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詞新譜(沈自晉)

《南詞新譜》,全名《廣輯詞隱先生增定南九宮十三調詞譜》,別題《重定南九宮詞譜》,凡十六卷,沈自晉編。現存順治間原刻本,民國四十八年北京大學出版部、一九八四年臺灣學生書局版《善本戲曲叢刊》第三輯、一九八五年北京市中國書店均據以影印。

沈自晉(一五八三—一六六五),字伯明,一字西來,晚字長康,號鞠通生,吳江(今江蘇蘇州)人。弱冠補博士弟子員,後屢試不第。入清後隱居吳山。爲沈璟(一五五三—一六一〇)族姪,善詞曲,謹守家法而兼妙神情,一時詞曲家如卜世臣、范文若、馮夢龍、袁于令等,並推服之。著有《廣輯詞隱先生增定南九宮十三調詞譜》、《鞠通樂府》。撰傳奇三種:《望湖亭》、《翠屏山》,今存;《耆英會》,僅存佚曲。傳見沈自友《鞠通生小傳》(順治間原刻本《南詞新譜》卷末附載)、乾隆《吳江縣志》卷三三等。參見淩景埏《鞠通生先生年譜及其著述》(《文學年報》一九四〇年第六期)、趙景深《明代曲家沈自晉》(《明清曲談》,古典文學出版社,一九五七)、劉穎《沈自晉硏究》(西北師範大學碩士學位論文,二〇〇六)、武藝《晚明曲家沈自晉硏究》(蘇州大學碩士學位論文,二〇〇八)。

重定南九宮新譜序

沈自南[1]

歲乙酉之孟春[2],馮子猶龍氏過垂虹,造吾伯氏君善之廬[3],執手言曰:“詞隱先生爲海內塡詞祖,而君家家學之淵源也。《九宮曲譜》,今茲數十年耳。詞人輩出,新調劇興。幸長康作手與君在[4],不及今訂而增益之,子豈無意先業乎?余卽不敏,容作老蠹魚,其間敢爲筆墨佐。茲有霅川之役,返則聚首留侯齋,以卒斯業。”於時梅萼未舒,春盤初薦,弟侍坐側,喜謝幸甚。方謂士衡茅屋,可代西園之榻;淵明斗酒,聊當北海之尊,按紅牙、歌《白雪》,數墨分籌,蓋有待也。而雲間范子樹鍭聞之[5],悉出家藏香令先生祕帙,來正宮商,相與竊弄遺珠,歌呼永日,心醉筆花,淋漓襟袖。一時樂府之盛,雖曲度《霓裳》,歌傳《天馬》,斯無逾矣。

無何,而鼎沸塵飛,人鳥獸散。言念勝友,桃源已迷;回首故居,松徑遂蕪。已而馮子溘先朝露,而善兄亦騎尾不回。曾幾何時,玉折星頹,翰藻靡屬,巋然靈光,獨吾長康兄一人耳。羊曇西州之慟,子期山陽之思,撫弄遺編,悲感交集。而康兄曰:“吾舌在,必不使人琴俱沒。”乃搜羅雅什,咨訪騷壇。采華挹秀,片羽不遺;按節尋聲,眞珠莫混。凡用若干載,錄成若干卷。

憶搶攘時,鶉衣芒屩,每坐不煖席,而吾兄丹黃一束,雖倉皇朝夕,未嘗離手。及今撫新編,奏新聲,使染翰者流芳,登歌者不咽,繫誰之力歟?雖緬彼芝蘭,堪悽神於往事;而播茲金石,每志喜於他年。若地下有知,善兄、馮子亦當擊節於詞隱先生之側也。弟愧疎庸,無能評隲,聊述所由,以志譜刻緣艱如此。

乙未菊月[6],弟自南述[7]

