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认识欧梓璐那年,苏穆还是一名穷编辑,靠微薄的编辑费度日。
欧梓璐在他生活过的城市坡城读大学,她的老家出驴,驴肉火烧很著名,每年寒暑假,她都坐火车到北京赵公口倒车。
那时,苏穆的表姐在坡城开了一家超市,紧临着欧梓璐就读的大学。学校里一些家境比较贫寒的学生,利用课余时间在她那里打工,其中就有欧梓璐。有个周末,苏穆从北京回坡城看望表姐,表姐临时出去办事,让他帮忙照看生意,那是他第一次见欧梓璐,可可爱爱的一个女孩子,很勤快的样子,一会儿摆弄摆弄货架上的货,一会儿低头弯腰的从货架底掏货补货,不像别的女孩子直戳戳的站着,顾客来了话都没一句。苏穆说:“我最羡慕大学生了。”欧梓璐嘴上说话,手没闲着,一边补货一边说:“有什么好羡慕的,工作都找不到。”苏穆不信服地道:“那是不想干,想干有的是工作。”
欧梓璐直起腰,说:“北京一个月三千够干什么。”想想也是,苏穆做文字编辑一个月三千多,租房子,吃喝拉撒,月月光。就说:“想那么多做什么,天无绝人之路,毕业再说。”
俩人聊了差不多有一下午,表姐回来的时候,苏穆和欧梓璐已经聊的很熟。
晚自习时间到了,欧梓璐饭都没吃就跑去上自习了,苏穆让她先吃口饭,再去上自习,她说迟到了导员扣学分。欧梓璐一出超市门,表姐好心提醒他说:“苏穆,这些女孩子根本靠不住。”苏穆呵呵地笑。表姐又说:“等姐给你介绍个好女孩儿。”言下之意,欧梓璐不是好女孩儿。
苏穆二十六岁的时候,谈过一场恋爱,初恋。二十六岁对一般的乡下男人来说,孩子都能打酱油了,他却光棍一条。
塞北坝上,穷乡僻壤的后生,老婆都娶不起。村子里不少后生都相继南下北上去打工挣钱了,苏穆高中毕业后一直待在家里,跟着父亲面朝黄土背朝天地种地,种了一年又一年,年年靠坡城的姑姑接济。
少言寡语的父亲大道理不懂,只知道再这样种下去,苏穆年纪一天比一天大,恐怕真的要打光棍儿,爷儿俩躺在炕上睡不着觉,父亲一边抽烟一边说:“去坡城学个技术吧,种地没出息。”
那时,上下邻村,已有不少后生去石家庄地区做了上门女婿,父亲偏偏希望苏穆去坡城学个技术,将来正二八经的领个媳妇回来。
村子里通电好多年了,父亲却轻易不让母亲开灯,说电表转的他头晕。乡村的夜漫长而寂寥,一明一暗的烟火衬着父亲那张核桃皮一样的脸,让苏穆心疼。父亲说的没错,一年年种地,种不出老婆。母亲去世好几年了,父亲一个人起早贪黑种地,供他读完高中不容易。
在父亲的观念里,进城打工能领回个女人是最大的本事,可领回女人要吃要喝,打工不是长久之计,不如学门手艺长久。在村里人的心目中,能领回女人的后生都是有本事的后生,不管那女人高矮胖瘦,是个女人就成。
多年后,苏穆想明白一个道理:世界上有两中女人,一种最好的,一种最不好的,一种是花钱买来的,一种是一文钱不花白领的。村里外出打工的后生们,偶尔白领回去的女人,不是长的对不起观众,就是脑子有问题。那些腰缠万贯的大老板靠大把的钱搞到的女人,要身材有身材,要相貌有相貌,要文化有文化。还有村里花高额彩礼娶回来的女人,和那些大导演们白睡的女人,永远不在一条水平线上。
年刚过,父亲就催着让苏穆去坡城,苏穆磨蹭着不想走,一直拖到开春,父亲才把他送上小班车。姑姑和姑父在坡城打拼多年,已经站稳了脚跟,在坡城河沿边开着一家规模不小的废品回收购站。姑姑的意思是学无线电修理,电器越来越多,将来肯定吃香。姑父建议他学裁缝,人人要穿衣,学好了,钱大把大把的挣。两样苏穆都不喜欢,姑姑姑父也爱莫能助,姑父说:“姑父给你买个三轮,你收破烂吧,一年也不少挣。”苏穆才不想收破烂,整天骑着个破三轮走街蹿巷的多丢人。无奈只好听姑父的,学了裁缝。
