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古天驰一个人坐在飞机舷窗旁,看发出微光的美丽地平线。他心里空荡荡的,似乎什么也没想,又好像想了许多。28岁那年,古天驰从部队转业回到北京,当时他除了做生意,还有许多种选择。比如说去海关总部,或去检察院工作,这些在别人眼中都是理想的好工作,然而古天驰却放弃了,他选择创业,选择到大海里去闯一闯。
部队大院长大的他,并不知道如何做生意。那一年,他28岁,成立了自己的户外运动用品公司“奔跑的人”,公司标志却是一只白色的鸽子。
“小白鸽”是他们公司的幸运星。自从公司一开张,万事皆顺,别人都是菩萨保佑的,他们公司是“小白鸽”保佑的。那天在酒吧再次见到“小白鸽”,明明看她站在台上唱歌,却又转眼之间不见了。“唉!这只折磨人的小鸽子!”
他关闭舷窗,把杂志盖在脸上,打算眯一会儿。高空中他听到飘渺的歌声,若有若无,他好像真的睡着了。
小白鸽的脸在舷窗外面若隐若现,她长着一张椭圆形的娃娃脸,眉毛很清秀,似乎有些淡,由于眉毛的清浅更显眼睛明亮,小白鸽的黑眼仁特别大,一双大眼睛定定地望着你时,会让你想起幽蓝的湖水,晴空万里的早上,湖面上波光粼粼,美如仙境。
小白鸽之外,古天驰再也没有见过如此美丽的眼睛。
飞机轻微颠簸,使得古天驰一激灵,醒了过来。看了眼腕上的手表。“生命就像一条大河,时儿宁静,时儿疯狂。现实就像一把枷锁,把我捆住,无法挣脱。我知道我要的幸福,就在那片更高的天空。”耳机里传来这样的歌声,让古天驰彻底醒来,他用手扶了一把脸,回想刚刚的梦境,禁不住微微一笑。
旁边那对小情侣正腻在一起,吃吃地笑。大伟和娜娜,他俩似有说不完的话,飞机上说一路,说呀说呀说不够。中年帅大叔古天驰并不羡慕,他想,你们有你们的快乐,我也有我的乐事,心中最隐秘的地方,住着一个人,她跟随你旅行,跟随你创业,跟随你看星空,跟随你看大海。对面的人就像一个隐形人,但她又的的确确存在。
2
没想到,这趟那曲之旅,首次上市的“小分队”水壶立了大功,这款带定位系统水壶救了两个年轻人的命,从此这款水壶名声大震,销量飙升,成为一款“网红水壶”。
大伟和小娜,是刚认识不久就领证的一对小夫妻,这趟跟随小分队一起来那曲旅行,主要目的是来看藏羚羊的。他俩都属羊,是同龄的孩子。
他们一人拿了一瓶矿泉水,边喝边开始交谈:
“哎,你说,这世界最远的地方在哪里?”
“那曲啊。”
“为什么?”
“因为那里的无人区有藏羚羊。”
“你头上有一只。”
“我也有一只。”
他俩第一次见面,就是被对方棒球帽上的手绣藏羚羊所吸引,那两只拟人化藏羚羊,红绿配色,非常醒目,满满可爱风。头顶上的两只小羊就像两根红线,将两个素不相识的年轻人牵引到一起,一见钟情,心生欢喜。
他们相遇的地方,是一个城市街角的便利店。夏天,她穿着夹脚拖鞋,一件极普通的白T,下穿牛仔短裤,头戴棒球帽。他穿耐克球鞋,黑T,同样也是头戴棒球帽。
两只小羊在荧光雪亮的便利店柜台前相遇了。如果,时间早一秒,或者晚一秒,她都不会遇见他,他们将会在茫茫人海中擦肩而过,一生一世,永不相见。
可是,就在那一秒,不早也不晚,她看见他及他头顶帽子上的那只小羊。她呆呆地看着他,他也看她。目光相触,短兵相接。那一刻,莹光雪亮,便利店里空无一人,连收银员也不知去了哪里。如果有人恰好路过那间小小的玻璃房子,会看到一幕惊人的景象:
空气凝冻,冻住两个戴棒球帽的身材颀长的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人类标本一般健康俊美。他们被冻在这间玻璃盒子里,斗转星移,时空转变,大段时光如飓风般掠过城市上空,云层摇动,旌旗摇动,树叶摇动,街头少女的裙摆摇动。树叶绿了又黄,枯了又绿,雨雪堆积,飘散如烟,再又晴空万里,好像这个城市从未下过雪,雪只是一种神迹,一种传说……时间不知过去多久,而在两个年轻人眼中,只不过是短短的几秒钟。
“大伟。你呢?”
