼筠却仍呆立着,过了好一阵,才轻轻叹息着,转身回房。

躺到床上,却早失了困意,再睡不着了,她干脆翻身起来,洗漱用餐过后,寻来帽子戴上,到集市买了些新鲜果蔬,回来过后东一榔头西一棒槌,还没做成什么事,便又见夕阳西下了。

她正琢磨着今晚怎么填饱肚子,就见秉璋笑盈盈从外面进来,心中诧异:“诶…你…怎么…”

没等她问完,秉璋便道:“主任听说你在这儿,考虑到我们是新婚,特别允许我不值夜的时候回来陪你。”

曼筠听着,忙忙慌慌跑进厨房,埋怨道:“唉,你不早说,我一点准备也没有,去集市也只买了点素菜,早晓得哪怕买条鱼回来也好。”话虽如此说,眼中的欢喜却是藏不住的。

秉璋笑盈盈道:“无妨无妨,”又指着她从碗橱里拿出来的豆腐,“这个也很好,营养同样丰富。”曼筠一笑,将豆腐递给他:“那您帮忙切一下呗。”秉璋道:“得令。”拿起菜刀又问:“还是切块儿吗?”

曼筠想了想:“切片儿吧,今天给你做个不一样的。”

之后的好些日子,秉璋倒是天天都按点回来,家里果然隔天就吃豆腐,不过好在曼筠总能换着花样儿做,倒也不觉得腻。

这天,他在回家的路上还琢磨着今晚不知又是个什么新吃法,结果等到饭菜端上桌,竟然不见豆腐,他不由地问:“怎么?豆腐终于吃腻了?”

曼筠笑着摇摇头:“我跟覃大嫂学做毛豆腐呢。”

秉璋哈哈大笑:“这还真就跟豆腐杠上了。”

又过了几日,曼筠忽然神神秘秘地将他拉到一个大竹筛前面,小心翼翼掀开上面覆着的草席,筛子里那些排列整齐的,长满白色菌丝的小球便露了出来,秉璋左看右看,不明所以:“这什么呀?”

曼筠喜滋滋道:“豆腐啊。”

秉璋错愕:“都长毛了,不能要了,赶紧扔了吧。”说着就要去端筛子,曼筠一巴掌拍在他手上:“有没有点见识,长出来的要是绿毛黑毛确实不能要,可像这样的白毛,你不觉得看着就很好吃的样子吗?”

陆秉璋缩回手,哭笑不得,无言以对。

曼筠掩口笑着,依旧小心将草席盖上,道:“好了好了,汤应该炖好了,可以开饭了。”

二人吃过饭,又一块儿给小院里的花花草草浇水,秉璋看着屋后新辟出的一溜菜地,里面有些稀稀疏疏,尚且半蔫儿着的小苗,心中只是好笑,却又不忍扫曼筠的兴,便只按她的嘱咐老老实实给它们浇足了水,边浇还边道:“我以为你只喜欢摆弄花草呢。”

曼筠正在给吊兰剪枝,闻言回眸一笑:“我看着覃大嫂那一院子的菜长得热闹,实在羡慕,古人云,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反正我成天呆着也是呆着,干脆就跟她要了些小苗和种子,种得不好,没有多大损失,种好了,就能省下日常买小菜的钱,天长日久,据说也是很客观的。再者菜长在地里,大可以按需取用,不至于会总是因吃不了必须倒掉而常常处于暴殄天物的不安之中,而且…你难道不觉得,这些菜蔬长得其实也很好看吗?”

秉璋哈哈笑着,连连点头:“夫人如此持家,吾心甚慰。”

以往天黑过后,秉璋通常就坐在桌前写写画画,曼筠则在不干扰他的前提下摆弄一切她觉得有趣的东西,总之要各自折腾好一阵才同去就寝,然而今天,曼筠早早便催着他睡觉,秉璋有些好奇,搂过她坏笑着道:“夫人今天怎么这么急啊。”

