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夏阳K省R州首府,澜海。
霍明枫脱下白大褂,长舒了一口气。明天就可以调休了,又恰逢双休,她得想想有哪些事要做。精神病院的工作繁重而琐碎,简直一时半刻都不得消停,有时一天下来连喝水的时间都没有。难得调休又是双休,对她而言十分珍贵。
这是霍明枫来到澜海的第十年了。她是J省H市人,作为H市乃至J省精神病防治方面的专家,十年前来到位于澜海市的R州精神卫生防治中心进行医疗援助。原本第三年就可以回去,但她主动要求一直留在当地工作,这一年年下来,转眼之间就滑过了十年大关。
明枫不由得感叹,真是时光飞逝,光阴如梭。
“霍主任,有人找您。”经过护士站,一名护士喊住了她。她停下一看,玉波倚在柜台旁边,正笑盈盈的看着她。
“你都回来啦,挺早的嘛!”她大感意外。
“和同事调了一下班,吃了中饭就去汽车站坐大巴了,主要是太想青波了。”玉波笑道。
“那正好,一块去接青波放学吧!”明枫兴奋的搂着玉波的肩头。“昨晚还哭着说想你们,这下看到你肯定高兴坏了!”她开始东张西望,“叶青翀呢,怎么没跟你一起?”
“他有任务,最近都不能回家了。”
“怎么他工作就这么忙?连回家看看老婆孩子的时间都没有?”明枫忿忿不平,“什么任务这么了不起,是不是又不能告诉你?”
玉波没说话,不知道在想什么。
明枫见玉波不开口,一时之间有些尴尬,只得赶紧岔开话题:“下次让我看见他我非得好好问问,工作是不是就比老婆孩子重要!”
“算了明枫,他就这种工作性质,从前在澜海的时候也这样,我早就习惯了。”玉波拉住好友的胳膊,拖着她往外走,“我们快去接青波放学吧,我已经等不及见到我的宝贝女儿啦!”
玉波老远就看见女儿背着书包慢吞吞的往校门口走,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不知在想些什么。
叶青波低着头,脑子里还在想着班主任对她说的话:“小叶,这次文理分班你是理科全校第一,学校考虑保送你上省师范大学,这是条很稳妥的路子,可是你为什么非要参加高考呢?你也知道,我们省的教育资源和教学质量都比不上那些东部强省,高考是一条冒险的路,你为什么就不能听老师的,安安稳稳的上大学呢?”
“老师,志愿谈话的时候我就说过,我的理想是学地矿,为祖国的矿产开发事业做贡献,读师范实在不是我的志向。我谢谢学校领导和老师们对我的厚爱,但请还是把这个保送的机会留给更需要它的同学吧!”叶青波发自内心的说。
她不是发扬风格,也不想劈什么高尚的情操,她是真的想学地矿。她知道这个专业很冷门,女孩子学这个专业的尤其少,但她就是喜欢,并愿意为之努力。而且为了实现这个理想,哪怕让她付出再多、牺牲再多,她也无怨无悔。
“你还是太年轻呀,等你踏上社会就会明白,理想是不能当饭吃的,人还是实际点好。”班主任叹了口气,“你回家再好好想想,和家里人商量商量。不是我打击你,一个女孩子学矿是很辛苦的,不光是日晒雨淋风餐露宿,奔波劳碌枯燥无聊,还有更实际的问题。比如在野外,你想上厕所怎么办?还有住的地方,男生打个地铺就可以,你行吗?这些你都要考虑清楚。”
她一路只顾想着刚才和班主任的谈话,直到一只手抚在她的头顶上。她抬头一看,居然是妈妈!
“妈妈!霍妈妈!怎么你们都来了啊!”青波惊喜的大喊,一头扑进了母亲怀里。
“妈妈今天提前到家,怎么,不欢迎啊?”玉波慈爱的摸着女儿的小脑袋,“我不在家的时候有没有不听话,有没有惹霍妈妈生气?”
“我才没有呢,可乖可乖了!”青波抱着母亲的胳膊来回晃,样子十足像只想讨主人欢心的小狗,“我还帮着霍妈妈照顾外婆,监督她按时吃药呢!”