重輯南九宮十三調詞譜述

沈自繼

上篇

我詞隱先生,宦榮九館大夫,籍富九天材料。詞擴蔣生《南譜》,解慍襄《九敍》、《九歌》;韻嚴周子《中州》,反騷奪《九懷》、《九辨》。若吾輩胎藏九鶴,雖慚母夢佳兒;齒列九龍,卻喜兄矜難弟。竊叨九代卿族,濫遊九老仙都。間避俗而獨作九吟,每呼朋而共成九弄。聯套數宛線通蟻,巧旋九曲之珠;割牌名恍劍分蛇,利切九華之玉。其奈衰相百年而九退,柔腸一刻而九迴。琴九引漸嘆人亡,墓九原頻嗟地裂。爰思借九孔鍼穿去,泣收遺稿內新聲;假九環帶圍來,飽輯戲文中別調。庶幾采芝含紫,編可備九莖薦廟之章;摘李噴黃,帙堪資九影居城之句云爾。

下篇

蓋自王伯良節協象車,更參十三人以鼓吹;范香令馥凝鷄舌,還添十三種而壇嚴。珍斷簡如十三行之寫《洛神》,購遙篇似十三尊之覓羅漢。顧忽遇耿恭所擊之十三降而俱叛,文昇所救之十三戰而齊奔。壑委十三棺,疇扶吳斃;獄埋十三劍,孰拄梁傾?余與家鞠通,逃十三日外而津迷,渴殺劉晨、阮肇;寤十三世前而劫換,喚醒蘇軾、鄒陽。十三之徒死,十三之徒生,豹變宜乎隱矣;十三之齋硬,十三之齋軟,狼貪或者消焉。悔年十三而未學書,今始叩養朔之兄嫂;幸詩十三而輒預數,後終嗤貽潞之耆英。提正腔於十三聖師,覈傍犯於十三相法。將見風散牡丹十三瓣,疑傳驪曲縈盤;月籠百合十三重,儼覩粉優臨鏡。抑且響溺河之悲於麗玉,奚啻箜篌十三絃?鳴縊蜀之痛於肥環,豈但《霓裳》十三疊也耶!

弟自繼敬題。

重定南詞全譜凡例

沈自晉

一、遵舊式

先吏部隱於詞而聖於詞,詞家奉爲律令,豈惟家法宜然。是譜凡正書、襯字、標注、旁音,悉從遺教。但於曲中,字之平可用仄,仄可用平,而另標於上者,卽去本字之旁音,而竟塡可平可仄於左,則對譜調聲,一覽而悉,殊覺簡便。其旁音四聲,知音家已不煩悉注,但正音、轉音,及作某音等字,一寓目,亦卽了然。皆從省文,自足取認。

凡曲,每句有韻有不韻,卽於句讀點斷處爲別。其用韻者從白點,不用韻者從墨點。間有不韻而亦可用韻者,卽隨塡“可叶”二字於旁,皆不煩另標。其有字之不可用韻,及偶用韻而云“不韻亦可”,則仍細標於上,不相混也。

夫字有開闔,凡“尋侵”合口三韻,原譜以大圍別之。今予止於用韻處,仍加圈別,餘不復遵此例以炫目。是在知音,當解之早矣。

曲之次闋,每稱“前腔”,但換頭體格不同。有第二卽換者;有第二如前,至第三始換;更有三、四各自換頭,又與前調不同者。今以“前腔”更作其二,其三、四,卽分注“換頭”二字於下,反覺直捷,更似雅正。意義本同,非輒改絃也。

一、稟先程

先詞隱三尺旣懸,吾輩尋常足守,倘一字一句,輕易動搖,將變亂而無底止,作聰明以紊舊章,予則何敢?偶或一二疎略,尤在善爲調劑。勿自矜窺豹,而任意吹毛也。(見他集中有苛求詞隱先生者,故論及之。)

