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十五幅画

天边划过一颗流星,随视线落到山阴面。夜风微凉,一身墨染山水云袍的年轻公子枕着双手,躺在山野不知名的河流旁,听水观星。

不远处燃着一堆干柴,停着一辆挂着‘苏’字灯笼的华贵马车,马车上坐着律香川,一副心神全都沉浸在自己凄楚的箫声里。篝火旁相对而坐两人,以绣帕拭枪的梅子青和拄着刀鞘怔怔出神的暮忘归。

手持折扇的月笙歌跃上枝头警戒守夜,余下的那位红衣侍女身影忙碌烧水煮茶,寻得片刻间隙,从车里取出一件黑色披挂,给坐起身的苏姓公子披系而上。

“红笺,你随本公子行走江湖也有些年头,可曾听过天心圣手陈丹青之名?”苏姓公子瞧着眸如朗星、颊现梨涡的侍女问道。

“自然也听过的。一杆亭侯笔,一盏墨玉灯,一部昭心诀。相传陈丹青练到鬼心之境,画作可通前尘事,不知是真是假。”红衣侍女答道。

“是名不虚传还是浪得虚名,咱们很快便会知晓。”苏姓公子黠笑道。

“红笺不懂公子之意。”红衣侍女面露茫然。

苏姓公子忽然眉头轻锁,食指抵着眉心作费思之状:“红丫头,本公子记得你那随身包裹里有一幅画,是也不是?”

红衣侍女闻言羞赧低头。

苏姓公子打趣道:“脸红了?莫不是咱家红笺少女思春,看上了哪家少年郎?”

……

落叶满空山穹宵深处惊现一道霹雳雷声,于是西风裹秋雨,又是一片淋漓。

书房内,白玲珑负手而立,看着简单装裱挂在墙面整齐排列的十四幅美人图,思索良久终下定决心,转身从书架暗格内取出一盏漆黑如墨、状如麒麟、却又剔透如玉的古宫灯。白玲珑掌心托着麒麟足,小心翼翼地放在书案之上,以烛火点燃灯芯,随后熄灭手中与房间其余灯烛。整个书房只剩下幽幽绿光伴着女子隐约的泣不成声摇曳着。

白玲珑走到第一幅画前,鬼心之境的昭心诀悄然运转,剪水般的秀目渐渐变得深邃漆黑,如无边际的浩瀚夜空,以不可抗拒的归墟之力将画中人临终时双眸所见刹那的前尘景象吞入眼中……她竟看到一张面孔,男子面孔。

柳眉微蹙,白玲珑走到第二幅画前,从画中人眼里又看到一张男子面孔……十四幅画像,十四具女尸,同一张面孔。

白玲珑叹了声气,挥袖扑灭墨玉灯,重新点燃房间烛火,回到书案前提笔作画。画成之后,紧绷许久的心弦终得放松。她斜靠椅背,端详凶手画像,由于施展昭心诀运功过度、不知觉疲累至极,瞧着瞧着竟昏昏睡去。那睡态像极了儿时被恩师责罚彻夜临摹先贤画作时的模样。虽然疲倦,脸上却带着悦色,梦中傻笑,悄然流涎。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

白玲珑半醒之间,睡眼朦胧地抹了抹嘴角,忽然意识到双手空空,精神一振。她倏地站起,在书案周围来回翻找,竟不见了那幅真凶画像!

白玲珑怅然若失,瞥向窗外大雨,见人影一闪而过。

这位落叶满空山年轻山主纵身递出一掌拍开房门,茫然四顾,那人影已不知所踪。疑惑间,只见紫衣风君侯一手撑伞,一手负后,迎面拾阶而来。

风君侯走到近前,瞧后者神色警惕地审视着自己,忙收伞问道:“怎么了,师妹?”

白玲珑道:“师兄可曾看见一个人影?”

“人影?”风君侯疑惑,“难道幕后托镖之人现身了?”

白玲珑未做解释,只点了点头。

“师妹放心。无论是谁,今夜既然上了落叶满空山,必插翅难逃。”风君侯转身就走。

“风师兄。”白玲珑唤住风君侯,沉思稍许补充道,“幕后之人似不愿与秋水忘川结仇,生擒即可,切莫杀人。”

风君侯应下,匆忙离去……

秋雨更浓,秋风更重。院中两厢载种的几颗老松弯腰欲折、松针满地,满园的红色彼岸花也是尸花散落、被雨水打得处处狼藉。

山夜天寒,这雨也不知下到几时。

白玲珑折回房间取初雪剑在手,又披了一副白裘披挂,哪儿也没去,只静静地守在门前,站在光烛映照里。忽然间,有道诡异的风扑灭了房间的灯烛,整座小院刹那漆黑,如一叶扁舟渐渐沉没汪洋大海。

……

又一个时辰后。

遥山暝、风君侯率众弟子持火把鱼贯而入白玲珑居住的听钟院落。

神色匆忙的风君侯箭步掠进房间,点了烛火,多次呼唤却发现四下无人。又命弟子满院落搜寻,始终不见白玲珑身影。只找到一件被雨水打湿,挂在老松上的白裘。不详的预感油然而生,风君侯如坠冰窟。

师妹不知所踪,素来以半个儒生自居、温文尔雅的大师兄破天荒动了怒气,扯着面容苍白的紫衣风君侯衣领,几乎将后者提起:“敌暗我明,你怎敢留师妹一人在此?”

风君侯被丢了出去,丈许开外,摔在泥水里。

“我们都中计了。那十四具女尸不过是障眼法,凶徒转移视线再调虎离山,真正的目的是白师妹。”遥山暝深吸一口气,闭上双目回忆今夜发生的一切,悔之晚矣。

此刻强如遥山暝这般星斗楼境界不折不扣的高手,竟都未察觉院落东南角的高楼屋顶上,有黑衣踏夜无声,来去自如。

……

落叶满空山南三十里外的桃花涧。这个季节自然不会再有桃花,只有桃花枝,漫山遍野的桃花枝。

有辆马车飞快地穿过枯枝桃林,雨夜山路泥泞。

赶车的是个头戴斗笠负剑的黑衣人,马车旁还有相同装束的五骑护送。他们像是招惹了不干净的东西一样,深更半夜,大雨滂沱,不顾一切地疯狂赶路,如亡命之徒。

“驾……”负责开路的一骑警觉着前方夜道,忽见如豆的灯光雨幕中渐渐明亮,于是果断扬起手势。

“吁……”赶车的黑衣男子陡然扯紧了缰绳,马儿扬蹄嘶鸣挣扎了一阵才堪堪被降服,不安地停在原地。

他们眺望而去,见雨幕中约百步之遥的位置,有一辆马车静静地停在那里。那马车四角高挑着‘苏’字灯笼,借着雨夜里的微弱灯火瞧去,依稀可见高雅华贵。马车旁也伴行着数骑,除去车夫不谈,共有三骑,一前两后皆撑着伞,平静且镇定。奈何雨夜光线熹微,看不清那几骑伞下的面容。

赶车的黑衣剑客神色警惕。

这种时候,这种天气,这种平常连鬼影都见不到的地方,出现了这样一辆马车,任谁都无法掉以轻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