前前后后,苏穆学了半年的裁缝,连一条完整的裤子都不会做,吃住在姑姑家,有事没事往废书堆里钻,他发现里边有不少古今中外的名著,还有一些大街上卖的期刊杂志,被胡乱地堆在墙角,踩过来踏过去的,等着装麻袋拉到造纸厂,打成纸浆。苏穆翻看着那些他挑拣出来的书和杂志,觉得十分可惜,萌发了把它们摆大街上按本出售的想法。
那时坡城大街上开了不少家书店,没有一家经营旧书,苏穆当天下午就赚了三十多块。一年后,苏穆用卖旧书挣的钱开了一家小书店,零售兼出租一些港台武侠言情小说。小书店开了两年,钱没挣多少,朋友认识了不少。很快他认识的那些朋友相继都领了女朋友,就他一无户口二无住房,找不到合适的女朋友,不是人家女孩子不合适他,是他不合适人家女孩子。
既然是朋友,难免一起吃饭一起活动,人家都成双入对,卿卿我我的,惟独他形单影只的。小书店开到第三个年头,他逃离了坡城,依然独自一人来到了峦乡,当然那时候峦乡已叫峦镇,只是人们喜欢叫它峦乡。峦乡虽小,五脏俱全,由南至北一条街,长不过二里。苏穆就在峦乡长不过二里的街上开了一家书店。
苏穆没有多远大的理想,只想挣点儿钱,娶个老婆。缘分有时候很蹊跷,冥冥中,或许就有那么一个人在某个地点等着一个人,或者就有那么一个人为了某个地点的一个人前往某个地点。
苏穆的书店隔壁是一家理发店,理发店的老板娘整天打扮的花枝招展的,烫着波浪卷,满身的洗发香波味,穿件皮坎肩,胸鼓的像是吹起气的气球。男人开大车,常年不着家,俩孩子,大的读小学,小的不到上学年龄。有天苏穆正听音乐看书,有个女孩儿敲门,苏穆以为是附近一中租书的学生,没想到女孩儿说她是隔壁的,和他借两个晾衣架,师傅不在,她不知道师傅的晾衣架在哪儿。说着,苏穆把自己用过的晾衣架递给她三个,问她够不够,她腼腆地笑着说:“够了,够了。”声音不高不低,说完转身跑回了理发店。
当晚,女孩儿还苏穆晾衣架的时候,在他的书店里转了两圈,感慨地说:“书真多。”苏穆随口问了句,“你喜欢看书吗?”女孩儿点了一下头,又说:“有的看不懂。”说着女孩儿讲了最近刚读过的一本书,看到最后一页,也不知道讲的什么。苏穆读过那本书,就把自己笃读后的感觉说了下,没想到女孩儿很赞同,问苏穆是不是读过很多书。苏穆说:“没事儿就看,打发时间。”
二十六岁的苏穆,第一和一个女孩子独处一室,而且距离那么近,就隔着一组柜台。俩人聊着聊着,女孩儿说起了她的童年往事。
那天后,女孩儿成了苏穆书店的常客,每天晚上隔壁理发店关门儿后,都会到他的书店转转,有时说话,有时不说,绕着两排书架转过来转过去。苏穆也习惯了,只要晚上敲门声响起,他就知道是她。因为她敲门的声音很特别,故意轻一下重一下,敲的特别有节奏。他若不给她开门,她就一直敲下去,重一下,轻一下。渐渐的,遇到有顾客来租书,她会替苏穆详细地登记每一本书的名字,字迹工整娟秀。
苏穆从没有想别的,在他眼里,女孩儿就是胳膊理发店的小学徒。可有一天,女孩儿的师傅挺着胸进了苏穆的书店,开门就说,“,小苏,筱楠爱上你了。”苏穆愣了一下,“怎么可能。”
原来女孩子叫闵筱楠,虚岁十六。闵筱楠的师傅说:“不爱你,她为什么每天往你屋里钻。”苏穆半信半疑。晚上闵筱楠又敲门,开门后,苏穆委婉地说:“以后你少过来,过来的多了,你师傅有意见。”闵筱楠答应的特别好,说以后不过来了。谁知道第二天又敲门,苏穆也拿她没办法,他开的是书店,不是私人住宅,任何顾客他都不能拒之门外。
闵筱楠进来话也不说,挨书架一本一本地扒拉那些书,留给苏穆一个背影。
当天晚上,他就委婉地告诉闵筱楠说:“以后你少往书店钻,你还小,对你影响不好。”没想到她答应的非常好,可第二天依然我行我素,进了屋也不说话,就靠在书架上翻书看,留给他一个背影。苏穆是老板,她是顾客,就这么简单。
