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雨雪天(三)

男孩醒了。

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在床铺一旁无聊地揪着自己头发玩的黎言,她半眯着眼睛,视线似乎游离在遥远的光年之外,连呼吸声都能清晰可闻。男孩还未和除了妹妹之外的其他女孩有这样亲密的接触,当下便一个激灵从床上弹了起来。

“你是谁?”他警惕地看向黎言。

“我叫黎言。”黎言听见声音,朝着他的方向笑了一笑。他莫名地有些局促,不知道如何是好,只想快速逃离这个地方。

“你叫什么名字啊?”女孩看起来并没有什么恶意,他想总归是救了自己一命的恩人,只好硬着头皮答道:“我叫黎泽秋。”

“诶,你跟我是一个姓氏的。说不定我俩可能还有点血缘关系呢。”黎言笑嘻嘻地,女孩子笑起来就像树桠上积的初雪,纯洁而美好。

“什么血缘关系?”黎泽秋有些警觉。

“我偷偷告诉你一个秘密哈。”女孩故作神秘地清清嗓子,“我会超能力。”

“……就这样吗?”黎泽秋略微有些无奈。

“你居然不觉得惊讶吗?”黎言诧异地摇摇头,“是我孤陋寡闻还是你把我当成神经病了?”

“我也有超能力。”黎泽秋不太想让别人为难,他从小被母亲教导的结果就是不要让别人觉得尴尬,这是礼貌和教养的表现。

“诶,你的超能力是什么样的啊?”女孩很惊讶,“我的超能力是能让我看见鬼魂的,我还可以和他们说话。”

“那挺厉害的,不过我妹妹也可以——”黎泽秋说到一半,想起黎芫梅已经去世,又按下不表。

“你有妹妹?那她现在在哪里呀?”黎言关心到。黎泽秋却只是低下头,双唇紧闭,一言不发。黎言想或许他是被拐卖的儿童,心里又多了几分同情。

“你有上过学吗?”女孩的眼中充满了关切,“就是九年义务制教育。”

“什么是九年义务制教育?”黎泽秋知道家族中有小学,但他没把这和九年义务制教育关系到一起。再说,家族的少主从小都是在深山里被教养长大的,待到他们有一定的认知能力了,再让他们去家族设立的初高中里上学。

“就是……哎呀,我也不知道。几个老师教你算数、读书、说英语吧。”黎言也很久没去过正常的小学里读书了,自从十岁那年父母出事,她就在福利院配套设立的小学里继续念书了。现在明明到了上初中的年纪,却只能跟着黎英葵四处旅游,寻找家族可能并不存在的少主。因此她也去了许多不同的城市,认识到了自幼无法见识的光景。

“葵姨,是我爸爸的远房亲戚,其实应该算是我表姑的堂兄的亲家的女儿,我也不知道该叫她什么,她说叫姐,我又觉得可能把她叫小了,只好叫小姨。她收留了我们俩。”黎言有些不忍心告诉黎泽秋,他马上就要被黎英葵送进当地孤儿院的事实了,只好讷讷地说,“你也跟着叫她葵姨吧,说不定她发发善心就让你继续跟我们一起去旅游了。”

黎泽秋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你是说我好了之后就会被送进福利院吗?”

“对……”黎言有点手足无措,“其实,我们因为要去找家族的少主,不太方便再带着一个人。葵姨说她只能带一个小孩,多了她也嫌累,而且带我她比较省心。小男孩一类的她不太想管。”

“没关系……葵姨会让你忘记这些所有的不高兴的事情,在新的城市好好生活的!”黎言瞥见黎泽秋脸上的愁云密布,连忙补充到。

“你说的这个葵姨,是黎英葵吗?”

“诶?”黎言没反应过来,“你说的没错。但是你是怎么知道的——”

“把她叫进来。最好快一些,我怕要出大事。”这时候的黎泽秋,像是换了一个人,变得不像是一个穷苦潦倒于路边的小男孩,更像是一个深思远虑掌握大权的家族新主。黎言被这样的变化吓到了,忙不迭拿出黎英葵给她的手机开始拨号。

“葵姨出门了,你跟她在电话里说吧。”电话拨通,她把手机交到了黎泽秋手里。

“喂,黎言?怎么了吗?”

“是我,”少年发出略显沙哑的声音,“我是黎泽秋。我的妹妹是黎芫梅,你们一直找的家族少主就是她。”

窗外下起了雨夹雪,阵阵寒气从窗缝里挤进来,侵占室内的暖气。黎言感觉脚趾头被冻僵了,不得已在酒店的棉拖鞋里屈了屈脚趾,但效果甚微,袜子的纤维擦过脚尖的时候根本没有护住多少热量。

“能告诉我,你的妹妹现在在哪里吗?”

这样的雪天,让黎泽秋想起了从那个阴暗潮湿的研究所里逃跑的那一天。妹妹的尸体横陈于地,屋檐发出咚咚的响声,他纵火烧了研究所,十公里开外依旧能看见那滔天的火光,就好像日出一样。主管被他用能力杀死了——那是他第一次用能力修改因果,这么做对寿命和身体的危害,他不得而知。他只知道那时的他自己心中充满了愤怒。

“她死了。”

妹妹认真的眼神成了他脑中挥之不去的景象。

“我说过,你会是家族未来的主人。”

或许,或许——

如果那天母亲没有离开,如果父亲在的话——

结果会不会完全不一样?

