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卷
司马相如列传第五十七
此文是西汉著名文学家司马相如的传记。作者简练地记述了相如一生游梁、娶文君、通西南夷等几件事,而与此有关的文和赋却全文收录,“连篇累牍,不厌其繁”(李景星《史记评议》),计有《子虚赋》《上林赋》《喻巴蜀檄》《难蜀父老》《上书谏猎》《哀二世赋》《大人赋》《封禅文》八篇,文字之多,远超司马迁自己的记述,足见作者“特爱其文赋”(茅坤《史记钞》),“心折长卿之至”(牛运震《史记评注》)。
司马迁通过这些文赋,写出了汉代辞赋大师司马相如穷困潦倒的境遇,表现传主对中国封建社会的盛世——汉武帝时代的显赫声威的感受。他既赞美大一统和中央集权的思想,铺排宫室苑囿的华美和富饶,显示中国人民创造物质文明的伟大才智与功绩;又主张戒奢持俭,防微杜渐,并婉谏超世成仙之谬,让读者看到了封建盛世之下一个知识分子的矛盾心情。
司马迁对相如及其文赋的评价,皆寓于相如的文章之中,他肯定《子虚赋》《上林赋》倡言节俭的主旨,高度评价相如作品的讽谏作用与《诗经》无异,反映了作者重视作品教化作用的文学观念。实际上,相如文赋的思想都是司马迁赞成的思想,他不过是借传主之文来反映自己的思想罢了,正所谓“驱相如之文以为己文,而不露其痕迹”(李景星《史记评议》)。这也正是这部《史记》中最长最奇之作的高超艺术手法的一个突出例子。
文章中记述司马相如与卓文君婚恋的故事,写得婉转秾丽,极富新奇的故事情趣,颇似生动的小说。所以,清人吴见思在其《史记论文》里,称其为“唐人传奇小说之祖”。它给后世文学艺术作品的创作,提供了极好的范例和原始的素材。
【原文】
司马相如者,蜀郡成都人也,字长卿。少时好读书,学击剑[1],故其亲名之曰犬子[2]。相如既学[3],慕蔺相如之为人,更名相如。以赀为郎[4],事孝景帝,为武骑常侍,非其好[5]也。会景帝不好辞赋,是时梁孝王来朝,从游说之士齐人邹阳、淮阴枚乘、吴庄忌夫子[6]之徒,相如见而说之,因病免[7],客游梁。梁孝王令与诸生同舍[8],相如得与诸生游士居数岁,乃著《子虚之赋》。
会梁孝王卒,相如归,而家贫,无以自业[9]。素与临邛令王吉相善[10],吉曰:“长卿久宦游不遂,而来过[11]我。”于是相如往,舍都亭[12]。临邛令缪为恭敬,日往朝[13]相如。相如初尚见之,后称病,使从者谢[14]吉,吉愈益谨肃。临邛中多富人,而卓王孙家僮[15]八百人,程郑亦数百人,二人乃相谓曰:“令有贵客,为具[16]召之。”并召令。令既至,卓氏客以百数。至日中,谒司马长卿,长卿谢病[17]不能往,临邛令不敢尝食,自往迎相如。相如不得已,强往[18],一坐尽倾[19]。酒酣,临邛令前奏[20]琴曰:“窃闻长卿好之,愿以自娱。”相如辞谢,为鼓一再行[21]。是时卓王孙有女文君新寡,好音,故相如缪与令相重[22],而以琴心挑[23]之。相如之[24]临邛,从车骑[25],雍容闲雅甚都[26];及饮卓氏,弄琴,文君窃从户窥[27]之,心悦而好之,恐不得当[28]也。既罢,相如乃使人重赐文君侍者通殷勤[29]。文君夜亡奔[30]相如,相如乃与驰归成都。家居徒[31]四壁立。卓王孙大怒曰:“女至不材[32],我不忍杀,不分一钱也。”人或谓王孙,王孙终不听。文君久之不乐,曰:“长卿第俱临邛[33],从昆弟假贷犹足为生[34],何至自苦如此!”相如与俱之临邛,尽卖其车骑,买一酒舍酤酒[35],而令文君当炉[36]。相如身自著犊鼻裈[37],与保庸杂作[38],涤器于市中。卓王孙闻而耻之,为杜门[39]不出。昆弟诸公更谓[40]王孙曰:“有一男两女,所不足者非财也。今文君已失身于司马长卿,长卿故倦游[41],虽贫,其人材足依也。且又令客[42],独柰何[43]相辱如此!”卓王孙不得已,分予文君僮百人,钱百万,及其嫁时衣被财物。文君乃与相如归成都,买田宅,为富人。
【注释】
[1]击剑:投剑击物的技术。或以为是刺杀斩击的技术。
[2]犬子:犹言“狗儿”,这是司马相如最初的名字,饱含着父母对儿子的亲昵之情。
[3]既学:完成学业。按裴学海《古书虚字集释》:“既,尽也。”梁玉绳《史记志疑》卷三十四引《三国志·蜀书·秦宓传》秦宓的话说:“文翁遣相如东受七经,还教吏民。”此“既学”当指此事。
[4]以赀为郎:因为家中资财多而当上了郎官。以,因。赀,通“资”,钱财。郎,郎官,是汉代的宫廷宿卫侍从之官。按汉朝法律,功臣的子弟、二千石以上的显宦高官子弟,皆可凭恩荫为郎。另外家财超过四万的良家子弟,也可以被选为郎,称为“赀郎”。司马相如当郎官即属此类。
[5]好:喜爱。
[6]夫子:犹言“先生”,是一种尊称。《集解》引徐广言,释为庄忌之字,不确。
[7]说:通“悦”,喜爱。因:趁,借。免:辞官。
[8]诸生:指梁孝王的诸多门客。舍:住。
[9]自业:自为生计。
[10]素:一向。令:县令。相善:互相友好。
[11]宦游:离乡在外,求官任职。遂:官运通达。过:拜访。
[12]都亭:指临邛城内之亭。都:城。亭:人停集之处。
[13]缪:通“谬”,诈,佯装之意。朝:拜访。
[14]谢:拒绝。“谢吉”就是拒绝王吉的拜访,以提高自己的身份。
[15]家僮:私家奴隶。
[16]为具:备办酒席。具,馔也,指饭菜。
[17]谒:请。谢病:以病推辞。
[18]强往:勉强前去。
[19]一坐尽倾:在座的客人都惊羡司马相如的风采。
[20]奏:进献。
[21]鼓:弹奏。一再行:一两支曲子。再,第二。行,指乐曲。
[22]缪:通“谬”,佯装。相重:相互敬重。
[23]琴心:指琴声中蕴含的感情。据《史记索隐》载,司马相如所配曲辞曰:“凤兮凤兮归故乡,游遨四海求其皇,有一艳女在此堂,室迩人遐毒我肠,何由交接为鸳鸯。”又曰:“凤兮凤兮从皇栖,得托子尾永为妃。交情通体必和谐,中夜相徒别有谁?”两诗皆富深情。挑:通“誂()”。《说文》:“誂,相呼诱也。”此指司马相如用琴声诱发卓文君的爱慕之情。
[24]之:往;到……去。
[25]从车骑:车马跟随在后边。从,随。
[26]雍容闲雅:仪表堂堂,文静典雅。甚都:很大方。按《广雅》:“都,大也。”又《史记集解》引郭璞曰:“都犹姣也。”
[27]窥:从缝隙中偷看。
[28]当:通“党”。《方言》:“党,知也。”“不得当”犹言不了解我。
[29]通:传达。殷勤:殷切诚恳之情。
[30]亡奔:逃出卓家私奔相如。亡,逃跑。奔,男女不经所谓合法手续而私自结合。
[31]家居:家中存放之物。居,放置。徒:空。“徒四壁立”,只有空空的四面墙壁竖立在那里。此言家中穷乏无物。
[32]至:极。不材:不成才。
[33]第:但;只。俱临:一同前往。
[34]从:向。昆弟:兄弟。假贷:借贷。为生:维持生活。
[35]酒舍:酒店。酤酒:卖酒。
[36]当炉:主持卖酒之事。按:《广韵》曰:“当,主也。”炉,通“垆”,堆土成台,四面隆起,中置酒瓮以热酒。
[37]著:穿。犊鼻裈(kūn):形似牛犊之鼻的围裙。或说是形如牛犊之鼻的短裤。
[38]保庸:雇工。或释为奴婢之贱称(见《方言》)。杂作:共同操作。
[39]杜门:闭门。
[40]诸公:父辈们。此指临邛的年长者。更:交相。
[41]故:本来。倦游:对宦游已厌倦。
[42]令客:县令的客人。
[43]柰何:通“奈何”。
【原文】
居久之,蜀人杨得意为狗监,侍上[1]。上读《子虚赋》而善之[2],曰:“朕独不得与此人同时哉!”得意曰:“臣邑人司马相如自言为此赋。”上惊,乃召问相如。相如曰:“有是。然此乃诸侯之事,未足观也。请为天子游猎赋,赋成奏[3]之。”上许,令尚书给笔札[4]。相如以“子虚”,虚言也,为楚称[5];“乌[6]有先生”者,乌有此事也,为齐难[7];“无是公”者,无是人也,明天子之义[8]。故空藉[9]此三人为辞,以推[10]天子诸侯之苑囿。其卒章归之于节俭,因以风[11]谏。奏之天子,天子大说。其辞曰:
【注释】
[1]侍:侍奉。上:皇上。此指汉武帝刘彻。
[2]善之:赞美《子虚赋》。
[3]奏:进献。
[4]笔札:写字的笔和可供写字的木板。
[5]虚言:虚构的言辞。称:陈述、夸耀。
[6]乌:何、焉。“乌有”犹言“哪有”,即没有。
[7]难:诘难。
[8]明:阐明。天子之义:做天子的道理。
[9]空藉:假借。
[10]推:推演。
[11]因以:借以。风:通“讽”,委婉含蓄地劝告。
【原文】
楚使子虚使于齐,齐王悉发境内之士[1],备车骑之众,与使者出田[2]。田罢,子虚过诧[3]乌有先生,而无是公在焉。坐定,乌有先生问曰:“今日田乐乎?”子虚曰:“乐。”“获多乎?”曰:“少。”“然则何乐?”曰:“仆乐齐王之欲夸仆以车骑之众,而仆对以云梦之事也。”曰:“可得闻乎?”
子虚曰:“可。王驾车千乘,选徒万骑,田于海滨。列卒满泽,罘罔弥[4]山,揜兔辚[5]鹿,射麋脚麟[6]。骛于盐浦[7],割鲜染轮[8]。射中获多,矜而自功[9]。顾谓仆曰:‘楚亦有平原广泽游猎之地饶乐若此者乎?楚王之猎何与[10]寡人?’仆下车对曰:‘臣,楚国之鄙人[11]也,幸得宿卫十有余年,时从出游,游于后园,览于有无,然犹未能遍睹也,又恶足以言其外泽者乎!’齐王曰:‘虽然,略以子之所闻见而言之。’
【注释】
[1]悉:全,皆。士:兵。
[2]备:齐全。田:通“畋”,打猎。
[3]过:拜访。诧:夸耀。
[4]罘(fú):捕兔的网。罔:捕鱼的网。弥:满。
[5]揜(yǎn):覆盖、罩住。《汉书·司马相如传》《文选·子虚赋》皆作“掩”,乃“奄”之借字,也是覆盖之意。辚:用车轮碾压。
[6]麋:麋鹿。脚:本指动物的小腿,此用为动词,捉住小腿之意。麟:一种大鹿,非指古人作为祥瑞之物的麟。
[7]骛:纵横奔驰。盐浦:海边盐滩。
[8]鲜:指鸟兽的生肉。染轮:血污车轮。此句言猎获之物甚多。
[9]矜:骄矜、夸耀。自功:自我夸功。
[10]何与:何如。
[11]鄙人:见识浅陋的人。
【原文】
“仆对曰:‘唯唯[1]。臣闻楚有七泽,尝见其一,未睹其余也。臣之所见,盖特[2]其小小耳者,名曰云梦。云梦者,方九百里,其中有山焉。其山则盘纡岪郁[3],隆崇嵂崒[4];岑岩参差[5],日月蔽亏[6];交错纠纷[7],上干[8]青云;罢池[9]陂陁,下属[10]江河。其土则丹青赭垩[11],雌黄白坿[12],锡碧[13]金银,众色炫耀[14],照烂[15]龙鳞。其石则赤玉玫瑰[16],琳瑉琨珸[17],瑊玏玄厉[18],瑌石武夫[19]。其东则有蕙圃衡兰[20],芷若射干[21],穹穷昌蒲[22],江离麋芜[23],诸蔗猼且[24]。其南则有平原广泽,登降陁靡[25],案衍坛曼[26]。缘以大江[27],限以巫山[28]。其高燥则生葴苞荔[29],薛莎青[30]。其卑湿则生藏莨蒹葭[31],东蔷雕胡[32],莲藕菰芦[33],菴轩芋[34],众物居[35]之,不可胜图[36]。其西则有涌泉清池,激水推移[37],外发芙蓉菱华[38],内隐[39]巨石白沙。其中则有神龟蛟鼍[40],玳瑁鳖鼋[41]。其北则有阴林[42]巨树,楩楠豫章[43],桂椒木兰[44],檗离朱杨[45],楂梸梨梬栗[46],橘柚芬芳。其上则有赤猿蠷蝚[47],鹓雏孔鸾[48],腾远射干[49]。其下则有白虎玄豹[50],蟃蜒犴[51],兕象野犀[52],穷奇[53]獌狿。
【注释】
[1]唯唯:应答的声音。
[2]特:只。
[3]盘纡:迂回曲折。岪郁:山势曲折的样子。
[4]隆崇:高耸之状。葎崒:山势高峻险要的样子。
[5]岑岩:《文选》作“岑崟”,《方言》释为“峻貌”,即山势高峻的样子。参差:形容山岭高低不齐的样子。
[6]蔽:全遮住。亏:半缺。
[7]交错纠纷:形容山岭交错重叠,杂乱无序。
[8]干:接触。按:《文选》李善注:“孔安国《尚书传》曰:干,犯也。”
[9]罢池:山坡倾斜的样子。下文“陂陁”亦此意。
[10]属:连接。
[11]丹:朱砂。青:石青,可制染料。赭(zhě):赤土。
[12]雌黄:一种矿物名,即石黄,可制橙黄色染料。白坿:石灰。坿:白土。
[13]碧:青色的玉石。
[14]众色:指各种矿石闪现的不同光彩。炫耀:光辉夺目的样子。
[15]照:照耀。烂:灿烂。这句说各种矿石光彩照耀,有如龙鳞般的灿烂辉煌。
[16]赤玉:赤色的玉石。玫瑰:一种紫色的宝石。
[17]琳瑉:一种比玉稍次的石。琨珸:高步瀛《文选李注义疏》以为“琨珸”即“琨”。《说文》:“琨,石之美者。”
[18]瑊玏:次于玉的一种石名。又郭璞以为“似玉之石”(见《广韵》引文)。玄厉:一种黑色的石头。
[19]碝(ruǎn)石:一种次于玉的石头,“白者如冰,半有赤色”(见《文选》李善注)。武夫:《文选》作“娬玞”,一种次于玉的美石,质地赤色而有白色斑纹。
[20]蕙圃:蕙草之园。蕙与兰皆为香草,外貌相似。蕙,一茎可开数朵花。衡:杜衡,香草名,“其状若葵,其臭如蘼芜”。(见《文选》李善注)兰:兰草。
[21]芷:白芷,香草名,根可入药。若:杜若,香草名。射干:香草名,草本,可入药。
[22]穹穷:香草名,其根可以入药。昌蒲:水草名,根可入药。
[23]江离:或作“茳蓠”,香草名。麋芜:或作“蘼芜”,即穹穷之苗。
[24]诸蔗:即甘蔗。猼且:即芭蕉。
[25]登降:此言地势高低不平,或登上或降下。陁靡:山坡倾斜绵延的样子。
[26]案衍:地势低下。坛曼:地势平坦。
[27]缘:沿、循。大江:指长江。
[28]限:界限。巫山:指云梦泽中的阳台山,在今湖北省汉阳境内,非为今重庆市巫山县。
[29]高燥:高而干燥之地。葴:马蓝,草名。苞:草名,形似茅草,可编席织鞋。荔:草名,其根可制刷。
[30]薛:高步瀛《文选李注义疏》以为“薛即萧,萧薛声转”。又《说文》曰:“萧,艾蒿也。”则“薛”乃艾蒿。莎:一种蒿类植物名。青:一种形似莎而比莎大的植物名。
[31]卑:低。藏莨:即狗尾巴草,也称狼尾草。蒹葭:芦苇。
[32]东蔷:草名,状如蓬草,结实如葵子,可以吃。雕胡:菰米。
[33]菰芦:即葫芦(见《文选》李善注引张晏说)。又方以智《通雅》以为:“菰芦,言菰茭(雕胡)、芦笋,皆可食者也。”
[34]菴:蒿类植物名,籽可入药。轩芋:即莸草,一种生于水中或湿地里的草。
[35]众物:指众多的草木。居:此指生长。
[36]图:计算。
[37]涌泉:奔涌的泉水。推移:浪涛翻滚向前。
[38]外:指池水表面。发:开放。芙蓉:即荷花。菱华:即菱花,开小白花。华,通“花”。
[39]内:指池水下面。隐:藏。
[40]中:指池水中。蛟:古代传说中能发水的一种龙。鼍(tuó):即今之扬子鳄,俗名猪婆龙。
[41]玳瑁:龟类动物,其有花纹的甲壳可做装饰品。鼋:大鳖。
[42]阴林:北山坡的树林。
[43]楩:树名,即黄楩木。楠:树名,即楠木,树质甚佳。豫章:树名,即樟木。
[44]桂:香树名。椒:花椒树。木兰:树名,开白花,宜于观赏。
[45]檗:即黄檗树。其高数丈,其皮外白里黄。离:通“樆”,即山梨树。朱杨:生于水边的树名,即赤茎柳。
[46]楂梸:即山楂树。梬(yǐnɡ)栗:梬枣,今称黑枣。
[47]赤猿:红猴。蠷蝚:猕猴。
[48]鹓雏:传说中似凤凰的鸟名。孔:孔雀。鸾:鸾鸟,传说中似凤凰的鸟名。
[49]腾远:即“腾猿”之误字,善腾跃的猴子。射干:似狐而小的动物,能上树,其鸣如猿。
[50]玄豹:黑豹。
[51]蟃蜒:通“獌”,一种似狸的狼类大兽,传说其长百寻(当为一寻之误)。:一种似狸而大的猛兽。:一种似狐的野狗。
[52]兕:雌性犀牛。
[53]穷奇:野兽名。一说其鸣如狗,能吃人。一说其状似虎,有翅能飞,能吃人。按:《汉书·司马相如传》无“兕象”以下八字。钱大昕谓后人妄增。
【原文】
“‘于是乃使专诸之伦[1],手格[2]此兽。楚王乃驾驯驳之驷[3],乘雕玉之舆[4]。靡鱼须[5]之桡旃,曳明月[6]之珠旗。建干将之雄戟[7],左乌嗥之雕弓[8],右夏服[9]之劲箭;阳子骖乘[10],纤阿[11]为御;案节未舒[12],即陵狡兽[13]。辚邛邛[14],蹴距虚[15],轶野马而[16],乘遗风而射游骐[17]。倏眒凄浰[18],雷动熛至[19],星流霆[20]击。弓不虚发,中必决眦[21],洞[22]胸达腋,绝乎心系[23]。获若雨兽[24],掩草蔽地。于是楚王乃弭节裴回[25],翱翔容与。览乎阴林,观壮士之暴怒,与猛兽之恐惧。徼受诎[26],殚[27]睹众物之变态。
“‘于是郑女曼姬[28],被阿锡[29],揄缟[30],杂纤罗,垂雾縠[31];襞积褰绉[32],纡徐委曲[33],郁桡[34]谿谷;衯衯裶裶[35],扬袘恤削[36],蜚纤垂髾[37];扶与猗靡[38],噏呷萃蔡[39]。下摩[40]兰蕙,上拂羽盖[41]。错翡翠之威蕤[42],缪绕玉绥[43];缥乎忽忽[44],若神仙之仿佛[45]。
【注释】
[1]专诸:春秋时代的吴国勇士,曾替吴公子光刺杀吴王僚。此指像专诸一样的勇士。伦:类。
[2]格:击杀。
[3]驯:被驯服。驳:毛色不纯的马。驷:古代四匹马驾一车称驷,此泛指马。
[4]雕玉之舆:用雕刻的玉石装饰的车,此言车之高贵。
[5]靡:通“麾”,挥动。鱼须:海中大鱼之须,用来做旗子的穗饰。
[6]曳:摇动。明月:珍珠名。
[7]建:举起。干将:本为春秋时代吴国的著名制剑工匠,此指利刃。雄戟:三面有刃的戟。
[8]乌嗥:《汉书》作“乌号”,古代良弓名。雕弓:雕刻花纹的弓。
[9]夏服:通“夏箙”,盛箭的袋子。相传善射的夏后羿有良弓繁弱,还有良箭,装在箭袋之中,此箭袋即称夏服。
[10]阳子:即孙阳,字伯乐,秦穆公之臣,以善相马著称。骖乘:陪乘的人。古时乘车,驾车者居中,尊者居左,右边一人陪乘,以御意外,称骖乘。
[11]纤阿(ē):传说是为月神驾车的仙女,后人泛称善驾车者为纤阿。
[12]案节:马走得缓慢而有节奏。此言马未急行。未舒:指马足尚未尽情奔驰。此亦言马未急行。
[13]陵:侵凌,此指践踏。狡兽:强健的猛兽。按:《广雅》:“狡,健也。”
[14]辚:用车轮碾压。邛邛:传说中的怪兽,其状如马,善奔驰。
[15]蹴:践踏。距虚:一种善于奔走的野兽名,其状如驴。
[16]轶:突击。:车轴顶端。这里是以撞击之意。或释为“躗”(wèi)之借字,践踏之意,也通。:北方野马名。或释为良马。
[17]遗风:千里马名。骐:野兽名,似马。
[18]倏眒:迅速的样子。倏,疾速。凄浰:迅疾的样子。
[19]雷动:像惊雷那样震动。此言楚王车马的气势勇猛。熛至:像暴风刮来一样。熛,通“猋”,即飙风,迅疾的大风。此言楚王车骑的神速。
[20]星流:流星飞坠。霆:疾雷。
[21]中:射中。决:裂开。眦:眼眶。
[22]洞:贯穿。
[23]绝:断裂。心系:连心的血管。
[24]获:指猎物。雨:下雨。这里指像雨点降落一样。
[25]弭(mǐ)节:停鞭缓行。裴回:即徘徊。
[26]徼(yāo):拦截。:极度疲倦。受:接受。诎:穷尽。此指精疲力竭。
[27]殚:尽。
[28]郑女:郑国女子。古代郑国多美女。曼姬:美女。曼,皮肤细腻柔美。
[29]被:通“披”,此指穿衣。阿:轻细的丝织品。锡:通“”,细布。
[30]揄:牵曳。纻:麻布。缟:白绸布。
[31]雾縠:轻柔的细纱。
[32]襞积:形容女子腰间裙褶重重叠叠。褰(qiān)绉:形容衣服上的纹理很多。褰,缩。
[33]纡徐委曲:形容衣服的线条婉曲多姿。或释为“裙下垂貌”(见《文选》吕向注)。
[34]郁桡:深曲的样子。
[35]衯衯裶裶:衣服长长的样子。
[36]扬:抬起。袘(yì):裙子下端边缘。恤削:形容裙缘整齐的样子。
[37]蜚:通“飞”,飘动。纤:妇女上衣上的飘带。髾(shāo):本指妇女燕尾形的发髻,此指衣服的燕尾形的下端。
[38]扶舆猗靡:皆形容衣服合身,体态婀娜的样子。
[39]噏呷萃蔡:皆为人走路时衣服摩擦所发出的响声的象声词。
[40]摩:摩擦。
[41]拂:拂拭。羽盖:插饰羽毛的车盖。
[42]错:间杂。翡、翠:皆为鸟名,前者生红色羽毛,后者生绿色羽毛。威蕤(ruí):用羽毛装饰的首饰。
[43]缪绕:缭绕。缠结。玉绥:用玉装饰的帽带。
[44]缥乎:隐隐约约若有若无的样子。忽忽:飘忽不定的样子。
[45]仿佛:不真切。
【原文】
“‘于是乃相与獠[1]于蕙圃,媻珊勃窣上金堤[2]。掩翡翠,射[3]。微矰出,纤缴施[4]。弋白鹄,连鹅[5]。双鸧下,玄鹤加[6]。怠而后发,游于清池[7];浮文鹢,扬桂枻[8]。张翠帷,建羽盖[9],罔玳瑁,钓紫贝[10];金鼓,吹鸣籁[11],榜人歌,声流喝[12],水虫骇,波鸿沸[13],涌泉起,奔扬会[14],礌石[15]相击,硠硠礚礚[16],若雷霆[17]之声,闻乎数百里之外。
“‘将息獠者,击灵鼓,起烽燧[18]。车案行,骑就队[19]。乎淫淫[20],班乎裔裔[21]。于是楚王乃登阳云之台[22],泊乎无为[23],澹乎自持[24],勺药之和具而后御[25]之。不若大王终日驰骋而不下舆,脟割轮淬[26],自以为娱。臣窃观之,齐殆[27]不如。’于是王默然无以应仆也。”
【注释】
[1]獠:夜间打猎。
[2]媻珊:走路缓慢的样子。勃窣:缓缓前行的样子。金堤:坚实的水堤。一说是堤名。
[3]掩:通“罨”,撒网捕鸟。:锦鸡。
[4]纤缴:拴在箭上的细丝绳,用以保持箭在飞行中的平衡。缴,一种用丝绳系住用来射鸟的短箭。施:射出。
[5]弋:用带丝线的箭射飞禽。白鹄:白天鹅。连:牵连。此指用带丝线的箭射中鹅。鹅:野鹅。
[6]鸧:鸟名,即鸧鸹,形似雁,黑色。玄鹤:黑鹅。加:箭加其身,即射中之意。
[7]怠:疲倦。发:指开船。游:泛舟。清池:指云梦西边的涌泉清池。
[8]浮:漂浮。文:花纹。鹢:水鸟名,此指船头绘有鹢的图案的画船。扬:举起。桂枻:桂木船桨。
[9]张:挂起。翠帷:画有翡翠鸟图案的帷帐。建:竖起。羽盖:用鸟毛装饰的伞盖。
[10]罔:通“网”,用网捕取。紫贝:长有紫色而带黑纹贝壳的水中动物。
[11]:撞击。金鼓:形如铜锣的古乐器,即钲。籁:一种带孔的管乐器,即排箫。
[12]榜人:划船的人。榜,通“舫”。《说文》:“舫,船师也。”流喝(yè):声音悲凉嘶哑。
[13]水虫:指水中的鱼虾之类。鸿:通“洪”。《尔雅》:“洪,大也。”沸:指波涛翻滚。
[14]奔扬:波涛(泷川资言《史记会注考证》引中井积德说)。会:汇合。
[15]礌石:古代作战时从高处往下推滚以打击敌人的石头,或谓“礌”通“磊”,则“磊石”即为众石。
[16]礚:水石相撞击的声音。
[17]雷霆:雷暴,霹雳。
[18]灵鼓:六面鼓。起:点燃。烽燧:示警的烽火。此指火把。
[19]案行:按队列行走。案,通“按”。就队:归队。
[20](xǐ)乎:接续不断的样子。淫淫:渐进的样子。此指队伍缓缓前行的样子。
[21]班乎:犹“班然”,依次相连的样子。裔裔:络绎不绝地向前行进的样子。
[22]阳云之台:楚国台榭之名,又名阳台,在巫山下。
[23]泊乎:通“怕乎”,犹“怕然”,安静无事的样子。按:《说文》:“怕,无为也。”无为:泰然无事。
[24]澹乎:犹“憺然”,安静无事的样子。澹,通“憺”。按:《说文》:“憺,安也。”自持:保持安静的心态。
[25]勺药:即芍药,香草名,古人用以为调料。和:调和。具:通“俱”,齐备。御:进献。
[26]脟:通“脔”,把肉切成小块。轮淬:在车轮间烤肉吃。按:《文选》“淬”作“焠”,烤灼之意。
[27]殆:恐怕。
【原文】
乌有先生曰:“是何言之过也!足下不远千里,来况[1]齐国,王悉发境内之士,而备车骑之众,以出田,乃欲勠力致获[2],以娱左右也,何名为夸哉!问楚地之有无者,愿闻大国之风烈[3],先生之余论也。今足下不称楚王之德厚,而盛推云梦以为高,奢言淫乐而显侈靡,窃为足下不取也。必若所言,固非楚国之美也。有而言之,是章[4]君之恶;无而言之,是害足下之信。章君之恶而伤私义[5],二者无一可,而先生行之,必且轻于齐而累[6]于楚矣。且齐东陼[7]巨海,南有琅邪[8];观乎成山[9],射乎之罘[10];浮勃澥[11],游孟诸[12];邪与肃慎[13]为邻,右以汤谷[14]为界;秋田乎青丘[15],彷徨乎海外。吞若云梦者八九,其于胸中曾不蒂芥[16]。若乃倜傥瑰伟[17],异方殊类[18],珍怪鸟兽,万端鳞萃[19],充仞[20]其中者,不可胜记,禹不能名[21],契不能计[22]。然在诸侯之位,不敢言游戏之乐,苑囿之大;先生又见客[23],是以王辞而不复[24],何为无用[25]应哉!”
