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周屡遭篡弑，南朝亦猝生变祸。陈霸先进为丞相，手握重权，逆迹渐萌。总百揆，胁梁帝进封陈公，加九锡礼。未几进爵陈王，建天子旌旗。不多日，迫梁帝禅位，三揖三让，做出众多伪态，经百官一体劝进，霸先允议受禅。遣王僧志胁梁帝萧方智迁居别宫，废为江阴王。梁自武帝萧衍篡齐，共传四主，计五十六年而亡。霸先即位南郊，国号陈，改元永定。追尊皇考文赞为景皇帝。霸先长子名克，夭折。次子名昌，与从子陈顼前居江陵，并为西魏所掳。霸先遥封陈昌为衡阳王，陈顼为始兴王。从子陈蒨封临川王，熊昙朗封南康王。一人为帝，举族荣封。霸先智谋深远，临敌制胜，多由独断。及即位后，政尚宽大，性独俭约。膳不过数品，私飨曲宴，常用瓦器蚌盘。后宫衣不重采，饰无金翠，歌钟女乐，禁令入宫。时人誉为明主。
时周文育、侯安都二将带领舟师一万人，往击王琳。大军至武昌，武昌守将樊猛，已归附王琳，弃城遁去。安都正欲进兵，接得霸先受禅的诏敕，不禁叹息道：“我今必败，师出无名矣。”时安都为西道都督，文育为南道都督。两将不相统摄，号令不一，部众每有争端。军至郢州，王琳部将潘纯陀据守不出，以强弓硬驽，遥射梁军。安都前队步兵，多为所伤。安都怒起，督兵围攻，数日未下。王琳已出屯弇口，来截梁军。安都不得已撤郢州围，移兵往趋沌口，留沈泰一军守汉曲。途次适遇逆风，不得前进，文育亦引兵来会，与王琳隔江相持。琳据东岸，陈军据西岸。两下里按兵数日，整备舰队交锋，偏偏东风大起，骇浪西奔，陈军各舰，帆樯俱折。王琳军顺风猛击，陈军大败，文育、安都二将知势不可为，从深草中潜行而出，东走还都。
北齐高洋闻王琳大胜，以为有机可乘，发兵护送萧庄至郢州，又册封王琳为梁丞相，都督中外诸军，录尚书事。王琳奉萧庄即皇帝位，改元天启，追谥建安公萧渊明为闵皇帝，传檄伐陈。
陈霸先命周文育统率将士，前往会迪。巴山太守熊昙朗，亦引兵来会，兵众五万人。王琳使部将曹庆率兵逆袭，督众袭击文育部将周迪。周迪仓猝迎战，大败而回。文育方进屯三陂，败报传来，自感独木难支，退屯金口。
熊昙朗见陈军累败，忽生异心，竟想戕害文育。文育监军孙白象，探悉昙朗阴谋，即向文育报知，言宜先除昙朗，免滋后患。文育道：“昙朗勋望素著，未可造次。此事尚无实据，我若推诚相待，彼自可感化。”孙白象见文育如此迂腐，只好叹息退去。可巧有周迪书信送来，乞分兵援助。文育拟派昙朗往救，亲至其营中，面与商议。昙朗有心谋害文育，正苦无隙可乘，可巧文育自来送死，不禁喜出望外。遂命壮士伏于帐后，自己出营相迎。待文育入营坐定，但叙数语，昙朗起身更衣，使壮士一齐杀出，攒刃文育座前。文育无从奔避，身首两分。昙朗既杀文育，复胁文育部曲，进据新淦城，转袭陈将周敷。周敷已侦悉情事，严阵以待，一俟昙朗趋至，便纵兵痛击，更兼文育部众，一齐临阵倒戈。昙朗抵敌不住，好容易杀出，只剩得一人一骑，奔还巴山，旋为山民所杀。
