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幼年期

七岁的我已经理解了“离婚”这个词的意思。当被问起想和父亲还是母亲一起生活时,也镇定地给出了答案。

父亲是专业领域中著名的学者,母亲的娘家富得流油。无论跟哪边,我应该都不愁吃穿。这么一来,只要根据自己的心情决定就行。最终我选择了跟随父亲。倒不是因为我喜欢父亲多过母亲,而是我担心跟了母亲会影响到她再婚。

两人离婚似乎是因为聊不来。父亲常在研究所过夜,偶尔回家时会和母亲聊研究的内容,但母亲一点都理解不了。父亲说话时总是抱着“我能理解的事对方肯定也能理解”的心态,两人聊起天来完全不在一个频道上,我经常能看到母亲独自苦恼的背影。

所以我心想,父亲应该暂时不会考虑再婚吧。不,当时的我倒也没有想得这么清楚。

有趣的是,离婚之后,父母的关系反而变好了。毕竟两人结过婚,还生了孩子,应该还是彼此相爱过的。在我长大前,父亲每个月至少会和母亲见一次面。有时带上我,有时单独见面,来往颇为密切。或许那样的距离感对两人来说正合适吧。总之,我很高兴父母能够和睦相处。知道自己没被嫌弃,我就放心了。

和父亲住在一起后,我经常到父亲工作的研究所去。放学后不回家,而是去研究所等父亲下班后一起回去。研究所的工作是全年无休的轮班制,如果正巧遇上学校的休息日和父亲的工作日重叠,有时我一整天都待在研究所。

研究所内设有托儿室,是面向有孩子的所员提供的福利之一,有时在里面能看到很小的孩子。托儿室不算完善,还称不上是企业内托儿所,也没有配备专职保育员,只能靠所员轮流照顾孩子。我年纪比较大,经常替他们陪孩子玩,忙碌的所员们都很感谢我。

有时,托儿室里也会空无一人。这种时候,我会畅读放在那里的书。我读的不是那些给小孩子看的绘本或小说,而是和父亲的研究有关的论文和学术书刊。当然,当时的我根本看不懂里面写了什么,但其中也有不少插图丰富、所谓“超好懂”的书。这类书我勉强能读懂,书中未知的世界勾动着我的心弦。

父亲知道我对研究感兴趣,一定很开心吧。他常在休息时间过来看我,回答我的问题,浅显易懂地向我解释他的研究内容。

有一天,父亲指向养着热带鱼的大型鱼缸,对我说:

“这气泡,就是我们生活的世界。”

父亲和我说话时,从不用“爸爸”而是用“俺”自称。和母亲一起生活时,我还自称“仆”,但自从和父亲两个人住之后,我就受到父亲的影响,自称“俺”了。(1)

父亲指着从充气泵中上升到水面的气泡。

“看得出来气泡在慢慢变大吗?在一定的温度下,气泡的体积和压力成反比,这被称为‘波义耳定律’……”

“等等、等等,我不懂,成反比是什么意思?”

“你还没学到比例吗?是几年级学来着……”

“不知道,反正就是没学过。你给我打个好懂的比方吧。”

“我想想……每个零食一百元(2),买两个就是两百元,买三个就是三百元,对吧?像这样,其中一方增加时另一方也会增加的关系,就叫作成正比。”

“嗯、嗯。”

“成反比和成正比相反。六个零食两个人分,每人可以分到三个,对吧?如果是三个人分,就是每人两个;六个人分,就是每人一个。像这样,其中一方增加时,另一方会减少的关系,就叫作成反比。”

父亲一开始总会用晦涩的措辞向我解释我不明白的事情。但只要我说听不懂,他就会想尽办法用简单的语言举例子解释。如果母亲也能像我一样,坦诚地告诉父亲“我不懂”,或许两人现在的关系也会有所不同吧。

“水越深的地方,压力……挤压的力量就会越强,所以越往下,气泡的体积……大小就会越小。气泡之所以越往上越大,就是因为压力变弱了。像这样,气泡的大小和挤压的力量成反比的定律,就被称为‘波义耳定律’。”

“波义耳定律?”