玉波的母亲几年前患有中度的抑郁症,在霍明枫的精心治疗下病情已经较为稳定。两人也就是从那时候起开始结交,十分要好。
玉波是莱蒙族人,原本在R州博物馆工作。玉波的丈夫叶青翀是夏族人,家在省城L市,父母早逝。他之前就职于省公安厅信息处,是位电脑专家,后在R州澜海市挂职,在此期间与玉波相识、恋爱、结婚。叶青翀挂职结束回到省厅后,玉波又考取了省博物馆,担任文物修复与保护工作。此后,二人双双在省城工作生活,直到有了青波。夫妻俩平时工作都很忙,只好把女儿送回澜海交由玉波的母亲照料,谁料老太太几年前得了抑郁症,于是霍明枫自告奋勇照顾起家中的一老一小。
“哎呀,你这么乖,那妈妈今晚就好好奖励你!告诉妈妈,想吃什么,妈妈给你做!”
青波这时候才左顾右盼起来:“爸爸呢?”
“爸爸工作忙,这个星期不回来了。”玉波的神色一下子黯淡下来。
“他都多长时间没回来看我了啊,我都快记不清他长什么样了!”青波噘起嘴,一脸的不高兴,“我一定不是爸爸亲生的,所以他根本就不喜欢我!”
“别胡说,爸爸听见你这么说会很难过的!”玉波温柔的轻抚青波光洁的额头,“女儿,不管什么时候遇到什么事,你都要记住,这个世界上最爱你的,就是爸爸妈妈,哪怕牺牲我们的生命,明白吗?”
“还有霍妈妈,我都懂的!我也爱你们!”青波抱住母亲,把头靠在她的胸前。
明枫看着她们,嗓子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晚饭后,明枫陪着玉波在厨房洗碗。十年下来,她虽然是一个夏族人,却早已能说一口流利的莱蒙语,和玉波一家用莱蒙语交流毫无障碍。
“刚才饭桌上我没说话,你可不能同意青波去学什么地矿啊!”她对着好友叨叨,“我觉得她老师说得对,一个女孩子,读个师范不好吗,出来教书,安安稳稳的,还有寒暑假;学矿多累啊,一天到晚脏兮兮的,还老往深山老林跑,将来找对象也不大方便。”
收音机里正在播放一首澜海民歌《有位莱蒙姑娘》,一个悦耳的男声用莱蒙语轻声吟唱着,低沉婉转。明枫很喜欢这首歌,暂时停止了唠叨,也跟在后面低低的哼起来:
美目盼兮,巧笑倩兮
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琴瑟友之,钟鼓乐之
寤寐思服,辗转反侧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心中纵有情千万,霎时化作绕指柔
望穿秋水终不见,烟波浩渺水汤汤
只愿此生无别离,长命无绝衰
……
“说到这个,我都没问你,最近遇到什么中意的人没有?澜海不大,如果是我认识的人我还能帮你去说说呢。”玉波问道。
“别开我玩笑了,我这么忙,哪有时间处对象啊!”明枫接过玉波递过来的洗好的盘子,漫不经心的擦着,“再说哪个男人愿意自己的老婆在精神病院工作?我已经不想这事了,你也别管了!”
“你都快40了,再不找就遇不到好的了!”玉波停下洗碗的动作,转过身面对着明枫,“我明白,都是因为我们一家,才害得你到现在都没有成家,是我们拖累了你……”她满脸歉意和羞愧,说着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跟你们没关系好吗,你想多了吧!”明枫放下盘子叹口气,“这事不能强求,急也急不来。况且我一个人独来独往惯了,成家对我来说反而是累赘,有的是人一辈子不结婚不也活得好好的吗?”她及时制止了玉波继续往下说的意图,“你就别为我操心了,好好把女儿抚养长大才是正经!”
踌躇再三,她还是说出了口,表情十足严肃:“别怪我心理阴暗,我可提醒你啊,最好去看看叶青翀在搞些什么。这么长时间不回家,你确定他在外面没其他情况?”
玉波沉默了。明枫只当她是不高兴了,也不管她,兀自去擦其他的碗和盘子,根本没注意到好友深锁的眉头。
玉波知道她的丈夫在做什么,但是,她不能对任何人说,包括她最好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