【注释】
[1]况:通“贶”,赐,此指赐教。
[2]勠力:齐心合力。致获:获得禽兽。
[3]风:美好的风教。烈:功业。
[4]章:通“彰”,宣扬,张扬。
[5]私义:指信义。
[6]轻:轻视。累:牵累。
[7]陼:水边。此乃面临之意。
[8]琅邪:或写作“琅琊”,山名,在今山东诸城东南海边,其山三面临海。
[9]观:游赏。成山:山名,在今山东省威海市荣成东北。
[10]之罘(fú):山名,在今山东省烟台市福山区东北。
[11]浮:行船。勃澥:也写作“渤澥”,即今之渤海。
[12]孟诸:古代大泽名,在今河南省商丘东北及虞城西北,今已淤塞消失。
[13]邪:通“斜”,指侧翼方向。肃慎:古代国名。
[14]右:古人多以东方为左,故《文选》李善注以为此“右”字当是“左”字之误。汤谷:或写作“晹谷”,神话传说中的太阳升起之处。
[15]田:通“畋”,打猎。青丘:古代海外国名。
[16]曾:竟。蒂芥:指小小的梗塞之物。
[17]倜傥:卓越非凡。瑰伟:奇伟,卓异。此指珍奇特异之物。
[18]异方:不同地区。殊类:特殊物类。
[19]万端:犹言万物,指上述各种珍奇异物。鳞萃:像鱼鳞般地聚集。
[20]仞:通“牣”:充满。
[21]名:叫出名字来。
[22]契:商代的始祖。传说他曾任尧的司徒,善长计算。上句之“禹”,曾为尧的司空,善辨九州的土地、山川和草木、禽兽。这两句说,就是禹和契这样的圣人,也难以说出众物之名,计算出众物之数。极言物类之繁多。
[23]见客:被当作贵客加以优待。
[24]辞:言语。复:回答之意。“辞而不复”,犹言没回答任何言语。
[25]无用:无以。
【原文】
无是公听然[1]而笑曰:“楚则失[2]矣,齐亦未为得也。夫使诸侯纳贡者,非为财币[3],所以述职[4]也;封疆[5]画界者,非为守御,所以禁淫[6]也。今齐列为东藩[7],而外私[8]肃慎,捐国逾限[9],越海而田,其于义[10]故未可也。且二君之论,不务明[11]君臣之义而正诸侯之礼,徒事[12]争游猎之乐,苑囿之大,欲以奢侈相胜,荒淫相越,此不可以扬名发誉[13],而适足以贬君自损也。且夫齐、楚之事又焉足道邪!君未睹夫巨丽[14]也,独不闻天子之上林[15]乎?
【注释】
[1]听然:笑的样子。或以为“听”通“哂”,微笑(或大笑)之意。
[2]失:错误、过失。
[3]财币:财物。
[4]述职:陈述职责之事。按古代礼制,诸侯每五年要进京朝见天子一次,进献贡物,陈述政情。
[5]封疆:划定诸侯封地的界限。
[6]禁淫:杜绝放纵违法的行为。
[7]列:排列。东藩:东方的藩属之国。古诸侯国对中央王朝都起着屏藩的作用,故称其为藩国。
[8]私:私自交往。
[9]捐:丢弃。“捐国”就是离开封国之意。逾:越过。限:界限,指国界。
[10]义:道义。
[11]二君:指子虚和乌有。务明:竭力阐明。
[12]徒事:只做。
[13]发誉:提高声誉。
[14]巨丽:巨大和壮美。
[15]上林:苑名。地在长安之西,原为秦朝旧苑,汉武帝加以扩建,南至终南山,北临渭水,周围三百里,内建离宫七十座,可供上万兵马纵驰其中。
【原文】
“左苍梧[1],右西极[2],丹水更[3]其南,紫渊径[4]其北;终始霸、浐[5],出入泾、渭;酆、鄗、潦[6]、潏,纡余委蛇[7],经营[8]乎其内。荡荡兮八川[9]分流,相背而异态。东西南北,驰骛[10]往来,出乎椒丘之阙[11],行乎洲淤之浦[12],径乎桂林[13]之中,过乎泱莽[14]之野。汩乎浑流[15],顺阿[16]而下,赴隘陕[17]之口。触穹石[18],激堆埼[19],沸[20]乎暴怒,汹涌滂[21]。浡滵汩[22],湢测泌[23]。横流逆折,转腾潎洌[24]。澎濞沆瀣[25],穹隆云挠[26],蜿蟺胶戾[27]。逾波趋浥[28],莅莅下濑[29]。批岩冲壅[30],奔扬滞沛[31]。临坻注壑[32],瀺灂坠[33]。湛湛隐隐[34],砰磅訇礚[35]。潏潏淈淈[36],湁潗[37]鼎沸。驰波跳沫[38],汩漂疾[39],悠远长怀[40]。寂漻[41]无声,肆乎永归[42]。然后灏溔潢漾[43],安翔徐徊[44]。翯乎滈滈[45],东注大湖,衍溢陂池[46]。于是乎蛟龙赤螭[47],蜥离[48]。[49],禺禺[50]。揵鳍擢[51]尾,振鳞奋翼[52],潜处于深岩。鱼鳖欢[53]声,万物众夥[54]。明月珠子,玓江靡[55]。蜀石黄碝[56],水玉磊珂[57]。磷磷烂烂[58],采色澔旰[59],丛积乎其中。鸿鹄鹔鸨[60],鹅[61],鹮目[62],烦鹜[63],鸬[64],群浮乎其上。汎淫泛滥[65],随风澹淡[66]。与波摇荡,掩薄草渚[67]。唼喋菁藻[68],咀嚼菱藕。
【注释】
[1]左:指上林苑的左边,即东方。苍梧:本是汉代郡名,远在今广西苍梧县。此当指上林苑东边的小地名。
[2]右:上林苑的西方。西极:本指西方极远之地,此当指上林苑西边的河水名。高步瀛《文选李注义疏》:“《说文》曰:‘汃,西极之水也。’引《尔雅》作‘汃’。段注曰:‘汃之作豳,声之误也。’步瀛案:西极之水,自非太王所居之邠,此亦假上林苑中之水,以象西极汃水也。”
[3]丹水:河水名,源出今陕西省商洛市商州区西北之冢岭山,东流至河南境。更:流过。
[4]紫渊:上林苑北边的渊水名,也称紫泉。径:经过。
[5]霸:《文选》作“灞”,河水名,发源于陕西省蓝田县,流经长安灞桥,再向西北与浐水汇合注入渭水。浐:河水名,发源于陕西省蓝田县西南,流经长安。“终始霸浐”谓霸、浐二河始终未流出上林苑。下句“出入泾渭”,意谓泾水和渭水从上林苑之外流入苑中,又从苑中流出。
[6]酆:河水名,源于陕西省宁陕县东北之秦岭,流经长安,再注入渭水。鄗:《文选》作“镐”,河水名,源出陕西省西安市长安区南,北流入渭水。今仅存上游,下游淤塞。潦:水名,源出陕西省西安市鄠邑区南,东北流入渭水。
[7]纡余:水流曲折的样子。委蛇:水流宛转的样子。
[8]经营:盘旋的样子。
[9]八川:八条河,即上文所写的霸、浐、泾、渭、酆、鄗、潦、潏,合称关中八川。
[10]驰骛:形容水势纵横奔流的样子。
[11]椒丘:盛产花椒的山丘。阙:缺口。此言椒丘两山相对峙,中有缺口(山谷)。
[12]洲淤:即水中沙滩。按扬雄《方言》:“水中可居者曰洲,三辅谓之淤也。”浦:水边。
[13]桂林:桂树林。
[14]泱莽:广阔无边的样子。
[15]汩:水流迅速的样子。浑流:通“混流”,水势盛大。
[16]阿:高丘。
[17]隘陕:即“狭隘”,指河两岸相近之处。
[18]穹石:大石头。
[19]激:激荡。堆埼:沙石壅积所形成的曲岸。
[20]沸:水流涌起。
[21]滂:通“澎湃”,波浪激荡踊跃的样子。
[22]浡:水流盛大的样子。滵汩:水流迅疾的样子。
[23]湢测:水流相撞击的声音。泌:水流撞击声。
[24]潎洌:水流撞击而发出的响声。
[25]澎濞:水流至不平处发出的声音。沆瀣(xiè):水流到不平的地方发出的声响。
[26]穹隆:水势高耸的样子。云挠:水势回旋,像云一样的曲折。
[27]蜿蟺:水回旋貌。胶戾:水流蜿蜒曲绕的样子。
[28]趋浥:水流入深渊。浥,洼陷之地。
[29]莅莅:水急流声。濑:流过沙石的急水。
[30]批:撞击。按:《说文》:“批,击也。”壅:防水的堤。
[31]奔扬:指水奔腾飞扬。滞沛:水奔扬不可阻挡的样子。
[32]壑:沟谷。
[33]瀺灂:小水声。(yǔn)坠:通“陨坠”,陨落。此指水流入沟谷中。
[34]湛湛:水深的样子。隐隐:水盛大的样子。
[35]砰磅:水流激荡的声音。訇礚:水流奔腾撞击的声音。
[36]潏潏:水涌出的样子。淈淈:水涌出而混浊的样子。
[37]湁潗:泉水涌出而沸腾的样子。
[38]驰波:水波急驰。跳沫:水上泛起的白沫跳跃不止。
[39]汩:水流急转的样子。漂疾:通“剽疾”,指水流轻浮迅疾的样子。按:《正字通》曰:“剽,轻疾也。”
[40]悠远:长远,此指水流放散远去。长怀:长归。此指大小长归湖中。按:《汉书·司马相如传》颜师古引郭璞注:“怀亦归,变文耳。”
[41]寂漻:通“寂寥”,形容水平静无声的样子。
[42]肆乎:安静的样子。按:《汉书·司马相如传》王先谦补注曰:“肆乎永归,言安然而长往也。”一说“肆”为水之奔放(见《文选》李善注)。永归:长归湖海之中。
[43]灏溔:水大无边际的样子。潢漾:水大无边的样子。
[44]安翔徐徊:皆形容水流舒缓迂回的样子。
[45]翯(hè)乎:犹“翯然”,大水泛起白光的样子。滈滈:水势浩大而泛起白光的样子。
[46]大湖:指上林苑中的昆明池。衍溢:大水满溢于外。陂池:指昆明池以外的小水池。
[47]赤螭:赤色的无角雌龙。
[48]:鱼名,形似鳝鱼,体大。蜥离:或作“螭”,鱼名。胡文瑛《文选笺证》以为“介虫之类”。
[49]:鱼名,或称班鱼,皮有纹。鳙:鱼名,也称黑鲢、花鲢。:鱼名,其口大。
[50]禺禺:鱼名,一种黄地黑纹,皮有毛的鱼。:鱼名,即比目鱼。:鱼名,即鲵鱼,俗称“娃娃鱼”。
[51]揵:扬起。擢:摇动。
[52]奋翼:扬起翅膀。
[53]欢:欢快,欢闹。
[54]夥:多。
[55]明月:月明珠。玓:明珠光彩闪耀的样子。江靡:江边。靡,通“湄”,水边。
[56]石:一种次于玉的石。黄碝(ruǎn):黄色的碝石。
[57]水玉:水晶石。磊珂:石垒积的样子。
[58]磷磷烂烂:形容玉与石色泽灿烂的样子。
[59]澔旰:玉石色彩相互辉映而繁盛的样子。
[60]鸿鹄:天鹅。鹔:即鹔,一种似雁的鸟。鸨:鸟名,体比雁大。
[61]:水鸟名,似鸭而大,长颈赤目,紫绀色。
[62]:鸟名,形如凫,高脚,长喙,头上长有红毛冠。鹮目:水鸟名,比鹭大而尾短,生有红白色的羽毛。
[63]烦鹜:鸟名,似鸭而小。:水鸟名,形似凫,灰色,鸡足。
[64]:水鸟名,黑苍色。鸬:水鸟名,即鸬鹚,善捕食鱼。
[65]汎淫:浮游不定的样子。泛滥:水漫溢横流的样子。
[66]澹淡:水波摇荡不定的样子。按:《说文》:“澹,水摇也。”
[67]掩:遮盖。或释为休息、游戏。薄:本为草丛生之意,这里是聚积之意(郭璞说)。草渚:长满野草的沙洲。
[68]唼喋:群鸟或鱼争吃东西的声音。菁藻:水草名。
【原文】
“于是乎崇山[1],崔巍嵯峨[2]。深林巨木[3],崭岩嵯[4]。九嵏、嶻[5]嶭,南山峨峨[6]。岩陁甗锜[7],摧崣崛崎[8]。振溪通[9]谷,蹇产沟渎[10]。谽呀豁[11],阜陵别岛[12],崴磈嵔瘣[13],丘虚崛[14]。隐辚郁[15],登降施靡[16],陂池貏豸[17]。沇溶淫鬻[18],散涣夷陆[19]。亭皋[20]千里,靡不被筑[21]。掩以绿蕙,被[22]以江离,糅[23]以蘼芜,杂以流夷[24]。尃结缕[25],攒戾莎[26],揭车衡[27]兰,蒿本射干[28]。茈姜蘘荷[29],葴橙若荪[30]。鲜枝黄砾[31],蒋芧青[32]。布濩闳泽[33],延曼太原[34]。丽靡广衍[35],应风披靡[36]。吐芳扬烈[37],郁郁斐斐[38]。众香发越,肸布写[39],晻暧苾勃[40]。
【注释】
[1]:山势峻拔高耸的样子。
[2]崔巍:山高峻的样子。嵯峨:山高的样子。
[3]深林:广大的树林。深,广也。巨木:大树。
[4]崭岩:山高险峻的样子。:山势高低不齐的样子。
[5]九嵏:山名,在今陕西礼泉县东北。嶻:山名,又名慈娥山,在今陕西三原、泾阳、淳化之间。
[6]南山:终南山。峨峨:高峻的样子。
[7]岩:险峻。陁:倾斜。甗:上下大而中间小的山。锜:古炊器,即三足锅。此形容山势险峻。
[8]摧崣:犹“崔巍”,山高峻的样子。崛崎:犹“崎岖”,山路不平。
[9]振:收敛。通:流。此言有的地方是收蓄流水的山溪,有的地方是水流贯通的山谷。
[10]蹇产:曲折的样子。沟渎:河沟。
[11]谽呀:大而空的样子。豁:开阔空虚的样子。按:《说文》:“,大开也。”
[12]阜:山丘。陵:大山丘。别:离。岛:水中的山。
[13]崴磈:高峻的样子。嵔瘣:山势高峻的样子。
[14]丘虚:堆积不平的样子。崛:山势不平的样子。
[15]隐辚:山不平之状。郁:山不平的样子。
[16]登降:地势有高有低。施靡:山势绵延的样子。
[17]貏豸:山势渐平的样子。
[18]沇溶:水流缓慢的样子。淫鬻:水流缓慢的样子。
[19]散涣:即“涣散”,此指水泛滥四散。夷陆:平坦的原野。
[20]亭皋:平坦的水边之地。亭,平也。皋,水边之地。
[21]靡:无。被筑:筑地使其平坦。
[22]掩:覆盖。绿:通“菉”,草名。被:覆盖。
[23]糅:间杂。
[24]流夷:或作“留夷”,香草名。
[25]尃:通“布”,布满。结缕:多年蔓生草名,形似茅草。
[26]攒:丛聚。戾莎:深绿色的莎草。
[27]揭车:香草名。衡:杜衡,香草名。
[28]蒿本:香草名。射干:香草名。
[29]茈姜:初生的嫩姜。蘘荷:即“阳藿”,姜科,多年生草本植物,夏季开淡黄色花。
[30]葴:草名,即酸浆草,开小白花,叶苦可食用。橙:通“灯”,灯笼草。又《汉书·司马相如传》作“持”,颜师古以为“符”字之误,符即鬼目。若:杜若,香草名。荪:香草名。
[31]鲜枝:香草名,或名橪支、焉支、燕支,可染红色。黄砾:通“黄药”,其根可作染料用。
[32]蒋:草名,即孤蒲草,或称茭。芧:即橡实。一说读“住”音,释为“三棱草”。青:草名。
[33]布濩:遍地散布。闳:通“宏”,广大。泽:沼泽地。
[34]延曼:蔓延。太原:广阔的原野。
[35]丽靡:相连不绝。广衍:广泛伸展。
[36]披靡:草木倒伏。
[37]扬烈:散发浓烈的香味。
[38]郁郁:香味浓郁。斐斐:《汉书·司马相如传》作“菲菲”,香味扩散的样子。
[39]肸:指香气四溢,侵人心脾。按:王先谦《汉书补注》曰:“此赋‘肸布写’及《文选·吴都赋》‘芬馥肸’皆谓香气四达而入人心……灵感通微之意也。”写:通“泻”,宣泄。
[40]晻暧:香气散发。苾勃:香气浓郁。
【原文】
“于是乎周览泛观,瞋盼轧沕[1],芒芒恍忽[2]。视之无端,察之无崖。日出东沼[3],入于西陂[4]。其南则隆冬[5]生长,踊水[6]跃波;兽则旄獏犛[7],沈牛麈[8]麋,赤首圜题[9],穷奇象犀[10]。其北则盛夏含冻[11]裂地,涉冰揭河[12];兽则麒麟角[13],橐驼[14],蛩蛩[15],[16]驴骡。
“于是乎离宫别馆[17],弥山跨谷[18]。高廊四注[19],重坐曲阁[20]。华榱璧珰[21],辇道属[22],步周流[23],长途中宿[24]。夷嵏[25]筑堂,累台增成[26]。岩突洞房[27],俯杳眇[28]而无见,仰攀橑而扪[29]天。奔星更于闺闼[30],宛虹拖于楯轩[31]。青虯蚴蟉于东箱[32],象舆婉蝉于西清[33]。灵圉燕于闲观[34],偓佺之伦暴于南荣[35]。醴泉涌于清室[36],通川过乎中庭[37]。槃石裖崖[38],嵚岩倚倾[39],嵯峨磼礏[40],刻削[41]峥嵘。玫瑰碧琳,珊瑚[42]丛生。瑉玉旁唐[43],瑸斒[44]文鳞。赤瑕驳荦[45],杂臿[46]其间,垂绥琬琰[47],和氏[48]出焉。
【注释】
[1]瞋盼:睁大眼睛观望。轧沕:分辨不清楚。
[2]芒芒:通“茫茫”,广阔的样子。恍忽:通“恍惚”,隐约看不清的样子。
[3]东沼:指上林苑东边的池沼。
[4]西陂:上林苑西边的池沼。
[5]隆冬:严寒的冬天。
[6]踊水:奔腾的流水。
[7]:兽名,即单峰驼。旄:旄牛。獏:兽名,形似熊。犛:牦牛,长尾,黑色,产于西南边疆。
[8]沈牛:即水牛。麈:驼鹿,似鹿而大。
[9]赤首:古兽名。圜题:通“圆题”,即“圆蹄”,似鹿的兽名。
[10]穷奇:怪兽名,传说中长相似虎却有翅膀的一种兽。象犀:大象和犀牛。
[11]含冻:指河水冻结。
[12]揭河:撩起衣裳过河。
[13]角:兽名,似猪,生角,兽走。
[14]橐驼:即骆驼。
[15]蛩蛩:传说中似马的兽名。:一种野马名,毛色呈鳞状斑纹的青黑色马。
[16]:骏马名。
[17]离宫:古代皇帝临时居住的行宫。别宫:皇帝正宫以外的宫室。
[18]弥山:满山。跨谷:横跨溪谷。
[19]高廊:供人们行走的走廊。四注:犹言“四匝”,四方围绕之意。
[20]重坐:两层的楼。曲阁:空中的阁道曲折相连。
[21]华榱:绘花的屋椽子。璧珰:璧玉装饰的瓦珰。筒瓦的前端称珰。
[22]辇:此指帝王乘坐的车。属:相连不绝的样子。
[23]步:即步檐,可以步行的长廊。周流:周游。
[24]中宿:中途住宿,此言长廊极长,一天走不完,需于中途过夜。
[25]夷:削平。嵏:本为山名,此指高耸的山(见颜师古《汉书·司马相如传》注)。
[26]累台:重叠的高台。增成:通“层成”,犹言“层层”。一层曰一成。
[27]岩突:山岩底部。按《释名》:“突,幽也。”《正字通》:“突,深也。又隐暗处。”洞房:幽深的房室。此指由山岩底部潜通于上部台榭的房室。
[28]杳眇:遥远的样子。
[29]橑:屋。扪:摸。
[30]奔星:流星。更:经过。闺、闼:皆为宫中小门。
[31]宛虹:弯曲的虹。拖:加于其上。楯:栏杆。轩:窗板。
[32]青虯:传说中有角的龙。蚴蟉:蛟龙曲折行动的样子。东箱:正室东面的侧室。箱,通“厢”。
[33]象舆:用大象驾驭的车子。婉蝉:蜿蜒行走的样子。西清:西厢房的清静之处。
[34]灵圉:众神的统称。燕:闲居休息。闲观:清闲的馆舍。
[35]偓佺:仙人名,传说他吃松子,身上长毛,方眼,善走。伦:类。暴:通“曝”,晒。南荣:南檐。屋檐两头翘起的部分称“荣”。