“波义耳定律。”

“我记住了。”

“很好。”

父亲对我的回应感到满意,指着鱼缸的气泡继续说了下去。看来教会我波义耳定律并不是他的目的。

“我们认为世界就像这气泡一样,正在研究气泡间相互交流的方法。”

我想起父亲一开始说的话。这气泡,就是我们生活的世界。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世界一开始只是从水底冒出的一个小气泡。气泡在上浮的时候越变越大,在途中一分为二。我和你就存在于这其中一个气泡里。”

“那另一个气泡呢?”

“那个气泡中也有我和你存在。只不过,那个气泡和我们的气泡有很多不同的地方。或许在另一个气泡里,你不是和我,而是和妈妈生活在一起。”

也就是说,在另一个气泡里,存在着一个父母离婚时选择跟了母亲的我吗?

“像这样,从我们所在的气泡中看到的其他气泡,就被称为平行世界。”

“平行世界?”

“平行世界。”

“我记住了。”

“很好。”

说实话,比起成正比和成反比,我还不太理解这个概念,但只要是父亲教我的东西,我都会努力去记。因为这样,我的学习能力远超学校的课程进度,我也从不觉得学习辛苦。

“我们认为,人类在日常生活中,可能在无意识间来回穿行于邻近的气泡之间,只不过因为邻近的气泡区别不大,所以才没有察觉到。如果这种现象真的存在,我们就想要证明它,并进一步控制它。这就是我们所长提出的‘虚质科学’。”

当时的我还不明白这有多厉害。虽然我很聪明,但也只不过是个小学生。我当时只是单纯地觉得这很有趣。

几年之后,我的愚昧招来了大祸。

那时的我,正好快要满十岁了。

···

“小历。”

爸爸放下电话,用异常低落的声音喊了我的名字。

什么事呀?我正在打游戏呢。尽管心里这么想,但爸爸的声音实在过于低落,我没办法装作没听见。我停下游戏,转过头。

爸爸的脸色和声音一样消沉。我可能是第一次见到爸爸这副模样。到底是谁打来的电话?

“尤诺好像死了。”

“啊?!”

尤诺是妈妈家养的一条狗,是条母黄金猎犬,体形比我还大,却很爱撒娇,每次我去妈妈家玩,它都会摇着尾巴黏上来。

尤诺死了?

事情来得太突然,像是在做梦一样。我会拍死蚊子和苍蝇,会吃鱼和肉。在游戏里,我杀了无数的怪物。但尤诺既不是虫子,也不是食物,更不是怪物。它为什么会死?使用道具就能复活吗?还是要用魔法?当然,我并没有把这些想法当真。我已经没那么幼稚了。

“死了?为什么?”

“听说是出车祸了。它为了救一个冲上马路差点被车撞到的小孩,结果自己被撞了。真是了不起啊。”

尽管是我自己问的,但我还是忍不住心想: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难道不是吗?突然跟我说这些,要我怎么做?要我作何感想?

“它被埋在了妈妈家的院子里,立了个墓。要现在过去一趟吗?”

“嗯……我游戏刚打到一半。”

我下意识地这么说道。这事比游戏重要得多,我心里其实再清楚不过了。

“这样啊,那就下次再去吧。”

我还以为父亲会冲我发火,教训我“现在哪是打游戏的时候”,没想到他反倒用担心的眼神看着我,那目光让我感到心痛。

“还是现在就去吧。”

我这么说完,关掉了游戏。

准备好后,我就搭爸爸的车去了妈妈家。

妈妈家不远,开车去只要十分钟左右。有时我会自己一个人骑自行车过去。在爸爸和妈妈刚分开的时候,我经常到妈妈家去玩。见到妈妈和尤诺自然是让人开心的事,但我最想见的人还是外公。外公总是很疼我,每次过去都会给我甜甜的糖果。但后来,我去的次数越来越少,今年正月拜完年后就一次也没去过。

“啊,小历,你来了,跟我来。”

我已经好几个月没和妈妈见面了。看来尤诺的死给她的打击真的很大,她的脸色消沉得让人担忧。我有点担心自己的脸色是不是也这么差。

“你还好吧?”

