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1930年深秋的一个夜晚,海格路几无行人,一辆小汽车疾驰而来,停在转角的公寓楼门口。

马路对面躺着乞丐,见到小汽车一骨碌爬起身。

此时,明玉打开公寓门,从里面出来。

小汽车停在她的黄包车后面,车夫阿海斜倚在车杠上,半梦半醒之间。

车门打开,小汽车里掉出一条腿,然后,一个男人的身子从车里滚出来。

走出公寓大门的明玉,脚步停了一秒。

这是一辆美国奥尔兹车,驾驶座上坐着化了浓妆的金发女子,正欲踩离合器,眼角瞥见明玉。

“娜佳?”明玉吃惊,“怎么回事?”

金发女子朝明玉耸耸肩膀。

“他……在夜总会,喝多了……被打了,我……送他回来,还要去演出。”金发女子说着带东北口音的汉语,朝明玉摇摇手,车子又疾驰而去。

此时十点不到,海格路这一段静得如同深夜。

小汽车里滚出的男子挣扎着试图从地上起身。

明玉走下公寓台阶,乞丐迎面捧上洋铁罐,她扔了几枚角子,眼睛在看地上男子。

男子很年轻,发色略浅,他的目光与她撞上,眸子褐色,眼梢细长上斜,她一愣,目光旋即落在他的左手,他的左手下意识地握着。

他试着坐起身,但身体不听使唤。

明玉从他身边经过,酒气扑鼻。她径直走到黄包车旁,拍醒阿海,让他去扶倒地男子。

“那个人需要我们帮助。”

阿海看看明玉,眼中有疑虑,“那个人”是谁?

明玉冷静冷淡,一贯的神情,阿海是她的雇工,他不会直接问“为什么?”

阿海蹲下身帮着挣扎的男子起身,青年男子用上海话向车夫道谢,彬彬有礼。他躲开明玉目光,努力起身,可是身体不争气,沉重无力,动一动便被疼痛遏止,痛得龇牙咧嘴。

在身体瘦小力气却不小的车夫帮助下,男子终于起身,他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发出呻吟。

明玉去挡住公寓门,她跟他们一起进楼。

在狭小的电梯间,青年男子无法躲避明玉的注视,他向明玉伸出手,介绍自己:

“我姓格林,戴维·格林。”

“是的,戴维·格林。”

她像在自语。

金玉突然出现在侧,含血丝的眸子怔怔地看着明玉,明玉一个冷战,伸手欲推开金玉似的,奇怪的动作让阿海一愣。姓格林的年轻人已经垂下手,眼皮跟着垂下,似睡非睡。

四楼的小套房,很久不通风,房间里烟气酒气和隔夜气,气味刺鼻。四墙空白,没有照片和任何装饰,辜负了大楼外观的精雕细琢。

小套房外间只有一张双人沙发,孤零零的,没有配上茶几,歪向一边,好像被随意扔置。

沙发旁的地上,放了几个空酒瓶和烟缸,烟缸里塞满了烟头,一房间的潦倒。

青年欲扑倒在沙发上,被明玉止住。

“去平躺在床上!”她用近乎严厉的口吻命令,倒是让阿海吃了一惊。

男子躺到床上嘴里嘀咕着谢谢,眼睛已经闭上。

明玉放了一张名片在他枕边。

“明天我带医生过来,戴维·格林!”

她强调地叫着他的名字似要唤醒他。金玉的面孔又出现在侧,她的眸子被泪花遮住,明玉的身体一闪,似乎要躲开金玉的面孔,她撞到阿海,金玉消失了,阿海却在向她道歉。

明玉出门时看了一眼房门的号码。

在一楼门厅有整齐排放的信箱,她瞄了一眼这间公寓的信箱,信箱外贴着一个中国名字:周飞飞。

什么怪名字?明玉皱起眉头。

回家路上,阿海忍不住嘀咕:“以为是外国人,再一看像中国人。”

“一半中国人,一半外国人。”

“那就是杂种!”

“难听吗?杂种是骂人的话。”明玉训斥道。

“人家就是这么叫的。”阿海嘀咕着为自己申辩。拉着明玉回家路上,他心里还在吃惊今天雇主的“多管闲事”超出她平时为人处世的界限。超出太多,而且是为一个“杂种”。

戴维·格林,前上海大班、英国人格林先生和金玉的儿子,一个混血儿。

明玉暗暗摇头,社会上的人对混血儿有着莫名的恐惧和偏见,连车夫也跟着鄙视。她蹙紧眉尖,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

那双眼梢细长的单眼皮眼睑活脱遗传了金玉。金玉怀孕时的恐惧还历历在目。

明玉去探望她,金玉发出歇斯底里的怪笑声。

“我会生出一个浑身长毛的怪胎!”