陈霸先尚未知文育死耗，特遣侯安都率兵接应。安都将至豫章，始知文育被戕，引师退还。途遇王琳将周炅、周协南归，顺便邀击，将二周擒住。凑巧孝励弟孝猷，率部下四千，往投王琳，也被安都截断，不得已投降安都。安都得此力助，便放胆攻略各地。王琳部将常众爱败奔庐山，曹庆亦遁。庐山民杀死众爱，送首至营。安都即传首建康，引众还南皖。
临川王陈蒨，方奉命在南皖筑城，安都当然进谒。正在会叙，忽有急报驰至，称主上宴驾，请临川王即速还都。陈蒨惊愕异常，便引安都偕行入都。都中骤遇大丧，内无嫡嗣，外有强敌。老成宿将，又多在外边镇戍，只有中领军杜棱典宿禁卫，与中书侍郎蔡景历，入宫定议，拟立临川王陈蒨。陈蒨入居中书省，由杜棱等人启请嗣位，陈蒨辞道：“先王次子，被囚敌国，当奉迎为上。”安都道：“衡阳王在北虏多年，生死未知，朝政一日不可废弃。今日继承大统，舍王为谁？王当顾全大局，不宜拘守小节！”陈蒨含糊答应。安都趋出，立即登殿，召集百官，请章皇后懿旨，立临川王蒨为嗣君。百官面面相觑，踌躇片刻，始齐声赞成。陈蒨尚再三推辞，百官又复固请。乃入御太极前殿，即皇帝位，颁诏大赦。追尊大行皇帝为武皇帝，庙号高祖，奉章氏为皇太后，立妃沈氏为皇后。进司空侯瑱为太尉，侯安都为司空，杜棱为领军将军，内外文武百官，俱进秩有差。
王琳闻陈廷新遭大丧，嗣主初立，国事未定。料知彼不暇外顾，令少府卿孙瑒为郢州刺史，留总庶务，自奉梁主萧庄出屯濡须口，并致书北齐扬州行台慕容俨，邀为呼应。慕容俨因率众出驻临江，遥为声援。陈将侯瑱、侯安都、徐度等将，调集戍兵，严加防御。安州刺史吴明彻，素称骁勇，夜袭湓城，却不想王琳早有预着，遣巴陵太守任忠，伏兵要路，击破明彻。明彻单骑奔回。王琳即引兵东下，进至栅口。陈将侯瑱出屯芜湖，与之相持百余日，水势渐涨。北齐仪同三司刘伯球，率水兵万余人，助王琳水战。北齐大将慕容子会，带领铁骑二千，进驻芜湖西岸，助张声势。可巧西南风急，王琳大喜，自夸天助，引兵直指建康。陈将侯瑱，避王琳锋锐，听任敌船急进。待王琳船队已过，径出芜湖，衔尾急击，西南风反为侯瑱所用。王琳见侯瑱船队在后尾击，使水军乱掷火炬，欲焚侯瑱战船，偏偏火为风遏，竟被吹转，自毁船只无数。侯瑱麾众以牛皮蒙小艇，顺流撞击，又熔铁水浇敌船。王琳军大败，舰多毁没，军士溺死甚众，余或弃舟登岸，亦被陈军截杀殆尽。齐将慕容子会、刘伯球被擒。独王琳乘着舴舰，突围出走，逃至湓城。军众散尽，只挈妻妾及左右十余人，北向奔齐。梁御史中丞刘仲威，闻王琳败北，以轻舟送萧庄入齐。王琳部将樊毅、樊猛二兄弟亦趋降陈营。自此，南陈诸叛平定，初安一时。
铜山西崩，洛钟东应。再说北齐帝高洋，暴虐骄奢，日甚一日。广筑宫殿，增造三台，并发工役，修造长城，东西凡三千余里。先是齐有术士言：亡高者黑衣。高洋因问左右何物最黑，对道：“无过于漆。”高洋心道：“上党王高涣，于兄弟中行第七。‘七’与‘漆’谐音，莫非应在此人？”遂使库直都督破六韩伯升至邺征之。高涣料知此行不吉，至紫陌桥，杀伯升而逃，渡河南逸。行至济州，为人所执，送至邺都，囚于狱中。