[36]醴泉:甘甜的泉水。清室:清静之室。
[37]通川:流动的河水。中庭:院子。
[38]槃石:磐石,巨大的石头。裖崖:修整、垒起池塘的崖岸。
[39]嵚岩:高险的样子。倚倾:参差不齐的样子。
[40]磼礏:山势高峻的样子。
[41]刻削:指山形奇特,如同雕刻过一样。
[42]珊瑚:珊瑚树。
[43]瑉:似玉的美石。旁唐:犹言“磅礴”,广大的样子。
[44]瑸斒:玉石的花纹。
[45]赤瑕:赤玉。驳荦:指玉石文采交错的样子。
[46]臿:通“插”。
[47]垂绥:美玉名。琬琰:美玉名。
[48]和氏:和氏璧,春秋时代楚国卞和所得的美玉,是当时最珍贵的宝物之一。
【原文】
“于是乎卢橘夏孰[1],黄甘橙楱[2],枇杷橪[3]柿,楟奈厚朴[4],梬枣[5]杨梅,樱桃蒲陶[6],隐夫郁棣[7],榙[8]荔枝,罗乎后宫,列乎北园[9]。[10]丘陵,下平原,扬[11]翠叶,杌[12]紫茎,发红华[13],秀朱荣[14],煌煌扈扈[15],照耀钜野[16]。沙棠栎槠[17],华氾檘栌[18],留落胥余[19],仁频并闾[20],欃檀[21]木兰,豫章女贞[22],长千仞,大连抱[23],夸条直畅[24],实叶葰茂[25],攒[26]立丛倚,连卷累佹[27],崔错癹骫[28],阬衡砢[29],垂条扶於[30],落英幡[31],纷容萧[32]参,旖旎从风[33],浏莅芔吸[34],盖象金石之声,管龠[35]之音。柴池茈虒[36],旋环[37]后宫,杂遝累辑[38],被山缘谷[39],循阪下隰[40],视之无端,究[41]之无穷。
【注释】
[1]卢橘:橘树的一种,秋天结实,次年二月渐变青黑色,至夏始熟,其核变黑,故名为卢(黑色)橘。孰:通“熟”。
[2]黄甘:即黄柑,橘类水果。橙:柚子。楱:橘类水果,皮有皱纹,故又名皱子。
[3]橪:酸小枣。
[4]楟:山梨。柰:树名,苹果类的水果。厚朴:树名,皮很厚,故又名“重皮”。开红花,结青实,四季不落叶。
[5]梬枣:即羊枣,似柿子而小。
[6]蒲陶:即“葡萄”。
[7]隐夫:树名,即常棣,其果实名山樱桃。或释为“马失草”(见高步瀛《文选李注义疏》引何焯说)。郁棣:即唐棣,或称“郁李”,落叶灌木,果实紫赤色,有酸味。
[8]榙:树名,果实似李子。
[9]北园:北边的果园。
[10]:通“迤”,绵延。
[11]扬:摆动。
[12]杌:通“扤”,摇动。按:《说文》:“扤,动也。”
[13]发:犹“开”。华:通“花”。
[14]荣:花。
[15]煌煌:光彩很盛的样子。扈扈:光彩繁盛的样子。
[16]钜野:广阔的原野。
[17]沙棠:水果名,即沙果。栎:橡实。槠:树名,其实如橡实而圆。
[18]华:即桦树。氾:通“枫”。《汉书·司马相如传》《文选·上林赋》皆作“枫”。“枫”即枫树。檘(píng):通“枰”,即银杏树。栌:树名,即黄栌树,落叶乔木。
[19]留落:石榴(高步瀛说)。或以为是“刘杙”(钱大昕《二十二史考异》),树名。胥余:即椰子树(《史记索隐》引司马彪说)。或释为棕榈树(《史记集解》引郭璞说)。
[20]仁频:槟榔树。并闾:棕榈树。
[21]欃檀:即檀树。
[22]女贞:即冬青树。
[23]大连抱:形容树干粗大,必须数人才能合抱过来。
[24]夸:通“荂”,花。按:《尔雅》郭璞注曰:“今江东呼华(花)为荂。”条:枝条。直畅:指花和枝生长得很舒展畅达。
[25]葰:通“峻”,高大。此指果实大。
[26]攒:聚积。
[27]连卷:通“连蜷”,指树枝相连蜷曲的样子。累佹:累积、重叠。此指树枝交叉生长,相依重叠。
[28]崔错:繁茂交错。癹骫:树枝盘纡纠结的样子。
[29]阬衡:形容树木树干高举横出的样子。阬,通“抗”。砢:形容树枝相倚相扶的样子。
[30]扶於:《汉书·司马相如传》及《文选·上林赋》皆作“扶疏”。
[31]落英:坠落的花朵。英,花。幡:飞扬的样子。
[32]纷容:繁茂硕大的样子。萧:草木高茂的样子。
[33]旖旎:婀娜多姿的样子。从风:犹言随风。
[34]浏莅:风吹草木所发出的凄清声。芔吸:风吹草木声。或释为风声迅速。
[35]金石:指钟磐等乐器。龠(yuè):乐器名,管状,三孔。
[36]柴池:参差不齐。茈虒:不齐的样子。
[37]旋环:环绕。
[38]杂遝(tà):杂乱众多的样子。辑:通“集”。
[39]被山:草木遍布山野。被,覆盖。缘谷:沿着山谷。
[40]循:沿着。阪:山坡。隰:低湿之地。
[41]究:探求。
【原文】
“于是玄猿素雌[1],蜼玃飞[2],蛭蜩蠗蝚[3],蜥胡豰蛫[4],栖息乎其间;长啸哀鸣,翩幡互经[5],夭枝格[6],偃蹇杪颠[7]。于是乎逾绝梁[8],腾殊榛[9],捷[10]垂条,踔稀间[11],牢落陆离[12],烂曼[13]远迁。
“若此辈者,数千百处。嬉游往来,宫宿馆舍[14],庖厨不徙,后宫不移,百官具备。
“于是乎背秋涉冬,天子校猎[15]。乘镂象[16],六玉虬[17],拖霓旌[18],靡[19]云旗,前皮轩[20],后道游[21];孙叔奉辔[22],卫公骖乘[23],扈从横行[24],出乎四校[25]之中。鼓严簿[26],纵[27]獠者,江河为阹[28],泰山为橹[29],车骑雷起,隐[30]天动地,先后陆离,离散别追[31],淫淫裔裔[32],缘陵流泽[33],云布雨施。
【注释】
[1]玄猿:黑猴。素雌:白色的雌猴。
[2]蜼:一种仰鼻长尾的猿猴。玃:一种大猴子。飞:小飞鼠。
[3]蛭:一种能飞的兽。蜩:兽名,生于西方深山,毛色如猴,能爬高树。蠗蝚:猕猴。
[4]蜥胡:一种似猴的兽。豰:一种像狗的野兽。蛫:一种猿类动物。
[5]翩幡:犹“翩翩”,原指鸟上下飞翔,此指猿轻捷跳跃的样子。互经:相互往来。
[6]夭:猴子在树上共同戏耍的姿态。枝格:通“枝柯”,树枝。
[7]偃蹇:屈曲宛转的样子。杪颠:树梢顶端。
[8]逾:越过。绝梁:断桥。
[9]腾:飞跃而过。殊榛:奇异的丛林。按:《广雅·释木》曰:木丛生曰榛。”
[10]捷:通“接”,接待。
[11]稀间:稀枝疏条间的空隙。
[12]牢落:形容野兽奔走散漫的样子。陆离:参差不齐的样子。
[13]烂曼:散乱的样子。
[14]宫宿:在离宫过夜。馆舍:在别馆住宿。
[15]背秋涉冬:从秋到冬。校猎:先设栅栏,把野兽赶入其中,然后猎取。
[16]镂象:以象牙镶饰的车。
[17]玉虬:传说中的白色的无角龙。
[18]拖:曳。霓旌:此指五彩之旗。
[19]靡:通“麾”,挥动。
[20]皮轩:蒙着虎皮的车。
[21]道游:即导游。古天子出外,前有道车五辆,游车九辆,为前导。
[22]孙叔:古代善御车者。奉辔:手执马缰绳驾车。
[23]卫公:卫庄公,古代善御者。或释为汉武帝时的卫青。骖乘:古代在车右陪乘的武士。
[24]扈从:即护从,侍卫天子的人。横行:不循正道而行。
[25]四校:指校猎时的四面栅栏。
[26]鼓:击鼓。严簿:森严的卤簿。按:天子出外时,为其护卫的仪仗队称卤簿。
[27]纵:放纵。
[28]阹:指行猎时遮拦禽兽的栅栏。
[29]泰山:即大山,非东岳泰山。橹:望楼。
[30]隐:雷震声。
[31]别追:分别追逐。
[32]淫淫裔裔:皆为络绎行进的样子。
[33]缘:沿着。流泽:顺着沼泽。
【原文】
“生貔[1]豹,搏豺狼,手[2]熊罴,足野羊,蒙鹖苏[3],绔白虎[4],被豳文[5],跨野马。陵三嵏之危[6],下碛历之坻[7];径陖[8]赴险,越壑厉[9]水。推蜚廉[10],弄解豸[11],格瑕蛤[12],猛氏[13],罥[14],射封豕[15]。箭不苟害[16],解脰[17]陷脑;弓不虚发,应声而倒。于是乎乘舆弥节裴回[18],翱翔往来,睨部曲之进退,览将率[19]之变态。然后浸潭促节[20],倏夐[21]远去。流离[22]轻禽,蹴履狡[23]兽。白鹿,捷[24]狡兔。轶赤电[25],遗光耀[26]。追怪物,出宇宙。弯繁弱[27],满白羽[28],射游枭[29],栎蜚虡[30]。择肉后发[31],先中命处。弦矢分,艺殪仆[32]。
“然后扬节[33]而上浮,陵惊风[34],历骇飙[35]。乘虚无[36],与神俱。辚玄鹤[37],乱昆鸡[38],遒孔鸾[39],促[40],拂鹥[41]鸟,捎[42]凤皇,“捷鸳雏,掩焦明[43]”。
“道尽涂殚[44],回车而还。招摇乎襄羊[45],降集乎北纮[46]。率乎直指[47],乎反乡[48]。蹶石关[49],历封峦[50],过鹊[51],望露寒[52]。下棠梨[53],息宜春[54],西驰宣曲[55],濯鹢牛首[56]。登龙台[57],掩细柳[58]。观士大夫之勤略[59],钧[60]獠者之所得获。徒车之所辚轹[61],乘骑之所蹂若[62],人民之所蹈[63]。与其穷极倦[64],惊惮[65]慑伏,不被创刃而死者,佗佗籍籍[66],填坑满谷,掩平弥泽[67]。
【注释】
[1]生:活捉。貔:猛兽名,似虎。
[2]手:用手击杀。
[3]蒙:戴。鹖苏:鹖尾,此指饰有鹖尾的帽子。鹖是一种似雉的鸟。苏,尾。
[4]绔白虎:穿着有白虎图案的裤子。绔,通“袴”,裤子。
[5]被:通“披”,穿。豳文:《汉书·司马相如传》与《文选·上林赋》皆作“斑文”,指有斑纹的衣服。
[6]陵:登上。三嵏:三山并峙的山。危:指山的最高点。
[7]碛历:山坡不平的样子。坻:山坡。
[8]径:直往。陖:山高而陡。
[9]厉:连衣过河。
[10]推:排击。蜚廉:通“飞廉”,古兽名,鸟身鹿头。
[11]弄:以手摆布。解豸:传说中的兽名,似鹿,一角。解,通“獬”。
[12]格:击杀。瑕蛤:猛兽名。
[13]铤:铁把小矛。此指用矛刺杀。猛氏:兽名,如熊而小,毛浅而有光泽。
[14]罥(juàn):挂。此指用绳索绊取野兽。:古把马名。
[15]封豕:大野猪。封,通“丰”。
[16]苟害:任意伤害。
[17]解:分解。脰:颈项。
[18]裴回:通“徘徊”。
[19]睨:注视。部曲:指士卒的行伍。率:通“帅”。
[20]浸潭:渐进之意。促节:加快步伐,由缓渐疾。
[21]倏:疾速、长远之意。敻:远。
[22]流离:指用网捕捉禽鸟,使其困住而无所逃。
[23]蹴履:践踏。狡:轻捷。
[24]捷:迅速获取。
[25]轶:超越。赤电:赤色电光。
[26]遗:遗留在后边。光耀:指赤电的光芒。
[27]繁弱:古代良弓名。
[28]满:指把弓弦拉到最大限度。白羽:指箭而言。
[29]枭:枭羊,即狒狒。
[30]栎:从旁击打。蜚虡:传说中的神兽名。
[31]择肉后发:先选择肉肥的鸟兽,然后发箭必中。
[32]艺:射的,即今之箭靶。殪:一箭射死。仆:向前倒地。
[33]扬节:举起旌节。或释“节”为鞭。
[34]陵:乘。惊风:疾风。
[35]历:经。骇飙:狂风。
[36]虚无:指天空。
[37]玄鹤:黑鹤。
[38]昆鸡:即鹍鸡。
[39]遒:迫近,此指迫近而捕捉。孔鸾:孔雀、鸾鸟。
[40]促:义同“遒”,近。
[41]拂:击。鹥:鸟名,凤属。
[42]捎:通“箾”,以竹竿击打。
[43]焦明:凤凰类的鸟名。
[44]涂:通“途”。殚:尽。
[45]招摇:逍遥。襄羊:即“徜徉”,自由往来的样子。
[46]降集:停留之意。北纮:北方。此指上林苑中的极北之地。
[47]率乎:一直前行的样子。直指:一直往前。
[48]:通“奄”,忽然。按《方言》:“奄,遽也。”反:通“返”。乡:帝乡。
[49]蹶:踏上。石关:汉武帝所建的观名。
[50]历:经过。封峦:汉武帝所建观名。
[51]过:路过。鹊:汉武帝所建楼观名。
[52]露寒:汉武帝所建楼观名。此与前三观皆建于甘泉宫外。
[53]棠梨:宫名,在甘泉宫东南三十里处。
[54]宜春:宫名,在今陕西省西安市雁塔区东。
[55]宣曲:宫名,在昆明池西。或疑为地名。《高祖功臣侯者年表》封国国名有“宣曲”,《货殖列传》有“宣曲任氏”传。即为宫,亦当因地而名。
[56]濯:通“櫂”,船桨,此指划船。鹢:鸟名,此指船头画着鹢的船。牛首:池名,上林十池之一,在上林苑西边。殆以牛首山而名。
[57]龙台:楼观名,在今陕西省西安市鄠邑区,靠近渭水。
[58]掩:息。细柳:楼观名,在今西安市长安区西南,昆明池的南面。
[59]勤略:辛勤与收获。或释“略”为智略。
[60]钧:平均,此指平均分配。或释为“诊”之错字。
[61]徒:卒徒。辚轹:践踏碾轧。
[62]蹂若:践踏。
[63]蹈:通“蹈踖”,践踏。
[64]穷极:走投无路。倦:疲惫。
[65]惊惮:惊恐。
[66]佗佗籍籍:形容禽兽尸体交错纵横的样子。
[67]掩:覆盖。平:平原。弥:满。泽:沼泽。
【原文】
“于是乎游戏懈怠,置酒乎昊天之台[1],张乐乎之宇[2];撞千石之钟,立万石之钜[3];建翠华之旗,树灵鼍之鼓。奏陶唐氏[4]之舞,听葛天氏[5]之歌。千人唱,万人和。山陵为之震动,川谷为之荡波。《巴俞》宋蔡[6],淮南《于遮》[7],文成颠[8]歌。族举递奏[9],金鼓迭起,铿铛[10],洞心骇耳[11]。荆吴郑卫之声,《韶》《濩》《武》《象》[12]之乐,阴淫案衍[13]之音,鄢郢缤纷[14],《激楚》结风[15],俳优侏儒[16],狄鞮之倡[17],所以娱耳目而乐心意者,丽靡烂漫于前[18],靡曼[19]美色于后。
“若夫青琴宓妃之徒[20],绝殊离俗,姣冶娴都[21]。靓庄刻饬[22],便嬛绰约[23],柔桡嬛嬛[24],娬媚姌嫋[25];抴独茧之褕袘[26],眇阎易[27]戌削,媥姺徶[28],与世殊服;芬香沤郁[29],酷烈淑郁[30];皓齿粲烂,宜笑[31];长眉连娟[32],微睇绵藐[33];色授魂与[34],心愉于侧。
【注释】
[1]昊天之台:高台名。
[2]张乐:犹言奏乐。:广阔辽远的样子。宇:寰宇。
[3]石:重量单位,一百二十斤为一石。钜:《文选·上林赋》《汉书·司马相如传》作“虡”,挂钟的木架。
[4]陶唐氏:即尧。相传尧初居于陶,后封于唐,故称其为陶唐氏。
[5]葛天氏:传说中的远古帝王。《吕氏春秋·仲夏纪·古乐》记载道:昔葛天氏之乐,三人操牛尾,投足以歌八阕。本文的“葛天氏之歌”即指“葛天氏之乐”。
[6]巴俞:舞名。宋蔡:古国名,此指宋、蔡的音乐。
[7]淮南:国名,此指该国的音乐。于遮:曲名。
[8]文成:县名,其地之人善歌。颠:通“滇”,指今之云南,此指该地之歌曲。
[9]族举:众乐同时演奏。族,聚集的意思。递奏:轮番演奏。
[10]铛:鼓声。
[11]洞心:犹言“彻心”,心灵受到震动。骇耳:震耳。
[12]韶:舜乐。濩:汤乐。武:周武王之乐。象:周公之乐。以上之乐皆为所谓庙堂之乐,与前言荆吴郑卫的民间音乐不同。
[13]阴淫案衍:淫靡放纵。淫,放滥。衍,溢。
[14]鄢、郢:皆楚国地名,此指二地的乐舞。缤纷:舞姿飘逸的样子。
[15]激楚:楚国舞乐名,其声高亢激越。结风:形容歌舞激昂急切,可以掀起回风。
[16]俳优:杂戏演员。侏儒:身材矮小的杂技艺人。
[17]狄鞮:西方的种族名,即西戎。倡:通“娼”,古代乐伎。
[18]丽靡烂漫:形容音乐之声美妙动听。
[19]靡曼:形容女子的皮肤细嫩润泽。
[20]青琴、宓妃:皆古代神女名。
[21]绝殊:与众绝然不同。姣冶:美丽。娴都:高雅美丽。
[22]靓庄:打扮、装扮。庄,通“妆”。刻饬:通“刻饰”,用胶刷鬓发,使其整齐熨帖。
[23]便嬛:形容女子姿态轻盈美妙的样子。绰约:形容女子体态柔优美丽的样子。
[24]柔桡:女子身材苗条柔弱的样子。嬛嬛:当依《汉书·司马相如传》作“嬽嬽”,即“娟娟”,形容女子身材美好。
[25]娬媚:通“妩媚”。姌嫋:形容女子体态轻盈细弱。
[26]抴(yè):拖。独茧:指一个茧所抽出的丝,形容色泽纯正。褕:罩在外边的直襟单衣。袘:衣袖。
[27]眇:细微的样子。阎易:衣服长大的样子。
[28]媥姺:轻盈飘舞的样子。徶:衣服飘动的样子。
[29]沤郁:香气浓郁。
[30]淑郁:香气清美浓厚。
[31]宜笑:即“笑”,露齿微笑。旳:明亮的样子。
[32]连娟:眉毛弯曲细长的样子。
[33]睇:斜视。绵藐:远视的样子。
[34]色授:指女子向别人显露其表情和眼神。魂与:心灵与人相接触。
【原文】
“于是酒中[1]乐酣,天子芒然[2]而思,似若有亡。曰:‘嗟乎,此泰[3]奢侈!朕以览听余闲[4],无事弃日[5],顺天道以杀伐,时休息于此[6],恐后世靡丽[7],遂往而不反[8],非所以为继嗣创业垂统也。’于是乃解酒[9]罢猎,而命有司曰:‘地可以垦辟,悉为农郊[10],以赡萌隶[11];墙填堑[12],使山泽之民得至焉[13]。实[14]陂池而勿禁,虚宫观而勿仞[15]。发仓廪以振贫穷,补不足,恤鳏寡,存孤独。出德号[16],省刑罚,改制度,易服色[17],更正朔[18],与天下为始。’
【注释】
[1]酒中:饮酒至半酣状态。
[2]芒然:怅惘。
[3]泰:通“太”。
[4]览听:指处理政事。余闲:闲暇。
[5]弃日:虚度时光。
[6]此:指上林苑。
[7]靡丽:奢侈。
[8]遂往:沿着奢侈之路走去。遂,循,沿。反:通“返”。
[9]解酒:撤除酒乐。
[10]悉:全。农郊:郊外的农田。
[11]赡:供养。萌隶:通“氓隶”,指平民百姓。
[12]墙:通“颓墙”,推倒围墙。堑:壕沟。
[13]山泽之民:犹言乡野之民。焉:于此(指上林苑)。
[14]实:满。
[15]勿仞:不住不用,令其废弃。仞,满。
[16]德号:有恩德的号令。