“小娜。”
他俩在柜台付了钱,手拉手一起出去,仿佛他俩本来就认识,一点也没有陌生感。
收银员把零钱放进盒子,冲着他俩的背影发呆。
终于到达那曲。“小分队”住下来之后,大伟和小娜的机灵劲儿就开始往上冒,他们不想听从中年大叔的安排,他们想单独行动,提前去看藏羚羊。他们把闹钟上到凌晨4点30分,起床后,像部队上的军人一样,快速刷牙洗脸,半个小时之后,大部队还在睡觉,大伟和小娜已经出发了。
凌晨时分,天刚蒙蒙亮,宝蓝色的地平线上绘着暗黑色的屋脊。屋脊起伏,连绵如山。他俩一走出宾馆就有点犯晕,原本在地图上查得清清楚楚,东南西北,前后左右,一旦置身于现实,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他俩转向犯晕是必然的。
大伟说:“沿青藏公路往北走,肯定没错!”
小娜说:“肯定没错!大伟哥,听你的!”
二人一唱一和,背着小书包小水壶扭着小屁股走在宽阔的公路上。东方泛起了鱼肚白,天色渐亮。公路笔直,仿佛一直通向天边,路上无人也无车,天地间只有这对小情侣尽情游走,撒欢。
走着走着,她忽然掂起脚,在他脸上狠狠地亲一口,然后丢开他,快速往前跑去。他紧随其后,颠颠地追。
藏历6月,赛马节在那曲地区准时举行,这是藏北草原的盛会,四面八方的牧民,各地的商贩纷纷赶来参加赛马节,会场周围热闹非凡。区队长他们是到了那曲才听说赛马节的,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既然赶上了,那就去看看吧。
“小分队”集合时,发现少了两个人:大伟和小娜。
区队长站在排列整齐的队伍前,问:“有人知道他俩去哪儿了吗?”
江义说:“报告区队长,他俩走时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我给他俩打手机,手机关机了,估计是故意离队吧!”
区队长说:“其他人一律不许离队,跟上队伍一起走!”
“是!”
此处莫名其妙响起了掌声。
清晨,草原空气格外清新,小分队有说有笑,朝着赛马节举办地方向行进。他们每人都背着同样的水壶,上面有闪闪发光的定位器,那是他们“小分队”的标志,也是暗号,一旦哪个人失去联系,从电脑上可以找到他的精确位置,方便救援。
“区队长,我们这样排着队向前走,像不像一支队伍?”
“我们就是部队啊,我们叫‘小分队’!”
江义说:“区队长,咱们一起唱首歌吧?”
“唱《四度赤水出奇兵》吧?大家都会唱吗?”
“会唱!”
区队长起了个头,大家就跟着一起唱:
“战士双脚走天下,
四度赤水出奇兵
乌江天险重飞渡,
兵临贵阳逼昆明。
敌人弃甲丢烟枪啊,
我军乘胜赶路程。
调虎离山袭金沙,
毛主席用兵真如神,
毛主席用兵真如神!”
排着队,唱着歌,一路上说说笑笑,赛马场眼看就到了。展现在眼前的是旌旗招展的景象,大草原上最优秀的骑手都穿上了节日的盛装,他们骑着马呼啸而过,女士们惊呼:“帅!”
年轻人看赛马,古天驰和江义决定到附近市场转转。
藏传佛教在西藏有悠久的历史,同时也留传下来许多精美的艺术品。赛马节的商贾云集,有卖画的,有买民族服饰的,还有卖各种各样香喷喷、冒着热气的小吃的。
人头蹿动,热闹非凡。有个小男孩举着热气腾腾的吃食在人群中间飞跑,一不小心脚下一滑,摔了个嘴啃泥。
小男孩撕心裂肺地哭起来。
江义对古天驰说:“瞧见没有,我仿佛看见了我小时候!”
古天驰一笑,从包里掏出个羊角面包,递给那小孩。小男孩破涕为笑,很快从地上爬起来,一溜烟地跑走了。
前面有一家甜茶店,两人不由自主地走进去喝一茶。里面人不多,阳光出人意料地好,他俩坐在舒服的座椅上,喝着茶,说着话,旅途上难得的惬意时光。
“要不要去看看羊皮画儿?出来的时候,丁桃特意嘱咐我,让我买几幅带回北京,送人特别好。”江义说。
“我光棍一条,买了礼物都送不出去。”
“区队长,也许我不该问,这些年,为什么一直一个人生活?”
区队长用手挠了挠头说:“创业嘛。我这个人就是一根筋,既然选择了创业,心里就容不下别的东西。我刚创办公司的时候,心里没底,咱一当兵的,也不懂得做买卖的规矩,‘做生意’是一个离我很远很远的词。我父母也是当兵的,我父亲一天到晚研究的是如何作战,当得知我从部队下来,想要办公司做买卖,立刻把我臭骂了一顿。他们那代人,好像天生跟钱有仇似的,一听做生意赚钱,气就不打一处来,在他们眼中,除了打仗,研究作战方案,别的都是屁事,不值一提。”
江义说:“对呀,没错!我们家老爷子也是这样!”