电话被他挂断,酒店房间里安静的能听见暖气炉滋滋的电流声。

“黎言。”他呼唤身边女孩的名字。

“怎么了吗?”

“可以让我靠一会吗?就一会。”

女孩披着毯子,往他的方向挪了挪,把他也裹进毯子里。

两头孤独的荒原狼,就这样在严寒中紧紧相依。

黎英葵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办理福利院的手续,当下便大惊,也不管那院长惊愕的眼神,说这孩子的父母找到了,立刻就飞奔打车回酒店。

路上,她拨通了那位家主的电话,这个电话她自从得知以来还未拨出过。

“家主,我找到黎泽秋了。”

电话那头那个沉默的中年男人,在阴影中动了动。“黎芫梅呢?”

“黎芫梅少主……很不幸,去世了。”

“这样啊。”男人闭上了眼睛,“你接他回家族吧。任务就此结束。”

“嗯,顺便,我还有一项事情要汇报的。”黎英葵说,“我在川渝地区调查的时候,找到了黎许的女儿,黎言。”

“黎许?”

“是的。”黎英葵顿了顿,“算是我家的一个远房亲戚吧,不知为何多年都没回家祭祖。但现在两夫妇都去世了,女儿沦落在外,我就带回来了。是很稀缺的人才,可以用肉眼视灵。”

“黎许的评级并不高。”男人那边传来翻动书本的声音,“这孩子的母亲有记录吗?”

“动了我在警局的人脉去查,女人叫元纚,在家族内没有被登记过。”

“这样啊。”男人那边又恢复了一片死寂。“这个问题先放着吧。或许哪天你有时间,向户部和式部申请,我会批准调查。”

“是。”黎英葵挂断电话,揉了揉眉心。

等回到了酒店里,她又做出一副没事人的样子笑嘻嘻地。

“你们两个很冷吗,我带你们出去吃大餐,买点衣服。”黎英葵说着走进自己的房间内,把行李箱那件多的羽绒服拉出来给黎泽秋套上,“就别靠着你妹妹了。两个人都马上要青春期了,男女授受不亲啊。”

“你说什么呢!”黎言脸红了。“我才没有……没有……”

“噗,这孩子还挺纯情的。”黎英葵笑话她,又去翻了一双鞋子出来给黎泽秋穿上,是她好久没穿过的运动鞋。

“先委屈你一会,一会上我的车就好一点了。”黎英葵看了一眼手表,“这回估计洗车的人也打理好了。”

酒店的电梯是直达地下停车场的,黎英葵潇洒地按下遥控,她那台玛莎拉蒂发出愉快的叫声。赶鸭子似的把小孩子们都赶进后座后,她发动车子。

“车里暖气够不够?”她问,“后面有个平板电脑,想玩随意,密码是6个8。”

“够的够的。”黎言插话,“葵姨你都不让我坐前排了!下回不帮你用教育优惠买东西了。”

“小女孩家家的别那么作,”黎英葵打方向盘,“我是不是最近太宠你了,都把你惯成小公主了。”

“黎言确实有点公主病。”黎泽秋附和。

“你知道什么呀……”黎言脸气红了,“我们今天才认识吧!”

黎泽秋偷偷笑了,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想捉弄一下这个才认识的女孩子,就跟很多年前还在家族的时候捉弄黎潏一样。女孩子生气起来的样子都怪好玩的,嘴嘟嘟的,而且眼睛会一直盯着你不放。

黎英葵带他们几个去了附近最大的商场,给黎泽秋挑了几件名牌的衣服。收拾一番后,他看上去就像那种有钱人家的公子哥。黎言呆呆地望着他,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一样。

“你看起来还挺帅的嘛!”黎言嘴笨,“像电影里那个什么,陈冠希。”

“什么是陈冠希?”黎泽秋好久没看过电影了。

“就是大帅哥。”黎英葵帮他整整衣领,“不过我们少主比陈冠希帅多了,这眉眼是真精致啊。”

“你要不试试看穿女装?”黎言激动地拉起黎泽秋的手,“我总感觉会很适合。”

“算了吧……”黎泽秋感到一阵恶寒。“我暂时没有穿裙子的想法。”

“诶,好可惜。”黎言满脸失望。

“我们去吃烤肉吧!”黎英葵说,“我知道这里有一家很不错的烤肉店。”

“你只是酒瘾犯了想喝啤酒吧。”黎言毫不留情面,“我去的话不准喝啤酒。”

“哎呀……大小姐,我开车怎么喝酒呢。”黎英葵也不知道应该是哭还是笑,“吃完这顿啊我们就开车上高速了,准备回家过年。”

“回家?回那个在浙江的老家吗?”黎言一听要回家,开心地从椅子上蹦了起来。

“对啊,开车回去要快一天。”黎英葵指了指手中拎的几瓶咖啡,“家主想赶紧见见自己的儿子呢。”

“对欸,黎泽秋你是少主!”黎言现在多多少少有点人来疯了。“那你以后在家族里能不能罩着我呀?”