[17]易:改变。服色:古代每个王朝所规定的宫室车马祭牲等的颜色。
[18]更:改。正朔:指历法。按:“正”指岁首的正月。“朔”指每月初一。
【原文】
“于是历吉日以齐戒[1],袭朝衣[2],乘法驾[3],建华旗,鸣玉鸾,游乎六艺之囿[4],骛[5]乎仁义之涂,览观《春秋》之林,射《狸首》[6],兼《驺虞》[7],弋玄鹤,建干戚,载云[8],掩群《雅》[9],悲《伐檀》,乐乐胥[10],修容乎《礼》园[11],翱翔乎《书》圃,述《易》道,放怪兽,登明堂[12],坐清庙[13],恣群臣,奏得失,四海之内,靡不受获。于斯之时,天下大说,向风而听,随流而化,喟然[14]兴道而迁义,刑错[15]而不用。德隆乎三皇[16],功羡于五帝[17]。若此,故猎乃可喜也。
【注释】
[1]历:选择。齐(zhāi)戒:《汉书·司马相如传》《文选》皆作“斋戒”。古人行祭祀之前,为表示虔敬之意,则沐浴更衣,不食荤,不喝酒,称为斋戒。
[2]袭:穿。朝衣:君臣朝会时穿的礼服。
[3]法驾:指天子的车驾。
[4]六艺:六经,即《诗》《书》《礼》《乐》《易》《春秋》。囿:苑囿。此指书的园地。
[5]骛:奔驰。
[6]《狸首》:古佚诗篇名。天子行射礼时,奏《狸首》乐章以为节。此与下句实写天子讲求礼法。
[7]兼:连带。《驺虞》:《诗经·召南》中的诗篇名。天子行射礼时演奏此乐章。
[8]云:本是张设于云天的捕鸟之网,此处指天子出行时所执的一种旗帜。
[9]掩:掩捕。群《雅》:指《诗经》中《大雅》与《小雅》诸诗。这句当是喻君广求贤才。
[10]乐胥:指《诗经·小雅·甫田之什·桑扈》,其诗中有“君子乐胥,受天之祜”的诗句。汉代郑玄释“胥”为“有才智之名”,“王者乐臣下有才智,知文章,则贤人在位,庶官不旷,政和而民安”(见《毛诗传笺》)。
[11]修容:修饰容仪。《礼》园:遵行古礼的园地,此句言以《礼》行事,不越规矩。
[12]明堂:古代天子接见诸侯、宣明政教、举行各种大典的地方。
[13]清庙:宗庙。
[14]喟然:《汉书·司马相如传》作“芔然”。芔通“歘”,“歘然”犹“勃然”。
[15]错:放置不用。
[16]隆:高。三皇:传说中的上古部落酋长,具体所指不一,一般指伏羲、神农、黄帝。
[17]羡:超越。五帝:传说中的五位上古帝王,具体所指不一,一说即伏羲、神农、黄帝、尧、舜。
【原文】
“若夫终日暴露驰骋,劳神苦形,罢车马之用,抏士卒之精[1],费府库之财,而无德厚之恩,务在独乐,不顾众庶[2],忘国家之政,而贪雉兔之获,则仁者不由也。从此观之,齐楚之事,岂不哀哉!地方不过千里,而囿居九百,是草木不得垦辟,而民无所食也。夫以诸侯之细,而乐万乘之所侈,仆恐怕百姓之被其尤[3]也。”
于是二子愀然[4]改容,超若[5]自失,逡巡避席曰:“鄙人固陋,不知忌讳,乃今日见教,谨闻命矣。”
赋奏,天子以为郎。无是公言天子上林广大,山谷水泉万物,及子虚言楚云梦所有甚众,侈靡过其实,且非义理所尚,故删取其要,归正道而论之。
【注释】
[1]罢:通“疲”。抏:损耗。精:精力。
[2]众庶:广大的老百姓。
[3]被:遭受。尤:通“訧”,过错,此指祸害。
[4]愀然:脸色变动的样子。
[5]超若:犹“超然”,惆怅失意的样子。
【原文】
相如为郎数岁,会唐蒙使略通夜郎西僰[1]中,发巴蜀吏卒千人,郡又多为发转漕[2]万余人,用兴法诛其渠帅[3],巴蜀民大惊恐。上闻之,乃使相如责唐蒙,因喻告巴蜀民以非上意[4]。檄[5]曰:
告巴蜀太守:蛮夷自擅不讨[6]之日久矣,时侵犯边境,劳士大夫。陛下[7]即位,存抚[8]天下,辑安[9]中国。然后兴师出兵,北征匈奴,单于怖骇,交臂受事[10],诎[11]膝请和。康居[12]西域,重译[13]请朝,稽首来享[14]。移师东指,闽越[15]相诛。右吊番禺[16],太子入朝。南夷之君,西僰之长,常效贡职[17],不敢怠堕,延颈举踵,喁喁然皆争归义[18],欲为臣妾,道里辽远,山川阻深,不能自致[19],夫不顺者已诛,而为善者未赏,故遣中郎将往宾之[20],发巴蜀士民各五百人,以奉币帛,卫使者不然[21],靡有兵革之事,战斗之患。今闻其乃发军兴制,惊惧子弟,忧患长老。郡又擅为转粟运输,皆非陛下之意也。当行者或亡逃自贼杀[22],亦非人臣之节也。
【注释】
[1]会:正逢。唐蒙:汉武帝时的番阳令,曾上书开通夜郎,并被任命中郎将,于建元六年(前135),前往夜郎,使夜郎侯多同归汉,其地改设犍为郡,辟道二千余里。略:经略。通:开通。夜郎:古代国名。僰:古代部族名。
[2]发:征发。转:车运粮食曰转。漕:水运粮食曰漕。
[3]用兴法:《汉书·司马相如传》作“用军兴法”,即战时的法令制度。渠帅:大帅。
[4]喻:通“谕”,晓谕。非上意:并非皇上的本意。
[5]檄:古代的一种文体。
[6]蛮夷:古代泛指周边少数民族。自擅:自专其事,自作主张,不服朝廷之命。讨:征伐。
[7]陛下:指汉武帝。
[8]存抚:慰问、安抚。
[9]辑安:和睦安定。
[10]交臂受事:犹言拱手称臣。
[11]诎:通“屈”。
[12]康居:古代西域国名。在汉宣帝、汉元帝时始与中国交往,司马相如写此《喻巴蜀檄》时,康居尚未来朝中国,言其来朝,乃夸大其词,以张声威。
[13]重译:言西域诸国来汉朝,需穿越许多国家,要辗转翻译,方能通话相交往。
[14]来享:前来向汉朝进贡。
[15]闽越:我国古代东南地区的种族名,也是战国后期的国名。汉高祖五年(前202),封驺无诸为闽越王,自此以后九十二年间,三代相传,六王执政,其中无诸长子袭位不久为其弟甲所杀,甲又为弟郢所杀,郢为弟余善所杀,内部斗争激烈,残杀相仍,故曰“闽越相诛。”但这些诛杀背后,都有汉王朝与闽越间的政治背景,如汉武帝建元六年(前135),闽越王乘南越王赵佗去世之机,发兵相攻。武帝应南越王胡之请,派王恢与韩安国夹击闽越,闽越王郢之弟余善乘机杀郢降汉,故曰“移师东指、闽越相诛”。详见《东越列传》,参见《南越列传》。
[16]吊:至。番禺:古地名,为南越的都城,故这里的番禺就是南越的代称。据《南越列传》记载,闽越袭击南越被汉王朝阻止后,汉王朝派庄助谕意南越王胡,胡派太子婴齐至长安“入宿卫”。这里的“太子入朝”当指此事。
[17]效:呈献。贡职:当贡献的赋税。
[18]喁喁:众人景仰归向的样子。归义:附归于仁义者,即归附汉王朝。
[19]自致:亲自表示其心意。
[20]中郎将:此指唐蒙。宾之:以礼相待,使其安然归附。
[21]卫使者:保护唐蒙。不然:犹“不虞”,意外的事情。
[22]当行者:指应当被征发的人。或:有的人。自贼杀:自相残杀。
【原文】
夫边郡之士,闻烽举燧燔[1],皆摄弓[2]而驰,荷兵而走[3],流汗相属[4],唯恐居后;触白刃,冒流矢,义不反顾,计不旋踵[5],人怀怒心,如报私仇。彼岂乐死恶生,非编列之民[6],而与巴蜀异主哉?计深虑远,急国家之难,而乐尽人臣之道也。故有剖符之封[7],析珪[8]而爵,位为通侯[9],居列东第[10]。终则遗显号于后世,传土地于子孙,行事甚忠敬,居位甚安佚[11],名声施[12]于无穷,功烈著而不灭。是以贤人君子,肝脑涂中原,膏液润野草而不辞也。今奉币役[13]至南夷,即自贼杀,或亡逃抵[14]诛,身死无名,谥为至愚,耻及父母,为天下笑。人之度量相越[15],岂不远哉!然此非独行者之罪也,父兄之教不先,子弟之率不谨也,寡廉鲜耻,而俗不长厚[16]也。其被[17]刑戮,不亦宜乎!
陛下患使者有司之若彼,悼[18]不肖愚民之如此,故遣信使[19]晓喻百姓以发卒之事,因数[20]之以不忠死亡之罪,让三老孝弟[21]以不教诲之过。方今田时,重烦[22]百姓,已亲见近县,恐远所溪谷山泽之民不遍闻,檄到,亟下县道[23],使咸知陛下之意,唯毋忽[24]也。
【注释】
[1]烽举燧燔(fán):烽烟点燃。烽燧为古代边防的警报设施,边塞遇到敌人侵扰,则在高台上烧柴以示警,夜晚点燃的火称“燧”,白天称“烽”。《索引》引韦昭曰:“烽,东草置之长木之端,如絜皋,见致则烧举之。燧者,积薪,有难则焚之。烽主昼,燧主夜。”从敦煌等地古烽火台遗地所发现的实物,可证韦说。
[2]摄弓:张弓待射。
[3]荷兵:扛着兵器。走:奔跑,此指冲向战场。
[4]属:连。
[5]旋踵:旋转脚跟,意谓向后逃跑。
[6]编列之民:名字编入户籍之民。
[7]剖符之封:指重大的封赏。符本是信物,一剖为二。古代分封功臣,朝廷与被封者各执其半,以为凭证。
[8]析珪:通“析圭”,分颁玉珪,赏赐爵位(见王先谦《汉书补注》)。按:圭本是古代长条玉器名,诸侯所执,当作守邑的信物。
[9]通侯:即列侯,汉代爵位之一。
[10]东第:即甲第,最好的住宅。因在京城之东,故曰东第。
[11]佚:通“逸”。
[12]施(yì):延续,传续。
[13]役:徭役。
[14]抵:至于。
[15]越:远离。
[16]长厚:淳厚。
[17]被:遭。
[18]悼:哀伤。
[19]遣:派。信使:使者。按:古代也称使者为信。
[20]因:趁机。数:数落,指责。
[21]让:责备。三老:古代乡间负责教化的长官。孝弟:古代乡间负责教化的官员。
[22]重烦:一再烦扰。
[23]亟:急。道:居有蛮夷的县称道。
[24]忽:忘。
【原文】
相如还报。唐蒙已略通夜郎,因通西南夷道,发巴、蜀、广汉卒,作者[1]数万人,治道二岁,道不成,士卒多物故[2],费以巨万[3]计。蜀民及汉用事者[4]多言其不便。是时邛、筰之君长闻南夷与汉通[5],得赏赐多,多欲愿为内[6]臣妾,请吏[7],比南夷。天子问相如,相如曰:“邛、筰、冉、[8]者近蜀,道亦易通,秦时尝通为郡县,至汉兴而罢。今诚复通,为置郡县,愈于南夷。”天子以为然,乃拜相如为中郎将,建节[9]往使。副使王然于、壶充国、吕越人驰四乘之传[10],因巴蜀吏币物以赂西夷。至蜀,蜀太守以下郊迎,县令负弩矢先驱,蜀人以为宠。于是卓王孙、临邛诸公皆因门下献牛酒以交欢。卓王孙喟然而叹,自以得使女尚[11]司马长卿晚,而厚分与其女财,与男等同。司马长卿便略定西夷,邛、筰、冉、、斯榆[12]之君皆请为内臣。除边关,关益斥[13],西至沫、若水,南至牂柯为徼[14],通零关[15]道,桥孙水以通邛都[16]。还报天子,天子大说。
【注释】
[1]作者:参加劳动的人。
[2]物故:死亡。
[3]巨万:万万,即一亿。
[4]用事者:当权者,实指公孙弘。《西南夷列传》记载公孙弘向汉武帝陈说通西南夷“不便”之事。
[5]邛:古代部族名、国名。筰:古代部族名、国名。通:交往。
[6]内:国内,指汉朝。
[7]请吏:由汉朝派官吏管辖。
[8]冉、:皆古代部族名、国名。
[9]建节:犹言“立节”。节,符节,古代使者的信物。
[10]传:传车,古代驿站的专车。
[11]尚:配。
[12]斯榆:一作“斯臾”,或作“斯都”,小国名。
[13]斥:拓广。
[14]沫:河名,即今四川省境内的大渡河。若水:即今雅砻江。牂柯:河水名,即今贵州省境内的北盘江或说为今之都江、乌江、濛江等)。徼:边塞、边界。
[15]零关:即“灵关”,在今四川省峨边县南。
[16]孙水:若水的支流,即今之安宁河。都:《汉书·司马相如传》作“筰”。
【原文】
相如使时,蜀长老多言通西南夷不为用,唯[1]大臣亦以为然。相如欲谏,业已建[2]之,不敢,乃著书,籍以蜀父老为辞,而己诘难之,以风[3]天子,且因宣其使指[4],令百姓知天子之意。其辞曰:
汉兴七十有八载,德茂存乎六世[5],威武纷纭[6],湛恩汪[7],群生澍濡[8],洋溢乎方外[9]。于是乃命使西征[10],随流而攘[11],风之所被[12],罔不披靡[13]。因朝冉从,定筰存邛,略斯榆,举苞满[14],结轶还辕[15],东乡将报,至于蜀都。
耆老大夫荐绅[16]先生之徒二十有七人,俨然造焉[17]。辞毕,因进曰:“盖闻天子之于夷狄也,其义羁縻[18]勿绝而已。今罢[19]三郡之士,通夜郎之涂,三年于兹,而功不竟[20],士卒劳倦,万民不赡[21]。今又接以西夷,百姓力屈,恐不能卒业[22],此亦使者之累[23]也,窃为左右患之。且夫邛、筰、西僰之与中国并也,历年兹多,不可记已。仁者不以德来,强者不以力并[24],意者其殆[25]不可乎!今割齐民以附[26]夷狄,弊所恃以事无用[27],鄙人固陋,不识所谓。”
【注释】
[1]唯:通“虽”。
[2]业已:已经。建:建议。
[3]风:通“讽”,委婉含蓄地劝告。
[4]因:趁机。宣:宣示。使指:出使西南夷的旨意。
[5]德茂:德行丰厚。六世:六代君王,即汉高祖、惠帝、高后、文帝、景帝、武帝。
[6]纷纭:盛多的样子。
[7]湛恩:长久的恩德。湛,通“沉”。汪:深广的样子。
[8]群生:众生,一切生物。澍:本义为时雨,引申为沾湿、滋润之意。濡:湿润,浸渍。
[9]方外:国外。
[10]征:征讨。
[11]攘:通“让”,退却。
[12]被:加于其上。此指风吹万物。
[13]罔:通“无”。披靡:随风倒下。
[14]举:攻取。苞满:古部族名。
[15]结轶:车辙相旋,谓车马往来络绎不绝。轶,通“辙”。还辕:掉转车头往回返。
[16]耆老:古称六十者为耆,七十者为老,此泛指年高者。荐绅:通“搢绅”,本义为高官的服饰,即“搢笏而垂绅带”(见《晋书·舆服志》),此指高官。搢,插。
[17]俨然:庄严恭敬的样子。造:访问。焉:之,代指使者,即相如。
[18]羁縻(mí):束缚。
[19]罢:通“疲”。
[20]兹:此。功:事。竟:最后完成。
[21]赡:丰足。
[22]卒业:完成任务。
[23]累:负担。
[24]并:合并。
[25]殆:恐怕。
[26]齐民:平民,黎民。附:增益。
[27]弊:疲困。所恃:所依靠者,指编户良民。无用:指西夷之人。
【原文】
使者曰:“乌谓此邪[1]?必若[2]所云,则是蜀不变服而巴不化俗[3]也。余尚恶闻若[4]说。然斯事体[5]大,固非观者之所觏[6]也。余之行急,其详不可得闻已,请为大夫粗陈其略。
“盖世必有非常[7]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后有非常之功。非常者,固常人之所异也。故曰非常之原[8],黎民惧焉;及臻厥[9]成,天下晏如[10]也。
“昔者鸿水浡出[11],泛滥衍溢[12],民人登降移徙,崎岖[13]而不安。夏后氏戚[14]之,乃堙[15]鸿水,决江疏河,漉沈赡灾[16],东归之于海,而天下永宁。当斯之勤[17],岂唯民哉。心烦于虑而身亲其劳,躬胝无胈[18],肤不生毛。故休烈[19]显乎无穷,声称浃[20]乎于兹。
【注释】
[1]乌:何。邪:通“耶”。
[2]若:如。
[3]变服:改变服饰的习俗。化俗:变化风俗习惯。
[4]尚:通“常”。恶:讨厌。若:此。
[5]斯:此。事体:事情。
[6]觏(ɡòu):遇见。
[7]非常:超越一般。
[8]原:开始。
[9]臻:至。厥:其。
[10]晏如:犹“晏然”,安乐太平的样子。
[11]鸿水:大水。鸿,通“洪”。浡出:大水涌出。
[12]衍溢:漫延四散。
[13]崎岖:形容山路不平,也形容心情不安宁。
[14]夏后氏:指夏禹。戚:忧伤。
[15]堙:堵塞。
[16]漉沈:分散深水。漉,分。沈:深。赡灾:使水灾安定下来。赡,通“憺”,安。
[17]当:承受。按《玉篇》:“当,任也。”《字汇》:“当,承也。”勤:苦。
[18]躬:身体。胝:脚掌上的厚皮。胈:人体上的白肉。
[19]休烈:美好的功业。休,美。
[20]声称:声望,名誉。浃:通“彻”。
【原文】
“且夫贤君之践位[1]也,岂特委琐握龊[2],拘文牵俗,循诵习传[3],当时取说[4]云尔哉!必将崇论闳议[5],创业垂统,为万世规。故驰骛乎兼容并包[6],而勤思乎参天贰地[7]。且《诗》[8]不云乎:‘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9],莫非王臣。’是以六合[10]之内,八方[11]之外,浸浔[12]衍溢,怀生之物有不浸润于泽者,贤君耻之。今封疆之内,冠带之伦[13],咸获嘉祉[14],靡有阙遗[15]矣。而夷狄殊俗之国,辽绝异党[16]之地,舟舆不通,人迹罕至,政教未加,流风犹微。内[17]之则犯义侵礼于边境,外之则邪行横作[18],放弑[19]其上。君臣易位,尊卑失序,父兄不辜[20],幼孤为奴,系累[21]号泣,内向而怨,曰:‘盖闻中国有至仁焉,德洋[22]而恩普,物靡不得其所,今独曷为遗己’。举踵思慕,若枯旱之望雨。盭夫[23]为之垂涕,况乎上圣,又恶能已[24]?故北出师以讨强胡,南驰使以诮[25]劲越。四面风德[26],二方之君鳞集仰流[27],愿得受号者以亿计。故乃关[28]沫、若,徼牂柯,镂[29]零山,梁孙原[30]。创道德之涂,垂仁义之统。将博恩广施,远抚长驾[31],使疏逖不闭[32],阻深暗昧得耀乎光明,以偃[33]甲兵于此,而息诛伐于彼。遐迩一体,中外提[34]福,不亦康[35]乎?夫拯民于沉溺,奉至尊之休德[36],反衰世之陵迟[37],继周氏之绝业,斯乃天子之急务也。百姓虽劳,又恶可以已哉?
“且夫王事固未有不始于忧勤[38],而终于佚[39]乐者也。然则受命之符,合在于此[40]矣。方将增泰山之封[41],加梁父[42]之事,鸣和鸾,扬乐颂[43],上咸五[44],下登三[45]。观者未睹指[46],听者未闻音,犹鹪明已翔乎寥廓[47],而罗者犹视乎薮泽[48]。悲夫!”
