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 午后
  • 邢小利
  • 8158字
  • 2021-11-22 17:52:27

早上起来,按习惯,南柯先是开窗,换换新鲜空气。走到窗前,他一时呆住了,窗外大雾弥天!这么浓的雾,他感觉还是第一回见。如水,如乳,水似的流动着,乳样的浓稠,水乳交融的雾。打开窗,雾气如水浪一样涌入。南柯感到一股逼人的寒气。

南柯住十二楼。从十二楼往下看,白茫茫一片。前边几座二十层高的楼,如今只能隐隐看见最近的一座,众楼处在虚无缥缈间,海市蜃楼一般。

南柯在窗前站了许久。看雾。

城里居然有如此深浓的雾,真让人惊异。恍惚间,南柯觉得眼前的景象很不真实。像梦,抑或像意识深处的某个谜团?

呆了一会儿,南柯回到客厅坐下,喝了一杯白开水。他打开CD音响,放了一张他百听不厌的古琴与箫合奏的碟《云水吟》。古琴声先响起,他知道,这首曲子是《寒山僧踪》。南柯觉得心境是寂寥的,这种心境,与这一年将尽的时刻、与这浓雾的冬天,颇为相宜。他又顺手拿起一本《元前陶渊明接受史》,读了几页,又放下了。南柯觉得自己心境寂寥却颇不宁静,他不知这是为什么。他是很喜欢陶渊明的,曾说中国人里边自己最喜欢的是陶渊明,每次读陶或关于陶的书,他都能读进去,而且会静下心来,这次却没能读下去。这是怎么回事?南柯问自己,却找不到答案。

中午时分,座机响了,南柯接起,对方是一位女性。对方说:“我找南老师。”南柯说:“我是。”对方说:“你能听出我是谁吗?”南柯沉吟了一下,说:“一时听不出来。”这是他的习惯,说听不出来有些生硬,让人不好接受,就说“一时”听不出来。对方说:“我是如忆。”

南柯吃了一惊。这是他没有想到的。

如忆是南柯曾经深爱过的一个学生。他们之间有一段长长的故事。

两人在电话里互相问了一些情况。如忆说,她接连两次在南二环碰见他,他每次都是边走边打电话。她说她是坐在公交车上看见的。南柯笑着问:“还能认出来吗?”他说的意思是,老师已老;当然这话细想也包含其他一些意思。如忆没有回答,把话题岔开了。南柯问她现在哪里?如忆说:“在香雪园广商银行工作。”南柯说:“香雪园啊,我就在你对面,唐园。”南柯问她怎么知道他现在的电话?如忆说,她打他单位的电话问出来的。如忆说:“你还记得你当年给了我一张名片吗?”南柯说:“那是哪一年的事了?”如忆说是一九九四年。南柯想了想说:“八年了啊。”他心想,八年了,她还保存着他给她的名片,可见她是一直记着他的。南柯说:“我给你说我的手机号码。”如忆记下后,又把她的手机号码说给了南柯。

放下电话,南柯坐在沙发上,几个小时思绪都很悠远。思绪悠远,这是过去很长一段时间所没有的。

他想起一个月前,有一次他和几个朋友在竹里馆喝茶,他说近两年感觉麻木,思维迟钝,这表现在研究和写作上,也表现在对生活和女人的感受上。他举例说,过去总能发现很漂亮、很动人的女人,现在则是看不到了,也感受不到了。他觉得可能是身体出了什么毛病,想查查血脂什么的,看是不是血脂高或其他病因引起的。当时在座的有齐文晋、柴一才、牙生华,齐文晋说,这是因为你没有爱情的缘故。南柯想了想,觉得这话一针见血,很有道理。他说,很有可能是这样的。又说,但爱情并不是想有就有的,爱是一种可遇不可求的东西啊。