高洋第三弟永安王高浚，聪明矜恕，吏民拥戴，政声遐迩。昔日高洋为太原公时，与高浚同见世宗。高洋有时涕出，高浚责帝左右道：“何不为二兄拭鼻？”高洋因此羞怒挟嫌。及即位，高浚以高洋嗜酒，上书切谏。高洋益怒，下诏征之，高浚托疾不至。高洋遣使收高浚。高浚素有民望，老幼泣送者数千人。至邺，与上党王高涣囚于北城地牢铁笼中，饮食溲秽，共在一所。后高洋巡北城，往视地牢，临穴讴歌，令二人属和。浚、涣且悲且怖，音颤声嘶。高洋亦不禁泣下，意欲释放。高洋第九弟长广王高湛，素与高浚有隙，进谗言：“猛虎岂可出穴？”高洋默然。高浚闻高湛言，呼湛小字道：“步落稽，天不容汝！”高洋即取槊刺高浚，被高浚拉断。高洋大怒，命壮士刘桃枝，就笼乱刺。槊每剌下，浚、涣辄以手拉折，呼号震彻远近。高洋忿火益炽，命将薪火投入，复加填土石，害死二人。后来掘土起尸，二人皮发皆尽，遗骸如炭。
常山王高演，高欢第六子，高洋同母弟。幼而英特，有大成之量，笃志好学。见高洋纵酒无度，忧愤形于颜色。高洋语道：“但令汝在，我何为不纵乐！”高演涕泣拜伏哽咽。高洋亦大悲，弃杯于地道：“汝嫌我唯此，自今敢进酒者立斩之。”因取所御杯盘，尽皆毁弃。不数日，沉湎如故。高演复苦口极言。高洋大怒，欲实高演之罪。凡令史曾受高演罚者，皆临以白刃，使供其短。诸人俱甘一死，不忍诬陷。高洋髡其首，配甲坊。高演又谏争，大被殴挞。高演气愤填胸，绝粒待毙。太后日夜涕泣。高洋有悔意，言道：“倘小儿死，奈老母何？”遂释高演罪，进益爵位。
太子高殷自幼温裕，心地开朗，礼士好学，甚有美名。高洋嫌其得汉家风骨，不类自己，欲废之。一日，高洋登金凤台，使太子手刃死囚。太子恻然有难色，加刃再三，不断其首。高洋大怒，斥道：“妇人之仁，何以并吞天下！”亲以马鞭捶之。太子大骇，由是气悸语吃，痴迷昏沉。高洋益嫌之。酣宴时，屡云太子性懦，社稷事重，终当传位常山。太子少傅魏收语杨愔道：“太子者，国之根本，不可动摇。至尊三爵之后，每言传位常山，令臣下怀二。若其实也，当决行之。不然，此言非所以为戏，徒使国家不安。”杨愔以魏收之言奏报高洋，乃止。
已而，耽酒渔色，狂暴无所不为。且用刑残苛，有司逢迎上意，莫不严酷。天保十年，彗星现长空，太史令奏称天文有变，请除旧布新。高洋问彭城公元韶道：“汉光武何故中兴？”元韶不虞此问，随口答道：“为诛诸刘不尽。”高洋道：“尔言诚是。”因下令，捕戮始平公元世哲等二十五家，拘禁元韶等十九家。元韶无心之语，竟铸此大祸，心中悔恨也是枉然。元韶幽于地牢，数日不得一餐，竟至衣袖尽食，活活饿死。高洋索性尽诛诸元，婴儿亦不免，杀三千余人，弃尸漳水。尸骸尽为水中鱼虾吞食，百姓取鱼剖腹，每每得人指甲，邺下为之久不食鱼。定襄令元景安为免诛连，欲请改姓高氏。其从兄景皓道：“大丈夫宁可玉碎，何用瓦全！安有弃其本宗而从人之姓者乎？”高洋闻讯，收景皓诛之，而赐景安姓高氏。