于是诸大夫芒然丧其怀来而失厥所以进[49],喟然并称曰:“允[50]哉汉德,此鄙人之所愿闻也。百姓虽怠,请以身先之。”敞罔靡徙[51],因迁延而辞避。
其后人有上书言相如使时受金[52],失官。居岁余,复召为郎。
【注释】
[1]践位:登极为君。
[2]特:仅仅。委琐:细微琐碎。握龊:气度偏狭,谨小慎微。
[3]拘文:为规章制度所拘束。循诵习传:因循旧习。
[4]取说:通“取悦”。
[5]崇论闳议:崇高的议论。此指见解高远。闳,宏大。
[6]兼容并包:犹今言“兼容并蓄”,言其胸襟阔大,气度非凡。
[7]参天贰地:与天地并列。此极言功德之高。
[8]《诗》:指《诗经·小雅·谷风之什·北山》。
[9]率:循,沿。滨:边界。“率土之滨”即四海之内,全中国之意。
[10]六合:天地四方,即天下之意。
[11]八方:东、西、南、北、东南、东北、西南、西北。
[12]浸浔:逐渐。
[13]冠带之伦:泛指文武官员。
[14]咸:全。嘉祉:欢乐幸福。按:《礼记·礼运》郑玄注:“嘉,乐也。”《尔雅·释诂》:“祉,福也。”
[15]阙遗:通“缺遗”,遗漏、缺少。
[16]辽绝:遥远隔绝。异党:不是同一族类,即不是一个民族。
[17]内:通“纳”,接纳。
[18]外:排除于外。斜行横作:行为不正,不做好事。
[19]放:放逐。弑:古代臣杀君、子杀父称弑。
[20]不辜:无罪。此指无罪被杀。
[21]系累:捆绑。
[22]洋:盛多,广大。按:《尔雅》:“洋,多也。”
[23]盭夫:通“戾夫”,凶暴之人。
[24]恶:何。已:止。
[25]诮:责备。
[26]风德:为德所化。
[27]二方:指西夷与南夷。鳞集:游鱼聚集一处。仰流:仰承流水。
[28]关:关塞。
[29]镂:凿通。
[30]梁:桥,此指架桥。原:通“源”,源头。
[31]远抚:对边远之民要加以安抚。长驾:对边远之民也要驾驭控制。按:《广韵》:“长,远也。”
[32]逖:远。闭:关闭,此指蔽塞。
[33]偃:休止。
[34]提:通“禔”,安宁。
[35]康:安乐。
[36]至尊:指皇帝。休德:美德。
[37]反:通“返”,此指挽救。陵迟:衰败。
[38]勤:劳苦。
[39]佚:通“逸”。
[40]符:符命。古人迷信,宣传帝王受天帝之命而为君,必有祥瑞(符)出现。合:正。此:指通西南夷之事。
[41]方:正。封:封禅。
[42]梁父:山名,在泰山脚下。
[43]和鸾:车铃。扬:飞扬。乐:音乐。颂:颂歌。
[44]咸:同。五:五帝。
[45]登:加。三:三王。
[46]指:旨意。
[47]鹪明:一种状如凤凰的大鸟。寥廓:指空阔的天空。
[48]罗者:拿罗网捕鸟的人。薮:无水的湖。泽:沼泽。
[49]芒然:通“茫然”,失意的样子。怀来:来意。厥:其。所以进:用来进谏的话。
[50]允:诚信。
[51]敞罔:通“怅惘”,失意的样子。靡徙:自动退避。
[52]受金:接受钱财贿赂。
【原文】
相如口吃而善著书。常有消渴疾[1]。与卓氏婚,饶于财。其进仕宦,未尝肯与[2]公卿国家之事,称病闲居,不慕官爵。常从上至长杨[3]猎。是时天子方好自击熊彘,驰逐野兽,相如上疏谏之。其辞曰:
臣闻物有同类而殊能者,故力称乌获[4],捷言庆忌[5],勇期贲、育[6]。臣之愚,窃以为人诚有之,兽亦宜然。今陛下好陵[7]阻险,射猛兽,卒然遇轶材[8]之兽,骇不存[9]之地,犯属车之清尘[10],舆不及还辕,人不暇施巧,虽有乌获、逢蒙之伎[11],力不得用,枯木朽株尽为害矣。是胡越起于毂下[12],而羌夷接轸[13]也,岂不殆哉!虽万全无患,然本非天子之所宜近也。
且夫清道而后行,中路[14]而后驰,犹时有衔橛[15]之变,而况涉乎蓬蒿,驰乎丘坟,前有利兽之乐而内无存变之意,其为祸也不亦难矣!夫轻万乘之重不以为安,而乐出于万有一危之涂以为娱,臣窃为陛下不取也。
盖明者远见于未萌,而智者避危于无形。祸固多藏于隐微而发于人之所忽[16]者也。故鄙谚曰“家累千金,坐不垂堂[17]”。此言虽小,可以喻大。臣愿陛下之留意幸察。
【注释】
[1]消渴疾:病名,即今之糖尿病。
[2]与:参与。
[3]常:通“尝”,曾经。上:皇上。长杨:即长杨宫,在今陕西周至东南三十里。
[4]乌获:战国时秦国大力士,能举千钧重物。
[5]捷:敏捷。庆忌:春秋时吴王僚的儿子,善于射箭。
[6]期:期望。贲:孟贲,古代勇士,“水行不避蛟龙,陆行不避豺狼,发怒吐气,声响动天”。(颜师古《汉书注》)育:夏育,古代勇士。
[7]陵:登。
[8]卒然:通“猝然”,突然。轶材:指轻捷超群的野兽。
[9]骇:马受惊,此指兽狂暴进犯。不存:毫无戒备。
[10]属车:随从帝王出行的车队。清尘:尊称天子车驾所泛起的尘土,此指代天子的车驾。
[11]逢蒙:夏代善于射箭者。伎:通“技”,技巧。
[12]胡、越:胡人,越人,比喻野兽。毂下:辇毂之下。
[13]羌夷:羌人与夷人,喻野兽。轸:车后横木,此指车驾。
[14]中路:道路中央。
[15]衔:勒马口的铁具。橛:车轴钩心。
[16]忽:忘记,忽视。
[17]垂堂:指房前室靠近屋檐之处。此言家中有钱之人不坐在垂堂之处,以防屋瓦忽坠致死。
【原文】
上善之。还过宜春宫,相如奏赋以哀二世行失[1]也。其辞曰:
登陂阤[2]之长阪兮,坌入曾宫之嵯峨[3]。临曲江之州[4]兮,望南山之参差。岩岩深山之谾谾[5]兮,通谷豁兮谽[6]。汩淢噏习[7]以永逝兮,注平皋之广衍[8]。观众树之塕萲[9]兮,览竹林之榛榛[10]。东驰土山兮,北揭石濑[11]。弥节容与兮,历[12]吊二世。持身不谨兮,亡国失埶。信谗不寤兮,宗庙灭绝。呜呼哀哉!操行之不得兮,坟墓芜秽而不修兮,魂无归而不食[13]。敻邈绝而不齐[14]兮,弥久远而愈佅[15]。精罔阆[16]而飞扬兮,拾[17]九天而永逝。呜呼哀哉!
【注释】
[1]奏:进献。二世:秦二世。行失:行事的过失。
[2]陂阤:倾斜不平的样子。阪,山坡。
[3]坌(bèn):并。曾:通“层”。嵯峨:高峻的样子。
[4]曲江:即曲江池,故址在今西安市东南方。:弯曲的岸边。州:通“洲”,水中陆地。
[5]谾谾(hōnɡ):山谷空深的样子。
[6]豁:山谷大开的样子。:山谷空大的样子。
[7]汩:水流疾速的样子。淢:水流快的样子。噏习:水流急的样子。
[8]皋:水边高地。衍:低而平坦之地。
[9]塕萲:茂盛荫蔽的样子。
[10]榛榛:茂盛的样子。
[11]揭:提衣涉水。石濑:从沙石上流过的湍急的水。
[12]历:经过。
[13]不食:无人祭享。
[14]敻:通“迥”,远。绝:极远之意。不齐:没有边际。
[15]佅:通“昧”,暗。
[16]罔阆:通“魍魉”,古代传说中的怪物。
[17]拾:通“涉”,经过。
【原文】
相如拜为孝文园令[1]。天子即美子虚之事,相如见上好仙道,因曰:“上林之事未足美也,尚有靡[2]者。臣尝为《大人赋》,未就,请具而奏之。”相如以为列仙之传[3]居山泽间,形容甚臞[4],此非帝王之仙意也,乃遂就《大人赋》。其辞曰:
世有大人兮,在于中州[5]。宅弥[6]万里兮,曾不足以少留。悲世俗之迫隘[7]兮,[8]轻举而远游。垂绛幡之素霓[9]兮,载云气而上浮。建格泽[10]之长竿兮,总光耀之采旄[11]。垂旬始[12]以为幓兮,抴慧星而为髾[13]。掉指桥以偃蹇[14]兮,又旖旎以招摇[15]。揽欃枪[16]以为旌兮,靡屈虹而为绸[17]。红杳渺以眩湣[18]兮,猋风涌而云浮。驾应龙象舆之蠖略逶丽[19]兮,骖赤螭青虬之蟉[20]蜿蜒。低卬夭据以骄骛[21]兮,诎折隆穷蠼以连卷[22]。沛艾赳螑仡以佁儗[23]兮,放散畔岸骧以孱颜[24]。跮踱辖容以委丽[25]兮,绸缪偃蹇怵以梁倚[26]。纠蓼叫奡蹋以艐[27]路兮,蔑蒙踊跃腾而狂趡[28]。莅飒卉翕熛[29]至电过兮,焕然雾除,霍然[30]云消。
【注释】
[1]孝文园令:即汉文帝之陵的陵园令。陵园令是掌管陵园扫除之事的小官。
[2]靡:靡丽。
[3]传:相传。
[4]臞(qú):清瘦。
[5]大人:指君王。中州:中国。
[6]弥:布满。
[7]迫隘:胁迫困厄。
[8]:离去。举:飞。
[9]垂:《汉书·司马相如传》作“乘”。绛幡:红色旗幡。素霓:白色的副虹。
[10]格泽:状如烟火的云气。
[11]总:拴结。旄:古人旗杆头上常以牦牛尾做装饰。
[12]旬始:星名,位于北斗星旁。
[13]抴:拉。髾:旌旗上所垂的羽毛。
[14]掉:摇。指桥:随风披靡。偃蹇:逶迤婉转的样子。
[15]招摇:摇动的样子。
[16]欃枪:皆彗星别名。
[17]靡:通“縻”,拴缚。绸:缠绕旗杆的东西。
[18]杳渺:深远。眩湣:昏暗无光。
[19]应龙:传说中有翼能飞的龙。象舆:大象驾的车。蠖略:行步进止,如尺蠖行走那样有尺度。按:尺蠖行进时身体一屈一伸,如用拇指与中指量尺寸一样。逶丽:行步进止的样子。
[20](yōu)蟉:屈曲行动的样子。
[21]低卬:通“低仰”,高低起伏。夭:通“夭矫”,屈曲的样子。据《汉书·司马相如传》作“裾”,张揖释为“直项”。按:“据”“裾”,皆通“倨”,写龙昂首腾飞之状。骄骛:纵恣之意。
[22]诎折:通“屈折”。隆穷:通“隆穹”,屈折隆起的样子。蠼:龙的形体盘曲的样子。连卷:通“连蜷”,蜷曲的样子。
[23]沛艾:张揖释为“”,马摇头。此指龙摇头。赳螑:龙伸颈高低起伏而行的样子。仡:举首。佁儗:停滞不前的样子。
[24]放散:放任散漫。畔岸:自我放纵的样子。骧:马头昂起。此指龙头举起。孱颜:不齐。
[25]跮踱:走路忽进忽退的样子。辖:摇目吐舌的样子。一说是摇动的样子。容:颜师古《汉书注》引张揖之说释为“龙体貌”,恐非是。王先谦《汉书补注》引《礼仪·士相见礼》注之说,释为“趋翔”。委丽:左右相随。
[26]绸缪:王先谦《汉书补注》以为“绸缪”二字有误,当依《汉书·司马相如传》作“蜩缪”,龙首动的样子。怵:恐惧。梁倚:像屋梁一样互相依靠。
[27]纠蓼:通“纠缭”,缠绕。叫奡(ào):通“叫嚣”,喧呼。蹋:通“踏”。《汉书·司马相如传》作“踏”。艐:通“届”,到。
[28]蔑蒙:飞扬。趡:奔腾。
[29]莅飒:迅捷飞翔的样子。卉翕:相互追逐。熛:迅疾。
[30]焕然:明亮的样子。霍然:云雾消散的样子。
【原文】
邪绝少阳而登太阴[1]兮,与真人乎相求[2]。互折窈窕[3]以右转兮,横厉飞泉[4]以正东。悉征灵圉[5]而选之兮,部乘众神于瑶光[6]。使五帝先导兮,反太一而从陵阳[7]。左玄冥而右含雷[8]兮,前陆离而后潏湟[9]。厮征伯侨而役羡门[10]兮,属岐伯使尚方[11]。祝融惊而跸御[12]兮,清雰气[13]而后行。屯余车其[14]万乘兮,云盖[15]而树华旗。使句芒其将行[16]兮,吾欲往乎南嬉[17]。
历唐尧于崇山[18]兮,过虞舜于九疑[19]。纷湛湛其差错[20]兮,杂遝胶葛以方驰[21]。骚扰冲苁其相纷挐[22]兮,滂濞泱轧洒以林离[23]。钻罗列聚丛以茏茸[24]兮,衍曼流烂坛以陆离[25]。径入雷室之砰磷郁律[26]兮,洞出鬼谷之崫礨嵬[27]。遍览八纮而观四荒[28]兮,渡九江而越五河[29]。经营炎火而浮弱水[30]兮,杭绝浮渚而涉流沙[31]。奄息总极泛滥水嬉[32]兮,使灵娲鼓瑟而舞冯夷[33]。时若薆薆[34]将混浊兮,召屏翳诛风伯而刑雨师[35]。西望昆仑之轧沕洸忽[36]兮,直径驰乎三危[37]。排阊阖[38]而入帝宫兮,载玉女[39]而与之归。舒阆风而摇集[40]兮,亢乌腾而一[41]止。低回阴山[42]翔以纡曲兮,吾乃今目睹西王母。皬然[43]白首载胜[44]而穴处兮,亦幸有三足乌[45]为之使。必长生若此而不死兮,虽济[46]万世不足以喜。
【注释】
[1]邪:通“斜”。绝:横渡。少阳:东极。太阴:北极。
[2]真人:仙人。相求:相互交游。
[3]互折:错综曲折。窈窕:深远广大。
[4]厉:渡过。飞泉:传说中在昆仑山西南的河谷名。
[5]悉:全。征:召来。灵圉:众仙所居之处。此指众仙。
[6]部乘:《汉书·司马相如传》作“部署”。瑶光:北斗星杓头第一星名。
[7]五帝:传说中的五位天帝神,即东方青帝灵威仰,南方赤帝赤熛怒,中央黄帝含枢纽,西方白帝白招拒,北方黑帝叶光纪。皆为帝太皞之属。太一:即太乙,星名,古人以为天之尊神。陵阳:指传说中的仙人陵阳子明。
[8]玄冥:相传是辅佐北方黑帝的神名。含雷:传说中天上的造化之神。
[9]陆离、潏湟:皆为神名。
[10]厮:役使。征伯侨:传说中的仙人名,即王子侨。羡门:即碣石山上的仙人羡门高。
[11]属:使。岐伯:传说是黄帝的太医。尚:主持、掌管。方:药方。
[12]祝融:火神。南方炎帝的辅佐之神。跸:帝王出行时清道戒严。御:防备。
[13]雰气:恶气。
[14]屯:聚积。其:有。按裴学海《古书虚字集释》:“其,犹有也。”
[15]:混合。云盖:以彩云为车盖。
[16]句芒:传说是东方青帝的辅佐之神。将行:率领从者。
[17]嬉:游戏。
[18]历:经过。崇山:山名,即狄山,传说唐尧葬于其南。
[19]九疑:山名,即九嶷山,在今湖南南部。相传舜葬于此。
[20]湛湛:厚重的样子。差错:纵横交错。
[21]杂遝:重累杂乱的样子。胶葛:杂乱的样子。方驰:并驰。
[22]冲苁:相撞。纷挐:纷乱的样子。
[23]滂濞:通“滂沛”,水大的样子。泱轧:无边无际的样子。林离:通“淋漓”,此指水恣意奔流。
[24]钻:通“攒”,簇积。茏茸:聚合茂盛的样子。
[25]流烂:散布。坛:众盛的样子。陆离:分散参差的样子。
[26]雷室:雷渊,雷神出入之处。砰磷、郁律:皆雷声。
[27]洞:通。鬼谷:传说中的谷名,在昆仑山北,为众鬼所居之地。崫礨(lěi)嵬:地势不平的样子。
[28]八纮:八方极远之地。四荒:四方极远处。
[29]九江:指长江。五河:昆仑山流出的五色之河水。
[30]经营:往来。炎火:即“炎火之山”,在“昆仑之邱”以外(见《山海经·大荒西经》)。弱水:传说中的西域水名,在“昆仑之邱”下。
[31]杭:方舟(两船相并)。绝:横渡。浮渚:流沙河中的小渚。流沙:沙与水俱流的河。
[32]奄:忽然。总极:通“葱极”,即葱岭山。在今帕米尔高原及昆仑山西部地区的群山,古称葱岭。水嬉:在水中戏玩。
[33]灵娲:即女娲。冯夷:即河伯。
[34]薆薆:昏暗不明的样子。
[35]屏翳:雷神。风伯:即风神飞廉。雨师:雨神。
[36]轧沕、洸忽:皆为恍惚不清的样子。
[37]三危:神话传说中的山名。
[38]排:推开。阊阖:天门。
[39]玉女:传说中的仙女。
[40]舒:《汉书·司马相如传》作“登”。阆风:传说中的山名,在昆仑山上。摇:通“嗂”,喜悦。集:停下休息。
[41]亢:高。乌腾:像乌鸟飞腾一样。一:少许,稍微。
[42]阴山:传说为西王母所居之山,在昆仑以西二千七百里处。
[43]西王母:神话传说中的女神。皬然:雪白的样子。
[44]载:通“戴”。胜:妇女所戴的首饰。
[45]三足乌:三足的青乌,是替西王母取食的鸟。
[46]济:成就。
【原文】
回车朅来兮,绝道不周[1],会食幽都[2]。呼吸沆瀣[3]兮餐朝霞兮,噍咀芝英兮叽琼华[4]。侵浔[5]而高纵兮,纷鸿涌而上厉[6]。贯列缺之倒景[7]兮,涉丰隆之滂沛[8]。驰游道而修[9]降兮,骛遗雾[10]而远逝。迫区中[11]之隘陕兮,舒节出乎北垠[12]。遗屯骑于玄阙[13]兮,轶先驱于寒门[14]。下峥嵘[15]而无地兮,上寥廓[16]而无天。视眩眠[17]而无见兮,听惝恍而无闻。乘虚无而上假[18]兮,超无友[19]而独存。
相如既奏《大人之颂》,天子大说,飘飘有凌云之气,似游天地之间意。
【注释】
[1]绝道:绝路。不周:神话传说中的山名,在昆仑山东南。
[2]幽都:北方极远之地。
[3]沆瀣:北方夜半之气。
[4]噍咀:咀嚼。芝英:灵芝的花朵。叽:略食。琼华:琼树之花。传说吃琼花可长生不老。
[5]:仰头。侵浔:通“侵寻”,渐进。
[6]鸿涌:腾耀。厉:疾飞。
[7]列缺:闪电。倒景:即“倒影”。景,通“影”。
[8]丰隆:云神。滂沛:雨水大。
[9]游道:指游车与导车。修:长。
[10]遗雾:抛开云雾。
[11]区中:指人世间。
[12]舒节:缓慢行走。北垠:北极的边际。
[13]遗:留。玄阙:北极之山。
[14]轶:超越。寒门:天北门。
[15]峥嵘:深远的样子。
[16]寥廓:空阔。
[17]眩眠:眼睛昏花。
[18]虚无:指空中。假:通“遐”,远。
[19]无友:即“无有”。
【原文】
相如既病免,家居茂陵。天子曰:“司马相如病甚,可往从悉取其书;若不然,后失之矣。”使所忠[1]往,而相如已死,家无书。问其妻,对曰:“长卿固未尝有书也。时时著书,人又取去,即空居。长卿未死时,为一卷书,曰有使者来求书,奏之。无他书。”其遗札书言封禅[2]事,奏所忠。忠奏其书,天子异之。其书曰:伊上古之初肇[3],自昊穹[4]兮生民,历撰列辟[5],以迄于秦。率迩者踵武,逖听者风声[6]。纷纶葳蕤[7],堙灭而不称者,不可胜数也。续《韶》《夏》,崇号谥,略可道者七十二有君。罔若淑[8]而不昌,畴[9]逆失而能存?
【注释】
[1]所忠:人名,姓所,名忠。
[2]札:古人用来写字的木片。封禅:古代帝王祭天地的典礼。在泰山上祭天称封,在泰山下的梁父山祭地称禅。
[3]伊:发语词。肇:开始。
[4]昊穹:天。
[5]历撰:通“历选”,历数。辟:君王。
[6]率:循。迩:近。踵武:足迹。风声:遗风名声。
[7]纷纶葳蕤:纷乱的样子。
[8]罔:通“无”,没有谁。若:顺。淑:通“俶”,善。
[9]畴:谁。
【原文】
轩辕之前,遐哉邈乎,其详不可得闻也。五三六经载籍[1]之传,维[2]见可观也。《书》曰“元首明哉,股肱[3]良哉”。因斯以谈,君莫盛于唐尧,臣莫贤于后稷。后稷创业于唐[4],公刘发迹[5]于西戎,文王改制,爰周郅隆[6],大行越[7]成,而后陵夷[8]衰微,千载无声[9],岂不善始善终哉!然无异端,慎所由[10]于前,谨遗教于后耳。故轨迹夷易[11],易遵也;湛恩濛涌[12],易丰也;宪度[13]著明,易则也;垂统[14]理顺,易继也。是以业隆于襁褓而崇冠于二后[15]。揆厥所元[16],终都攸卒[17],未有殊尤绝迹可考于今[18]者也。然犹蹑梁父,登泰山,建显号,施尊名。大汉之德,逢涌原[19]泉,沕潏漫衍[20],旁魄四塞[21],云尃[22]雾散,上畅九垓[23],下泝八埏[24]。怀生之类[25]沾濡浸润,协气横流[26],武节飘逝[27],迩陕[28]游原,迥阔泳沫[29],首恶湮没,暗昧昭晰[30],昆虫凯泽[31],回首面内[32]。然后囿驺虞[33]之珍群,徼麇鹿[34]之怪兽,[35]一茎六穗于庖,牺双觡共抵[36]之兽,获周余珍收龟[37]于岐,招翠黄乘龙[38]于沼。鬼神接灵圉[39],宾于闲馆。奇物谲诡[40],倜傥穷变[41]。钦哉,符瑞臻兹[42],犹以为薄,不敢道封禅。盖周跃鱼陨杭[43],休之以燎[44],微夫斯[45]之为符也,以登介丘[46],不亦恧[47]乎!进让[48]之道,其何爽[49]与?