现在,一个电话就使他想了很多、很远,几个小时思绪翻滚,可见齐文晋说的确实有道理。

星期五晚上,齐文晋打来电话,问南柯明天有没有事?南柯说没有什么要紧事。齐文晋说,那就去你老家,把我们送给你的匾挂起来,再举行个简单的仪式。南柯笑着说行。

南柯的老家在长宁县江村。十年前他在家乡盖了一院房,背倚少陵原,面向终南山。这多年来,每逢节假日或闲来无事,南柯就回乡下住。十年经营,小院已很有情趣,虽在北方,却颇有江南庭院的格调。院中有一个鱼池,三十余平方米,养了数百条锦鲤,还有少许金鱼,池中间是一木桥。院子西边,竹林与棕榈之间,半隐半现一座水锈石堆成的景山。院子东南,散植碧桃、牡丹、金桂、红梅,四季花香不断。南柯住乡下时,由于离城不远,朋友们常来闲坐清谈。齐文晋、柴一才是常客,有一天两人提议,给南柯这乡间居处送上一匾,说请名人题字,南柯大言不惭地说,请什么名人啊,我题吧,那些名人的字我都看不上。南柯就题了“南山居”三字,署名南柯,盖上“江村散人”的闲章,给了柴一才。柴一才去城里找了一家制匾作坊,做了一个棕底蓝字的匾。那匾柴一才已经取回,放在八里村他的时尚饮品店里。

次日中午快近十二点时,南柯给齐文晋打电话,问今天的事怎么安排?齐文晋说,下午三点出发好了,柴一才和他中午都有一点事,办完事大约就到三点了。齐文晋又说,他还叫了河西艺术学院民乐系两个女学生一起去。南柯说好啊,又问今天都有谁去?齐文晋说他和柴一才、两个女学生。南柯算了一下,说连我一共五个人,一辆小车坐不下,需要再弄一辆车。柴一才原来说他解决车的问题,他有办法弄到两辆小车,可是到现在一辆都没有落实。南柯对齐文晋说,我叫上牙生华吧,他最近买了一辆车。齐文晋说行,但还差一辆车,看柴一才能不能解决。

牙生华年近五十,比南柯年龄大,是南柯不远不近的一个朋友。他原来在《长安晚报》做编辑,兼做一点广告策划,后来索性辞去编辑工作,自己办了一间公司,叫鸿图广告策划公司,做起了老板,利用原来的关系,拉广告、搞策划,收入可观,三个月前买了一辆上海产的“波罗”。南柯就给牙生华打电话,牙生华是一个爱玩的人,南柯又给他帮过一些忙,南柯一叫,欣然答应。

南柯出门叫了一辆出租车,到牙生华楼下,牙生华下来,开了他的红“波罗”,两人一起到北方大学门前的怡人餐厅,给齐文晋打电话,叫他来共进午餐。一会儿齐文晋来了,三人简单吃了一点饭,齐文晋让南柯和牙生华先去时尚饮品店,他一会儿叫两个学生也去饮品店会合。南柯问他和柴一才什么时候来?齐文晋说他去河西艺术学院跟教务长说个事,很快也去饮品店,柴一才现在可能就在饮品店里。齐文晋是北方大学中文系的中国古代文学副教授,跟南柯是研究生同学,由于北方大学与河西艺术学院是对门,河西艺术学院缺文学方面的教师,就聘请齐文晋做兼职教师,讲授美学。

南柯和牙生华到了时尚饮品店,柴一才不在。两人上到二楼坐下,南柯要了一杯白开水,牙生华要了一杯咖啡。一杯咖啡喝完,牙生华说他昨晚打了大半夜麻将,还有点困,南柯就让他先躺在长椅上眯一会儿,牙生华就躺下了。两点过一点儿的时候,南柯打电话给齐文晋,问他事情办完没有?齐文晋说还要稍等一会儿,他正跟艺院教务长谈下学期的课,接着又小声问两个女生到了没有?南柯说没有见。齐文晋说,和她们说好了到饮品店的,应该快到了。南柯说那我下去看看。南柯下了楼,正好看见有两个姑娘进门,他就问:“是找柴老板吧?”柴一才是这里的老板,齐文晋让学生来无疑是让找老板的。两个姑娘互相看了看,一个说:“是的。”南柯说跟我来吧,就领二人上楼。这个时候饮品店的客人不多,楼上很空。南柯请两位学生坐下,就有侍应来招呼,南柯问她们喝什么,两个学生问了各种饮料的名字,最后选定各要一杯猕猴桃汁。南柯坐下后说:“我姓南名柯,南柯一梦的那个南柯,是你们齐老师的朋友,他让我招呼你们。”两位学生笑了,又问齐老师什么时候来,南柯说很快就来。