“嗯,谢谢你。”

听爸爸这么问,妈妈露出略显欣慰的笑容。虽说是这种时候,但看到两人关系融洽,我还是很开心。

尤诺的墓孤零零地立在后院的角落。墓前的土堆微微隆起,就算大人们告诉我尤诺被埋在了下面,我一时也接受不了这个事实。我甚至觉得它被埋在地里太可怜了,想要把它救出来。

“尤诺是外公在小历出生的时候开始养的哦。”

这个故事我已经听过无数次了。那首名为《孩子出生就养狗吧》的诗我也已经听得烂熟于心了:

孩子出生就养狗吧。

孩子婴儿时,狗是孩子的守护神。

孩子幼儿时,狗是孩子的好玩伴。

孩子少年时,狗是孩子的理解者。

等孩子长成青年,狗会用自己的死教会孩子生命的可贵。

如果这首诗里说的是真的,那尤诺死得有点太早了。虽然我不明白几岁开始才算青年,但我还不满十岁啊。或许就是因为这样,我看着尤诺的墓,也理解不了生命的可贵。

“小历,去和外公他们也打个招呼吧。”

听妈妈这么说,我走进屋里。我和外公也已经好几个月没见面了。

“啊,小历,你来了呀,谢谢你。”

好久不见的外公,看上去比印象中老了不少。一开始养尤诺的是外公,他一定比谁都难过。

外公让我留宿一晚,但我拒绝了。

我觉得要是没办法好好地为尤诺的死感到悲伤,就没脸和外公待在一起。

···

那之后过了一个月,我几乎把尤诺给忘了,恢复了往日的生活。

那之后我也再没去过妈妈家,到现在我都因为没能为尤诺的死感到悲伤而心怀愧疚。

那天,我一如往常待在研究所的托儿室里。

今天托儿室里只有我一个人。读书也读腻了,我随手打开电视。

我停下换台的手。屏幕里是一只黄金猎犬。

那是一只和尤诺很像的大狗。我不知怎么就被它吸引,盯着屏幕看了起来。

那是一个介绍用各种不同方式为人类服务的狗的专题节目。成为盲人饲主的双眼,照顾其日常起居的导盲犬;在灾害现场帮助搜救人员寻找生还者的救助犬;叼着绳子把触礁的船拉上岸的船上犬;日复一日地等待着再也回不来的主人的忠犬;在宇宙开发实验中单独上了太空的太空犬莱卡……

电视里的评论员称赞这些狗很有勇气,为它们的忠诚感动落泪。狗绝不会背叛人类,是人类最好的朋友。在那之后,节目继续煽情地诉说着狗是如何为人类出生入死的。

看着电视,我不知怎么就一肚子火。

究竟为什么生气,连我自己都不清楚。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在生气。也许我不是在生气,而是在懊悔。但就算是那样,我还是搞不明白自己是为了什么事而感到懊悔。

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温热的液体充盈了我的眼眶。

我究竟为什么会哭?

“怎么了?”

突然听见说话声,我惊讶地抬起了头。

空无一人的托儿室里,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一个女孩。

女孩身穿白色连衣裙,有着一头又长又直的黑发,非常可爱,年龄似乎跟我差不多大。我从没在托儿室里见过她,是其他所员的孩子吗?

“你在哭吗?是不是哪里痛?”

女孩一脸担忧地靠了过来。在女生面前哭让我感到很难为情,我粗暴地用袖子擦了擦眼睛。

“我没哭。”

“明明就哭了。你怎么了?”

“就说没哭了!”

女孩纠缠不休的态度让我感到烦躁,我瞪了她一眼。

可是……

女孩那天真而澄澈的双眼,不知怎的让我想起了尤诺的眼睛。

“我想尤诺了。”我下意识地说道。

是啊,我既没生气,也不懊悔。我只是想尤诺了。

我想见尤诺却见不到,所以感到悲伤。

“尤诺是谁?”

“是外公养的狗。”

“不能再见面了吗?”

“因为尤诺死了。”

“因为尤诺死了”,说出这句话时,我才终于接受了这个事实。

尤诺死了。它不在了。

我好难过。

“因为尤诺死了……所以我再也见不到尤诺了……”

意识到这点,我再也忍不住了,泪水不停地从眼眶中溢出,像是要把当时没掉的泪也一起加上似的。

之后,我仿佛忘记了面前的女孩,哭个不停,但又因为奇怪的自尊心作祟,咬着牙压低哭声。除了女孩,应该没人见过我哭成这样。

虽然被女孩看着,但不知怎的,我觉得无所谓了。

直到我停止哭泣,女孩都一直站在那里。等我哭完冷静下来,女孩把一块洁白干净的手帕递给了我。

“不需要。”

我再次用袖子擦了擦眼泪。我总觉得不想把女孩的手帕弄脏了。

女孩坚持了一阵子,但见我怎么也不肯要,终于放弃,把手帕收进口袋里。

“跟我来。”

“啊?”