高洋大兴屠戮，恶贯满盈，未几即成暴疾。喉间似有物哽住，不能下食，身体日瘠。高洋素来肥壮，旬月后竟成瘦弱之身。高洋初登宝祚时，改年为天保。识者道：“‘天保’二字，剖之为一大人只十，帝其不过十年乎？”高洋自知不能久存，召李后及常山王高演至榻前，谆嘱后事。谓李后道：“我尝问太山道士：‘为天子几年？’答我三十年。吾思之，得非十年十月十日乎？人生必有死，何足惜哉？但怜正道幼弱，人将夺之耳。”复语高演道：“君才十倍宇文护，必能安国，终定大事。若嗣子可辅，辅之;如其不才，君可自取，但慎勿杀我嗣子！”高演大惊，叩头以血，道：“敢不殚精竭虑，侍奉太子。”高洋复嘱道：“宜将吾妻子置一好处，勿学前人。”嗣复召入尚书令杨愔，大将军平秦王高归彦，侍中燕子献，黄门侍郎郑颐等，嘱令善辅太子。言讫即逝，年三十一岁。高洋居位十年，其崩时，果十月十日甲午。癸未发丧，群臣虽然号哭，统是有声无泪，惟杨愔涕泗滂沱。
常山王高演居禁中护丧，军国之事，皆先咨决。娄太后欲立高演为帝，偏杨愔等不肯依议。奉太子高殷即位，尊皇太后娄氏为太皇太后，皇后李氏为皇太后，进常山王高演为太傅，长广王高湛为司徒，异姓官员，自咸阳王斛律金以下，俱进秩有差。所有从前营造诸工，一切停罢。追谥父洋为文宣皇帝，庙号显祖，奉葬武宁陵。
杨愔因旧时高洋爵赏多滥，如今新主登基，正好尽加澄汰。结果亲贵皆怨，尽数趋附二王。侍中宋钦道尝侍东宫，教太子吏事，以旧臣侍侧，进言道：“二位皇叔威权既重，宜速去之。”高殷道：“可与执政共商此事。”乃议出二王为刺史。有宫嫔李昌仪者，即高仲密妻，高澄纳之为夫人。高澄殁，有宠于娄太后，常居宫中。李太后以其同姓，亦相昵爱。昌仪从李太后处探得机密，密启太皇太后娄氏。娄太后大怒，报知高演。高演谋之贺拔仁、斛律金，二人皆道：“主上幼弱，今欲出大王于外，其心未可问。异日权归他姓，国事不可料也！为大王计，不如收而杀之，以除后患。”高演道：“政出自彼，党恶者众，事若不成，反自速祸。”斛律金道：“此时彼方得志，不以大王为意，乘间猝发，除之易也。”高演从其所议。杨愔等人稍有所闻，复变通前议，高演留邺录尚书事。二王密结诸勋贵，伏壮士数十人于尚书省后室。拜职之日，大会百僚。杨愔便拟赴会，亲信郑颐止之道：“事不可量，不宜轻赴。”杨愔道：“吾等至诚体国，常山拜职岂有不赴之理？”遂会于尚书省。杨愔与子献、天和、钦道等，依次入席，高湛起座行酒，至杨愔面前，斟着双杯，且笑且语道：“公系两朝勋戚，为国立功，礼应多敬一觞。”杨愔避座起辞。高湛连语道：“何不执酒？”话语未绝，厅后趋出悍役数十人，似虎似狼般先将杨愔拿住，次及天和、钦道。子献多力，排众出走，被斛律金之子斛律光，追出门外，用力牵还，亦受绑缚。杨愔抗声道：“诸王反逆，欲杀忠良耶？尊天子，削诸侯，赤心奉国，何罪之有！”常山王高演自觉情虚，欲缓之。高湛道：“不可。骑虎可下乎！”高演即与贺拔仁、斛律金等群臣入昭阳殿。