正说着话,柴一才给南柯打来一个电话,说他现在南大街,事情已经办完,马上就到。南柯问他另一辆车落实没有?柴一才说正在落实,南柯说我再联系一辆吧,柴一才说也行,他那边如果落实了马上就给南柯回话。

南柯手机上记着一个租车人的名字,叫陈红,他打电话问陈红现在能不能开车过来,陈红说她还在东郊,过来需要一个小时,南柯说行。南柯只见过陈红一面,那是一个下雨天,他带女儿在街上等出租车,等了半天没等到,忽然一辆蓝色捷达车停在他身边,这车一看不是出租车,南柯不明所以,女司机探头问他坐不坐车,南柯就坐上了。车上还有一个年轻姑娘。南柯笑着问,你们是不是打麻将缺腿子?姑娘说,缺腿子也不能在街上随便拉一个啊!南柯说事情急了也是可以的。女司机说,下雨,她们没有事,在街上闲转,见他等车就停下了。南柯说他遇上雷锋同志了。下车时女司机给了他一张名片,南柯才知道她叫陈红,是一个租车者。南柯要付钱,陈红也不客气。南柯问怎么付?陈红说你平常坐出租车是多少钱就给多少钱,南柯给了十二元,陈红笑着说差不多是这个价。那一天雨很大,陈红只顾开车,南柯也有心事,没有顾上看陈红长得如何,付钱时陈红笑着回过了头,南柯匆匆一瞥,觉得好像还不错。此后南柯一直想找个机会,租一下陈红的车,一来方便,二来也可以再见见陈红。他觉得今天就是一个机会。

南柯看两个学生,一个圆脸,丰满一些;一个瓜子脸,很瘦,显得很单薄。问名字,圆脸说叫柳晴,瓜子脸说叫兰湘婷。南柯觉得两个学生长得都不是很出众,但也都耐看。瘦学生眉心有一颗小小的痣,眼睛幽幽的,显得很聪明。南柯看她喝果汁,发现她的嘴很漂亮,弯曲有致,牙很整齐,也很白,不觉就多看了她几眼。南柯问:“你们学什么专业?”兰湘婷说:“我们俩都是学古筝的。”兰湘婷说话带有浓重的南方口音,南柯问她是哪里人,兰湘婷说是湖南岳阳,又问柳晴,柳晴说是兰州人。

正说着话,柴一才和齐文晋一前一后都来了。牙生华也起来了。柴一才说车已经联系好了,但要他去开。南柯就给陈红打电话,说:“对不起,我们马上要走,你不用过来了,晚上我请你一起吃饭。”

出门时,南柯坚持要付账,柴一才阻止,南柯说:“不能老是这样,要给我一个表现的机会么。”柴一才笑着就不挡了。

出了门,柴一才说他和齐文晋到朋友那里去开车,让南柯和两个学生乘牙生华的车先走。

牙生华开车很慢,南柯就对两个学生说:“你们猜猜这位司机驾龄多长?”柳晴摇头,兰湘婷说:“估计不会很长。”南柯说:“三个月。所以他现在开车这么慢。”开到半路,柳晴说她有点晕车,兰湘婷就说停一下车吧,透透空气。车停下了,几个人都下了车,柳晴脸色有点发白,很难受的样子。牙生华在旁边抽烟,兰湘婷小声对南柯说,主要是这车开得不怎么样,一摇一晃的,不然柳晴也不会晕车。南柯说,坚持一会儿,马上就到了。兰湘婷说,感觉挺远的。南柯说,其实不远,离城只有二十公里,是车太慢,所以感觉路远。这时候,南柯的手机响了,是齐文晋打来的电话,说他们已经到了。南柯说,他们什么时候跑到我们前边去了,快走吧。几个人又上车,不一会儿,就到了南柯老家门前。