【注释】
[1]五三:指五帝和三王。籍:典籍。
[2]维:发语词。
[3]《书》:此处二句引文见《尚书·益稷》篇。元首:君王。股肱:大腿与手臂。比喻君王之重要大臣。
[4]唐:指陶唐氏,即尧。周人始祖后稷、曾任尧、舜的农官,教民耕种,使周民的农业生产得以发达,故称其“创业于唐”。
[5]发迹:业绩由隐微而显赫。传说后稷曾孙公刘于夏末率周族民众自邰地迁至戎人居住的豳地,相地建屋,开垦荒地,发展水利,奠定了周族兴旺的基础,故曰“发迹于西戎”。
[6]改制:周代建国之君周文王曾建都丰邑,并改正朔,易服色,变更制度。爰:于是。郅:至。隆:盛。
[7]大行:犹“大道”,即太平之道。越:于是。
[8]陵夷:衰微。
[9]无声:没有恶名声。
[10]无异端:没有别的原因。端:事。所由:通“所猷”,所考虑和规划的事。
[11]夷易:平坦。
[12]濛涌:《汉书·司马相如传》作“厖洪”,广大。
[13]宪度:法度。
[14]垂统:将帝王法统传给后世子孙。
[15]襁褓:本是包裹婴儿的小被,此指幼小的周成王。史载周武王死后,其子成王年幼,周公辅佐成王创建了宏伟的业绩,超越了周文王和周武王。崇:高。此指德业高。二后:两位君主,文王和武王。后:君主。
[16]揆:量度。厥:其。元:始。
[17]都:于。攸:所。卒:终。
[18]殊尤:特别突出。绝迹:超越一般的业绩。考:比较。今:指汉王朝。
[19]逢涌:盛涌而出。逢:大。原:通“源”。
[20]沕潏漫衍:水盛大的样子。
[21]旁魄:通“旁薄”,广大,宏伟。四塞:充斥四方。
[22]尃:散布。
[23]九垓:九重天。
[24]泝:流向。八埏:八方极远之地。
[25]怀生之类:有生命的万物。
[26]协气:和气。横流:广泛流布。
[27]武节:威武之节。飘逝:如风飘疾去。
[28]迩陕:通“迩狭”,近者。
[29]迥阔:远者。沫:通“末”,末流。
[30]首恶:带头作恶的人。昭晰:光明。
[31]虫:各种动物。凯泽:通“闿怿”,和乐。
[32]面内:指面向汉王朝。
[33]驺虞:一种传说中的珍贵异兽,其身白质黑纹,不吃生物,只出现在太平盛世。
[34]徼:通“邀”,阻截。此指将兽关在栏中。麇鹿:此指白麟。
[35](dào):选择。
[36]牺:牺牲。古代祭祀用的牲畜。觡:有分叉的角。抵:通“柢”,树根。此指角根。
[37]周:周朝。余珍:遗留的珍宝。此指周王朝遗留的九鼎之一。收龟:畜养的龟。按王先谦《汉书补注·音义》“以获周余珍放龟为二事,言宝鼎放龟皆岐周所有,汉并获之。”
[38]翠黄:即乘黄,也名腾黄,传说中的神马名,“龙翼马身,黄帝乘之而登仙。”(见《集解》引《汉书音义》)一说指乘龙的颜色既翠而黄。乘龙:即“乘黄”。
[39]接:迎接。灵圉:神仙名。
[40]谲诡:怪异,变化奇特。
[41]倜傥:卓异、不拘束。穷变:变化无穷。
[42]钦:敬。臻:至。兹:此。
[43]跃鱼:鱼儿跳跃。陨:落。杭:船。按:《索隐》:“武王渡河,白鱼入于王舟,俯取以燎。”
[44]休:美。之:代指白鱼入舟事。燎:祭天。
[45]微:微小。斯:此。
[46]介丘:指泰山。
[47]恧:惭愧。
[48]进:指周。让:指汉朝。按:《集解》曰:“周未可封禅而封禅,为进。汉可封禅而不封禅,为让也。”
[49]其:指进让之道。何:何等。爽:差异。
【原文】
于是大司马进[1]曰:“陛下仁育群生,义征不憓[2],诸夏[3]乐贡,百蛮执贽[4],德侔[5]往初,功无与二,休烈浃洽[6],符瑞众变,期应绍[7]至,不特创见[8]。意者泰山、梁父设坛场望幸,盖号以况[9]荣,上帝垂恩储祉[10],将以荐[11]成,陛下谦让而弗发也,挈三神[12]之欢,缺王道之仪,群臣恧焉。或谓且天为质暗[13],珍符固不可辞;若然[14]辞之,是泰山靡记而梁父靡几[15]也。亦各并时而荣,咸济世而屈[16],说者尚何称于后,而云七十二君乎?夫修德以锡[17]符,奉符以行事,不为进越。故圣王弗替[18],而修礼地祗[19],谒款[20]天神,勒功中岳[21],以彰至尊,舒盛德,发号荣,受厚福,以浸黎民也。皇皇哉斯事!天下之壮观,王者之丕[22]业,不可贬也。愿陛下全之。而后因杂荐绅先生之略术[23],使获耀日月之末光绝炎,以展采错[24]事。犹兼正列其义,校饬厥文,作《春秋》一艺。将袭旧六[25]为七,摅[26]之无穷,俾万世得激清流,扬微波,蜚英声,腾[27]茂实。前圣之所以永保鸿名而常为称首者用此[28]。宜命掌故[29]悉奏其义而览焉。”
【注释】
[1]进:进谏。
[2]憓:通“惠”,顺。
[3]诸夏:指周王朝分封的诸侯国。
[4]贽:礼品。
[5]侔:相等。
[6]休烈:美好的功业。浃洽:普遍融洽。
[7]期:应验之期。绍:继续。
[8]不特:不但。创见:初次显现。见:通“现”。
[9]盖号:加上尊号。况:比。
[10]祉:福。
[11]荐:进献。
[12]弗发:指不封禅。挈:通“契”,断绝。三神:指上帝、泰山、梁父山。
[13]且:夫。质暗:质朴暗昧。
[14]若然:假若如此。
[15]靡记:没有表记,即无刻石。靡几:无希望,指无人祭祀。
[16]咸:皆。济世:毕世。屈:绝。
[17]锡:通“赐”,给予。
[18]弗替:不废除。
[19]修礼:修行礼仪。地祗:地神。
[20]款:诚。
[21]勒功:刻石记功。中岳:嵩山。
[22]丕:大。
[23]因杂:总萃,综合。略术:道术。
[24]绝:远。采:官。错:通“措”,置。此指置心于政事。
[25]六:六经。
[26]摅:传布。
[27]腾:传送。按:《说文》“腾,传也。”
[28]称首:称扬赞美。用此:因此。
[29]掌故:官名,为太史属官。
【原文】
于是天子沛然改容,曰:“愉乎,朕其试哉!”乃迁思回虑[1],总[2]公卿之议,询封禅之事,诗大泽[3]之博,广符瑞之富。乃作颂曰:
自我天覆,云之油油[4]。甘露时雨,厥壤可游。滋液渗漉[5],何生不育!嘉谷六穗,我穑[6]曷蓄?
非唯雨之,又润泽之;非唯濡之,泛尃濩[7]之。万物熙熙,怀而慕思。名山显位,望君之来。君乎君乎,侯不迈[8]哉!
般般之兽[9],乐我君囿;白质黑章,其仪[10]可喜;旼旼睦睦,君子之能[11]。盖闻其声[12],今观其来。厥涂靡踪[13],天瑞之征。兹亦于舜,虞氏以兴。
濯濯之麟[14],游彼灵畤[15]。孟冬十月,君徂郊祀。驰我君舆,帝以享祉。三代之前,盖未尝有。
宛宛[16]黄龙,兴德而升;采色炫耀,熿炳辉煌[17]。正阳显见[18],觉寤黎烝[19]。于传载之,云受命[20]所乘。
披艺[23]观之,天人之际已交,上下相发允答[24]。圣王之德,兢兢翼翼[25]也。故曰“兴必虑哀,安必思危”。是以汤武至尊严,不失肃祗[26];舜在假[27]典,顾省厥遗[28]:此之谓也。
【注释】
[1]迁思回虑:反复思考。
[2]总:归纳。
[3]诗:记述。或释为以诗颂扬。泽:恩泽。
[4]油油:云飘行的样子。
[5]渗漉:水渗入地下。
[6]穑:收获庄稼。
[7]泛:普。尃濩:散布。
[8]侯:何。迈:行。
[9]般般:通“斑斑”,色彩斑斓的样子。兽:指驺虞。
[10]仪:仪表。
[11]旼旼:和睦的样子。睦睦:《汉书·司马相如》作“穆穆”,恭敬的样子。能:通“熊(态)”。
[12]声:名声。
[13]厥:其。靡踪:无足迹。
[14]濯濯:肥壮的样子。麟:白麟。
[15]灵畤:畤为祭天地五帝的地方,汉代右扶风有五畤。颜师古《汉书注》引文颖曰:“武帝冬幸雍,祠五畤,获白麟也。”此文“游灵畤”当指此。
[16]宛宛:屈伸的样子。
[17]熿:火光。
[18]正阳:指龙。古人以为龙属阳类,是高贵的君王之象,故称正阳。显见:通“显示”。
[19]黎烝:民众。
[20]传:指《易经》。受命:接受天命的人,指天子。按:《易经·彖传》云:“大明终始,六位时成,时乘六龙以御天。”当是此句所本。
[21]谆谆:教导别人非常恳切的样子。
[22]托寓:寄托。谕:告。封峦:封禅之典。峦,山。此指泰山、梁父山。
[23]披:翻开。艺:指经典。
[24]相发:相互启发。允答:通“允洽”,和美,和谐。
[25]翼翼:谨慎小心。
[26]祗:敬。
[27]假:大。
[28]顾:看。省:察。遗:失误与缺点。
【原文】
司马相如既卒五岁,天子始祭后土[1]。八年而遂先礼中岳,封于太山[2],至梁父禅肃然[3]。
相如他所著,若《遗平陵侯书》《与五公子相难》《草木书》篇不采,采[4]其尤著公卿者云。
【注释】
[1]后土:土地神。
[2]遂:终于。礼:行祭祀之礼。太山:同“泰山”。
[3]肃然:山名,在泰山脚下东北方。
[4]采:收录。
【原文】
太史公曰:《春秋》推见至隐[1],《易》本隐之以显[2],《大雅》言王公大人而德逮[3]黎庶,《小雅》讥小己[4]之得失,其流及上[5]。所以言虽外殊,其合德[6]一也。相如虽多虚辞滥说,然其要[7]归引之节俭,此与《诗》之风谏何异!扬雄以为靡丽[8]之赋,劝[9]百风一,犹驰骋郑卫之声[10],曲终而奏雅,不已亏[11]乎?余采其语可论者著于篇。
【注释】
[1]推:推知。隐:隐微。
[2]隐之以显:《汉书·司马相如传》作“隐以之显”,由隐至显。之:往。
[3]《大雅》:指《诗经·大雅》三十一篇,多是贵族诗人歌功颂德、赞美统治者的作品。逮:及。
[4]《小雅》指《诗经·小雅》七十一篇,多是贵族失意与不满时势的诗人的政治讽刺诗。小己:卑小之人,指诗人自己。
[5]流:流言。上:指朝廷和君王。
[6]合德:通“洽德”,指温柔敦厚的教化效果。汉人极重视《诗经》的所谓“温柔敦厚”的诗教(《礼记·经解》:“温柔敦厚,《诗》教也。”)。按:“洽者,和柔之意。”(孙诒让《周礼正义》)“德,犹教也。”(郑玄《礼记注》)
[7]要:主旨。
[8]扬雄:西汉末年与东汉初年文学家,生于司马迁之后,此处引他对赋的评论,显系后人将《汉书》之文窜入本文,非司马迁原文。靡丽:华丽。
[9]劝:鼓励。
[10]郑、卫之声:指春秋时代郑国和卫国的民间音乐,被统治者称为淫靡之乐。
[11]已:通“亦”。亏:亏损,减损。
【译文】
司马相如是蜀郡成都人,字长卿。他少年时喜欢读书,也学习剑术,所以他父母给他取名犬子。司马相如完成学业后,很仰慕蔺相如的为人,就改名相如。最初,他凭借家中富有的资财而被授予郎官之职,侍卫孝景帝,做了武骑常侍,但这并非他的爱好。正赶上汉景帝不喜欢辞赋,这时梁孝王前来京城朝见景帝,跟他来的善于游说的人,有齐郡人邹阳、淮阴人枚乘、吴县人庄忌先生等。相如见到这些人就喜欢上了,因此就借生病为由辞掉官职,旅居梁国。梁孝王让相如这些读书人一同居住,相如才有机会与读书人和游说之士相处了好几年,于是写了《子虚赋》。
等到梁孝王去世后,相如只好返回成都。然而家境贫寒,又没有可以维持自己生活的职业。相如一向同临邛县令王吉相处得很好,王吉说:“长卿,你长期离乡在外,求官任职,不太顺心,可以来我这里看看。”于是,相如前往临邛,暂住在城内的一座小亭中。临邛县令佯装恭敬,天天都来拜访相如。最初,相如还是以礼相见。后来,他就谎称有病,让随从去拒绝王吉的拜访。然而,王吉更加谨慎恭敬。临邛县里富人多,像卓王孙家就有家奴八百人,程郑家也有数百人。二人相互商量说:“县令有贵客,我们备办酒席,请请他。”一并把县令也请来。当县令到了卓家后,卓家的客人已经上百了。到了中午,去请司马长卿,长卿却推托有病,不肯前来。临邛令见相如没来,不敢进食,还亲自前去迎接相如。相如不得已,勉强来到卓家,满座的客人无不惊羡他的风采。酒兴正浓时,临邛县令走上前去,把琴放到相如面前,说:“我听说长卿特别喜欢弹琴,希望聆听一曲,以助欢乐。”相如辞谢一番,便弹奏了一两支曲子。这时,卓王孙有个女儿叫文君,刚守寡不久,很喜欢音乐。所以,相如佯装与县令相互敬重,而用琴声暗自诱发她的爱慕之情。相如来临邛时,车马跟随其后,仪表堂堂,文静典雅,甚为大方。待到卓王孙家喝酒、弹奏琴曲时,卓文君从门缝里偷偷看他,心中高兴,特别喜欢他,又怕他不了解自己的心情。宴会完毕,相如托人以重金赏赐文君的侍者,以此向她转达倾慕之情。于是,卓文君乘夜逃出家门,私奔相如,相如便同文君急忙赶回成都。进家所见,空无一物,只有四面墙壁立在那里。卓王孙得知女儿私奔之事,大怒道:“女儿极不成才,我不忍心伤害她,但也不分给她一个钱。”有的人劝说卓王孙,但他始终不肯听。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文君感到不快乐,说:“长卿,只要你同我一起去临邛,向兄弟们借贷也完全可以维持生活,何至于让自己困苦到这个样子!”相如就同文君来到临邛,把自己的车马全部卖掉,买下一家酒店,做卖酒生意。并且让文君亲自主持垆前的酌酒应对顾客之事,而自己穿起犊鼻裤,与雇工们一起操作忙活,在闹市中洗涤酒器。卓王孙听到这件事后,感到很耻辱,因此闭门不出。有些兄弟和长辈交相劝说卓王孙,说:“你有一个儿子两个女儿,家中所缺少的不是钱财。如今,文君已经成了司马长卿的妻子,长卿本来也已厌倦了离家奔波的生涯,虽然贫穷,但他确实是个人才,完全可以依靠。况且他又是县令的贵客,为什么偏偏这样轻视他呢!”卓王孙不得已,只好分给文君家奴一百人,钱一百万,以及她出嫁时的衣服被褥和各种财物。文君就同相如回到成都,买了田地房屋,成为富有的人家。
过了较长一段时间,蜀郡人杨得意担任狗监,侍奉汉武帝。一天,武帝读《子虚赋》,认为写得好,说:“我偏偏不能与这个作者同时。”杨得意说:“我的同乡人司马相如自称,是他写了这篇赋。”武帝很惊喜,就召来相如询问。相如说:“有这件事。但是,这赋只写诸侯之事,不值得看。请让我写篇天子游猎赋,赋写成后就进献皇上。”武帝答应了,并命令尚书给他笔和木简。相如用“子虚”这虚构的言辞,是为了陈述楚国之美;“乌有先生”就是哪有此事,以此为齐国驳难楚国;“无是公”就是没有此人,以阐明做天子的道理。所以,假借这三个人写成文章,用以推演天子和诸侯的苑囿美盛情景。赋的最后一章主旨归结到节俭上去,借以规劝皇帝。把赋进献天子后,天子特别高兴。赋的文辞说道:
楚王派子虚出使齐国,齐王调遣境内所有的士卒,准备了众多的车马,与使者一同出外打猎。打猎完毕,子虚前去拜访乌有先生,并向他夸耀此事,恰巧无是公也在场。大家落座后,乌有先生向子虚问道:“今天打猎快乐吗?”子虚说:“快乐。”“猎物很多吧?”子虚回答道:“很少。”“既然如此,那么乐从何来?”子虚回答说:“我高兴的是齐王本想向我夸耀他的车马众多,而我却用楚王在云梦泽打猎的盛况来回答他。”乌有先生说道:“可以说出来听听吗?”
子虚说:“可以。齐王指挥千辆兵车,选拔上万名骑手,到东海之滨打猎。士卒排满草泽,捕兽的罗网布满山冈,兽网罩住野兔,车轮辗死大鹿,射中麋鹿,抓住麟的小腿。车骑驰骋在海边的盐滩,宰杀禽兽的鲜血染红车轮。射中禽兽,猎获物很多,齐王便骄傲地夸耀自己的功劳。他回头看着我说:‘楚国也有供游玩打猎的平原广泽,可以使人这样富于乐趣吗?楚王游猎与我相比,谁更壮观?’我下车回答说:‘小臣我只不过是楚国一个见识鄙陋的人,但侥幸在楚宫中担任了十余年的侍卫,常随楚王出猎,猎场就在王宫的后苑,可以顺便观赏周围的景色,但还不能遍览全部盛况,又哪有足够的条件谈论远离王都的大泽盛景呢?’齐王说:‘虽然如此,还是请大略地谈谈你的所见所闻吧!’
“我回答说:‘遵命。臣听说楚国有七个大泽,我曾经见过一个,其余的没见过。我所看到的这个,只是七个大泽中最小的一个,名叫云梦。云梦方圆九百里,其中有山。山势盘旋,迂回曲折,高耸险要,山峰峭拔,参差不齐;日月或被完全遮蔽,或者遮掩一半;群山错落,重叠无序,直上青云;山坡倾斜连绵,下连江河。云梦之土有朱砂、石青、赤土、白垩、雌黄、白石英、锡矿、碧玉、金银,众多色彩光彩耀目,像龙鳞般地灿烂照耀。云梦之石有赤玉、玫瑰宝石、琳、瑉、琨珸、瑊玏、玄厉、瑌石、武夫石。云梦之东有香草丛生的花圃,其中生长着杜衡、兰草、白芷、杜若、射干、芎穷、菖蒲、江离、麋芜、甘蔗、芭蕉。云梦之南有平原大泽,地势高低不平,倾斜绵延,低洼的土地,广阔平坦,沿着大江延伸,直到巫山为界。那高峻干燥的地方,生长着马蓝、形似燕麦的草,还有苞草、荔草、艾蒿、莎草及青。那低湿之地,生长着狗尾巴草、芦苇、东蔷、菰米、莲花、荷藕、葫芦、蒿草、莸草,各种各样的东西生长于此,难以完全描绘。云梦之西有奔涌的泉水、清澈的水池,泉流和池水相激,荡漾推移;水面上开放着荷花与菱花,水面下隐伏着巨石和白沙。水中有神龟、蛟蛇、鼍龙、玳瑁、鳖和鼋。云梦之北有森林大树,生长着黄楩树、楠木、樟木、桂树、花椒树、木兰、黄檗树、山梨树、赤茎柳、山楂树、黑枣树、橘树、柚子树,芳香远溢。那些树上有赤猿、猕猴、鹓、孔雀、鸾鸟、善跳的猴子和射干。树下则有白虎、黑豹、蟃蜒、、雌犀牛、大象、野犀牛、穷奇、獌狿。
“‘于是,楚王就派专诸之类的勇士,空手击杀这些野兽。楚王就驾驭起被驯服的杂毛之马,乘坐着美玉雕饰的车,挥动着用鱼须作旒穗的曲柄旌旗,摇动缀着明月珍珠的旗帜。高举锋利的三刃戟,左手拿着雕有花纹的乌嗥名弓,右手拿着夏箙中的强劲之箭。伯乐做骖乘,纤阿当御者。车马缓慢行驶,尚未尽情驰骋时,就已踏倒了强健的猛兽。车轮碾压邛邛、践踏距虚,突击野马,轴头撞死,乘着千里马,箭射游荡之骐。楚王的车骑迅疾异常,有如惊雷滚动,好似狂飙袭来,像流星飞坠,若雷霆撞击。弓不虚发,箭箭都射裂禽兽的眼眶,或贯穿胸膛,直达腋下,使连着心脏的血管断裂。猎获的野兽,像雨点飞降般纷纷而落,覆盖了野草,遮蔽了大地。于是,楚王就停鞭徘徊,自由自在地缓步而行,浏览山北的森林,观赏壮士的暴怒,以及野兽的恐惧。拦截那疲倦的野兽,捕捉那精疲力竭的野兽,遍观群兽各种不同的姿态。
“‘于是,郑国漂亮的姑娘,肤色细嫩的美女,披着细缯细布制成的上衣,穿着麻布和白绢制作的裙子,装点着纤细的罗绮,身上垂挂着轻雾般的柔纱。裙幅皱褶重叠,纹理细密,线条婉曲多姿,好似深幽的溪谷。美女们穿着修长的衣服,裙幅飘扬,裙缘整齐美观;衣上的飘带,随风飞舞,燕尾形的衣端垂挂身间。体态婀娜多姿,走路时衣裙相摩,发出噏呷萃蔡的响声。飘动的衣裙饰带,摩擦着下边的兰花蕙草,拂拭着上面的羽饰车盖。头发上杂缀着翡翠的羽毛作为饰物,颌下缠绕着用玉装饰的帽缨。隐约缥缈,恍恍惚惚,就像神仙般的若有若无。
“‘于是,楚王就和众多美女一起在蕙圃夜猎,从容而缓慢地走上坚固的水堤。用网捕取翡翠鸟,用箭射取锦鸡。射出带丝线的短小之箭,发射系着细丝绳的箭。射落了白天鹅,击中了野鹅。中箭的鸧鸹双双从天落,黑鹤身上被箭射穿。打猎疲倦之后,拨动游船,泛舟清池之中。划着画有鹢鸟的龙船,扬起桂木的船桨。张挂起画有翡翠鸟的帷幔,竖起鸟毛装饰的伞盖。用网捞取玳瑁,钓取紫贝。敲打金鼓,吹起排箫。船夫唱起歌来,声调悲楚嘶哑,悦耳动听。鱼鳖为此惊骇,洪波因而沸腾。泉水涌起,与浪涛汇聚。众石相互撞击,发出硠硠礚礚的响声,就像雷霆轰鸣,声传几百里之外。
“‘夜猎将停,敲起灵鼓,点起火把。战车按行列行走,骑兵归队而行。队伍接续不断,整整齐齐,缓慢前进。于是,楚王就登上阳云之台,显示泰然自若安然无事的神态,保持着安静恬适的心境。待用芍药调和的食物备齐之后,就献给楚王品尝。不像大王终日奔驰,不离车身,甚至切割肉块,也在轮间烤炙而吃,而自以为乐。我以为齐国恐怕不如楚国吧。’于是,齐王默默无言,无话回答我。”
乌有先生说:“这话为什么说得如此过分呢?您不远千里前来赐惠齐国,齐王调遣境内的全部士卒,准备了众多的车马,同您外出打猎,是想同心协力猎获禽兽,使您感到快乐,怎能称作夸耀呢!询问楚国有无游猎的平原广泽,是希望听听楚国的政治教化与光辉的功业,以及先生的美言高论。现在,先生不称颂楚王丰厚的德政,却畅谈云梦泽以为高论,大谈淫游纵乐之事,而且炫耀奢侈靡费,我私下以为您不应当这样做。如果真像您所说的那样,那本来算不上是楚国的美好之事。楚国若是有这些事,您把它说出来,这就是张扬国君的丑恶;如果楚国没有这些事,您却说有,这就有损于您的声誉,张扬国君的丑恶,损害自己的信誉。这两件事没有一样是可做的,而您却做了。这必将为齐国所轻视,而楚国的声誉也会受到牵累。况且齐国东临大海,南有琅琊山,在成山观赏美景,在芝罘山狩猎,在渤海泛舟,在孟诸泽中游猎。东北与肃慎为邻,左边以汤谷为界限;秋天在青丘打猎,自由漫步在海外。像云梦这样的大泽,纵然吞下八九个,胸中也丝毫没有梗塞之感。至于那超凡卓异之物,各地特产,珍奇怪异的鸟兽,万物聚集,好像鱼鳞荟萃,充满其中,不可胜记,就是大禹也辨不清它们的名字,契也不能计算它们的数目。但是,齐王处在诸侯的地位,不敢陈说游猎和嬉戏的欢乐,苑囿的广大。先生又是被以贵宾之礼接待的客人,所以齐王没有回答您任何言辞,怎能说他无言以对呢!”
