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来时,是经过紧锣密鼓的烘托和无数场的虚惊之后,才露一个小脸的。去时,尾巴一夹,不留一言,就去了。夏和秋的交接,在一场雨里就匆匆完成了。
垒球赛热热闹闹地打过了一个夏季。卷帘照例是不关心的。饭桌上儿子和丈夫说谁打得好谁打得臭,卷帘耳朵里偶尔刮到一两句,也是一头进一头出的,没在心里存过。直到有一天,彼得和黄胖子同时提出不在餐馆里吃饭了,要去那个有活动屋顶的天穹体育馆看球,卷帘才想起那日是多伦多“蓝鸟队”和亚特蓝大“勇士队”争夺全北美冠军呢。知道这事拦阻不动,便赶紧打发了父子俩看热闹去。
那天正是个周二,原本是一周里生意最淡的日子。偏赶巧了当男招待的刘晰参加学术会议不能来上班,二厨又老婆生孩子去了医院。黄胖子前脚一走,后脚就来了一个电话,是一个公司要临时订五十份宴会外卖。通常这类外卖都是早早预订的,虽是措手不及,卷帘哪舍得推走那样一桩好生意。当下忙不迭地应承下来,说放心吧,两个小时以后来取。
放下电话,才知道牛吹得大了些。前头后头缺了三员大将,剩下的除了一个大厨便只有一帮女招待。这帮女招待,说起话来一屋子的声音,要在厨房里干起活来,却没有一个能顶得上一把手的。无奈,只得把星子和羊羊几个发派到后头打下手。众人便笑羊羊:“小姐绣花来了?”羊羊不服,就要上灶台切菜。又哪见过那样厚实的刀,几刀下去,便听得杀猪似的一声叫。一看,一根手指上已流了些血,一时吓得小脸儿煞白。拿绷带裹了,就死活不肯再沾水了。卷帘一边看钟,一边就穿起围裙当了二厨。待前头来了客人,又脱下围裙当起招待。前前后后穿梭子似的,竟没有歇下一分钟。
还没忙出个头绪来,门铃就响了,是来取货的。卷帘出来,说再有半个小时一定好。那人脸色就变了,说五十个人在等着呢,你要有问题早说我们也好找别家呀。说着竟露出要走的意思来。卷帘很是赔了些笑脸,只差伸手去拉那人了。一时甚是尴尬。众人在后头都听见了,也是着急,就推了羊羊说:“你也干不得什么活,就出去挡个驾吧。你给他笑一个,他就三魂丢了两魂,哪还记得什么时间呢?拿了小费,大家念你好。”羊羊听了,便狠狠地“呸”了一口,竟真的出去了。也不知道她说了句什么,便听见那人嘿嘿嘿嘿地笑了起来。
卷帘这才得以抽身回到厨房。又忙了两刻钟,方弄妥了。包好了,装了车,那人又不着急走了,反问羊羊要电话号码。羊羊便写了。那人拿了,揣在兜里,又从兜里拿了些票子,卷了一卷,塞在羊羊手里。羊羊轻轻一捏,知道了厚薄。笑了笑,说:“常来呀,有空电话联系。”掉头就朝里走。
进了里头,众人就要抢着看羊羊手里的东西。羊羊揣了,不放,只说:“怎么谢我?”卷帘插进来,说:“小费就平分了吧,你那里我另谢。”当下三下五除二地将那堆票子分了,皆大欢喜。分完了,星子便怨羊羊哪能那么随便给人电话号码,要真找上门来也不安全呀。羊羊把眼乜斜了,只是笑:“我傻呐?我给的是黄胖子的号码。”卷帘大喊:“反了,反了。”众人按捺不住笑成一团。
卷帘打了烊清点了钱数回到家来,才知道有些腿软。
去了趟厕所,看见手纸上带出好些暗红色的血来,便知道老毛病又犯了。卷帘自十几岁起就有个月经不调的病,一个月里总有那么几天,周身都不舒服。都说结了婚,坐过了月子,就能调养过来。谁知生下彼得之后,非但不见好,反而越发见重了。清闲些时,又好些。若忙累得过了头,便淅淅沥沥的,有时一个月来个好几回。西医和唐人街的中医都看过了,总没个根治的。都建议把子宫连根端了,病根方能除。卷帘想着自己正值盛年,就有些犹豫。问了黄胖子,黄胖子听说动了子宫切除手术的女人,身上雌性荷尔蒙就少,房事上也就冷淡些。自然就不甚愿意。也不敢和卷帘直说,只说:“以后餐馆挣了钱,保不准你享福了,就想生个姑娘呢。还是保守治疗看看吧。”手术既然不做了,病也就时好时坏地拖延着。