金玉拿出一张小报,报上刊登一幅漫画:神情恐惧的中国女人看着接生婆抱着的婴儿,那婴儿身上汗毛像动物毛,屁股后面有根小尾巴,一个小妖怪般的婴儿。长着一管大鼻子的洋人爸爸害怕地缩在角落,半只眼珠使劲斜向另一边,不敢直视自己的孩子。

明玉在想,公寓楼是否阴气太重?竟然看见金玉了!她去世四年整,从来没有出现过,哪怕在梦里。

她不会无缘无故出现!

她在回想那个瞬间,当她念着小格林的名字时,金玉兀然出现!含血丝的眸子,然后被泪水遮住……

金玉生前,明玉没有见过她流泪,倔强强悍的女人。

她是看到了将要发生的灾难?小格林又撞魔窟运了?明玉一个冷战。

他不是应该在英国读书?什么时候回了上海?怎么会住进这栋公寓?

天开始下雨。阿海加快脚步。

已经进入十一月下旬,气温还停留在初秋似的。气候反常,这两天温度上升,格外闷热潮湿,上午出一会儿太阳,中午以后便被云挡住,云下沉一般,天变低了,连着好几天,夜里都会下一阵雨。

雨水太多了,蔬菜烂在地里,菜场的绿叶菜卖成猪肉价。明玉家的佣人阿小每天和菜贩子讨价还价,有时还会争吵,回家来向明玉抱怨。

阿小粗嘎的嗓音给明玉安全感,她喜欢听阿小说话,阿小带来市井的纷扰,没有她,家里会少了很多活力。

丈夫去世后,家里仿佛少了一半人口。丈夫脾气暴躁,经常发怒,但他是干大事的人,他把外面的世界带进家里,让明玉产生错觉,仿佛,她也在参与这世道的变化。

从湖州搬回上海市中心,她反而觉得更冷清。她自己就是个看起来冷清的人。

这是一场中雨,落在梧桐叶上,“哗哗哗”的,有大雨的声势。气温迟迟不下来,梧桐叶还未掉落,才会有雨落树叶的喧哗声。

这一路少见行人,连乞丐都消失了,他们躲进弄堂过街楼下。

这“过街楼”是建在弄堂口上方的房子,楼上住人,楼下通行,可以避风雨。每每雨天,路过有“过街楼”的弄堂,看见满地躺着的乞丐,明玉便会叹息,这城市亏得有“过街楼”。

奇怪的是,今天经过的“过街楼”空无乞丐。街道好像一张绘到一半的画,只有房子和树,还未添上人。是的,街上空寂得古怪,空寂得让她心里发怵。

眼前的一切好像渐渐成了平面:雨,只有声音,并未模糊视线,尽管路灯是黯淡的,房子却格外清晰,清晰得失去立体感,却又不那么确定。

明玉慌张了,她睁大双眼,死死盯着双手拉着车杠、步履不停朝前奔跑的车夫背影,有些瞬间,她几乎以为他也会消失。

明玉相信,关于鬼魂,阿小肯定懂得比她多。

可是阿小晚上回自己房间,她住在隔壁弄堂口搭出的一间只能放一床一桌的棚屋。

经过阿小的棚屋时,明玉很想敲门进去坐一下,却又忍住了。阿小三十不到,小小的个子,为人泼辣,却忠于明玉。她从浙江农村到上海帮佣,除了不会做菜,家务活一把好手,让明玉回到有秩序的生活。

明玉重回上海三年有余。她和阿小相处也已经超过三年,阿小几乎是明玉在上海的半个亲人。

明玉自己住的弄堂没有“过街楼”,弄口有镂空大铁门。白天大铁门打开,夜晚关上,镶嵌在铁门上的一扇小门开着,夜深时上锁。

已经十一点半,大铁门关上了,黄包车只能停在弄堂外。

今天晚上,因为小格林的耽搁,阿海比平时晚了一两个小时回家。明玉给他小费补偿,心里却在暗暗奇怪:她第一次走出海格路的公寓门时看过表,当时九点三刻;送小格林上楼顶多耽搁十多分钟,可她第二次走出公寓时再看表,时间已经流走一小时。明玉像被击打了一下,她是被时间的莫名流逝给惊到了。

她跨进铁铸大门镶嵌的小门,弄口地上的马赛克被雨水冲刷得闪闪发亮,亮得像上了一层玻璃漆。她从来没有发现夜晚的马赛克这么刺眼过,她几乎怀疑自己是否在梦里。今晚金玉的出现,让眼前一切都变得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