无是公微笑着说:“子虚的说法固然是错的,乌有的说法也不对。天子之所以让诸侯交纳贡品,并不是为了财物,而是为了让他们到朝廷陈述其履行职务的情况;所以要划分封国的疆界,并非为了守卫边境,而是为了杜绝诸侯的越轨违法的行为。如今,齐国位列东方的藩国,却与国外的肃慎私自交往,离开本土,越过国界,漂洋过海,到海上诸岛去游猎,这在礼义上是不能允许的。况且你们二位先生的言论,都不是竭力阐明君臣之间的正常关系,也不是端正诸侯的礼仪,而只是去争论游猎的欢乐,苑囿的广大,想以奢侈争胜负、以荒淫赛高低。这样做不但不能使你们的国君显扬名望,提高声誉,却恰恰能够贬低声望,自己蒙受损失。况且那齐国和楚国的事物又哪里值得称道呢!先生们没有亲眼看到那浩大壮丽的场面,难道没有听说过天子的上林苑吗?
“上林苑左边是苍梧,右边是西极,丹水流过它的南方,紫渊流经它的北方;霸水和浐水始终未流出上林,泾水和渭水流进来又流出去;酆水、鄗水、潦水、潏水,曲折宛转,在上林苑中回环盘旋。浩浩荡荡的八条河川,流向相背,姿态各异,东西南北,往来奔驰,从两山对峙的椒丘山谷流出,流经沙石堆积的小洲,穿过桂树之林,流过茫茫无垠的原野。水流迅疾盛大,沿着高丘奔腾而下,直赴狭隘的山口。撞击着巨石,激荡着沙石形成的曲折河岸,水流涌起,暴怒异常,汹涌澎湃。河水盛涌,水流迅疾,波浪撞击,砰砰作响;横流回旋,转折奔腾,潎洌作响。急流冲击着不平的河岸,轰鸣震响,水势高耸,浪花回旋,卷曲如云,蜿蜒萦绕。后浪推击着前浪,流向深渊,形成湍急的水流,冲过沙石之上。拍击着岩石,冲击着河堤,奔腾飞扬,不可阻挡。大水冲过小洲,流入山谷,水势渐缓,水声渐细,跌落于沟谷深潭之中。有时潭深水大,水流激荡,发出乒乓轰隆的巨响。有时水波翻涌飞扬,如同鼎中热水沸腾。水波急驰,泛起层层白沫,跳跃不止。有时水流急转,轻疾奔扬,流向远方,长归大湖。有时水面平静无声,安然地向着远方流去。然后,无边无际的大水,迂回徐缓,银光闪闪,奔向东方,注入太湖,湖水满溢,流进附近的池塘。于是,蛟龙、赤螭、、蜥离、、鳙、、、禺禺、、,都竖鳍摇尾,张鳞奋翼,潜处于深渊岩谷之中。鱼鳖欢跃喧哗,万物成群结伙。明月、珠子,在江边光彩闪烁。蜀石、黄色的碝石、水晶石,层层堆积,灿烂夺目,光彩映照,聚积于水中。鸿鹄、鸨、野鹅、、、鹮目、烦鹜、、、鸬,成群结队,浮游在水面。任凭河水横流浮动,鸟儿随风漂流,乘着波涛,自由摇荡。有时,成群的鸟儿聚积在野草覆盖的沙洲上,口衔着菁、藻,唼喋作响,口含着菱、藕,咀嚼不已。
“在这里,高山挺拔耸立,巍峨雄峻。广阔的山林中生长着高大的树木。山高险峻,高低不齐。九嵏山、嶻嶭山、终南山巍峨耸立,或奇险,或倾斜,有的上下大,中间小,有的像锜,三足直立,险峻异常,陡峭崎岖。有的地方是收蓄流水的山溪,有的地方是水流贯通的山谷,溪水曲折,流入沟渎。溪谷宽大空旷,水中的丘陵、孤立的山,高高挺立,层叠不平。山势起伏,忽高忽低,连绵不绝,山坡倾斜,渐趋平缓。河水缓缓流动,溢出河面,四散于平坦的原野。水旁湿地有千里之广,岸边土沙被水冲积得既平且硬,如同夯实。绿色的蕙草遮掩,芳香的江离覆盖。间杂着蘼芜和流夷。结缕四处分布,莎草成片丛生。揭车、杜蘅、兰草、蒿本、射干、茈姜、蘘荷、葴橙、若荪、鲜枝、黄砾、蒋芧、青,遍布于广阔的大泽,蔓延在广大的平原之上。花草绵延不绝,广布繁衍,迎着微风倒伏,吐露芬芳,散发着浓烈的香味,郁郁菲菲,香气四溢,沁人心田,更令人感到芳香浓烈。
“于是,浏览四周,广泛观赏,睁大眼睛也辨识不清,只见茫茫一片,恍恍惚惚,放眼望去,没有边际;仔细察看,宽广无涯。早晨,太阳从苑东的池沼升起,傍晚,太阳由苑西的陂池落下。苑南则严冬也依然生长草木,河水奔涌翻腾;这里的野兽有、旄、獏、犛、沉牛、麈、麋、赤首、圜题、穷奇、象、犀。苑北则盛夏季节也是河水结冰,大地冻裂,只要提起衣裳即可过河。这里的野兽有麒麟、角、、橐驼、蛩蛩、、、驴、骡。
“在这里,离宫别宫,布满山坡,横跨溪谷。高大的回廊,四周相连,双重的楼房间,阁道曲折相连。绘花的屋椽子,璧玉装饰的瓦珰。辇道连绵不绝,在长廊之中周游,路程遥远,须在中途住宿。把高山削平,构筑殿堂,修起层层台榭,山岩底部有幽深的房室与此相通。俯视山下,遥远而无所见,仰视天空,攀上屋椽可以摸天。流星闪过宫门,弯曲的彩虹横挂在窗板与栏杆之上。青虬蜿蜒在东厢,大象拉的车子行走在清静的西厢。众神休息在清闲的馆舍,偓佺类的仙人在南檐下沐浴阳光。甘甜的泉水从清室中涌出,流动的河水流过院中,用巨石修整河岸,高峻险要,参差不齐。山岩巍峨高耸,峥嵘奇特,好像工匠雕刻而成。这里的玫瑰、碧、琳、珊瑚丛聚而生。瑉玉庞大,纹采似鱼鳞。赤玉纹采交错,杂插其间。垂绥、琬琰、和氏璧皆在这里出现。
“在这里,卢橘在夏天成熟,黄柑、柚子、楱、枇杷、酸枣、柿子、山梨、柰、厚朴、羊枣、杨梅、樱桃、葡萄、隐夫、郁棣、榙、荔枝,遍布于后宫和北园。一直向丘陵、平原延伸生长开去。果木的绿叶、紫茎蓬勃生长,随风摆动。红花开放,色彩艳丽,照耀着广阔的原野。沙果、栎、槠、桦树、枫树、银杏树、黄栌树、石榴、椰子树、槟榔树、棕榈树、檀树、木兰、枕木、樟木、冬青树,有的树木高达千仞,粗得要几个人才能合抱,花朵和枝条生长得畅达舒展,果实和叶子硕大茂密,有的聚立在一处,有的丛集相倚。树枝相连而蜷曲,交叉而重叠,繁茂交错,盘纡纠结,高举横出,相倚相扶,下垂的枝条四散伸展,落花飞扬;树木繁茂高大,随风摇荡,婀娜多姿;风吹草木,凄清作响,有如钟磬之声,好似管龠之音。树木高低不齐,环绕着后宫;众多草木重叠累积,覆盖着山野,沿着溪谷生长,顺着山坡,直下低湿之地,放眼望去,没有边际,仔细探究,又无穷无尽。
“在这里,黑猿和白色的雌猴、仰鼻长尾猿、大母猴、小飞鼠、能飞的蛭、善爬树的蜩、猕猴、似猴的胡、似狗的豰、如猴的蛫,都栖息林间,有的长啸,有的哀鸣,上下跳跃,轻捷如飞,交相往来,在树枝间共同戏耍,屈曲宛转,直上树梢。于是,跳越断桥,跃过奇异的丛林,接持下垂的枝条,或分散奔走,或杂乱相聚,散乱远去。
“像这样的地方有数千百处,可供往来嬉戏游乐,住宿在离宫,歇息在别馆,厨房不需要迁徙,后宫妃嫔也不必跟随,文武百官也已齐备。
“于是,从秋至冬,天子开始校猎,乘坐着象牙雕饰的车子,驾驭六条白色的虬龙,摇动着五彩旌旗,挥舞着云旗。前面有蒙着虎皮的车子开路,后边有导游之车护行。孙叔执辔驾车,卫公做骖乘,为天子护驾的侍卫不循正道而行,活动在四校之中。在森严的卤薄里敲起鼓来,猎手们便纵情出击;江河是校猎的围栅,大山是望楼。车马飞奔,如雷声忽起,震天动地。猎手们四散分离,各自追逐自己的目标。出猎者络绎行进,沿着山陵,顺着沼泽,像云雾密布,如大雨倾注。
“猎者们活捉貔豹,搏击豺狼,徒手杀死熊罴,踏倒野羊。猎者头戴鹖尾装饰的帽子,穿着画有白虎的裤子,身披用虎豹皮做的衣衫,骑着骏马。登上三山并峙的山头,走下崎岖不平的山坡,直奔高陡险要的山峰,越过谷沟,连衣涉水。击杀蜚廉,摆布解豸、击杀瑕蛤,用矛刺杀猛氏,用绳索绊取,箭杀大野猪。箭不随意射杀野兽,一箭射出,则必破解颈项,穿裂头脑。弓不虚发,野兽皆应声而倒。于是,天子便乘着车子,徐缓徘徊,自由自在地往来遨游,观看士卒队伍的进退,浏览将帅应变的神态。然后,车驾由缓行而逐渐加快,疾速远去。用网捕捉轻捷飞翔的禽鸟,践踏敏捷狡猾的野兽。用车轴撞击白鹿,迅速捕获狡兔。其速度之快,超越赤色的闪电,而把电光留在后边。追逐怪兽,逸出宇宙。拉弯繁弱良弓,张满白羽之箭,射击游动的枭羊,击倒蜚虡。选好肉肥的野兽然后发箭,命中之处正是预想的地方。弓箭分离,一箭射中的猎物就倒在地上。
挥动马鞭,对空中飞的禽类发起攻击,猎者的心气也随之而上浮。冲破暴风,升上天空,与神灵同处。践踏黑鹤,扰乱鹍鸡,近捕孔雀和鸾鸟,捉取,击落鹥鸟,掠过凤凰,追赶鸳雏,掩捕焦明。
“直到道路的尽头,才掉转车头而回。逍遥徜徉,降落在上林苑的极北之地。直道前行,忽然间返回帝乡。登览观,经过封峦观,途经鹊观,望着露寒观,下抵棠梨宫,休息在宜春宫,再奔驰到昆明池西边的宣曲宫,划起饰有鹢鸟的船,在牛首池中荡漾。然后登上龙台观,到细柳观休息。观察士大夫们的辛勤与收获,平均分配猎者所捕获的猎物。至于步卒和车驾所践踏碾轧而死的、骑兵所踏死的,大臣与随从人员所踩死的,以及那走投无路、疲惫不堪、惊惧伏地、没受刀刃的创伤就死去的野兽,其尸体纵横交错,填满坑谷,覆盖平原,弥漫大泽,不计其数。
“于是,游乐嬉戏倦怠松懈,在上接云天的台榭摆下酒宴,在广阔无边的寰宇演奏音乐。撞击千石的大钟,竖起万石的钟架;高擎着翠羽为饰的旗帜,设置灵鼍皮制成的大鼓;奏起尧时的舞曲,聆听葛天氏的乐曲;千人同唱,万人相和;山陵被这歌声震动,河川之水被激起大波。巴渝的舞蹈,宋、蔡的歌曲,淮南的《于遮》,文成和云南的民歌,同时并举,轮番演奏。钟鼓之声此起彼伏,铿锵铛,惊心震耳。荆、吴、郑、卫的歌声,《韶》《濩》《武》《象》的音乐,淫靡放纵的乐曲,鄢、郢地区的飘逸舞姿,《激楚》之音高亢激越,可以掀起回风,俳优侏儒的表演,西戎的乐伎,用来使耳目欢愉、心情快乐的事物,应有尽有。美妙悦耳的音乐在君王面前回荡,皮肤细腻的美女站立在君王身后。
“至于青琴、宓妃之流的美女,超群拔俗,艳丽高雅。面施粉黛,刻画鬓发,体态轻盈,苗条多姿,柔弱美好,妩媚婀娜。身穿极其漂亮颜色纯正的外衫,长短肥瘦特别合身,轻柔飘动,与世俗的衣服不同。她们身上散发着浓郁的芳香,清美浓厚。鲜明洁白的牙齿,微露含笑,光洁动人。眉毛修长弯曲,双目含情,流盼远视。美色诱人,心魂荡漾,女乐高兴地侍立君侧。
“于是,酒兴半酣,乐舞狂热,天子怅惘有感,似有所失,说道:‘唉,这太奢侈了!我在理政的闲暇之时,不愿虚度时日,顺应天道,前来上林苑猎杀野兽,有时在此休息。生怕后代子孙奢侈淫靡,循此而行,不肯休止,这不是为后人创功立业发扬传统的行为。’于是,就撤去酒宴,不再打猎,而命令主管官员说:‘凡是可以开垦的土地,都变为农田,用以供养黎民百姓。推倒围墙,填平壕沟,使乡野之民都可以来此谋生。陂池中满是捕捞者也不加禁止,宫馆空闲也不进住。打开粮仓,赈济贫穷的百姓,补助不足,抚恤鳏寡,慰问孤儿和无子的老人。发布施恩德给百姓的政令,减轻刑罚,改变制度,变换服色,更改历法,同天下百姓一道从头做起。’
“于是,选择好日子来斋戒,穿上朝服,乘坐天子的车驾,高举翠华之旗,响起玉饰的鸾铃。游观于六艺的苑囿,奔驰在仁义的大道之上;观览《春秋》之林,行射礼时演奏《驺虞》及《貍首》乐章,奏古乐,演古舞,车上插着画有天毕星的旌旗。天子出行访问,搜罗人才。天子爱惜人才,为《伐檀》作者的慨叹而悲伤,读到‘君子乐胥’的诗句时,为朝廷拥有许多才智之士而感到高兴。天子遵循古代礼制,反复研读《礼》《尚书》。阐释《周易》的道理,放走上林苑中各种珍禽怪兽。登上明堂,坐在祖庙之中,君王遍命群臣,尽奏朝政的得失之见,使天下黎民,无不受益。正当此时,天下百姓皆大喜悦。他们顺应天子的风教,听从政令,顺应时代的潮流,接受教化。圣明之道勃然而振兴,人民都归向仁义,刑罚被废弃而不用。君王的恩德高于三皇,功业超越五帝。如果政绩达到这个地步,游猎才是可喜的事情。
“如果整天暴露身躯驰骋在苑囿之中,精神劳累,身体辛苦,废弃车马的功用,损伤士卒的精力,浪费国库的钱财,而对百姓却没有厚德大恩,只是专心个人的欢乐,不考虑众多的百姓,忘掉国家大政,却贪图野鸡兔子的猎获,这是仁爱之君不肯做的事情。由此看来,齐国和楚国的游猎之事,岂不是令人悲哀的吗?两国各有土地不过方圆千里,而苑囿却占据九百里。这样一来,草木之野不能开垦为耕田,百姓就没有粮食可吃。他们凭借诸侯的微贱的地位,却去享受天子的奢侈之乐,我害怕百姓将遭受祸患。”
于是,子虚和乌有两位先生都改变了脸色,怅然若失,徘徊后退,离开座位,说道:“鄙人浅薄无知,不知顾忌,却在今天得到了教诲,我要认真领教。”
这篇赋写成后进献天子,皇帝即任命相如为郎官。无是公称说上林苑的广大,山谷、水泉和万物,以及子虚称说云梦泽所有之物甚多,奢侈淫靡,言过其实,而且不是礼仪所崇尚的,所以删取其中的要点,归之于正道,加以评论。
相如担任郎官数年,正逢唐蒙受命掠取和开通夜郎及其西面的僰中,征发巴、蜀二郡的官吏士卒上千人,西郡又多为他征调陆路及水上的运输人员一万多人。他又用战时法规杀了大帅,巴、蜀百姓大为震惊恐惧。皇上听到这种情况,就派相如去责备唐蒙,趁机告知巴、蜀百姓,唐蒙所为并非皇上的本意。檄文说:
告示巴、蜀太守:蛮夷自擅兵权,不服朝廷,久未讨伐,时常侵扰边境,使士大夫蒙受劳苦。当今皇上即位,存恤安抚天下,使中国安宁和睦。然后调兵出征,北上讨伐匈奴,使其单于恐怖震惊,拱手称臣,屈膝求和。康居与西域诸国,也都辗转翻译,沟通语言,请求朝见武帝,虔敬地叩头,进献贡物。然后大军直指东方,闽越之君被其弟诛杀。接着军至番禺,南越王派太子婴齐入朝。南夷的君主,西僰的首领,都经常进献贡物和赋税,不敢怠慢,人人伸长脖颈,高抬脚跟,景仰朝廷,争归仁义,愿做汉朝的臣仆,只是道路遥远,山河阻隔,不能亲自来朝向汉君致意。现在,不顺从者已被诛杀,而做好事者尚未奖赏,所以派遣中郎将前来以礼相待,使其归服。至于征发巴、蜀的士卒百姓各五百人,只是为了供奉礼品,保卫使者不发生意外,并没想到要进行战争,造成打仗的祸患。如今,皇上听说中郎将竟然动用战时法令,使巴、蜀子弟担惊受怕,巴、蜀父老长者忧虑祸患。巴、蜀二郡又擅自为中郎将转运粮食,这都不是皇上的本意。至于被征当行的人,有的逃跑,有的自相残杀,这也不是为臣者的节操。
那边疆郡县的士卒,听到烽火高举、燧烟点燃的消息,都张弓待射,驰马进击,扛着兵器,奔向战场,人人汗流浃背,唯恐落后;打起仗来,就是身触利刃、冒着流矢射中的危险,也义无反顾,从没想到掉转脚跟,向后逃跑。人人怀着愤怒的心情,如报私仇一般。他们难道乐意死去而讨厌生存,不是名在户籍的良民,而与巴、蜀不是同一个君主吗?只是他们思想深邃,虑事长远,一心想着国家的危难,而喜欢竭尽全力去履行臣民的义务罢了。所以,他们之中有的人得到剖符拜官的封赏,有的分珪受爵,位在列侯,住宅排列在东第。他们死后可将显贵的谥号流传后世,把封赏的土地传给后代子孙。他们做事非常忠诚严肃,当官也特别安逸,好的名声传播延续到久远的后世,功业卓著,永不泯灭。因此,有贤德的人们都能肝脑涂地,血液润泽野草而在所不辞。现在仅仅是承担供奉币帛的差役去到南夷,就自相杀害,或者逃跑被诛杀,身死而无美名,其谥号应称为“至愚”,其耻辱牵连到父母,为天下人所嘲笑。人的气度和才识的差距,难道不是很远吗?但这也不只是应征之人的罪过,父兄们平素没给他们很严格的教育,也没有谨慎地给子弟做表率。人们缺少清廉的美德,不知羞耻,则世风也就不淳厚了。因而,他们被判刑杀戮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皇上担心使者和官员们就像那个样子,又哀伤不贤的愚民像这个样子,所以派遣信使把征发士卒的事清清楚楚地告诉百姓,趁机责备他们不能忠于朝廷,不能为国事而死的罪过,斥责三老和孝弟没能很好履行教诲职责的过失。现在正是农忙时节,一再烦扰百姓,已经亲眼看到了附近县城的情况,担心偏远的溪谷山泽间的百姓不能全听到皇上的心声,待这篇檄文一到,赶忙下发到县道百姓那里,使他们全都知道当今皇上的心意,千万不要遗忘!