九月的峦乡,霜打后的树木,浓重的水彩一般吸引人的眼球。先是那些高大的树木渐渐次红了叶,在秋风中飒飒地抖,间或有挣脱树干的叶子蝴蝶般上下飞舞着,旋转着。落上地面,一片,两片,越积越多,连成了片。不经意的,树干秃了,仿佛一夜之间的事情。
每个清晨,苏穆都爬他书店对面的那座山,沿着蜿蜒的田埂,挡在面前的是一条哗哗流淌的小河,河水不深,几块鹅卵石镶嵌在河中,踩着几步就到了河对岸。山脚下,郊区菜农收获后的菜畦方方正正的,偶有遗失的韭菜或者小葱,还绿油油的。
顺着山路,一路向上,老榆满目疮痍,被人摧残过似的皲裂着树皮。山杨挺拔地耸立在山腰,零星的几片叶子挂在树梢,被风一吹,哗啦啦地响着。脚下没有完全干透的杂草和落叶,踩上去松松软软的。
有天闵筱楠说她也喜欢爬山,让苏穆下午带她一起去爬山。于是,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苏穆并肩和闵筱楠走在峦乡的小街上,成了一道风景。
峦乡西面有一坐小山,人们叫它小西沟。小西沟山上,不知道那一年,人们种了满山的沙棘,年年果实累累。秋天下霜后,人们三三俩俩的拿剪刀上山剪沙棘枝,运下山拉到坡城卖给城里人吃稀罕。沙棘好吃,果难摘,稍不留神就会扎伤手。
闵筱楠边走边说:“我们不卖,我们摘着自己吃。”说的时候,脸上的表情特别单纯。苏穆说:“摘多了吃不了,我们就卖。”“摘不多,扎手。”闵筱楠说的时候特别认真,好像她被扎过似的,嘴角一翘一翘的,小心翼翼的样子。苏穆夸口说:“你就等着吃吧,看我的。”
一路上,闵筱楠话不多,总埋着头。苏穆问她为什么走路总低头,她羞羞涩涩地抿了下嘴说:“就想低。”那感觉就像春天沙土窝窝里的蒲公英,娇嫩的让人说不出的感觉。
小西沟的山并不高,圆滚滚的,老远望过去,像裹了金色的毯。苏穆没见过沙棘,也没吃过沙棘果,望着满山的沙棘果,他想到了一个词,壮观。闵筱楠加快了脚步,“真好看。”不等爬上山,苏穆就跃跃欲试了。谩山的沙棘树一簇挨着一簇,光秃秃的树梢除了沙棘裹还是沙棘裹,密密麻麻的。
苏穆不让闵筱楠动手,等他摘了给她吃,谁知道刚一伸手,就被重重的扎了一下。闵筱楠让他小心点,别扎了手,可他已经扎了手。再次伸手,又被扎了,一个嘟囔道:“真难摘。”说话的中间,闵筱楠的手心,多了十几粒沙棘果。苏穆很是惊讶,“你怎么摘的?”“你笨。”闵筱楠说着让他吃,他坚持要自己摘了吃。闵筱楠胳膊伸的展展的,“你吃。”苏穆急忙闭嘴,生怕闵筱楠喂他似的躲闪了一下。闵筱楠的手又张了一下,“吃!”声音娇娇的,苏穆没有再躲,伸手想捏几个沙棘果在手里,闵筱楠一闪,“吃——吧。”声音拖的长长的,苏穆红了脸。
闵筱楠小小的手掌心,到了苏穆的嘴边,苏穆屏着呼吸,在舌尖的帮助下,才把几颗沙棘果送进嘴里。闵筱楠瞪着眼睛问他,“酸不算?”苏穆吧嗒吧嗒嘴,“酸,真酸。”闵筱楠眼睛一眯,“好吃不?”苏穆赶紧点头,“好吃好吃。”眯着眼睛问他,“好吃不?”苏穆忙不迭地点头,“好吃好吃。”闵筱楠的手掌心再次伸到了他的唇边,“张嘴。”苏穆听话地把嘴一张,闵筱楠手腕一转,剩下的沙棘果统统进了苏穆的嘴。
于是混合着闵筱楠掌心的味道,沙棘果们在苏穆的唇齿间流连了许久,才缓缓地贴着喉咙滑进他的肚。那种味道不是雪花膏,也不是单纯的沙棘果,那是一种含糊不清的味道。
闵筱楠的手,像沙棘枝条跳跃的鸟,而她的拇指和食指就是鸟的喙,灵巧地在沙棘树的枝蔓间衔下一枚又一枚圆圆的果实,然后喂给苏穆吃。
后来坐在山顶,苏穆有些醉。阵阵清风从他和闵筱楠的肩膀中间穿过。俩人的坐姿自然不自然地面朝对方,却又故意躲闪着彼此的目光。那个下午,俩人始终保持着一个姿势,面朝着对方,目光却对着更远的山。