友人謂予:“先生之譜,雖本於毗陵,然出自手筆,損益任情。子於今日,豈不能與時更新,隨俗冶化,乃拘拘宮調而苦守舊腔,爲刻舟膠柱之見乎?”予曰:“先生旣以作爲述,予何不以述述之?所謂魯男子善學柳下惠者也。”

一、重原詞

原譜考訂精確,所錄舊曲,義取不祧。(傳奇如永嘉、武林,散曲如金陵、吳郡諸名家。)近來諸作,縱能新藻出藍,毋得先采後素。蓋譜原以律重,不以詞夸。況舊所錄詞,自是渾金璞玉,古色闇然,知音者當不必以彼易此。

或曰:“譜之從舊是矣。然中間古詞若干,於新查補板之外,餘腔板無傳者,旣不能悉經手裁,以佐其所不逮,乃復存敝帚何?”予謂:“先生旣以無傳闕疑,予敢强不知爲知乎?間有不去者,譬若希奇骨董,雖不適用,置案頭時一摩挲,亦復不俗。”

一、參增注

先詞隱以精思妙裁,成一代之樂府,予則何能而妄增論注?然一得之愚,未必無補於前哲。凡先生意所未及,或意所已及,而語尚未及者,輒敢以膚見一二,附書注中,以俟知音者參考。

各曲,有初未及細考而今始查出者,或出自己見,或參諸友生,須確有成說,乃敢注明。然必以先生原注爲準,而以己見附及,不敢毅然去其所疑,而竟從予之所信也。

凡所發明,於舊注中,作一小尖圈以別之。似此,庶不混於原注,敢自表其寸長。若干新入之詞,則不復加圈別。

一、嚴律韻

語曲以律,其在天人相與之際乎?長短未勻,則紅牙莫按;髙下未節,則絲竹誰調?夫泛言平仄易易,而深求微妙實難。精之在上去、去上之發於恰當,更精之尤在陽舒陰斂之合於自然。此詞家三昧,所謂詩言歌永,聲依律和,千載如是,非臆說也。予不敢責備作者,亦無取貽譏大方。凡遇諸名家合律之詞,亟錄取爲法,以備新體。或全瑜稍玷,卽摘取一二字之失,隨標注之。他如詞采可觀,而律法未合者,概不及混入。

夫律固難言之,曰韻,則一覽而得,何多憒憒也。《葩經》三百篇,何字不叶?試觀其清濁不混,開闔必分可知。(清濁,如“詵詵”叶“振振”、“薨薨”叶“繩繩”;開闔,如《凱風》“南”與“心”叶、其下章“薪”與“人”叶之類。)非寬於古,而嚴於今也。厥後,四聲以詩韻唐矣,《中原》以曲韻北矣。夫曲也,有不奉《中原》爲指南者哉?奈何南詞之草草若是?原本所載舊詞,古樸多雜韻,今所收則多叶矣。然尚有傳奇家,好新製曲名,而目不識《中原音韻》爲何物者,殊可笑。然亦間取其曲名頗佳,曲律不拗,或稍借一二字者收之,隨標注其訛,弗誤後學。(止從周氏舊韻,未及會稽新編。)

一、慎更刪

是集旣仍舊貫,何以復有改削?不知原本亦有曲同而並載,及調冗而多訛者,可刪也。亦有律拗而尚存,及韻雜而難法者,可更也。(並見原注。)此亦百中之二三,亦必明注其說,而刪且更之,不一擅改而頓忘其舊。

譜中舊曲,其刪者甚少。卽所當更,大都取先輩名詞,及先詞隱傳奇中曲補之。因先生屬玉堂諸本,未遍流傳,尚有藏稿幾種未刻,特表見其一二云。

一、采新聲

先生定譜以來,又經四十餘載,而新詞日繁矣。搦管從事,安得不肆情搜討哉?然恐一涉濫觴,便成躍冶,寢失先進遺矩,則棄置非苛也。夫是以取舍各求其當,而寬嚴適得其中。

前輩諸賢,不暇論。新詞家諸名筆(如臨川、雲間、會稽諸家),古所未有,眞似寶光陸離,奇彩騰躍。及吾蘇同調(如劍嘯、墨憨以下),皆表表一時。先生亦讓頭籌,(見《墜釵記》【西江月】詞中,推稱臨川云。)予敢不稱膺服?凡有新聲,已采取什九。其他僞文采而爲學究,假本色而爲張打油,誠如伯良氏所譏,亦或時有。特取其調不强入,音不拗嗓,可存以備一體者,悉參覽而酌收之。