曼筠怎会不知他这话里的意思,立刻羞红了脸,一面从他怀里挣脱出来,一面啐道:“胡说什么,就是喊你早点睡觉罢了,不睡拉倒,我要睡了。”说着径自上床,拉过被子盖上。

秉璋心道,怎么着?点了火还想跑?便也毫不迟疑地“上床睡觉”去了,曼筠自然欲拒还迎,于是夫妻恩爱,不必细述。

事后,秉璋仍搂着曼筠不肯撒手,说些有的没的,可没念叨几句,就听她打着哈欠道:“好了,快睡吧,你明天不是休假吗,我们早些起来去附近的海滩逛逛吧。”

秉璋道:“青青竟然也有想早起的时候,难得难得。”

曼筠含含混混接道:“是啊是啊,我们这些山里来的土包子,长这么大还没见识过海上升明日呢,实在心向往之,见笑了。”

秉璋听了,微微笑着,轻拂她的脊背,低声道:“好说好说,明天包你满意。”

次日天还没亮,曼筠就听秉璋唤她起来,半梦半醒间,连睡衣都没换,便被他裹上条薄绒毯子,扔上一辆不知从哪儿弄来的小汽车,又听他道:“可以在车上再睡会儿。”

她心里其实很不痛快,但也依稀记得是自己吵着要看海上升明日的,只得隐忍不发。

等到达一处僻静的海湾,天边泛起了鱼肚白,曼筠人已清醒,起床气却还没消,秉璋自然知道此刻不便招惹她,只在车里拎出个篮子,携着她来到视野开阔处坐定,从篮子里拿出事先买好的早点给她,曼筠惊讶于他如此仓促之间准备还能这么充分的同时,气也消了不少。

她接过早点默默吃了,朝海岸线眺望半晌,没看出太大变化,眼睛便忍不住开起小差,开始借着渐明的天光侧头打量起四周的景色,却在百无聊赖之际,忽然感到了天际的变化。

她一回首,正好看到一轮红日冉冉升起。

那画面实在太美,她不禁握紧了秉璋的手。

秉璋也紧紧握着她的手,同样目不转睛地看着。

等到太阳缓缓跃出水面,过了好一阵,曼筠才缓过神来。她看了秉璋一眼,见他目光深远,若有所思,不禁笑道:“我这只山耗子是第一次正经八百地看日出,傻模傻样还算正常,怎么你以前也没见过吗。”

秉璋也笑了,望着她的眼睛,道:“我从前看到日出,只觉得很美,可今天陪你再看,心里便多了一个念头。”他说着,伸手捋了捋曼筠被海风吹乱的额发,“将来遇到再美的风景,若是没能与你一同欣赏,都会失色许多吧。”

曼筠听后,嫣然一笑,随即踢掉脚上的便鞋,试探着走进渐次退却的海潮里,被浪花冲击的新鲜感还没过,已然发现了沙滩上那些“大海的遗珍”,就惊喜地招呼秉璋过来一同寻宝,正当二人捡了一大堆海螺海贝并一只大海星,还乐此不疲时,一声微弱的汽笛蓦然响起,遥远得像来自另一个世界,二人循声望去,只见天边朝阳光辉里,不知何时多了一团影子。

曼筠眼睛是有些近视的,只不过她从来不承认,并且拒绝戴眼镜,因此努力张望了半晌,也还是看不大清,于是不得不向“眼睛确实比她好一点”的秉璋请教:“那是什么?轮船吗?”却没能立即得到回答,她有些疑惑,回头望向秉璋,只见他凝视着那团影子,眉头紧锁,沉声道:“军舰。”

曼筠便又望向那团影子,这岛上有军校,偶尔来艘军舰什么的也不算不合情理,然而秉璋眼中的戒备却让她清楚地感到,事情不一般。

秉璋盯着那艘军舰看了一会儿,暗暗叹了口气,对曼筠道:“回家吧。”

曼筠顺从地点点头,却还舍不得她那堆宝贝,本想用身上的毯子把它们都兜走,却又怕沙子落在上面不好清理,正犹豫时,秉璋已笑着脱下外套,三两下把它们悉数捧了进去,拎起来揽着曼筠往汽车那边走去,曼筠提着鞋随他走出两步,忽然停下来,将那片海星翻出,用力掷回海里,又看了看那艘渐渐靠近的军舰,之后转过身,攀住他的胳膊,一步一步缓缓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