南柯开门,请大家进去。鱼池里结了很厚的冰,院子里的桂树、黄杨、竹子虽然还是绿的,但总的感觉还是一片萧瑟。兰湘婷问,这水里有鱼吗?南柯说有,两百多条呢。柳晴问,冻不死吗?南柯说,冰下很暖和的,水又深,冻不死。进了屋,南柯打开东边房子的柜机空调,让大家都坐在东屋里。其他人看来还都不那么怕冷,只有兰湘婷似乎冻得受不了,蜷着身子,缩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南柯去接水,水管已经冻住了,又去隔壁院子借了一壶开水。隔壁是南柯父亲和弟弟一家。弟弟又给南柯提来一桶从井里打的水。南柯给各人泡了一杯茶。屋里也渐渐暖了。齐文晋说他们要打牌玩,南柯就取了一副扑克,说你们先玩,我去叫人挂匾。南柯叫来村里电工给门头墙上打眼、钉钉子,弟弟帮忙,匾很快就挂好了。齐文晋和两个学生在玩“挖坑”,柴一才和牙生华没有玩,在旁边看。听说匾挂好了,柴一才叫大家都到门口,他从车上拿出一挂刚买的鞭炮,放了起来。一时间,鞭炮噼里啪啦响了起来,烟气弥漫在冬日的黄昏里,引来几个乡下小孩子观看,倒也有一点气氛。冬天黑得早,天又阴,五点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暗了。南柯说,挂匾仪式举行完了,感谢各位,现在咱们还是回城吃饭吧,吃罢饭在城里玩,这里吃饭不方便,也太冷。众人同意。于是又准备回城。

刚出门,南柯一个做生意的朋友汪文海开车来了,他说接到柴一才电话,也来参加挂匾仪式。看到大家已经准备回城,他进了院子,远处近处仔细端详挂好的匾,连声说南柯的字漂亮,然后就匆匆先走了。

回去的时候,齐文晋小声对南柯说,柳晴晕车,就坐柴一才开的车吧。南柯说好,让兰湘婷也跟上他们一起走。南柯让柴一才把车开到长安美术学院旁边的荞麦园饭庄,那是一家陕北饭馆,柴一才几个就先走了。

南柯坐牙生华的车回城。路上,他给陈红打电话,想叫她来一起吃饭,他说过要请她吃饭,要言而有信。但一直打不通。南柯想那就算了。

南柯到了荞麦园,齐文晋几个早已坐在了二楼三十里铺包间,正喝茶说闲话。南柯进去,齐文晋就让他点菜,南柯就点了几样菜。南柯与荞麦园老板认识,老板姓乔,是一个精明能干的陕北女人,有文化,人活泛,与文化界的人很熟。这个店是一个分店,才开张几个月,开张时,曾请南柯给店门顶上拟了一个广告语,南柯拟的是: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陕北的米酒荞麦园的饭。当时拟广告语的人很多,拟的广告语也很多,独南柯拟的受到一致称赞,后来就用了这个广告语。点菜时,乔老板进来了,跟南柯热情地打招呼,南柯说他们吃罢饭要在三楼茶秀喝茶,乔老板笑呵呵地说欢迎,说她马上就给上边打招呼,让给准备一个好包间。

饭吃到快结束时,兰湘婷说她要走了,她要赶到一个休闲会馆给人弹琴。下午去乡下时,兰湘婷就已经说了她晚上九点要去弹琴。看看已是八点四十分,剩下时间不多。南柯问能不能不去?兰湘婷说答应人家的不好推辞,南柯说,那我就和生华去送送吧。问在哪里?兰湘婷说在“小南京”。柳晴笑着说,她说话发音不对,不是“小南京”,是“小蓝鲸”。兰湘婷说:“是,是,是小南京。”她还是把“蓝”说成“南”。大家都笑。南柯对齐文晋说,那你们三个先上三楼玩牌,我和生华去送湘婷。齐文晋问:“那你们还来不来?”南柯说:“当然来呀。”兰湘婷犹豫地说,她就不来了,因为弹完琴就到十点了,学校宿舍十一点半关门,晚了进不去。齐文晋看柳晴,柳晴说:“你先来这儿吧,到时间我跟你一起回。这里离学校又不太远。”兰湘婷说那好吧。