人文日靈,變化何極?感情觸物,而歌詠益多。所采新聲,幾愈出愈奇。然一曲,每從各曲相湊而成。其間情有苦樂,調有正變,拍有緩急,聲有疾徐,必於鬬筍合縫之無迹,過腔接脈之有倫,乃稱當行手筆。若夫勉强湊插,聲情乖互,卽或牌名巧合,勿取濫收。

一、稽作手

詞何以必表姓字?蓋聲音之道通乎微,一人有一人手筆,一時有一時風氣,歷歷盡然。昔維先詞隱《南詞韻選》,近則猶龍氏《太霞新奏》,所錄姓字爲確。其他諸集,不過草草從坊本傳訛,總屬烏有。卽如先詞隱【繡帶引】一套,誰不知之,而漫書他人姓字,更可笑。予茲集,乃博訪諸詞家,實核其作手,可一覽而知其人,論其世,非止浪傳姓字已也。

詞家作曲,而每諱之,或曰“無名氏”,或稱別號某以當之。嗟乎!曲則何罪而諱之若是?試思新聲一傳,羣響百和,維時授以清歌,則嬌喉吐珠,協比絲竹,飛花逗月,震坐傾懷。更令習而登毯,則鏇縧在握,遞笑傳顰,骨節寸靈,雅俗心醉。夫以雕蟲薄技,迺能博此榮施。正如唐諸伎上酒樓,爭歌怨柳;何必李青蓮逼御座,歡對名花?曲何負於我,而藐忽視之也哉!然則先詞隱於諸集中,每稱“無名氏”以相掩覆,亦復未能免俗耳。今悉改正,而表其姓氏云。(旣原譜初刻,止稱詞隱,至龍氏翻板,而先吏部之名始著。)

一、從詮次

凡曲之序,當從鱗次,無取積薪。每調各以舊曲主盟,而佐以新聲,無容攙越。或爲全套所牽,或爲二三搭曲所帶。間有參差,亦各從其類,以便查閱。

一、俟補遺

是集於兵燹之餘,勉爾成帙,殘闕頗多,未免挂漏。於諸名家著作,尚有聞而未及見,見而未及錄;更有備諸案頭,倉惶攜走而失卻者。復種種再期廣求,爲續編之計。

時丙戌小至日[8],寓吳山,沈自晉漫書於盧氏園亭。

姪永馨較錄[9]