卷帘起了身,看看墙上的挂钟,都过了十一点半了,那父子俩还全无声息,想必那球赛又加时了。又见屋里窗子都关了一天了,空调也没开,有些闷,也有些气味,便去一扇一扇地开窗子。进了彼得的房,玩具汽车,脏袜子和电子游戏机盘天女散花似的扔了一地。也懒得收拾,开了窗,依旧把门带上。又进了厨房,打开冰箱,取出个小包来,把外头的尼龙纸一层又一层地打开了,露出里头小小一个方盒子,里面盛着些象牙白色的锯屑似的东西。卷帘拿了小银勺小心翼翼地挑了些出来,放到一个瓷茶盅里拿了些温水泡着,放在炉上蒸着,一边就坐在沙发上等着火旺上来。
一会儿工夫茶盅就咚咚咚咚地在锅里跳动起来。卷帘在这一刻里,才体谅了姆妈的苦心。望月这趟子出国,姆妈知道她是做长期打算的,要带的东西少不了,也没让她多带什么,只让她给自己捎了这上好的高丽参。又怕自己忙起来没时间伺候,把参都蒸软了,拿小斩刀细细地切成小片,拿上好的陈年米酒泡过三七二十一天,又焙干了,装好带来的。论说享受,家里谁也没有姆妈精通。望月虽是有钱,却哪知道那旧上海的排场和讲究?卷帘是老大,比起两个小的来,姆妈摆的谱,也就她见得多些。
姆妈炒豆芽,是掐了头去了尾,只留中间白白胖胖的一段。姆妈包馄饨,从不用外头的肉碎,只买那种见不着一根肥筋的瘦肉,细细地拿菜刀剁成泥。放的调料倒比肉多,光香油就分汤里馅里和蘸的三种。街上买的虾米,从不直接上桌。姆妈要仔细地洗过了,再拿陈年米酒泡过三天,方能吃。家里若吃鱼,姆妈只挑两个眼珠子和腹下一寸见方的肉吃。那时还没有望月踏青,待卷帘把她的那份也挑了,剩下的,风卷残云似的,统统进了爸的碗。
爸的老家在东北的抚顺,家里世世代代是挖煤的。爸进莫斯科大学,是政府保送的。从井里上来,洗干净了身子,扒下炭黑炭黑的老棉袄,换上灰色中山装,进了几天速成班,就一趟飞机直送苏联了。后来毕业分配到上海来,满街的新奇,爸的一双眼睛就不够用了。渐渐地,就看出几分上海人穿衣服的道道了。便跟着学。过了几年,衣装发式上,竟看不太出外乡人的样子来了。只是口味上,始终还是个老土。姆妈的山珍海味,落到他的肚肠里,也就是充饥用罢了。
等到望月踏青出世,家里一下子添了两口人,日子便过得略微紧了些。姆妈也就没有那个闲工夫精耕细作地摆她的谱了。那阵子,正是家家户户粮票不够用的时候。爸在抚顺的寡母,几回托人捎信到设计院,说老家的日子不好过,都有饿死的人了。爸是长子,心里自然难受。就把信拿回家来,让姆妈看。姆妈看完了,叹了些气,却不说话。爸沉不住气,就试探着问:“让妈过来帮你带小鬼头?你一个人看三个,也太累了。”姆妈想了想,才说:“一年。”
奶奶来前,姆妈也是很做了些思想准备的,心想权当是家里雇了个颜家阿婆似的保姆吧。便仔仔细细地交代卷帘:“你奶奶若给你和双胞胎穿衣服,就让她穿。若是喂你们吃东西,一定要看着她把手洗干净了,才吃。”谁知奶奶来了,竟全不是颜家阿婆的样子。
奶奶是缠过脚又放开的,走起路来就一摇一拐的。随身带的也就三两件换洗衣裳,一双厚棉鞋。旅行袋里倒有大半袋装的是自制的烟叶。进了门,将千层底布鞋脱了,盘腿坐到床上,就点起了烟袋。烟呛得卷帘呵呵地咳。爸脸上就有些挂不住了,叫了声:“妈!”老太太笑了,露出两排焦黄的牙:“小孩子家,呛两天就不呛了。”没多久,烟叶就抽完了,又开不了口问儿子要钱去买,只好干熬着。憋得难受时,就蹲在墙角泪眼婆娑的。爸见了不忍,只好去买八分钱一包的劳动牌纸烟。老太太抽惯了烟叶,就嫌纸烟太文,不过瘾。
奶奶来了,家里叠被铺床洗洗涮涮缝缝扫扫的活,倒都包了。只是厨房的事,姆妈死活不让她沾边。鱼呀肉呀地喂了她几个月,非但没添肉,反而瘦了些。爸悄悄地问了,奶奶就说:“想吃大葱蘸黄酱。”爸听了嘿嘿地笑,说这还不容易。隔天果真上街买了来。奶奶一气吃了五根葱。姆妈早就备下浓浓的一缸茶,先让老太太把口漱了,又让拿茶叶放嘴里嚼。嚼了有一两个时辰,姆妈跟她说话还是背着脸的。