内廷闻变，高殷与太皇太后娄氏、李太后并出。太皇太后坐殿上，太后及高殷侧立。高演伏阶上前叩头，言道：“臣与陛下，骨肉至亲。杨遵彦等独擅朝权，威福由己，若不早图，必为宗社之害。臣与湛为社稷事重，贺拔仁、斛律金惜献武皇帝大业，不忍丧于权臣之手，共执遵彦等入宫。未敢刑戮，请俟圣裁。专擅之罪，诚当万死。”当是时，庭中及两庑卫士二千余人，皆被甲待诏。武卫将军娥永乐，武力绝伦，素蒙显宗高洋厚待，特叩刀示主，欲杀演、湛二王。偏是齐帝高殷口吃，仓猝不能发言。太皇太后娄氏喝令却仗，永乐尚未肯退。娄氏又厉声道：“奴辈不听我令，即今头落乃却？”永乐纳刃而泣。娄氏怆然道：“杨郎欲何所为，令我不解？”转顾高殷道：“此等逆臣，欲杀我二子，次将及我，汝何为纵使至此？”高殷语塞，不出一词。娄氏且悲且愤道：“岂可使我母子，受汉老妪斟酌！”李太后慌忙拜谢。娄氏复语高殷道：“何不安慰尔叔！”高殷半响才说出数语：“但得保全儿命，儿自下殿去，此辈任叔父处分罢！”高演闻言即起，传言诛杀杨愔等人。高湛在朱华门外候命，一得高演言语，立将杨愔剜目枭首。侍郎郑颐，亦被拿至。高湛与颐有隙，先拔舌，截手，折磨多时才取他首级。高演复令归彦引兵至华林园，擒斩娥永乐。娄氏亲临愔丧，见杨愔一目被剜，不禁号哭道：“杨郎，杨郎，忠乃获罪，岂不可悲！”乃用御金制眼，亲纳眶中。
常山王高演执政，诸臣纷纷劝进。高演心动，密启太皇太后娄氏:“天下人心未定，恐奄忽变起，非早定名位，不足安天下。”娄氏本就瞩意高演，八月壬午，降旨废齐帝高殷为济南王，出居别宫，高演入纂大统。高演接奉母后敕令，喜如所愿，即位晋阳，是为孝昭皇帝，改元皇建。改称太皇太后娄氏为皇太后，改号李太后为文宣皇后，迁居昭信宫。高演进弟高湛为右丞相，高淹为太傅，高浟为大司马，立妃元氏为皇后，世子百年为太子。百年时才五岁。昔日高演谋诛杨、燕，欲得高湛力助，许诺道：“事成，当立尔为太弟。”此时忽背前言，把五岁的小儿立做储君。高湛虽不言，心中不平。
高演临朝，封功臣，礼耆老，延访直言，褒赏死事，追赠名德，大革天保时旧弊。惟事无大小，必加考察，未免苛细贻讥。高演曾问舍人裴泽：“外边议朕得失若何？”对道：“陛下聪明至公，自可选侔三代，而有识之士，咸言伤细，于帝王之度，未为恢宏。”高演见厍狄显安侍坐，言道：“显安我姑子，与朕为至亲，可言朕之不逮。”显安道：“陛下太细，更似官吏。”高演笑道：“诚如卿言。朕初临万机，虑不周悉，故若是耳。此时嫌朕苛刻，他日恐又议朕疏漏。朕甚知之，然势非得已，俟政清敝革，将易之以宽大。”
高演临治一年，国日富而兵日强。一日，边臣奏报，西魏宇文护连弑二主，人情大扰。原来宇文护立明帝宇文毓，以帝必德己，故无疑忌。及宇文毓即位，明敏有识，每日亲揽万机，生杀黜陟，辄自决断，渐欲夺权。宇文护深为忌惮，复谋废立之事。当下佯请归政，不想宇文毓顺水推舟，竟允其请，任宇文护为太师雍州牧。宇文护深以为耻，心存报复。护有亲信李安，本以鼎俎有宠，擢为膳部下大夫。护私语李安道：“近上作事，不念旧情，有悖常理，吾辈有累卵之危。