重定南詞全譜凡例續記

沈自晉

重修詞譜之役,昉於乙酉仲春。而烽火須臾,狂奔未有寧趾。丙戌夏,始得僑寓,山居猶然,旦則攤書搜輯,夕則捲束置牀頭,以防宵遁也。漸爾編次,乃成帙焉。春來病軀,未遑展卷,擬於長夏,將細訂之。適顧甥來屏寄語[10]:曾入郡,訪馮子猶先生令嗣贊明[11],出其先人易簀時手書致囑,將所輯《墨憨詞譜》未完之稿,及他詞若干,畀我卒業。六月初,始攜書並其遺筆相示。翰墨淋漓,手澤可挹,展玩愴然,不勝人琴之感。雖遺編失次,而典型具存,其所發明者多矣。先是甲申冬杪[12],子猶送安撫祁公[13],至江城,(祁公前來巡按時,托子猶遍索先詞隱傳奇及余拙刻,並吾家諸弟姪輩諸詞殆盡。嚮以知音,特善子猶,是日送及平川而別。)卽諄諄以修譜促予,予唯唯。越春初,子猶爲苕溪、武林遊,道經垂虹言別,杯酒盤桓,連宵話榻,丙夜不知倦也。別時,與予爲十旬之約。不意鼙鼓動地,逃竄經年,想望故人,鱗鴻杳絕。迨至山頭,友人爲余言,馮先生已騎箕尾去,予大驚惋。卽欲一致生芻往哭,而以展轉流離,時作獐狂鼠竄,未能行也。予忘故人乎?而故人乃以臨死未竟之業相授,迺不潛心探索,尋其遺緒,而更進竿頭,不幾幽冥中負我良友!於是卽予所裒輯,印合於《墨憨》,凡論列未備者,時從其說,且捐己見而裁注之,必另注馮稿云何,非予見所及也。(附和子猶《辭世》原韻二律:“憶昔離筵思黯然,別君猶是太平年。杯深吐膽頻忘醉,漏盡論詞劇未眠。計日幸瞻行斾返,踰期驚聽訃音傳。生芻一束烽烟阻,腸斷蒼茫出水邊。”一。“感托遺編倍愴然,塡修樂府已經年。豕訛幾字疑成夢,棗到三更喜不眠。詞隱琴亡憑汝寄,墨憨薪盡問誰傳?芳魂逝矣猶相傍,如在長歌短嘆邊。”二。)

閱來稿,自《荊》、《劉》、《拜》、《殺》迄元劇古曲若干,無不旁引而曲證,及所收新傳奇,止其手筆《萬事足》,並袁作《眞珠衫》、李作《永團圓》幾曲而已。餘無論諸家種種新裁,卽玉茗、博山傳奇,方諸樂府,竟一詞未及。豈獨沉酣於古,而未遑寄興於今耶?抑何輕置名流也!子猶嘗語予云:“人言香令詞佳,我不耐看。傳奇曲,只明白條暢,說卻事情出便彀,何必雕鏤如是?”噫!此亦從膚淺言之,要非定論。愚謂以臨川之才,而時越於幅,且勿論,乃如范、如王,以巧筆出新裁,縱橫百變,而無踰先詞隱之三尺,固當多取芳模,爲詞壇鼓吹。染指斯道者,其舍諸?今旣從馮參舊,且不惜以所收新曲,時取證《墨憨》,仍恐作者趨今忘古,失我友遺意耳。(來籍中,得華亭徐君所錄古曲若干[14],辨論頗析。予雖不甚解徐君論古意義,然亦間取其合格而可備用者,入譜以資今云。)

大抵馮則詳於古而忽於今,予則備於今而略於古。考古者謂:“不如是則法不備,無以盡其旨而析其疑。”從今者謂:“不如是則調不傳,無以通其變而廣其教。”兩人意不相若,實相濟以有成也。雖然,先詞隱傳流此書以來,塡詞家近守規繩,尚憂蕩簡;歌曲家人傳畫一,猶恐踰腔。至文士不知音律,漫以詞理樸塞爲恨者有之。乃今復如馮,以拙調相錯,論駁太苛,令作者歌者,益覺對之惘然,絕不揀取新詞一二,點綴其間,爲詞林生色,吾恐此書卽付梨棗,不幾乎愛者束之髙閣,否則置之覆瓿也。敢以是質諸知音。