女孩突然抓住我的手腕跑了起来。

今天是星期天。研究所虽然开着,但上班的所员比平时少,很多人就算来上班了也会提前下班回家,因此所里几乎没什么人。女孩在比平时更安静的研究所里毫不犹豫地奔跑着。

“喂,你要去哪里啊?!”

“小声点,会被妈妈听见的。”

她的妈妈应该是这里的所员吧。女孩一定是和我一样,跟着父母来上班了。而且看她这毫不迟疑的步伐,也许已经对研究所的每个角落都了如指掌了。

我平常很听爸爸的话,从不到处乱跑,但我对所里的其他地方还是很好奇。拐过那个角落会去哪里?那扇门后是什么房间?那楼梯下面是……我之所以顺从地任凭女孩拉着我走,就是因为这种好奇心。

女孩在一个房间前停下,打开门。

看见房间里的东西,我兴奋不已。

“啊,这是什么?!”

房间中央是一个像机器人动画片中的操纵室一样的舱体,周围连接着许多电线。舱体上有个玻璃罩,往里一看,果然像是可以躺进一个人的样子。

女孩抚摸着玻璃罩说:

“妈妈说,只要进了这里,就能到平行世界去。”

“啊?”

平行世界。我听爸爸说起过这个。

这个世界是个漂浮于海洋之中,不断变大、分裂的气泡,从自己所在的气泡看见的其他气泡就是平行世界。据说那里存在着一个不是自己的自己,和自己过着不一样的生活。

“你想见尤诺,对吧?”

“嗯。”

“也许在某个世界里,尤诺还活着。”

这是个非常诱人的提议。

我能再一次见到尤诺。因为从没想过尤诺会死,所以我连最后一次见它是什么时候都不记得了。连最后和尤诺玩了什么,怎样抚摸它,都忘得一干二净。

所以,要是能最后再见上尤诺一面的话……

“我该怎么做?”

“进去。”

我按女孩说的打开玻璃罩,躺进舱体里。好像是进了动画或游戏的世界里一样,让我有点兴奋。

我关上玻璃罩后,听到外头传来“叮当哐当”的响声。我稍微抬起身子,看了眼外面,发现女孩正鼓捣着排列在桌面上的许多按钮、开关和旋钮。看起来根本就像是在瞎弄,我心想她肯定不知道正确的操作方法。

“喂,没问题吧?”

女孩应也不应。她看上去非常紧张,双手不停操作着,忙得不可开交。她为什么会这么认真?肯定不是为了让我和尤诺见上一面吧。

“喂,要我帮忙吗?”

“不用。你只要做你力所能及的事就好了。”

“力所能及的事?什么事啊?”

“我也不清楚……要不,就在心里祈祷吧,祈祷能到尤诺活着的世界去。”

“真的只要祈祷就行了吗?”

“妈妈说过,信念是很重要的。只有信念坚定的人才能改变世界。”

真搞不懂她在说些什么,而且从刚才开始她就一口一个“妈妈”,她妈妈到底是什么人啊?

话虽如此,女孩现在正认真地操作着机械。见她这么认真,我决定按她说的开始祈祷。

祈祷去向平行世界。

我想到尤诺还活着的世界去。

我回想起尤诺,想起它生前充满活力的样子;后院里小小的坟墓;电视节目中为人类出生入死的小狗;不知怎的让我一肚子火的评论员。

一开始我还抱着半开玩笑的心态,但越是回忆,我就越是真的想到平行世界去了。

我闭上眼,努力祈祷。

祈祷去向平行世界。

祈祷去向尤诺还活着的世界……

···

我睁开眼,看见了哭泣的妈妈。

“嗯?”