“创业,就像一条巨大的蟒蛇,它占据了我的身体,让我没有一点缝隙。刚创业那会儿,我哪有心思谈恋爱,满脑袋都是客户、厂家、报表、选项、户外服式样,选厂,选合作伙伴比什么都重要,谈恋爱的事就被耽搁下来。那会儿,喜欢我的姑娘还真不少,可我没动心,谁也不敢下手啊。”
江义和古天驰一起笑了起来。
“如果那会儿不办厂,不选择创业,而选择找个办公室一坐,拿死工资,那我估计现在我儿子也跟你儿子一样大了。”
“那是!”
“对了,天昊现在怎么样?”
“维和部队特种兵,比咱们当年还神气呢!”
“这小子行啊!比咱们当年有出息!”
这时,旅行社领队的“小豆子”气喘吁吁冲进茶室,“江总!不好啦!一直联系不上大伟和小娜,手机关机,估计是没电了!我害怕他俩迷路了。走进无人区,迷路的可能性很大,要真是那样,天一黑下来他俩就危险啦!”
区队长忽地从座位上站起来,进入战斗状态。“走!去救援!”
江义和小豆子跟在后面,一路小跑都跟不上。
3
草原的天就像一张小孩脸,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刚才还阳光灿烂,下一秒就有可能乌云密布,暴雨倾盆。中午之前,离队出走的大伟和小娜还没意识到任何危险,他俩啦啦啦唱着歌,一会儿手拉手,一会儿亲个嘴儿,美呀美,亲呀亲,殊不知危险就像一只巨大的怪兽,张着嘴,吡着牙,就等在前面。
八月的草原,绿草如茵,各种小花点缀其间,让人看得直想在上面打滚。大伟和小娜此刻就大字型躺在一望无际的草地上,享受阳光抚摸脸庞的快感。毛茸茸的草尖儿也赶来凑热闹,扎在他们的脖子上、脸颊上、手背上,仿佛把他们的心尖儿都染绿了,真舒服啊!
此时,如果有一台无人机从空中拍摄,将会拍摄到美丽惊人的画面,大草原上有两个颜色鲜艳的小点,一个是红色,另一个是明黄色,远看还以为是两朵小花,等镜头拉近了才知,那是两个在草地上撒欢的小人儿。
如画。极美。
云层像一只巨大的手掌,渐渐压低下来。
睁眼和闭眼之间,云层气象已是变幻万千。只见得,狂风裹胁着黑云,变换着形状,忽儿如狮虎,忽儿如蛟龙,忽儿巨手撑天,忽儿小蛮腰扭动成蛇,恶劣的天气就这样突如其来,防不胜防。
“大伟,快跑,暴风雨就要来啦!”
“小娜,跟我来!”
两个年轻人一个鲤鱼打挺从草地上翻腾起来,抓住对方的手跑起来。乌云就像长了腿,追着他俩跑。他俩年轻啊,也跑得快,跟乌云彩赛跑,此生还是第一次。奔跑中他们看见一群藏羚羊也在狂奔,如同他俩从小在动画片上看到的样子,大伟和小娜同时惊呼:
“快看!藏羚羊!”
藏羚羊跑得比乌云还快,转眼工夫就不见了。他俩却被雷雨追上,头顶一个霹雷炸响,大雨倾盆而下,草原无垠,无处躲藏,他俩瞬间被淋成了落汤鸡。
天色黧黑,已看不清天,看不清地,也看不清彼此的脸。这场雨把他们锁在黑暗里,扑天盖地的泥雨,将他俩彻底打败了,连眼睛都睁不开,深一脚浅一脚踉跄着往前走。前面没有路,到处是水,好容易躲到一块大石头底下,总算可以避下雨,喘口气。
他俩背靠背坐在巨石下,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大伟,我们完了!快打手机请求救援吧!”小娜气喘吁吁地说。
大伟这才想起自己的手机,连拍带打在自己身上摸索起来。“手机?我的手机呢?”找了半天才从裤兜里摸出手机,只见手机已被淋成“落汤机”,完全失灵。黑屏。敲打,呼号,咒骂都无济于事。手机进水,已成铁一块。
“小娜,快看你的手机!”
“我的手机也进水了!怎么办?怎么办!跟外界联系不上了!大伟,咱们可能要死在这里了!”
“不会的!不会的!”
“怎么不会?你看天都快塌下来了!我们快要死了!大伟,我还没活够呢!我还那么年轻,还刚开始谈恋爱,刚刚遇到喜欢的人,就让我这么死了,我死不瞑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