司马相如宣谕完毕,回京向汉武帝汇报。唐蒙已略取并开通了夜郎,趁机要开通西南夷的道路,征发巴、蜀、广汉的士卒,参加筑路的有数万人。修路两年,没有修成,士卒多死亡,耗费的钱财要用亿来计算。蜀地民众和汉朝当权者多有反对者。这时,邛、筰的君长听说南夷已与汉朝交往,得到很多赏赐,因而多半想做汉朝的臣仆,希望比照南夷的待遇,请求汉朝委任他们以官职。皇上向相如询问此事,相如说:“邛、筰、冉、等都离蜀很近,道路容易开通。秦朝时就已设置郡县,到汉朝建国时才废除。如今真要重新开通,设置为郡县,其价值超过南夷。”皇上以为相如说得对,就任命相如为中郎将,令持节出使。副使王然于、壶充国、吕越人等,乘坐四匹马驾驭的传车向前奔驰,凭借巴、蜀的官吏和财物去笼络西南夷。相如等到达蜀郡,蜀郡太守及其属官都到郊界上迎接相如,县令背负着弓箭在前面开路,蜀人都以此为荣。于是,卓王孙、临邛诸位父老都凭借关系来到相如门下,献上牛和酒,与相如畅叙欢乐之情。卓王孙喟然感叹,自以为把女儿嫁给司马相如的时间太晚,便把一份丰厚的财物给了文君,使与儿子所分均等。司马相如就便平定了西南夷。邛、筰、冉、、斯榆的君长都请求成为汉王朝的臣子。于是,拆除了旧有的关隘,使边关扩大,西边到达沫水和若水,南边到达牂柯,以此为边界,开通了零关道,在孙水上建桥,使新开区和邛都联系了起来。相如还京报告皇上,皇上特别高兴。
相如出使西南夷时,蜀郡的年高长者多半说开通西南夷没有用,纵然是朝廷大臣也有人以为是这样的。相如也想向皇上进谏,但建议业已由自己提出,因而不敢再进谏言了,于是就写文章,假借蜀郡父老的语气写成文辞,而自己来诘难对方,以此讽谏皇上,并且借此宣扬自己出使的本意,让百姓了解天子的心意。那文章说:
汉朝建国已七十又八年,美德充盛,存在于六代君王的政事之中,国势威武盛大,历久相传的皇恩深远广大,不但国内万民受惠,就连方外也得到余恩。于是,皇上才下令使者西征,阻挠者顺应形势而退让,德教之风所到之处,无不随风倒伏。因而使冉夷臣服,夷顺从,平定了筰,保全了邛,占领了斯榆,攻取了苞满。然后使络绎不绝的车马掉转车辕,起程东来,将回京禀报天子,到达蜀郡成都。
这时,耆老、大夫、荐绅、先生共有二十七人,严肃认真地前来拜访。寒暄已毕,趁机进言道:“听说天子对于夷狄之人的态度,只是牵制他们不使断绝关系而已。而现在却使三郡的士卒疲困不堪,去打通夜郎的道路,至今三年,修路之事尚未能最后完成,士卒已劳苦疲倦,万民已生活不富足。如今又要接着开通西夷,百姓劳力已经耗尽,恐怕不能最终完成此事,这也是使者的负担啊,我私下为您忧虑。况且那邛、筰、西僰与中国并列,已经过许多年了,记都记不清了。仁德之君不能全靠仁德招来,势强力大的国君也不能全靠武力兼并,想来恐怕这种做法是行不通的吧!如今,割弃良民的财物去增加夷狄的财物,使汉朝依赖的人民遭受疲困,而去侍奉无用的夷狄,鄙陋之人见识短浅,不知道所说的是否正确。”
使者说:“怎么说这样的话呢?若是一定像你说的那样,那么蜀郡人的衣着习惯永不改变,巴郡人的风俗也永远不会变化了。我常常讨厌听这种说法。但是,这事情的重大意义本来就不是旁观者所能看出来的。我行程急促,其详情不可能细说给你们听,请为大夫们粗略地陈说一番。
“大概社会上一定要有超越寻常的人,才会有超常的事情出现;有了超常的事情出现,才会创建异乎寻常的功业。异乎寻常,当然是常人感到奇异的。所以说,超常的事情开始出现时,百姓会惊惧;待到事情成功了,天下之人也就安然太平了。
“从前洪水涌出,四处泛溢,百姓上下迁移,崎岖而不安宁。大禹为此忧虑,就阻塞洪水,挖掘河底,疏通河道,分散洪水,稳定灾情,使洪水东流大海,让天下百姓永保安宁。承受这样的劳苦,难道只有百姓?大禹终日思虑而心神烦劳,却还要亲身参加劳作,累得手脚生出老茧,身上瘦得没有肉,皮肤磨得生不出汗毛。所以,他的美好功业显赫于无穷的后世,名望传扬至今。
“况且贤明的君主即位后,难道只是委琐龌龊,为文法所拘束,为世俗所牵制,因循旧习,取悦当世而已吗?应当有崇高宏伟的主张,开创业绩,传留法统,以此成为后世遵行的榜样。所以,要尽情努力地做到兼容并蓄,要勤勉思考着把自己变成可与天地比德的人。况且《诗经》里不是说过:‘普天之下,没有哪个地方不是周王的领土;四海之内,没有哪个人不是周王的臣民。’所以,天地之内,八方之外,皆逐渐浸润漫衍,如果有哪个有生命的东西没受君恩的滋润,贤君将视为耻辱。如今,疆界以内,文武官员都获得了欢乐幸福,没有缺漏。而夷狄是风俗不相同的国家,是与我们遥远隔绝、族类不同的地域,那里车船不通,人迹罕至,因而政治教化还未达到那里,社会风气还很低下。如果接纳他们,他们将在边境做些违犯礼仪的事情。把他们排斥于外,他们就会在自己国内为非作歹,逐杀其君,颠倒君臣关系,改变尊卑次序,父兄无罪被杀,幼儿与孤儿被当作奴隶,被捆绑着哭喊,一心向往汉朝,抱怨说:“听说中国有最仁爱的国君,美德盛大,恩泽普及,万物皆得其所,现在为什么只是遗弃了我们?”抬起脚跟,思慕不已,就像大旱之时,人们盼望雨水一样。就是凶暴之人也要为之感动流泪,更何况当今皇上贤明,又怎么可以就此作罢?所以出师北方,讨伐强大的匈奴,派使者急驰南方,责备强劲的越国。四方邻国都受仁德的教化,南夷与西夷的君长像游鱼聚集,仰面迎向水流,愿意得到汉朝封号的以亿计。所以,才以沫水和若水为关塞,以牂柯为边界,凿通灵山道,在孙水源头架起桥梁。开创了通向道德的坦途,传留下热爱仁义的传统。将要广施恩德,安抚和控制边远地区的人民,使疏远者不被隔闭,使居住偏僻不开化地区的人民得到光明,在这里消除战争,在那里消除杀伐。使远近一体,内外安宁幸福,不是康乐之事吗?把人民从水深火热中拯救,尊奉皇上的美德,挽救衰败的社会,继承周代已经断绝的业绩,这是天子的当务之急。百姓纵然有些劳苦,又怎么可以停止呢?
“况且帝王之事本来没有不从忧劳开始,而以逸乐结束的。这样说来,那么承受天命的祥瑞,正在通西南夷这件事上。如今,皇上将要封禅泰山,祭祀梁父山,使车上的鸾铃鸣响,音乐和颂歌之声高扬,汉君之德上同五帝,下越三王。旁观者没看到事情的主旨,就如同鹪明早已飞上了天空,而捕鸟者还眼盯着薮泽,真是可悲啊!”
于是,诸位大夫心情茫然,忘却了来意,也忘记了他们原来要想进谏的话,深有感慨地一同说道:“令人信服啊,汉朝的美德!这是鄙陋之人愿意听到的。百姓虽然有些怠惰,请允许我们给他们做个表率。”大夫们惆怅不已,自动后退,拖延一会儿,辞别而去。
后来,有人上书告相如出使时接受了别人的贿赂,因而他失掉了官职。他在家待了一年多,又被召到朝廷当了郎官。
相如口吃,但善于写文章。他经常患糖尿病。他同卓文君结婚后,很有钱。他担任官职,不曾愿意同公卿们一起商讨国家大事,而借病在家闲待着,不追慕官爵。他曾经跟随皇上到长杨宫去打猎。这时,天子正喜欢亲自击杀熊和猪,驰马追逐野兽。相如上疏加以劝谏,疏上写道:
臣子听说,万物中有的虽是同类而能力却不同,所以说到力大就称赞乌获,谈到轻捷善射就推崇庆忌,说到勇猛必称孟赍和夏育。我愚昧,私下以为人有这种情况,兽也应该有这种情况。现在,陛下喜欢登上险阻的地方,射击猛兽,突然遇到轻捷超群的野兽,在你毫无戒备之时,它狂暴进犯,向着你的车驾和随从冲来,车驾来不及旋转车辕,人们也没机会施展技巧,纵然有乌获和逢蒙的技巧,才力发挥不出来,枯萎的树木和腐朽的树桩全都可以变成祸害。这就像胡人、越人出现在车轮下,羌人和夷人紧跟在车后,岂不是很危险吗!虽然是绝对安全而无一点害处,但这本不是天子应该接近的地方。
况且清除道路然后行走,选择道路中央驱马奔驰,有时还会出现马口中的衔铁断裂、车轴钩心脱落的事故,更何况在蓬蒿中跋涉,在荒丘废墟上奔驰,前面有猎获野兽的快乐,而内心里却没有应付突然事故的准备,大概出现祸患是很容易的了。至于看轻君王的高贵地位,不以此为安乐,却乐意出现在虽有万全准备而仍有一丝危险的地方,我私自以为陛下不应该这样做。
大概明察之人能远在事情发生之前,就预见它的出现,智慧之人能在祸害还未形成之前就避开它。祸患本来多半隐藏在暗蔽之处,发生在人们疏忽之时。所以,谚语说:“家中积累千金,不坐在堂屋檐底下。”这句话虽然说的是小事,但可以用来说明大事。我希望陛下留意明察。
皇上认为司马相如说得很好。回来路过宜春宫时,相如向皇上献赋,哀悼秦二世行事的过失。赋的言辞是:
登上倾斜不平的漫长山坡,一同走进高峻的层层宫殿。俯视曲江池弯曲的岸边和小洲,望着高低不齐的南山。山岩高耸而空深,通畅的溪谷豁然开朗而空阔。溪水急速地远远流去,注入宽广低平的水边高地。欣赏各种树木繁茂荫蔽的美景,浏览茂密的竹林。向东边的土山奔驰,提衣走过沙石上的急流。缓步徘徊,路过二世坟墓,把他凭吊。他自身行事不谨慎,使国家灭亡,权势丧尽。他听信谗言,不肯醒悟,使得宗庙被灭绝。呜呼哀哉!他的操守品行不端正,坟墓荒芜而无人修整,魂魄无处可归,也无人向他祭祀;飘逝到极远无边的地方,愈是久远愈暗昧。像魍魉似的精魄升空飞扬,经历广大的九天远远逝去。呜呼哀哉!
相如被授官为汉文帝的陵园令。武帝既赞美子虚之事,相如又看出皇上喜爱仙道,趁机说:“上林之事算不得最美好,还有更美丽的。臣曾经写过《大人赋》,未完稿,请允许我写完后献给皇上。”相如认为传说中的众仙人居住在山林沼泽间,形体容貌特别清瘦,这不是帝王心意中的仙人,于是就写成《大人赋》,赋中写道:
世上有位大人啊,居住在中国。住宅满布万里啊,竟不足以使他稍微停留。哀伤世俗的胁迫困厄,便离世轻飞,向着远方漫游。乘着赤幡为饰的副虹,载着云气而上浮。竖起状如烟火的云气长杆,拴结起光炎闪耀的五彩旌旗。垂挂着旬始星作为旌旗的飘带,拖着彗星作为旌旗垂羽。旌旗随风披靡,逶迤婉转,婀娜多姿地摇摆着。揽取欃枪做旌旗,旗杆上缠绕着弯曲的彩虹作为绸。天空赤红深远而又暗淡无光,狂飙奔涌,云气飘浮。驾着应龙、象车屈曲有度地前行,以赤螭、青虬为骖马蜿蜒行进。有时龙身屈曲起伏,昂首腾飞,恣意奔驰,有时又屈折隆起,盘绕蜷曲。时而摇头伸颈,起伏前进,时而举首不前;时而放任散慢,自我放纵,时而昂首不齐。有时忽进忽退、摇目吐舌,如趋走飞翔之鸟,左右相随;有时龙头摇动,屈曲婉转,像惊兔奔跑,如屋梁相互依靠。或缠绕喧嚣踏到路上,或飞扬跳跃,奔腾狂进。或迅捷飞翔,相互追逐,疾如闪电,突然明亮,雾气消除,云气散尽。
斜渡东极而登上北极啊,与仙人们相互交游。走过错综曲折深远广大之处再向右转啊,横渡飞泉向着正东。把众仙全都召来加以挑选啊,在瑶光之上部署众神。让五帝做向导啊,使太一返回,让陵阳子明做侍从。左边是玄冥右边是含雷啊,前有陆离后有潏湟。让王子侨当小厮,令羡门高做差役,使岐伯掌管药方。火神祝融担任警戒,清道防卫啊,消除恶气,然后前进。集合我的车子有万辆之多啊,混合彩云做成的车盖,竖起华丽的旗帜。让句芒率领随从啊,我要前往南方去游戏。
经过崇山见到唐尧啊,拜访虞舜在九嶷。车骑纷繁纵横交错啊,重累杂乱并驰向前。骚扰冲撞而混乱啊,大水无际洒洒洋洋。群山簇聚罗列,万物丛集茂盛啊,到处散布,繁盛参差。径直驰入雷声隆隆的雷室啊,穿过崎岖不平的鬼谷。遍览八纮而远望四荒啊,渡过九江又越过五河。往来于炎火之山,浮过弱水河啊,方舟横渡浮渚,涉过流沙河。忽然休息在葱岭山,在泛滥的河水中游戏啊,使女娲奏瑟,让冯夷跳起舞来。天色昏暗不明啊,召来雷师屏翳,诛责风神而刑罚雨师。西望昆仑恍恍惚惚啊,径直奔驰三危山。推开天门闯进帝宫啊,载着玉女与她同归。登上阆风山而高兴地停下歇息啊,就像乌鸟高飞而稍事休息。在阴山上徘徊,婉曲飞翔啊,到今天我才目睹满头白发的西王母。她头戴玉胜住在洞穴中啊,幸而有三足鸟供她驱使。若一定要像这样的长生不死啊,纵然能活万世也不值得高兴。
回转车头归来啊,走到不周路断绝,会餐在幽都。呼吸沆瀣而餐食朝霞啊,咀嚼灵芝花,稍食玉树花朵。抬头仰望而身体渐渐高纵啊,纷然腾跃疾飞上天。穿过闪电的倒影啊,涉过丰隆兴云制作的滂沛雨水。驰骋游车和导车自长空而降啊,抛开云雾而疾驰远去。迫于人世社会的狭隘啊,缓缓走出北极的边际。把屯骑遗留在北极之山啊,在天北门超越先驱。下界深远而不见大地啊,上方空阔而看不到天边。视线模糊看不清,听觉恍惚无所闻。腾空而上到达远处啊,超越无有而独自长存。
相如既已献上《大人之颂》,天子特别高兴,飘飘然有凌驾云天的气概,心情好似遨游天地之间那样爽快。
相如已因病免官,家住茂陵。天子说:“司马相如病得很厉害,可派人去把他的书全部取回来;如果不这样做,以后就散失了。”派所忠前往茂陵,而相如已经死去,家中没有书。询问相如之妻,她回答说:“长卿本来不曾有书。他时时写书,别人就时时取走,因而家中总是空空的。长卿还没死的时候,写过一卷书,他说如有使者来取书,就把它献上。再没有别的书了。”他留下来的书上写的是有关封禅的事,进献给所忠。所忠把书再进献给天子,天子惊异其书。那书上写道:
上古开始之时,由天降生万民,经历各代君王,一直到秦。沿着近代君王的足迹加以考察,聆听远古君王的遗风美名,繁多而纷乱,名声和事迹被埋没而不称道者,数也数不尽。能够继承舜、禹,崇尚尊号美谥的,封禅秦山而稍可称道者只有七十二君。顺从善道行事,没有谁不昌盛;违逆常理,失德行事,谁能生存?
轩辕以前,时间久远,事物缈茫,其详细情况不得而知。五帝三王的一些事迹,都记载在六经典籍和传说之中,可以看到大概的情况。《尚书》上说:“君王贤明啊,大臣杰出。”根据这一记载可以说,君王的圣明没有超过唐尧的,大臣的贤良没有比得上后稷的。后稷在唐尧时创建了业绩,公刘在西戎之地发迹,文王改革制度,使周隆盛,太平之道于是形成。其后子孙虽政绩衰微,但千年以来并无怨恶之声,这难道不是善始善终吗?但是,周王朝能这样,没有别的原因,只是前代先王能谨慎地从事他们所考虑和规划的事情,又能够严谨地垂教于后世子孙罢了。所以,前人开拓的道路平坦,容易沿路走去;深恩广大,容易丰足;法度显明,容易效法;传续法统顺乎情理,容易继承。所以,周公的业绩隆盛于成王时代,而其功德之高超越文王和武王。揆度其所始,考察其所终,并无特别优异超凡的业绩,可与当今汉朝相比。然而,周人尚且走上梁父山,登上泰山,建立显贵的封号,施加尊崇的美名。伟大汉朝的恩德,像源泉奔涌而出,盛大扩散,广布四方。如云雾散布,上通九天,下至八方极远之地。一切生灵,皆受恩德,和畅之气,广泛散布,威武之节,飘然远去。近者如同畅游于恩泽的源头,远者好似泳浮在恩惠的末流。领头作恶的被湮没,暗昧之人得到光明。连各种动物都欢畅喜悦,掉转头来,面向中土朝廷。然后,驺虞之类的珍贵之兽聚于苑囿,白麟一类的怪兽进入栅栏之中,在庖厨中选择出一茎六穗的嘉禾以供祭祀,用长有双角的白麟做祭品,在岐山获得了周朝遗留的宝鼎和蓄养的神龟,从沼泽里招来了神马乘黄。鬼神迎接神仙灵圉,在闲馆中待以宾客之礼。珍奇之物,奇异超凡,变化无穷。令人钦敬啊,祥瑞的征兆都显现在此,还认为自己的功德微薄,不敢称道封禅之事。从前周武王渡河时,有条白鱼跳到船中,武王认为是美好的祥瑞,就用这白鱼燎祭上天。其实,这种符兆十分微小,却因此登上泰山,不是太惭愧了吗?周朝不该封禅而封禅,汉朝应该封禅却不封禅,进让的原则,相差何其遥远呢?
于是,大司马进谏说:“陛下以仁德抚育天下百姓,凭借道义征伐不肯顺服者,华夏诸侯愿意进贡,蛮夷皆手持礼物朝拜天子,美德与往初的圣君相等,功业也无二致,美好的功德政绩普遍融洽,符瑞的征兆变化众多,应验的时期将相继而来,不仅仅是初次呈现。我想大概在泰山、梁父山设立祭坛,是希望天子到来,加封尊号,以此与前代圣君比光荣,上帝降恩和福,是准备用成功荐告上天,陛下谦让而不封禅,是断绝了上帝、泰山、梁父山的欢心,使王道的礼仪缺失不全,群臣对此感到惭愧。有人说那天道是质朴暗昧的,因此珍奇的符兆本来是不能拒绝的。如果这样推让它,这是使泰山没有作表记的机会,而梁父山也没有祭祀的希望了。如果古代帝王都是一时荣耀,毕世而绝灭,那么叙说者还有什么可以向后世陈述的呢,而且能有七十二君封禅的说法吗?若修明道德则天赐祥瑞,顺应祥瑞来做封禅之事,不能算作越礼。所以,圣明的君王不废除封禅之礼,而是修行礼仪,尊奉土地神,诚恳地谒告天神,在嵩山刻石记功,以表彰最尊贵的地位,宣扬盛明的德行,显示尊号与荣耀,授予厚福,以使百姓沾光。封禅之事堂皇伟大啊,是天下的壮观,称王者的大业,不能贬低。希望陛下保全它。然后,综合荐绅先生们的道术,使他们获得日月余光远炎的照耀,以施展当官的才能,专心办好政事。还要兼正天时、叙列人事以阐述封禅的大义,校订润色其文,作成像《春秋》一样的经书,将沿袭旧有的六经增为七经,并传布无穷,使万世之后仍能激发忠义之士,扬起微波,飞扬英明之声,传送茂盛的果实。前代圣贤之所以能永远保持伟大名声而常常被称赞,就在于行封禅之礼,应当命令掌故把封禅的大义全都奏报陛下,以备观览。”
于是,天子有所感悟似的改变了神色,说:“好啊,我就试试看吧!”天子思来想去,归纳了公卿们的议论,询问了封禅的具体情况,记述恩泽的博大,推衍符瑞的富饶。于是,写了颂歌,说:
在我的天空之下,云彩悠然而行。普降甘露和及时雨,其地可以遨游。滋润万物的水液渗透土壤,一切生物无不受到滋养。好谷物一茎生出六穗,我收获的谷物何不蓄积?
不但降下雨水,又把大地润泽;不仅浸湿一处,还广泛散布。万物熙熙和乐,既怀恋又思慕。名山应当有显赫的地位,盼望圣君到来。君王啊,君王!为何不行封禅之礼!
色彩斑斓的驺虞,在我君的苑囿玩乐;白底黑纹,它的长相值得赞扬;和睦恭敬,宛如君子的仪表。从前只听到它的名声,如今目睹它的降临。那路上没留下足迹,这是天降祥瑞的征兆。此兽也曾在虞舜时出现,虞舜因此而兴旺。
肥壮的白麟啊,在那祭祀天地、五帝之处嬉戏。正是孟冬十月,皇上前往郊祀。白麟奔驰到君王车前,君王用它燎祭苍天,天降幸福。夏商周三代以前,大概不曾有此奇事。
宛屈伸展的黄龙,因遇圣德而升天。色彩闪耀夺目,光辉灿烂。龙体显现,必能使众民觉悟。在《易经·彖传》中曾有记载,这正是所谓受命天子所乘之车。
天的符瑞已经明白显示,不必再谆谆告诫。应当依类寄托,告诉君王举行封禅大典。
翻开典籍可以看到,自然界和人类社会已经发生关系,两者相互启发而和谐。圣明君王的美德,就是行事兢兢业业,小心翼翼。所以说:‘在兴旺时要考虑到衰微,在太平安乐之时要想到危难。’因此,商汤、周武王虽然位居至尊,却仍然保持严肃恭敬的美德。虞舜在大典之中,仍然观察反省缺点和失误。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司马相如已死五年,天子才开始祭祀土地神。他死后八年,天子终于首先祭祀中岳嵩山,然后又封泰山,再到梁父山,禅肃然山。
相如其他著作,如《遗平陵侯书》《与五公子相难》《草木书》篇没有收录,收录了他在公卿中尤其著名的作品。
太史公说:“《春秋》能推究到事物的极隐微处,《易经》原本隐微却能阐释得浅显,《大雅》说的是王公大人却德及黎民百姓,《小雅》讥刺卑微作者的得失,其流言却能影响朝廷政治。所以,言辞的外在表现虽然不同,但是其和柔的教化作用是一致的。相如的文章虽然多假托的言辞和夸张的说法,但其主旨归于节俭,这同《诗经》讽谏之旨有何不同?扬雄认为相如的华丽辞赋,鼓励奢侈的言辞与倡言节俭的言辞是一百比一的关系,这就如同尽情演奏郑、卫之音,而在曲终之时演奏一点雅乐一样。这不是减损了相如的辞赋价值吗?我采录了他的一些可以论述的文字,写在这篇文章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