静谧的山间,山山峁峁间除了几声鸟鸣,就是彼此的心跳。夕阳均匀地铺洒开来,笼罩在大片的沙棘树上,树梢的沙棘果越发显得垂涎欲滴。整个山间的寂静是被苏穆打破的,他叹息了一声道:“不早了,回吧。”阵阵的叹息像是响彻了整个山峦,闵筱楠久久凝望着远处的山峦说:“真不想回去。”苏穆准备起身,“一会儿太阳落山了。”闵筱楠没动,“再坐一会儿。”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苏穆起了身,“走吧,太阳要落山了。”闵筱楠始终没看苏穆一眼,起身独自往山下走。苏穆跟在她身后,几次伸手想拉着她,让她慢点。闵筱楠不紧不慢的,风吹起的长发,飘成苏穆眼里一道闪烁的瀑布。
苏穆莫名其妙的开始惆怅,胸口像是被什么勒紧了一样,喘不上气。他想回头对着太阳落山的地方喊一嗓子,怕闵筱楠笑话他,没敢张嘴。闵筱楠头也不回,苏穆每走几步回一次头,好像丢了什么东西在山上。快下到山脚的时候,闵筱楠不小心被石头绊了一下,趔趄着跑下了山。苏穆慌忙喊:“慢点,你慢点。”闵筱楠已经稳稳地站在了山下,回头等苏穆。
苏穆也往山下跑,冲的太猛,有些失控,几乎撞进了闵筱楠怀里,闵筱楠躲都没躲。
回的路上,俩人陷入了沉默。苏穆边走边踢一块石头子儿玩,不小心石头子儿被他踢进了路旁的草丛,他就再踢找一块踢。一路踢着石头子儿,踢到了城郊。
天,说黑,瞬间就黑了下来。刚刚还能看见脚下踢起的石头子儿,转眼间就模糊了。街上没有路灯,蒙蒙的透着黑,脚步声愈响,愈觉得天黑。快拐上峦乡大街的时候,闵筱楠翘起一条腿,蹦着走。苏穆怕他摔倒,说:“黑,小心崴了脚。”她偏不听。
闵筱楠朦胧的影子在苏穆前面,蹦蹦跳跳的。
理发店的灯亮着,闵筱楠迟疑了一下,开门进去了。借着隔壁理发店玻璃透出来的光,苏穆拿钥匙开了书店门上的锁。推门开灯的瞬间,突然觉得屋里空荡荡的,少了什么,具体少了什么,他一时想不起来。
一晚上很清净,寥寥几个续借书的顾客,来来去去的。苏穆的心却恍恍惚惚的静不下来。吃过饭,独自躺在书架后面的隔断的床上,翻看着一本已经看了过半的书,却总是看不到心里。期间理发店的门响了几次,闵筱楠都没有过来。
一夜迷迷糊糊的,醒了几次。第二天是被敲门声惊醒的,有顾客租书。忐忑了一天,到晚上吃饭时间,也没见闵筱楠。吃罢饭,苏穆充满了期待地坐在椅子上等,一直等到隔壁理发店黑了灯。苏穆不死心,开了书店的门往外瞅了瞅,外面漆黑一片,才又关了门,从里插了门。
苏穆真真体验了什么叫度日如年,熬了整整一周,都没再见着闵筱楠的面。几次犹豫着去问问理发店的老板,闵筱楠去哪儿了?几次都退缩了。他不知道问,闵筱楠去哪儿不去哪儿和他有什么关系,他问。直到礼拜天,理发店老板的大女儿在门口坐着看书,苏穆才旁敲侧击地问出个所以然,原来闵筱楠的姥姥病了,她回家看她姥姥了。
很快,中秋节也来临了,望眼欲穿的苏穆还是没见着闵筱楠的身影。他想闵筱楠的姥姥也该好了吧。
多年后,苏穆偶然听到阿木唱的一首歌,听到歌里的两句歌词,蓦然泪流满面。阿木唱的那首歌叫《爱你》,里面的两句歌词他永远记得,爱你因为你让我得到真快乐,爱你因为你让我懂得思念的滋味。
闵筱楠走了一个多月的时候,峦乡大街两旁的树只剩下了光秃秃的树干,她走的时候树梢上还挂着树叶。尤其是小西沟山上的沙棘树,树梢上的沙棘果不知道什么时候变黑了,干瘪的让人没有半点食欲。
多次坐在闵筱楠坐过的地方,苏穆远眺群山发呆,想她喂她吃沙棘果时的情景,想她掌心里的味道。
患得患失的日子,一天天在等待中过去了,而闵筱楠的影子再无法从苏穆的脑海中抹去。苏穆有时明明听见,隔壁理发店的门响,然后是闵筱楠的声音,可等半天都不见她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