“那当然。”黎泽秋点点头。

“说好了哦,违背诺言的人是小狗。”女孩子伸出小指头,要跟他拉钩。“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违背诺言的人是小狗。”黎泽秋重复了一遍,勾了勾女孩子的小手指。黎言笑了,那是她少有的笑得这么开心。黎英葵看着这两人的两小无猜,突然有些感慨,自己曾几何时也是如此,只不过……

脑海中那个人的身影挥之不去,高中放学那天在小吃摊旁男孩的笑容是那么耀眼,就好像——

好像这件事情只是发生在昨天。

黎英葵的左手又开始隐隐作痛,她只当是腱鞘炎发作,换了个手拎袋子。

这次回家族,也是她从国外回来后第一次正式留下吧。先前的自己,还是为了逃避过去,选择接下了这个困难而艰巨的任务。

如果一切都是天命使然,那就继续吧。

就算硬着头皮,就算非要和她最不愿意待见的人共事,她也会尽力完成。

当年那个傲娇任性,大大咧咧,什么都不懂的女孩子,仿佛已经成为了记忆中的一个倒影。她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是怎么了,变得对情情爱爱都不上心了,只是想起一个名字的时候,心会抽痛一下。

秦墨时。

式部的新星,据说最近会被提拔为组长,这些都是她听自己的好友说的。当年的三人组,黎清去做老师了,秦墨时在式部发光放热,自己则留洋海外,试图用酒精麻痹知觉。在剑桥和锻造所的时候,不是没有人追求过她,只是她都拒绝了。不是他们不优秀,只是她心不在此。

现在可能要见到秦墨时了,她却有些想吐。

可能是在胃袋里积蓄的隔夜酒精和刚喝下的咖啡反应作用吧,她晃了晃头,让自己的注意力重新集中在路况上。那些烤肉被扰动,油腻的感觉上涌,后视镜里看见两个孩子已经累到睡着了,就那么抱着路上吃的食物,估计把那当作了毛绒玩具。

她打开收音机,午夜电台里正放着诗朗诵。

“要是你倦了,我为你找一角草地,你可以枕着青苔和野花歇息:美丽的爱玛!让我坐在你脚旁,迷醉地把爱的故事为你细讲。”【注:选自济慈《致爱玛》,屠岸译。】

爱情,多么虚无缥缈的东西,一如这雨雪天,只会让人寒心。

她离开家族前往英国的那一天,历历在目。

那也是她和秦墨时分手的日子。

“我们到此为止吧。”她发送短信,“反正你也根本不喜欢我。”

随后,她拉黑了一切秦墨时能联系到她的方式,坐上了前往机场的出租车。在车上的时候,她看着窗外高速离开的树,眼泪像是不值钱那样一直流着。

“小姑娘刚分手啊?”司机是过来人,好心安慰她,“男人这种东西,不值得多操心的。因为对你好的还在后头呢,现在的都不算啥。”

“我知道,可是我爱他……”

“哈,小女孩家家懂什么爱情,你也就是二十左右吧。”司机打转向灯,“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还不知道谈恋爱是什么呢。那个年代也不一样,我们管这叫拍拖。”

“好老土的说法。”

“嗨,但我们那个年代的人知道,一旦谈了对象,就要一心一意,对自己的女朋友好。她生气的时候哄哄她,她跟你作的时候讲道理,她生理期的时候烧点热水给她喝。反而是现在的年轻人,总喜欢暧昧却不负责任,这样的感情是最不长久的咯。”

“什么才算是爱情?”

“嗯……”司机挠挠头,“估计就是我老婆天天因为买菜菜钱涨了抱怨的时候,我没有嫌她烦,而是想着多接几单让她好过些吧。小妹妹你应该挺有钱的,觉得这没啥吧。可是呢,对我们这种穷人家来说,生活就是鸡毛蒜皮,柴米油盐酱醋茶。爱情也不是两个人天天待在一起,也不是变相迁就对方。不合适的爱情,只会让双方都痛苦。”

“不合适?如果不合适,那当初为什么在一起?”

“在一起是为了更了解对方吧,这样才知道两人合不合适继续谈下去。”

“那是我做错咯?”

“感情的事哪有争个对错的,各取所需罢了,双方都不再需要彼此的时候,感情就结束了。也别计较啥,计较之后感到难过的,会患得患失的只有你自己。说的难听点,男人这时候估计都看上别的女人了。”

“哈哈,也是呢……”

车里那时候,放的是什么歌呢?

是了,是这首《只有两小时的假期》。她单手握着方向盘,找出这张宇多田光的CD,插进CD机中。

寂静的夜里,微带些沙哑的声音抚慰人心。

“只有两小时的假期,总是在最棒的时候结束。”

“贪婪会自取灭亡。”

雨刮器扫去那些微小的冰渣,她的眼睛里像是起了雾。

就这么哭下去吧,在没有人知道的时候偷偷哭泣。这副样貌也别让他们知道。

因为他们一定会狠狠嘲笑这样的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