汝能暗行毒害，终身富贵与共。”李安道：“此大事，若以相付，易犹反掌，保为公图之。”宇文护大喜，一日，李安上食，置毒于蜜糖。宇文毓食时不觉，俄而疾作，次日大渐，叹道：“我堕奸计，不能活矣。”乃召左右侍臣，口授遗诏五百余言。且道：“朕子年幼，未堪当国。鲁公，朕之介弟，宽仁大度，海内共闻。将来能弘我周家者，必此子也。卿等宜同心夹辅，勿负朕托！”言毕遂殂。明帝暴崩，廷臣皆知中毒。时于谨病故，朝中无人与宇文护相抗，群臣畏其威势，皆求自保，莫敢推问。鲁公宇文邕已入为大司空，不烦远迎，便奉遗诏即皇帝位，是为周武帝。宇文邕，字祢罗突，太祖第四子也。生于同州，有神光照室。幼而孝敬聪明，有器质，仪度不凡，特为明帝所亲爱。朝廷大事，每与参议。秉性深沉，非因顾问，不轻言论。宇文毓每叹道：“邕不妄言，言必有中。”故弥留之际，舍其子而立之。宇文邕追尊兄毓为明皇帝，庙号世宗。越年改元保定，进宇文护为大冢宰，都督中外诸军事。
宇文护秉政不越五年，于魏则弑恭帝，于周则弑闵帝、明帝，威权震于一国，大逆彰于四方。齐帝高演闻之，声言代周以讨其罪。平秦王高归彦谏道：“望气者言，邺中有天子气。虑有内变，不宜外讨。”齐帝高演触动心事，任厍狄伏连为幽州刺史，斛律丰乐为领军，以分高湛权柄。高湛心中不安。数日后，高归彦复言天子气应在废帝高殷身上，恐其复立，劝高演除之。时高演在晋阳，当下遣使谕高湛，押解高殷至晋阳。高湛见天子如此处置废帝，难免有物伤其类之感，益发疑惧，问计于亲信高元海。元海道：“皇太后万福，至尊孝友异常，殿下不须疑虑。”高湛道：“此岂我推诚相问之意耶？”元海因乞还省，静夜熟思。高湛即留元海于后堂。元海达旦不寐，绕床徐步。夜漏未尽，高湛遽出，问道：“神算如何？”元海道：“愚见却有三策：请殿下如梁孝王故事，驰入晋阳，谒见太后主上，愿释兵权，不干朝政，自居闲散，安如泰山，此上策也。次则具表，云威权太盛，恐取谤众口，请为青、齐二州刺史，退居僻远，免招物议，此中策也。最下一策，发言即恐族诛，不敢闻于殿下。”高湛道：“卿之下策，焉知非我之上策乎？汝但说之，断不汝罪。”元海道：“济南王世嫡，主上假太后令而夺之，众情未必悦服。今大集文武，示以征济南之敕，执斛律丰乐，斩高归彦。旧主复辟，号令天下，以顺讨逆，此万世一时机会也。”高湛不觉跃起，欣然道：“上策，上策，诚如卿言！”元海乃退。然高湛性怯多疑，心虽善之而未敢发。使术士郑道谦卜之。道谦道：“不利举事，静则吉，自得大庆。”高湛从其言，当下奉诏，令数百骑送济南王高殷至晋阳。