南柯和兰湘婷坐在了汽车后排,平时他坐牙生华的车,都是坐前排的。牙生华问小蓝鲸在什么地方?兰湘婷说了半天说不清楚,说她平时只给出租车司机一说,任司机拉,不记路,而且她对长安也不熟。后来打电话给小蓝鲸,牙生华才问清是在万寿路。南柯说,在万寿路,那么远,赶快走。路上,南柯对牙生华说:“湘婷弹完琴还要回来,路这么远,咱们干脆等她弹完,再接她回来。”牙生华说:“听你的,你说咋办就咋办。”兰湘婷听了说:“那要耽误你们玩了。”南柯说:“没关系的。”南柯问她弹完琴后在什么地方等她,兰湘婷说外边冷,让他们就坐在茶馆里,要一杯开水就行,可以不花钱。兰湘婷就向他要手机号码,说完了可以给他打电话,南柯也向她要手机号码,说好联系。南柯记兰湘婷号码的时候,随意说了一句:“我的手机上存了一百多个电话了。”兰湘婷说:“那么多啊,那给我打电话就很难了。”南柯听了,笑了笑说:“你若不烦我给你打,我会天天给你打的。”兰湘婷嘻嘻一笑。

到小蓝鲸门前,已经九点过十分,兰湘婷说她一会儿要多弹十分钟,就先进去了。南柯与牙生华随后进了休闲会馆,一进门就是一个台子,西式的,兰湘婷正在那里调琴。南柯就与牙生华坐在了窗口,离兰湘婷很近。侍者问他们要什么,他们说等人,侍者就给他们一人端上一杯白开水。兰湘婷弹了起来,南柯听出是《浏阳河》。一曲听罢,南柯感觉兰湘婷弹得还不错。两人离兰湘婷很近,牙生华说,换个地方坐吧,这里太近,会影响她弹琴的。南柯说,也好。两人就起身,来到里间一个屋子。南柯坐定向外看去,正好可以看到兰湘婷的侧影。她换了一身中式旗袍,红底带花,很专注地抚琴。南柯听出这是《枉凝眉》。这个小蓝鲸装修风格是中西结合,没有大场地,都是小隔间,一个隔间套一个隔间。也许是冬天,里边人很少,显得有些冷清。牙生华要了一杯咖啡,南柯要了一杯白开水。牙生华与年轻的女服务员搭讪着,南柯一边听牙生华无话找话地与服务员拉话,一边看兰湘婷弹琴。兰湘婷在灯影里若隐若现,南柯觉得她的装束、她的琴韵,都透着一种中国古典的气息,他觉得很亲切。

南柯大学专业是中国语言文学,研究生读的是中国古代文学,毕业后分到汉唐文化研究院,在唐代文学研究室工作。唐代文学研究室编了一本季刊叫《唐音》,南柯也兼做这本杂志的编辑。他年轻时迷恋过一阵西方文学,对西方文化特别是哲学也迷过很长一段时间,这主要是高中和大学阶段,后来随着年岁的增长,他的兴趣愈来愈回归本土文化,对中国传统文化、中国文人传统都深为着迷。他写过一本《唐传奇研究》,印了一千册。也许是因了心态的原因,他近年兴趣转向中国古代文人生活,遂开始研究王维,准备为王维写一本评传。由于有这样的文化背景和兴趣,南柯对具有中国传统文化人格的人都深有好感。兰湘婷一身中式装扮,弹着中国独有的古筝,这种深蕴中国传统文化气韵的情态,是南柯深自向往的。兰湘婷又弹了一首《渔舟唱晚》,接着是流行歌曲《小城故事》和《人生何处不相逢》。南柯觉得兰湘婷忽儿古典忽儿现代,比较随意。又一想,这个所谓的休闲会馆本是一个消费场所,来人闲杂,本不是很讲究的。

回去的路上,兰湘婷问南柯,她弹得怎么样?南柯说挺好的。兰湘婷就说,这里的筝不大好,她也没有很用心弹,只是胡乱弹着,应付一下,这个会馆也只要个气氛,并不讲究真正的效果。兰湘婷好像是解释似的,南柯说:“你弹得真不错,比我想象的要好。”兰湘婷嘻嘻一笑。