眼前光景突变,我一时反应不过来。

总之,先逐个确认视野里的物体和人吧。哭泣的妈妈,矮桌,还有……外婆?外婆也在。外婆也在哭。

我四处环视,发现自己不在那个机器人操纵室一样的舱体里。这里是我熟悉的房间。这里是妈妈家的客厅。我上次来这里应该还是一个月前给尤诺扫墓的时候。我现在绝对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我为什么在这里?那个女孩去哪里了?我进入的那个舱体究竟是……

对了!

我想起一件事。我想起了自己先前一直在做的事。

我进入舱体的目的。

难道说这里是……

“那个,妈妈?”

正当我小心翼翼地打算问出那个问题时,屋外的声音告诉了我答案。

汪!

熟悉的狗叫声。我弹起身,冲到屋外。

然后我来到后院。

“尤诺。”

原本在一个月前就已经死去的尤诺,现在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

“尤诺……尤诺!”

我奔向尤诺,抱紧它大大的身体。我摸了摸尤诺的脑袋,它一如往常摇着尾巴黏了上来。

原本我还不敢相信,但这么看来的确没错。

这里是平行世界。

是一个月前死去的尤诺还活着的世界。

不知道是因为那个女孩胡乱操作机器,还是我的祈祷应验了……不管怎样,我真的移动到了平行世界。

我想要再见到尤诺的愿望实现了。尤诺仰躺着,我抚摸着它的肚子,直勾勾地盯着它看。死去的尤诺。眼前还活着的尤诺。它的身体非常温暖。但在原来的那个世界,它却冷冰冰地躺在土里。

我想起了外公念给我听的那首诗,“孩子出生就养狗吧……等孩子长成青年,狗会用自己的死教会孩子生命的可贵。”

现在我的双手感受到的这份温暖,就是生命的可贵吗?

如果真是这样,我一定会在回到原本的世界,再次看到尤诺的坟墓时,真正理解这句话吧。

我强忍着泪水,爱抚着尤诺,开始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办。

在我的世界里,尤诺出车祸死了。那我是不是应该提醒这个世界的妈妈和外公,让他们当心交通事故?

嗯,总比什么都不做要好吧。我连忙进屋准备提醒两人。

我走进客厅,妈妈和外婆虽然已经不哭了,但还是一副悲伤的表情。到底出什么事了?

不过,我也不能直接问他们“出什么事了”。在我来到这个世界前,这个世界的我应该一直都在这里。这个世界的我,应该知道妈妈和外婆为什么哭。这么一来,我要是问她们“为什么哭”,她们一定会觉得很奇怪。

那我问个不会被觉得奇怪的问题就行了吧。

“那个,妈妈,外公呢?”

这个问题应该问了也没事吧。我没有直接问她“外公在哪里”。用这种问法,妈妈应该会推测问题剩下的部分,然后回答我吧。

我的目的基本达成了。

“外公他……明天要守灵啊。”

唯一的问题是,妈妈的回答里有个我没听过的词。

“守灵?那是什么意思?”

“守灵就是……”

于是,我得知在这个世界里,外公死了。

这个世界和我所在的世界有三个巨大的差异。

第一,尤诺还活着。

第二,外公死了。

第三,爸爸和妈妈离婚时,我跟的是爸爸,但在这个世界里,我跟了妈妈。

聊着聊着,我开始慢慢了解这个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我似乎是在这个家里和妈妈还有外公生活在一起。并且,外公在今天下午去世了。

在理解了这个事实后,我哭得一塌糊涂。

尤诺死了,尤诺活着,外公死了……事情变得乱七八糟的,我只能一个劲儿地哭。妈妈温柔地拥抱了我。自从和爸爸一起生活后,我几乎没对妈妈撒过娇。我抱紧妈妈,大哭了一场。

哭完之后,心中舒坦了不少,但也涌现出了别的担忧。

我还能回到原本的世界去吗?

那个女孩让我移动到了这个平行世界。那我要怎么回去?只能等着女孩把我送回去吗?再怎么想我也想不明白。

现在的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努力隐瞒自己是从平行世界来的这件事了。

但既然来了……

“妈妈,今天,我可以和你一起睡吗?”