因憶乙酉春,予承子猶委託,而從弟君善實慫恿焉。知雲間荀鴨多佳詞[15],訪其兩公子於金閶旅舍,以傾蓋交,得出其尊人遺稿相示。其刻本爲《花筵賺》、《鴛鴦棒》、《夢花酣》,錄本爲《勘皮靴》、《生死夫妻》,稿本爲《花睂旦》、《雌雄旦》、《金明池》、《歡喜冤家》。及閱其目錄,尚有《鬧樊樓》、《金鳳釵》、《晚香亭》、《綠衣人》等記數種,未見。乃悉簡諸稿,得曲樣新奇者,謄及百餘闋,珍重而歸。君善謂予:“頃不見《勘皮靴》及《生死夫妻》末齣捲場詩乎?云:‘曲學年來久已荒,新推袁、沈擅詞場。’又云:‘幸有鍾期沈、袁在,何須摔碎伯牙琴?’以知音似此推許,而兄不早繼詞隱芳規,纘成一代之樂府,復因循歲月何?”乃急取新詞,幸塡譜稿。其遲迴未入者,尚存種種,不意轉盼狂奔,付之烏有矣。惜哉!

時丁亥秋七月旣望[16],吳江沈自晉重書於越溪小隱。

(以上均《善本戲曲叢刊》第三輯影印清順治間刻本《南詞新譜》卷首)

南詞新譜後敍

沈永隆[17]

《南九宮譜》,譜南人之曲也。曷言乎南?異北也。何異乎北?蓋自我明祖,回百六,躋三五,始風吳會,嗣格幽燕,以故播諸詩歌,奏諸明堂清廟,咸取南詞,以載賡明德。顧其流及下,聲律允和,去抗激趨,婉柔卑疏,莽崇綿麗,誠猶《江漢》化美、歌始“二南”也。

暨我郅隆,惠風融暢,人樂管絃。學士大夫,竊從烟雲花月之間,舒寫情思。於是旗鼓騷壇,如臨川先生,時方諸李供奉;我先詞隱,時比諸杜少陵。兩家意不相侔,蓋兩相勝也。豪俊之彥,髙步臨川,則不敢畔松陵三尺;精硏之士,刻意松陵,而必希獲臨川片語。亦見夫合則雙美,離則兩傷矣。

迨乎鄭衛風淆,麗則乖雅,巴人髙唱,郢客響沉。家君於是奮然以釐定樂章,用爲繼美。時惟雲間荀鴨,雅推家君漢大,而自號夜郎(見《博山堂傳奇·勘皮靴》捲場詩句)。然兩人並沾沾以各得鍾期,無慚鼓吹,不若臨川與先詞隱,私心猶共軒輊也。於是決筴鳩編,廣羅諸名詠,而刪繁留當,十不二三。適范公令子以尊人祕稿見遺,詞態欲仙,應聲而舞。家君藉是以益勵丹黃,所謂見西施之容,歸而眾飾其粧者也。

顧集未半而烽烟飇起,鼠竄狼奔。從叔君善冒鋒鏑,走書家君,以促令卒業。顧乃挾此而夙興夜寐,於茆店孤舟,啼風號雨之下,禿筆枯拈,殘芸碎點,蓋兩閱寒暑而始告成。嗟乎!南國鼎移,東遷禍烈,太史灑淚於陳編,國人吞聲於閭諺。一代鴻章,數王休問,不滋懼流風歇絕哉!夫子反魯正樂,其在迹熄詩亡之後乎?家君亦猶是志也。

譜旣成,乃呼隆而命之曰:“向者若肄舉子時,是譜也,吾不若見。妄意若之異日,隸太常,詔雅樂,當進而洞析黃鐘,肇明律曆,庶幾煌煌煒煒,以勿墜我十五帝風,安用此遊人冶女之什,唱和《花間》耶?不謂轉眼滄桑,功名灰冷,秦淮明月與烟霧同銷,玉樹清歌並悲笳互奏,能不顧懷周道,傷心昔遊也?今而後,若姑從事此,以卒我志。”言未旣,淚且交下。隆亦不敢仰視,第勉草數章,用附入譜,聊見我南人歌南之意,且以當萊舞髙堂、詠言卒歲云爾。若乃風情軼宕,奇藻遐標,爲家君之左文舉而右德祖,則有楊子景夏與顧子來屏在[18],隆何敢望焉?