奶奶没待满三个月就走了。走的那天,姆妈搂着双胞胎还在睡觉,是爸带着卷帘去火车站送的。爸托人从近郊买了一篮鸡蛋,又塞了二十斤全国粮票,说给老二老三各十斤,又让写信回来不要提这事。奶奶蹲下来,拿手摸卷帘的脸。那手裂得跟锉刀似的,锉得脸生疼,卷帘就躲了。回到家来,姆妈就问:“那老太婆跟你爸说了什么?”卷帘说:“也没说什么,只说爸可怜。”姆妈正抱着望月摇晃着呢,听了这话,就停了下来,拿嘴咬了望月小衣裳的一角,看着窗外的树枝不吱声。半晌,才打发卷帘到街角的饭馆子,买一碗韭菜馅的饺子,热在锅里,留着给爸晚上回来吃。
后来家里就有了那场变故。爸一句也没跟奶奶提起,倒是姆妈给奶奶写了封信。姆妈知道爸是孝子,大概还是盼着婆婆能开口说句话吧。没想到婆婆回信来,竟说:“儿子大了,我也管不了。你俩中间的事,还是你清楚。”堵得姆妈哑口无言。
其实,爸和姆妈,到底哪个更可怜些,是谁也说不明白的。
卷帘便想着,明后天得抽个空,坐下来,给姆妈写封信,说说望月来后的事了。一边想着怎么给姆妈说望月的事,一边就慢慢地啜着参汤。热气熏熏地上来,身上就越发软了。没容想出个头绪来,就双眼蔫耷起来。只好身子也不洗,便横到床上,立时就睡着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就听见门外有人说话的声音,便知道是父子两个回来了。一会儿,又听见浴室里水哗哗地流着,猜着是黄胖子在照料彼得冲凉呢。终是身子倦怠,由得他俩闹去,竟不动弹。再过了一会儿,便都安静下来,想是都完事儿了。黄胖子穿了件睡袍进来。卷帘挪了挪身子,胖子就躺进来。卷帘半闭着眼,问了声球赛怎样。黄胖子愤愤地骂了句:“狗屎,最后还是输了。”又说了些是怎么输的。卷帘一句也听不懂,也懒得问。胖子又问晚上生意怎么样。卷帘如此这般地说了,胖子就怨她:“忙成这样,也不打个电话叫望月过来帮个忙。她在家闲着也是闲着,餐馆里转转还能学几句英文。开车过来也不过几步路。”卷帘便从鼻孔里嗤出一口气来:“没听星子说的,连早饭都得开车去文华中心吃呢。在家一顿饭都不肯做,还能到这儿给你当老妈子,又不是……”突然就闭了嘴。黄胖子便知道她是想起踏青来了。见她脸色阴暗下来,就拿笑话岔开:“踏青在时,也没听你说她好。天晓得女人的心眼是怎么长的,没见过两个女人能过到一块儿的。你倒是和望月说了那事没?”
卷帘便拿肘子撑起半个身子来:“我岂不比你着急。跟她提了几回,她一声不吭。又问了她银行存款打算怎么办,追得紧了,她干脆说:‘懒得管,让它放着再说。’这一放,两三年的复利,就是十好几万加元呢,也不心疼。说是不心疼,让她拿了十万给我们用吧,她又不肯。”
当初卷帘出国时,开平还在设计院里烧锅炉。后来姆妈来信,零零星星地说了些颜家的事。卷帘只当姆妈这些年还没过完瘾,依旧拿了那个江北佬取笑呢。真正知道开平家底,还是在替望月找律师办投资移民的时候。两口子拿着开平公司的烫金年度财务报表,看得手抖抖的,方明白颜家果真是发了。卷帘便写信回去,拐弯抹角地提了些开餐馆的难处。望月回了信来,说一应事务见面再谈。这一个“再”字便让这边的人悄悄地存了些希望。谁知望月来了两三个月了,大小事情上竟都装聋作哑,没个态度。卷帘的耐心渐渐地磨得只剩了一层底。
黄胖子叹了口气:“算了,钱是她的,你也不能强迫她。只好以后再找合适的机会跟她说吧。我们这趟办她来,虽没赚,总算也没亏。”卷帘知道胖子说的是和律师分成的事,便不吭声了。胖子就脱了睡袍,斜眼瞄了眼卷帘。女人喝了口参汤,脸上的酡红竟还未全褪,看上去比平日又略为柔顺些。胖子心想这卷帘虽比不过那两个双胞胎的妹妹,年纪又大些,远看却也还是看得过去的。再说到底是大家大户出来的,言语举止上,又胜寻常人一筹。心里就有些痒,忍不住拿手去探。卷帘躲了,说:“累了一天了,歇吧。”虽是这话,眉眼之间却藏着些浅笑,全不似平日的严肃。黄胖子越发地被撩拨起来,就伸手下去掀卷帘的睡衣。谁知手一伸,就摸着了卷帘身下垫的那块旧毛巾。厚实实的,上头似乎还有些污血。一时兴致全无。掩嘴打了个哈欠,说:“那你就放心睡吧,闹钟都拨好了。”便熄了灯,背朝卷帘睡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