我试着问道。我心想,这样的要求也不算过分吧。等我回到了原本的世界,肯定就没有机会和妈妈一起睡觉了。

妈妈虽然显得有些惊讶,但还是马上点了点头。

晚上,我又和尤诺玩耍了一通。毕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回到原本的世界,回去之后,尤诺就不在了。

和尤诺道别后,我和妈妈一起睡下了。

···

第二天早上。

醒来后,我发现自己一个人躺在被窝里。

“哦?小历,你醒啦。”

身边传来了沙哑的声音。

“外公?”

“嗯,早上好。”

“早上好。”

嘴上这么应着,但我完全想不通为什么外公会在这里。脑袋似乎还没清醒过来。咦,我昨天在妈妈家留宿了吗?

半梦半醒间,我回忆起昨天的事。我记得昨天,外公他……

想起那件事后,我从被窝里一跃而起。

“外公?!”

“噢,很精神嘛。”

“外公,你还活着?”

“说啥呢。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确实是外公。今天本该是守灵的日子,但外公却活着,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冲出房间,来到屋外,往后院跑去。

后院的角落里有一处微微隆起的土包。

是尤诺的坟墓。

“尤诺。”

我把手掌放在土包上,好冰凉。理所当然的,我完全感受不到昨晚睡前抚摸过的尤诺的温暖。

温暖与冰冷。这温度差,就是生命的可贵吗?

我感觉离答案只有一步之遥,却抓不住那最后一点线索。我该从这温度差中领会到什么?我能够领会到吗?

我为至今无法理解生命的可贵而感到内疚,转过身背对着尤诺的墓,然后像是要掩饰内疚似的思考起了别的事。

我似乎在睡着的时候回到了原本的世界。虽然不明白理由,但既然平安回来了就好。

不过,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我应该躺在研究所的舱体里才对。难道是我的身体自作主张来到了这里?

思考到这里,我有了个想法。

对了。如果我真的去了另外那个世界,那也许……

我回到屋里,外公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我若无其事地问他:

“那个,外公啊,我昨天到这里的时候,是几点来着?”

“嗯?是几点来着啊?啊,是傍晚六点后。妈妈到研究所去接你的时候,电视上正好在播相扑节目呢。”

妈妈到研究所接我?嗯,果然没错。

在我到另一个世界去的时候,那个世界的我来到了这个世界。

另一个世界的我肯定是移动到了研究所的舱体里,在那里给妈妈打了电话。他见到那个女孩了吗?跟她聊了些什么?说到底,那女孩究竟是谁啊?

看来我接下来该做的,就是找到那个女孩。

“哎呀,好久没和小历一起睡了,外公很开心哦。”

“是吗?”

仔细一想,如果那个世界的我来到了这个世界,对他而言就是从外公死了的世界来到了外公还活着的世界,他脑子里可能比我还要混乱吧。我都有点想问问他是怎样的心情了。

嗯……虽说给他添麻烦了,但毕竟那也是我,应该没关系吧。

“那个,外公啊,你身体有没有不舒服啊?”

“嗯?我很好啊。”

“那就好。你可一定要长命百岁啊。”

“怎么回事呀?不用担心,外公的身体好得很呢。”

外公快活地笑着,摸了摸我的脑袋。外公的手心很暖和。

这份温暖,也许在不久的将来就会消失,像平行世界的外公那样。

“我以后会常来玩的。”

思绪万千的我向外公保证道。

“嗯,希望你能早点找到钥匙啊。”

外公最后说的这句话,我没怎么明白。

···

下一个休息日。

“你们两个小朋友要好好相处哦。”

一个漂亮的女人这么说完,走出了托儿室。

“小历,趁这个机会交个朋友吧。你朋友很少,不是吗?”

说完这句多余的话后,爸爸也跟着女人走出了房间。

然后研究所的托儿室里,就只剩下了我和那个女孩。

“你妈妈原来是所长啊。”

刚才走出去的那个漂亮女人,据说是这个研究所的所长,也是那个女孩的妈妈。

从平行世界回来的我回家之后问爸爸:“我昨天遇到了这么一个女生,你认识吗?”爸爸很干脆地告诉我:“那是所长的女儿。”

于是探明了女孩身份的我,在下一个休息日,成功地在研究所和她重逢了。我想当然地以为所长是个大叔,没想到是个漂亮的女人,吓了我一跳。而且听说她还是爸爸的大学同学。

“因为你是所长的女儿,所以才知道那台机器的事啊。”

“嗯。”

女孩有些怯生生地看着我。突然,她一脸认真地问我:

“你见到尤诺了吗?”

