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征省亲 辛丑泪墨
光绪二十七年辛丑(1901),李叔同奉母携眷离开天津两年多了。虽然自己与仲兄李文熙并非一母所生,然年幼时仲兄的关切照拂,并未淡忘。尤其自去岁因庚子之乱,京津骚然,仲兄迫不得已,携家带口逃至河南内黄自家盐引地避难,便音讯全无,更加令人牵肠挂肚。况且自己也该向远在天津的众师友报告一下来沪之后的生活状况,以免大家挂念。因此,辛丑元宵节过后,李叔同决定由海路先北上天津看望师友,再赴河南内黄探望仲兄。
许幻园在李叔同此次省亲出发前,手持自己于辛丑(1901)春养病时撰成《城南草堂笔记》三卷初稿,嘱请李叔同为之题跋。李叔同在为其所撰《城南草堂笔记·跋》中写道:
云间许幻园姻谱兄,风流文采,倾动一时。庚子初夏,余寄居城南草堂,由是促膝论文,迄无虚夕。今春养疴多暇,数日间著有《笔记》三卷,将付剞劂。窃考古人立言,与立德立功并重。往往心有所得,辄札记简帙,兼收并载,积日既久,遂成大观。如宋之《铁围山丛谈》,本朝《茶余客话》《柳南随笔》之类。今幻园以数日而成书三卷,其神勇尤为前人所不及。他日润色鸿业,著作承明,日试万言,倚马可待,则幻园之学,岂遽限于是哉。时在辛丑元宵后,余将有豫中之行,君持初稿属为题词,奈行色匆匆,竟未得从容构想。爰跋数语,以志钦佩。当湖惜霜仙史李成蹊漱筒甫倚装谨识。
也许有人会问,前文说李叔同应许幻园之邀移居城南草堂的具体时间是己亥(1899),为什么李叔同此处称“庚子初夏,余寄居城南草堂”呢?窃以为,李叔同此处所写的并非指其移居城南草堂的具体时间,而是说他移居此间后,在“庚子初夏”这个时段,与许幻园“促膝论文,迄无虚夕”而已。
辛丑二月,李叔同北征省亲启行前,填《南浦月·将北行矣留别海上同人》云:
杨柳无情,丝丝化愁千缕。惺忪如许,萦起心头绪。谁道销魂,尽是无凭据。离亭外,一帆风雨,只有人归去。
李叔同乘坐海轮北行之初,心情尚佳,还觉得“风平浪静,欣慰殊甚。落日照海,白浪翻银,精彩炫目。群鸟翻翼,回翔水面。附海诸岛,若隐若现”。然却好景不长,是夜,李叔同便“夜梦至家,见老母室人作对泣状,似不胜别离之感者”,李叔同不由得潸然泪下,“比醒时,泪痕已湿枕矣”。
当轮船驶近大沽口时,李叔同见义和团抗击八国联军战事留下的破房瓦砾,断壁残垣随处可见,而心目中的昔日辉煌,早已不见踪影,触景生情,思绪起伏,悲愤难平,遂吟成《夜泊塘沽》诗一首:
杜宇声声归去好,天涯何处无芳草。春来春去奈愁何,流光一霎催人老。新鬼故鬼鸣喧哗,野火燐燐树影遮。月似解人离别苦,清光减作一钩斜。
诗中诸如“新鬼故鬼鸣喧哗,野火燐燐树影遮”这样充满凄厉之气的句子,令人读后,不觉惊悚战栗。
李叔同次日晨起登岸,由于行李冗赘,赶到车站时由塘沽开往天津的第一班火车已发出。李叔同“欲寻客邸暂驻行踪,而兵燹之后,旧时旅馆率皆颓坏。有新筑草舍三间,无门窗床几,人皆席地坐。杯茶盂馔,都叹阙如”。他只好“强忍饥渴,兀坐长喟。至日暮始乘火车赴天津。路途所经,庐舍大半烧毁。抵津城,而城墙已拆去,十无二三矣”。
李叔同返津之初,寄居在城东仲兄李文熙的岳父姚氏家中。抵津次夜,恰遇大风,愁不能寐,他以大风喻时事,拥被作《遇风愁不成寐》诗一首:
到津次夜,大风怒吼,金铁皆鸣,愁不能寐。
世界鱼龙混,天心何不平?岂因时事感,偏作怒号声。烛尽难寻梦,春寒况五更。马嘶残月坠,笳鼓万军营。
李叔同青少年时期的知交师友,如金石家王襄、王钊,书法家孟广慧、华世奎,画家马家桐、徐士珍、李采蘩,诗人赵幼梅、王吟笙等津门社会名流,闻听李叔同回到天津,纷纷前来看望叙旧,询问沪上情况。虽说分别只有两年多,彼此却犹如唐代诗人司空曙《云阳馆与韩绅宿别》中诗句“乍见翻疑梦,相悲各问年”之境,不觉生发“忽忽然如隔世”之叹。
李叔同在姚家借宿不久,颇觉不便,于是移住旅馆。虽已值仲春,然其时天津依然积寒凝阴,“倒春寒”时,即使身着重裘,仍寒气逼人,难觉暖意。夜晚,李叔同枯坐旅馆,以读随身携带书籍打发时光。当其读至南唐后主李煜《浪淘沙》“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句时,感时抚事,为之怅然。
就在李叔同居津数日,拟赴豫中探望仲兄之际,又闻去河南路途“土寇蜂起,虎踞海隅,屡伤洋人,行人惴惴”。李叔同考虑到安全难以保障,不得不取消原计划,继续留在天津访问师友。