济南王高殷初废之时，齐帝高演于太后前涕泣发誓，许以终始相保，决无相害之意。虽征至晋阳，初意幽之别第，终其天年。不怕无好事，只怕无好人。归彦等数陈利害，日夜劝高殷除去后患。高殷为言辞所动，遣人密行鸩毒。毒酒送至，高殷涕泣不饮。归彦恐夜长梦多，上前扼而杀之。高殷崩时，年仅十七岁。此后齐帝高演颇自愧悔，忽忽若失。有晋阳令史至邺，早行，路遇仪仗甚都。有一王者坐马上，酷似文宣帝高洋，心甚疑之。有一骑落后，问之，骑士道：“文宣帝也。今往晋阳复仇耳。”言讫，倏忽不见。令史归，不敢言。后闻高殷患疾，私语近人道：“帝必不起。”其时宫中诸厉并作，或歌呼梁上，或叱咤殿中。高殷恶之，备行禳魇之事，厉不能止。皇建二年孟冬，高演强作精神，出外游猎。有野山羊从草中窜出，马惊逸，高演坠地绝肋。左右急忙上前救护，好容易回转宫中，昏迷良久乃苏。自此病重，肋骨剧痛，卧床呼号，每日晕厥数次，医治罔效。娄太后视疾，问道：“汝征济南王至此，今何在？”高演无言可答，接连三问，仍是默然。太后愤愤道：“杀之耶？不用吾言，死其宜矣！”遂不顾而去。嗣是高演病况日下，痛到无可奈何之时，神志昏迷，满口谵语。继又扶服推枕，叩首乞哀。与高湛书道：“太子百年无罪，汝当善处置之，勿效前人也。”是日，痛极毕命，殂于晋阳宫，年仅二十七岁。
高湛初闻济南王被害，危惧不已。哪知福祸相倚，晋阳竟传遗诏，促令即刻就道，入承帝箓。高湛恐有诈，使所亲先诣殡所，发而视之。使者复命，果系实情。高湛大喜，使河南王孝瑜先入宫，改易禁卫，跨骏马，驰向晋阳。文武百官伏道迎谒，欢呼万岁。当下入临梓宫，假作悲伤，干号两声即止。癸丑，高湛被服袞冕，升殿即皇帝位于南宫，是为武成皇帝。循例大赦，改皇建二年为大宁元年。立妃胡氏为皇后，子高纬为皇太子。内外百官，并皆晋级，自不消细说。既而追尊兄演为孝昭皇帝，称元后为孝昭皇后，降封前太子百年为乐陵王。
娄太后太后生六男二女，皆感梦孕，孕高澄时，梦见断龙；孕高洋时，梦见龙首；孕高演时，梦见龙伏地上；孕高湛时，梦见龙浴海中；孕二女俱梦月入怀，澄、洋、演、湛，皆得称尊。一母生四帝，人皆称贺。不料太后大悲，言道：“寡德之人，诞下一群豺狼虎豹，淫嫂杀侄，何贺为！”娄太后悲愤交加，一病不起，延至初夏，竟尔病终，年六十二。太后未殁时，邺下有童谣云：“九龙母死不守孝。”高湛居母丧，竟不改服，仍著绯袍。未几，登临三台，置酒作乐。宫人进白袍，高湛怒掷台下。和士开在侧，请暂辍乐，亦为高湛所殴击。高湛排行第九，适应童谣。
过了数月，邺中有白虹围日，绕至再重，赤星又现。高湛携盆水照星，用盖覆住，以为厌禳。越宿盆无故自破，高湛很是忧疑。适有博陵人贾德胄，呈入密启，启中有乐陵王百年手书，内中好几个敕字。高湛不禁发怒，立使人促召百年。百年自知不免，割一带玦，与妃斛律氏诀别，自入都来见高湛。高湛使百年再书敕字，笔迹与前字相符，顿时怒上加怒，喝使左右捶击。百年被击仆地，流血满地，气息将尽，呜咽乞命道：“愿与阿叔为奴。”高湛不肯许，竟命斩首，投尸入池，池水尽赤。高湛余怒未销，使人捞尸稾葬后园。