“嗯。不过,我还是没理解生命的可贵。”

“生命的可贵?什么意思?”

“……狗会用自己的死教会孩子生命的可贵。”我把那首诗念给女孩听,还告诉她,虽然尤诺死了,但我还是没能理解生命的可贵。虽然在感受到温暖和冰冷时似乎明白了些什么,但还是得不出一个明确的答案。

听完我的话,女孩扑哧一笑,似乎终于明白了我的意思。

“我觉得你已经理解了哦。”

“嗯?”

“温暖与冰冷。你说得没错,这温度差,就是生命的可贵哦。”

“什么意思?”我追问道。

女孩温柔地眯起了眼睛。

“你想啊,活着是温暖的,对吧?这份温暖,意味着你能和尤诺见面,能和它说话,和它玩耍……这一切的可能性都还存在。但死是冰冷的。这份冰冷,意味着尤诺的世界已经终结,一切可能性都不复存在了。你所感受到的,就是可能性的温度啊。”

“可能性的,温度……”

“嗯,我想那温度差,一定就是生命的可贵吧。”

啊,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我豁然开朗。

活着与死去。温度差了多少,两者间的可能性就差了多少。尤诺教会了我这个道理。

之后再去给尤诺扫一次墓吧。这次一定要好好向它道谢、道别。我感觉我终于接受了尤诺死去的事实。

“谢谢你。你真厉害啊。”

“一点都不厉害啦。”

女孩投来的微笑让我有些心跳加快。

“说起来,那之后你怎么样了?”

我含混地问道。不过,这其实也是很重要的事。

去往平行世界的我,在那里住了一晚,又回到了这个世界。在那期间,如果那个世界的我和我互相交换,移动到了那个舱体里,那女孩肯定见到了他。

“那之后,机器里的你像是突然变了个人似的。不仅自称变成了‘仆’,还认不出我来,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在做什么。”

“那大概是平行世界的我吧。是吗?原来那个世界的我自称‘仆’啊。然后呢?”

“嗯,然后,我吓了一跳,不知怎的有些害怕……”

女孩突然显得有些难为情。喂,不是吧?

“我就跑掉了。对不起。”

真是不负责啊。不过仔细一想,我也经常心血来潮开始做某件事,最后却半途而废。我本应该感到更生气的,却生不起来。

“唉,反正我也平安回来了,就算了吧。不说这个了,我其实更想问你的是,为什么那么认真地想把我送去平行世界?”

听到我的问题,女孩沉默了一阵子。终于,她轻轻开口说:

“我的爸爸和妈妈离婚了。”

“哦,和我家一样啊。所以呢?”

我若无其事地回应道。女孩抬起头,睁大了眼睛。不过也许是这话让她放心了,之后女孩便开始娓娓而谈。

“他们吵得可厉害了。好像一直都是爸爸在发脾气。爸爸说他再也不想见到妈妈,然后就走了。那之后他们真的一次都没见面。但我其实并不讨厌爸爸。”

虽然她的父母也离婚了,但和我的父母似乎有很多不同之处。不过,这么一来,我大概明白她想说什么了。

“那时候,我从妈妈那里听说了平行世界的事。她说她正在制作能自由穿越平行世界的机器。我心想,用了那个机器,也许就能去爸爸妈妈和睦相处的平行世界了。”

嗯,和我猜得八九不离十。那我在这里又扮演了什么角色?

“但一下子就要我自己尝试,我还是会怕,所以……”

“也就是说,你把我当作了实验品。”

“对不起。”

女孩老实地向我道歉。长得这么可爱,做出的事却这么可怕。也许父母离婚给她的打击真的很大吧。离婚后父母关系依旧和睦的我没办法理解她的心情。

话虽如此,我也不觉得自己能够就这样轻易原谅她。

“好,那现在我们再来一次。这次换你进那个舱里。”

“嗯?”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你就是为了这个才拿我做实验的呀。我也确实去了平行世界,然后回来了。既然这样,你一定也可以的。”

“可是……”