男永隆謹識。

(《善本戲曲叢刊》第三輯影印清順治間刻本《南詞新譜》卷末)


[1] 沈自南(一六一二—一六九一):字留侯,號恆齋,吳江(今江蘇蘇州)人。崇禎九年丙子(一六三六)舉人,順治十二年乙未(一六五五)進士。官山東蓬萊知縣。著有《藝林彙考》、《歷代紀事考異》、《樂府箋題》、《醉贈草》、《沈子律陶》等。傳見《吳江沈氏家譜》卷五懋所公支上、乾隆《吳江縣志》卷三二等。

[2] 乙酉:清順治二年(一六四五)。

[3] 君善:卽沈自繼(一五八五—一六五一),字君善,號寶威,別署礙影居士,吳江人。國子監生。性耿介,不喜俗事。工詩詞,尤嗜音律。著有《平丘集四種》、《針史》等。傳見《吳江沈氏家譜》卷五懋所公支上、乾隆《吳江縣志》卷三二等。

[4] 長康:卽沈自晉。

[5] 范子樹鍭:卽范彤弧,字樹鍭,以字行,雲間(今上海松江)人。范文若(一五九〇?—一六三七)三子。諸生。博雅自負,喜遊貴人之門。沈陽范文程致政歸,策蹇從之。曾助宋徵璧校定《抱眞堂詩集》。著有《繡江集》、《網羅見聞》等。傳見董含《三岡識略》卷七、嘉慶《松江府志》卷五六、同治《上海縣志》卷二七、《復社姓氏傳略》等。

[6] 乙未:順治十二年(一六五五)。

[7] 題署之後有印章三枚:陽文方章“自南印”、“留侯”,陰文方章“恆齋”。

[8] 丙戌:順治三年(一六四六)。

[9] 永馨:卽沈永馨(一六三二—一六八〇),字建芳,一字天選,號遯庵,一號篆水,吳江(今江蘇蘇州)人。沈璟(一五五三—一六一〇)姪孫。明亡後堅隱不仕。工詩詞、散曲,曾入驚隱詩社。著有《通暉樓詩稿》、《輟耕堂詩稿》等。傳見《吳江沈氏家譜》卷六定庵公支上、乾隆《吳江縣志》卷三三等。

[10] 顧甥來屏:卽顧來屏,字鳴九,又字必泰,崑山(今屬江蘇)人。沈自晉甥。通音律,善詞曲,著有散曲集《耕烟集》。撰傳奇《摘金園》,《南詞新譜總目》著錄,已佚,《南詞新譜》選曲一支。妻沈蕙端(沈自晉姪女),字幽馨,能詩詞,尤精曲律,著有《幽芳遺稿》等。

[11] 馮子猶先生令嗣贊明:馮贊明,蘇州(今屬江蘇)人,字號、生平均未詳。馮夢龍(一五七四—一六四六)子。

[12] 甲申:崇禎十七年、順治元年(一六四四)。

[13] 祁公:卽祁彪佳(一六〇二—一六四五)。

[14] 華亭徐君:卽徐迎慶(一五七四—一六三六)。

[15] 雲間荀鴨:卽范文若(一五九〇?—一六三七)。

[16] 丁亥:順治四年(一六四七)。

[17] 沈永隆(一六〇五—一六六七):字治佐,號洌泉,吳江(今江蘇蘇州)人。沈自晉子。明諸生。晚年從父隱居吳山。工傳奇、散曲,精通聲韻曲律,曾續范文若傳奇。著有《不珠集詩》等。傳見《吳江沈氏家譜》卷六容襟公支上、乾隆《吳江縣志》卷三三、《復社姓氏傳略》等。

[18] 楊景夏:名弘,字景夏,別署脈望子,青浦(今屬上海)人。生平未詳。撰《認氈笠》傳奇,已佚,《南詞新譜》選曲三支;《後精忠》傳奇,《傳奇彙考標目》別本著錄,已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