话说北有突厥一部，其主木杆可汗。自蠕蠕衰弱，突厥日强。周人欲结之以伐齐，许纳其女为后，遣御伯大夫杨荐往结世好。齐人闻之惊惧，亦遣使求婚于突厥，赂遗甚厚。木杆贪齐币重，欲执杨荐送齐。杨荐得知，责木杆道：“我太祖昔与可汗共敦邻好，蠕蠕部落数千来降，太祖悉以付可汗使者，以快可汗之意。如何今日遽欲背恩忘义，独不畏鬼神乎！”木杆沉思良久，道：“君言是也，吾意决矣。当相与共平东贼，然后送女。”杨荐归北周复命，请发十万人击北齐，柱国杨忠以为得万人足矣。宇文护壮其勇气，许之。戊子，杨忠率步骑一万，与突厥自北道伐齐；大将军达奚武率步骑三万，自南道出平阳，期会于晋阳城下。杨忠挥师大进，拔齐二十余城。齐人守陉岭险隘，杨忠一举击破。突厥木杆将十万骑来会，自恒州三道趋入。时大雪数旬，南北千余里，平地数尺，故进兵甚缓。时齐帝高湛在邺闻讯，恐并州有失，倍道赴晋阳，令斛律光将步骑三万屯平阳，以为声援。己未，周兵逼近晋阳，声势甚盛。高湛惊惧，戎服率宫人欲东走避之。赵郡王高睿、河间王孝琬叩马谏道：“陛下勿畏，有臣等在，足以御贼。”孝琬请委高睿处分，高湛从之。命六军进止，皆受高睿节度，而使段韶总之。
高睿部署既定，请高湛登北城观战。北齐军容整肃，令人望之失色。突厥可汗咎杨忠道：“尔言齐乱，故来讨伐。今齐人眼中亦有铁，何可当耶？”杨忠不言，以步卒为前锋，越西山而下，奋勇前驱。去城二里许，北齐诸将咸欲进击。段韶道：“步卒力势，自当有限。今积雪既厚，逆战非便，不如坚阵以待。彼劳我逸，破之必矣。”周兵既至，段韶悉其锐兵，鼓噪而出。突厥震骇，引兵上山，不肯接战。杨忠独木难支，大败亏输，弃营而遁。突厥引兵出塞，纵骑大掠，自晋阳以往七百余里，人畜无遗。
段韶引得胜之兵来战突厥。两军交锋，段韶佯装不敌，弃寨而逃。突厥可汗率兵紧追，行至一山谷之前，忙喝住人马。从人问道：“敌寇已丧胆，何不尽数逐灭？”可汗道：“吾观敌军败而不乱，且前面山谷幽深，恐有埋伏。”正说间，一彪人马从谷中杀出，为首是大将斛律光。斛律光与突厥军战不多时，亦引兵败退谷中。突厥众将皆晒笑道：“敌军如此不堪，纵有伏兵，何能为也！”可汗从其言，率军入谷。行约二里，见前方一片空场，牛羊成群。突厥兵素无纪律，皆飞奔向前，驱赶牛羊，阵列全无。可汗召向导问道：“此为何处？”向导答道：“此地名为‘套马谷’。”可汗暗想：“吾以弓马取天下，人常誉我为马王。此地名为套马谷，似有不吉。”正沉吟间，忽听得号角齐鸣，杀声震天。一时间伏兵四起，矢石如雨。段韶率军自山坡飞驰而下，直冲过来，势不可挡。突厥兵被围，阵势大乱，四散奔逃。可汗见势不可为，弃了大军，沿山间小道败走。正慌乱间，路边枯草丛中抛出数条软索，将可汗紧紧套住，拉于马下，当场擒住。突厥兵见首领被擒，无心恋战，降者甚众。段韶见可汗拘于阶下，欲斩之。可汗大呼：“将军乃大齐英雄，八方豪杰仰慕，今为将军所执，诚心归附。将军若举大事，吾等愿为将军驱策，取天下若拾草芥也”。段韶大喜，与可汗约为兄弟。可汗赠与段韶突厥良马五千，引众北还。突厥军还至陉岭，地冻滑不可走，铺毡以度。马皆寒瘦，膝下毛尽落。北至长城，马死殆尽。可汗深以为耻，复思南下报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