女孩犹豫不决。我这么说当然也不光是想报复女孩。我的确被她利用,成了实验品,但从结果来说,我是很感谢她的。我再次见到了尤诺,学到了宝贵的一课。

所以在说这番话时,我其实一半是带着报恩的心情。去了平行世界,一定能收获些什么。

看着还没下定决心的女孩,我决定最后推她一把。

“你想见到父母和睦相处的样子,对吧?我可是见到尤诺了。”

“你想见尤诺,对吧?”女孩就是这么说着,让我进了舱体里,所以她应该没办法反驳这句话。

“能再见到尤诺一面,真的太好了。”

我又补上这么一句。在纠结了一阵子后,女孩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走吧。”

“好。”

事不宜迟,在女孩的带领下,我们再次来到了那个有舱体的房间。在女孩告诉我大概该操作机器的哪个部分后(虽然她只告诉我自己是随便操作的),我就把她送进了舱体里。

“要在心里祈祷能到平行世界去哦。我那时候也祈祷了。”

“嗯,我知道了。”

女孩乖巧地回答道。然后她像是祈祷般地握住双手,闭上了眼睛。

我关上玻璃罩,走向机器。当然,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操作这个机器。总之,我像当时那个女孩做的那样,把能动的按钮和开关胡乱操作了一通。但我操作了一阵子,还是没有任何反应。我走近舱体,对女孩说:

“喂!怎么样?有没有……”

话音戛然而止。

我擦了擦眼睛。

是我的错觉吗?

躺在舱体里的女孩的身体,好像有些模糊……

“哎呀,你在这里干什么?”

听到身后突然传来声音,我吓了一跳,回过头。

“啊,所长。”

“不能随便进来这里哦。啊,怎么我女儿也在?快点出来。”

逐渐逼近的所长看上去不怎么生气,但也不知道她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所长打开舱体,扶起女孩,有些难为情地低下了头。女孩的身体已经不模糊了,所长也没说什么。那真的是我的错觉吗?

“你们两个在这里做什么?”

“我想到平行世界去。”

女孩老实地回答了妈妈的问题。顺带一提,我通过这个舱体去过一次平行世界的事,我们没有告诉过任何人。这是我们两人间的秘密。

“傻瓜,这机器还没造好呢,怎么可能去得了?说到底,根本连电都还没通呢。”

“啊?”

我和女孩面面相觑。

还没造好?还没通电?

“那、那个……”

“果然是我的亲女儿,好奇心真是旺盛啊。而你的好奇心应该是遗传了爸爸的吧。”

所长好像没听到我说的话,自顾自地说起话来。

“这点或许得怪父母啊。不过,该批评还是要批评的,这是大人的职责。总之,你们两个人都坐好了。”

“啊?”

“坐好。”

“是。”

之后,我和女孩被迫跪坐在坚硬的地板上,听所长讲了快一个小时的大道理。

终于从训话中解放的我们回到托儿室,等待彼此的父母结束工作下班。房间里没有其他孩子。气氛很尴尬。

面对静静坐在一旁无所事事的女孩,我毫不掩饰不悦之情,对她说:

“被骂了。”

“还不是你硬要让我进那个舱里。”

女孩看起来也不怎么开心。她果然不像看上去那样,只是个普通而懂事的女孩。不过,她这个说法我肯定是无法接受的。

“说到底还不是你这家伙的错!”

归根结底,被骂都是因为她先让我进了舱体里。我的语气逐渐变得苛刻,还瞪了她一眼。

但我一看到女孩的脸就后悔了。

女孩咬着嘴唇,双眼泛泪。

“啊……”

我把一个女生惹哭了。这是男人最不应该做的事。我应该冷静一点,口气更温和一点。虽然最开始确实是她把我送进舱体里,拿我做实验,但也多亏有了她,我才能见到尤诺。

怎么办?我该怎么道歉?

在我酝酿话语时,女孩回瞪了我一眼,说:

“别管我叫‘你这家伙’。”

听到这话,我才幡然醒悟。

这么说来,我们连彼此的名字都不知道。

我想起爸爸一开始说的话。是啊,趁这个机会……

“对不起。我叫日高历。”

我做了自我介绍。

趁这个机会交个朋友。爸爸是这么说的。

今天就是第一步。见我伸出手,女孩睁大了眼睛。

然后她马上笑逐颜开。

“我叫小栞。佐藤栞。”

我和她握了手。

那是我绝不能握住的一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