回到荞麦园,齐文晋三人正在一个很大的包间玩“挖坑”,兴趣正浓。南柯坐下,柴一才说,你也来玩吧。南柯笑着说,你们都不是对手啊。牙生华老婆打来电话,牙生华对南柯说,要是没有什么事,他就先回去了。南柯说好,就送牙生华下楼。再回到包间,齐文晋说他和柳晴一方,柳晴打他参谋,柴一才说他和兰湘婷一方,兰湘婷打他参谋,要南柯自己一家,玩“挖坑”。“挖坑”是长安近年很流行的一种扑克玩法,与红桃四打法一样,只是由红桃四的四个人打变成三个人打,红桃四是打对家,两两一对,叫朋友打配合,“挖坑”则是一对二,留四张底牌,谁要底牌谁就单独挑战另两人。挖的人手上多了四张底牌,可能正好配上手上的缺牌,形成一手好牌,也可能挖上四张没用的牌,打乱了手中的好牌,使手中的牌变糟,所以称“挖坑”。南柯本来想和兰湘婷一家的,但见柴一才已经坐在兰湘婷身后,齐文晋也坐在了柳晴的身后,只剩下他孤家寡人,也就只好一对四了。南柯心里莫名其妙地有了一丝悲凉,却也有一种悲壮感。兰湘婷和柳晴以前都不会玩“挖坑”,柳晴刚刚学会,兰湘婷才接受了柴一才的传授,也不老练。南柯红桃四玩得很有年岁,“挖坑”久经沙场。齐文晋是个很少打牌的人,柴一才整天忙于经营,牌技不精,所以南柯不把齐文晋和柴一才放在眼里,决心打他们一个落花流水。

打牌很能见出一个人性格。齐文晋打牌很是保守,他一般不单挑,因而虽然输的多,却不是太多;柴一才稳中有冒险性,瞅准手中牌好就单挑,加上兰湘婷手气不错,差不多把把都揭好牌,所以赢多输少;南柯技术在四人之上,牌时好时坏,但他富于冒险,有时险中取胜,有时恃才逞能,只顾一时痛快,不能挖时也要挖,到了后来,只要柴一才想挖,他知道柴一才牌好,抢先就挖,结果一败涂地,所以忽输忽赢,大起大落。柴一才连连挖不着,很气,扭头看了他的牌说:“你那样的烂牌居然还敢挖!”南柯呵呵笑着说:“我就是为了不让你挖才挖的!你牌好怎么样?我敢跟你挑战!”

正打到热闹处,兰湘婷忽然说:“都十二点过了,快回吧!”柳晴倒很镇定,说:“已经晚了。”齐文晋看着她俩,问:“那怎么办?”南柯说:“怎么办?不回了呗。明天又是星期天,没有什么事。”兰湘婷就看着柳晴,南柯看出她们两人中柳晴是“领导”。柳晴说:“回去还得敲半天门。看门的阿姨也会说。”柴一才说:“那就不回了。”柳晴说:“不回也行。”于是又开始打。南柯看到,柳晴跟齐文晋配合得很好,对齐文晋言听计从;兰湘婷到底跟柴一才是一家,虽然不赢钱,但把赢的红牌子算计得很认真,一点不让南柯。南柯偶尔想赖,也被兰湘婷识破,说他赖。不知过了多久,南柯看窗外,外面已经亮了。

几个人出门,走到一个小吃街,吃了一点早点,就各自散了。

分手等车时,齐文晋悄悄走到南柯身边,问他:“你觉得这两个学生怎么样?”

南柯愣了一下:“什么怎么样?”继而恍悟,笑了,说,“还不错吧。”

齐文晋又问:“你喜欢哪一个?”

南柯不假思索地说:“兰湘婷。”

齐文晋笑了:“好,这下咱哥俩就不冲突了。”又补充说,“虽然柳晴比兰湘婷更漂亮些,但兰湘婷也很有特点。我觉得兰湘婷对你也有意思。”

南柯问:“何以见得?”

齐文晋说:“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