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太太眉毛一挑,没有说话,曼筠揣度着她的神情,缓缓喝完杯中的酒,又道:“我知道,有些事也不全是您一个人说了算,但起码蘅香书寓里的人事,通先生还是以您的意见为重的,只要这一次您愿意高抬贵手,我们自然永远记着您的好。不怕您笑话,那个您一直看不上的刮皮小子,年纪轻轻已是革命军中央司令部的校官了,以后想必也不会混得太差。况且看现在的情势,国民政府早晚一统江山,到时候你我会如何,尚未可知,您如今卖他个人情,没有什么坏处不说,日后指不定就能派上用场。当然,您可能觉得有通先生撑腰,实在不必为此担忧,但万一遇到通先生也不能顾及之处呢?如今多结一份善缘,将来的路,说不定能宽一些。”
顾太太听后讥讽一笑:“说得跟真的似的,当我不知道你那张嘴有多能白话?”曼筠却从她的神情中察觉到,这些话她是听进去了的,便只一笑,不多辩白,悠悠闲闲继续抽着烟喝着酒,仿佛自己是个局外人。
过了不知多久,顾太太忽然掐灭了手中的香烟,合上面前的匣子,吁了口气,起身下楼,曼筠清楚听到她要的是通先生宅邸的电话。
与此同时,陆承瑾在悟先生指点下,正带着丰厚的礼品礼金前来拜会通先生,理由是将来运送刘三爷那批货时,要经过他的地盘,请他多看顾。通先生心里清楚,其实凭着陆家跟各处的关系,以及刘三爷的面子,就算不来打这个招呼,自己也会做这个顺水人情的,因此不由感慨,怪不得人家生意做得好,这些事上面就能看出原因来。
他们正说着话,电话铃忽然响了,仆人接到后说了几句,过来跟他耳语了一番,他便忽然皱起眉斥道:“顾美兰是不是脑子坏掉了?一个小丫头几句话就把她给说迷糊了,想走就走,哪儿那么便宜。”
仆人又低声解释说顾太太特别提到,那小拉三的相好是个革命军的小校官,请他再考虑考虑,通先生正不耐烦时,承瑾忽然道:“抱歉打断一下,您二位说想要赎身的,可是蘅香书寓的许曼筠小姐?”
通先生一愣,随即问:“陆兄弟怎么知道的?”
陆承瑾叹了口气,自顾自道了句:“这个臭小子,果然还是走到这一步了。”随即又对通先生拱手道,“见笑见笑,方才这位小兄弟提到的那个小校官,应该是愚弟陆秉璋。”
那仆人道:“是是,顾太太好像是说姓陆。”
见通先生一脸疑惑,陆承瑾苦笑着解释道:“先生有所不知,我那个弟弟,从小得父母宠爱,向来我行我素,家里根本管不住他,前阵子忽然说爱上个女校书,吵着要给她赎身,我们原想着不给他钱,他也就没办法,没想到这小子竟然…唉,都是溺爱过甚了,这个愣小子,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还请先生别跟他计较,别让手底下人伤了他。”
通先生听后,立刻明白了陆承瑾此来的醉翁之意,眼珠一转,哈哈大笑道:“我当是什么事,早说不就完了。”说着转头对仆人道,“你去跟顾美兰说,那是自家兄弟,让她赶紧把身契给人家。”
陆承瑾忙道:“这怎么好意思,还是按规矩来吧,那姑娘赎身的钱需要多少,我立刻让人送过来。”
通先生故作不悦地道:“兄弟你说这话就是瞧不起我了,你兄弟不就是我兄弟吗,个把女人算什么,就送给他也没有关系的。再说顾美兰不是说那姑娘把自己的家当全都拿出来了吗,这就行了。”
陆承瑾还直道:“唉…这怎么好意思,真是惭愧得很。都是那个混小子色迷心窍…”通先生却拍着他的肩哈哈笑道,“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嘛,这恰恰说明咱们那位小兄弟也是性情中人。老哥我就喜欢跟这样的人交朋友,以后有机会,可一定要带他来见见我…”
这边顾太太收到回话,愣了好一阵子才反应过来,心道通先生今天吃错药了不成,跟往日的风格也太不一样了。她一面想,一面缓缓回到楼上,从手包里摸出一叠纸契,递到曼筠面前,曼筠接过来打开看了看,默默擦了一根火柴,将它点燃,看着它在烟灰缸里化作灰烬,叹了口气,起身去将墙上挂着的那幅墨竹图摘下来卷好,转身对顾太太浅笑道:“这幅画是我带来的,也不值钱,就让我带走吧。”
顾太太嘴张了张,似乎想要说什么,却最终没有说。
曼筠对她欠了欠身,拿着画轴下了楼,到了门口,那两个人已站在那里,其中一个伸手拦了一下,却听楼上的顾太太道:“让她走吧。”便只能缩回手,眼看着曼筠离开。
曼筠出了门,转过墙角,就见陆秉璋仍立在那扇窗户下,正紧张地抬头盯着窗口,似乎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不禁停住脚步,低头一笑,随即喊了他一声:“陆秉璋”。
秉璋闻声向她这里看了一眼,又立刻回头望向窗口,过后才反应过来,几步跑到她跟前,拉着她上上下下前前后后仔细检视了一番,似乎是不太相信她能这么顺利地从那里面出来。
曼筠却用手里的画轴轻轻敲了敲他的肩,又唤了一声:“陆秉璋”,待他停下打量,正视自己的眼睛,才悠悠开口:“从今天起,你那里有我一口饭吃,我就吃,哪天没有了,说一声,我立刻就走。听明白了吗?”