李叔同当初在天津学习书法时,曾结识过几位日本同道。这其中与上冈岩太(字白电,别号九十九洋生)相对更加熟悉。当李叔同听说上冈岩太此时正患病住院,便前往医院探视。从李叔同记叙此次会晤的文字看,由于当时李叔同尚未学习日语,上冈岩太也仅识得汉字不会汉语,因此他们只能靠笔谈进行交流,竟然也“笔谈竟夕”“极为契合”。上冈岩太,系日本赤十字社中人,他本人不赞成日本侵略中国。此次会晤中,上冈岩太甚至对李叔同说过一番要“尽忠报国”的话,李叔同“感愧殊甚”,吟成《感时》七绝一首:
杜宇啼残故国愁,虚名遑敢望千秋。男儿若论收场好,不是将军也断头。
越日,李叔同还邀约上冈岩太和另一位日本朋友大野舍吉,以及友人王曜忱等,前往育婴堂,拜访正执事其中的老师赵元礼。没过几天,当李叔同再次造访育婴堂时,赵元礼对李叔同说,日本人向其求书者甚多。李叔同也向赵元礼汇报,一些日本人见他所书“略解分布”,也“争以缣素嘱写,颇有应接不暇之势”,并说自己此次抵达天津后,已应神鹤吉、大野舍吉、大桥富藏、井上信夫、上冈岩太、塚崎饭五郎、稻垣几松等多人之请,为其书字。当然,李叔同也借此机会,收藏了日本书家大桥富藏、千叶等人的书作。李叔同此次天津之行,与如此众多的日本书家进行了书艺交往,也引发他发出“海外墨缘于斯为盛”的感叹。
辛丑清明,李叔同在天津度过。一杯浊酒下肚,百感交集。他在《津门清明》诗中写道:
一杯浊酒过清明,肠断樽前百感生。辜负江南好风景,杏花时节在边城。
李叔同于其中透露出不愿继续辜负江南好风景,打算返回上海。临行前,李叔同又作《赠津中同人》七绝一首曰:
千秋功罪公评在,我本红羊劫外身。自分聪明原有限,羞将事后论旁人。
此诗中所谓“红羊劫”,是说旧时讲究迷信的人认为,丙午、丁未两年,多为国家发生灾祸的年份。又因丙、丁为火,色红,未为羊,所以将此时国家正遭逢八国联军入侵,天下大乱,称为“红羊劫”。
李叔同此次北征省亲,在天津住了近两个月。辛丑四月,他仍乘海轮南下上海。此次虽然见到了不少师友,但与仲兄李文熙见面的计划未能如愿,李叔同甚为不快,加之耳闻目睹了庚子事变后的津门情景,越发茫然无措、忧郁悲戚。第一夜宿塘沽旅馆,长夜漫漫,孤灯如豆,李叔同填《西江月·宿塘沽旅馆》一阕:
残漏惊人梦里,孤灯对景成双。前尘渺渺几思量,只道人归是谎。谁说春宵苦短,算来竟比年长。海风吹起夜潮狂,怎把新愁吹涨?
第二天傍晚,李叔同登上南返轮船后,眼望落日,心中惆怅,作《日夕登轮》一首:
感慨沧桑变,天边极目时。晚帆轻似箭,落日大如箕。风卷旌旗走,野平车马驰。河山悲故国,不禁泪双垂。
李叔同返回上海途中,也只能以填词赋诗来抒发和排遣自己情怀。当轮船途经山东烟台时,李叔同又作《舟泊燕台》(燕台,即烟台):
澄澄一水碧琉璃,长鸣海鸟如儿啼。晨日掩山白无色,□□□□青天低。
李叔同返程海轮上某日深夜,正处梦中,忽闻有人鼓吹笙箫、拨弄丝弦的管弦乐声,他醒来“倚枕静听,音节斐靡,沨沨动人”,不由得想起袁枚在《随园诗话》中所记杭州何春巢《秦淮竹枝》所云“我已三更鸳梦醒,犹闻帘外有笙歌”的情境,认为自己能于是夜海轮上得闻此等笙歌,也算是人生可遇不可求的一种精神体验吧。于是在枕上作《轮中枕上闻歌口占》一绝:
子夜新声碧玉环,可怜肠断念家山。劝君莫把愁颜破,西望长安人未还。
李叔同返抵上海不久,将此次省亲的经过与见闻连同途中所作诗词,以日记体形式编辑整理成《辛丑北征泪墨》,并于是年五月付梓出版。这些诗词,不仅真实地记录了李叔同的人生经历、艺事活动和思想情绪,也反映了当时的时局变幻与人情世态。李叔同在《辛丑北征泪墨·序》中写道:
游子无家,朔南驰逐。值兹离乱,弥多感哀。城郭人民,慨怆今昔。耳目所接,辄志简篇,零句断章,积焉成帙。重加厘削,定为一卷。不书时日,酬应杂务,百无二三。颜曰“北征泪墨”,以示不从日记例也。辛丑初夏,惜霜识于海上李庐。
李叔同早年写作的文稿多已散失,这本《辛丑北征泪墨》弥足珍贵。马叙伦曾在《忆旧》中说,李叔同此作一出,上海文坛盛称李叔同为“豪华俊逸,不可一世”耳。
李叔同还将《辛丑北征泪墨》中的诗词作品另行辑出,寄请老师赵元礼阅正。赵元礼阅后题词曰:
神鞭鞭日驹轮驰,昨犹绿发今白须。景光爱惜恒欷歔,矧值红羊遭劫时。与子期年常别离,乱后握手心神怡。又从邮筒寄此词,是泪是墨何淋漓。雨窗展诵涕泗垂,檐滴声声如唱随,呜呼吾意俦谁知!
赵元礼的这首题词,不仅显示了丧乱之际师友感叹人生易逝、岁月不再之心情,也包含他们对家国命运的担忧与愁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