陆秉璋这才注意到,她浑身上下除了那身衣服鞋袜和手里的画轴,再无一物,心中酸痛,将她紧紧搂在怀里,喃喃道:“青青,别怕,今后万事有我。”
曼筠一笑,落下两行清泪:“好。”
待他们回到陆宅,才见承瑾已先一步回来,正向家人说明情况,敏芝听到他说通先生竟没另外再要曼筠的身契钱时,诧异道:“这么说来,通先生还挺义气。”
承瑾冷笑:“义气?我带去的礼物和礼金已不少了,更何况听他说,青青把自己的家当也都给他们了,他不过得了足够多的便宜,顺便卖个乖罢了。”
正说着,秉璋和曼筠已说说笑笑,相携着到了门口,待他们进来时,敏芝一看,果见曼筠早上出门时戴的镯子耳坠都没了,暗地里一问仆人,说她回来时确实只拿了个画轴,连早上拎出去的提包也不见了。
敏芝听后,趁空将这事悄悄告诉了余氏,余氏听得连连叹息,对敏芝道:“我和你爹这几十年走南闯北,别的不敢说,看人的眼力还是有点的。你爹那天回来跟我说,那姑娘其实不错,我心里还有疑虑,所以决定把她接来家里处处再说,到今天为止,总算不觉得看走了眼。说到底,这都是老二的福气。”
敏芝连连点头,余氏想了想又道:“你晚点来我屋里,给她挑几件合适的首饰吧,虽说她如今还不宜出去见人,可穿戴上若是连家里的丫鬟也不如,底下人恐怕要作怪的。”
敏芝笑着答应下来,到了晚上,听仆人回报说曼筠同秉璋已看完星星回去,便抱了个小匣子往她屋里来,身后还跟着个提包袱的老妈子。
彼时曼筠洗漱完毕,正坐在妆台前梳头,就听阿香通报说大少奶奶来了,赶紧起身将她迎进来,敏芝拉着她坐回妆台前,笑吟吟将匣子打开,曼筠这才看到里面堆了不少首饰,款式虽保守些,质地却都没得说,又听敏芝道:“这是娘让我拿来给你的,她说年轻姑娘家,太素净了不像样子,这些东西虽老土,好歹也要先戴着,日后喜欢了拿去改个时兴的样式也使得,别的就再慢慢添置吧。”
不等曼筠反应,她又将老妈子手里的包袱接过来摊开,伸手翻了翻里面的衣衫,笑道:“这是我自作主张拿来的几件旧衣服,我想着这大年下,裁缝铺子都还没开门,过两日你又要随老二去广州了,要另做也来不及,就找了几件自己的衣服,都是还没怎么穿过的,你若不嫌弃,先将就穿着,等过去了再做新的。”
曼筠一直忙不迭道谢,听她这么说,忙又道:“大嫂这话说的,我感谢还来不及,怎么能嫌弃,只是…怪不好意思的。”
敏芝笑道:“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都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曼筠听到这句,脸又红了,两个人又说了几句闲话,敏芝便起身走了。曼筠将她带来的东西收捡好,熄了灯躺到床上,心里既坦然,又不安,然而她这一天,或许是真的有些累,倒比往日入睡还要快一些。
第二天,曼筠给陆家二老请过安后,听秉璋说李维真已从苏州回来了,便跟着他去了趟诊所,一则他们不日将同赴广州,临行前好友之间总要聚一聚,二则曼筠也想再确认一下阿音的事。
之前阿音与维真结伴回了苏州老家,原说过了年仍旧回来,可前两天却忽然打电话给李维真,让他转告曼筠说家里给订了门亲事,她年后就不来了。曼筠知道后,明白之前扯的那个谎已经圆不下去了,便干脆跟顾太太摊了牌,顾太太听完她那套半真半假的说辞后,气急败坏道:“早晓得你背着我捣鬼呢,只是没想到你胆子这么大,还有阿音那个死拉三,别再让我见着,不然看我撕不撕了她。”接着又听到曼筠说要赎身,更是几乎暴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