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松遊(丁耀亢)

《赤松遊》傳奇,一名《赤松詞曲》,《傳奇彙考標目》、《曲海目》著錄,均誤入無名氏;《乾隆諸城縣志》卷一三《藝文志》著錄爲丁耀亢作。現存順治九年壬辰(一六五二)序刻本(《古本戲曲叢刊五集》據以影印)、康熙間煮茗堂刻《丁野鶴集十種·丁野鶴先生詩詞稿》本、舊鈔本(《綏中吳氏藏稿鈔本戲曲叢刊》據以影印)。

作赤松遊本末

丁耀亢

昔吾友王子房[1],慕漢留侯之爲人,因自號子房。旣通朝籍,見逆闖起於秦,乃抱椎秦之志。明癸未[2],請兵滅闖而及於難。余悲子房之亡,欲作《赤松》以伸其志。

至甲申[3],而中原淪於闖,我大清入而掃除秦寇,眞有漢髙入關之遺風焉。因讀《史》至《留侯傳》,太史公摹擬椎秦授書大關節處,鬚睂衣摺,勃勃欲動,頰上三毛矣。千古傳奇之妙,安有如太史公者!何假別作注腳,登場扮演乎?

每念子房第一人品,第一事功,俠矣而不死,宦矣而不溺,勇矣而不武,仙矣而不詭。三代而下,惟鴟夷與留侯二人蹤迹略似。然彼攜姝載寶而去者,仍嫌其霸氣賈心,何如留侯之見首而不見尾也。

今來長安,遇西樓詞客、北嶽樵史[4],傳余以音律之祕,共相倡和,續前數年未完之業。計作於明之癸未,成於今之己丑[5],共得四十六齣,名曰《赤松遊》。可以勉忠孝,抒憤懣,作福基,長道力。名教樂地,詞曲勝場,安得使吾子房復起,浮白擊節乎!若夫工詞誇豔,則吾豈敢?

順治六年,華表人漫題。

赤松遊題辭

丁耀亢

唐稱樂府,宋稱詩餘,元稱詞曲,一漸而分,淺深各別。若使詩餘再用樂府,則仍涉唐音;若聽詞曲再拈詩餘,則不爲元調。故同一意也,詩餘必出以尖新;同一語也,元曲必求其穩貼。要使登場扮戲,原非取異工文。必令聲調諧和,俗雅感動,堂上之髙客解頤,堂下之侍兒鼓掌,觀俠則雄心血動,話別則淚眼涕流,乃制曲之本意也。故《琵琶》以白描難效,優伶之丹朱易摹。古云:“丹青女易描,眞色人難學。”又曰:“畫鬼易,畫美人難。”豈非以眞人莫肖,而假態能工乎?

自元本久湮,《殺狗》、《荊釵》,旣涉俗而無當於文人之觀;故時曲日競,越吹吳歈,僅纂組而止可爲案頭之賞。較之元本,大逕庭矣。愚謂凡作曲者,以音調爲正,妙在辭達其意;以粉飾爲次,勿使辭掩其情。旣不傷詞之本色,又不背曲之元音,斯爲文質之平,可作名教之助。

近見自稱作者,妄擬臨川之《四夢》,遂使夢多於醒;因摹元海之“十錯”,又令錯亂其眞。不知自出機杼,總是寄人籬下。仙俠爲以人而補天,無非過脈;忠孝乃觀風以化俗,妙在不板。士女風流,久作離合套本;刀馬熱鬧,最忌清濁雜倫。

詞病多端,傷巧傷俚,同一病也;曲妙各種,用雅用俗,同一妙也。時曲旣多,新聲爭豔。至有琢字鏤詞,截脂割粉,落韻不求穩而求生,立意不用平而用怪。故曲曰傳奇,乃人中之奇,非天外之事。五倫外豈有奇人?三昧中總完至性。若以李賀鬼才,何不以之作詩?柳七豔情,止可因爲散曲。不得已而用典襯題,無奈何而加青敷色,豈必以類書爲繪事,借客爲正主乎?至於句語關目,尤貴自然。近多開口卽排,直至結尾,皆成四六者,尤爲不情。如能忽散忽整,方合古今;半雅半俗,乃諧觀聽。步元曲而困其範圍,愧成畫虎;摹時詞而流爲堆砌,未免雕猴。有好句而律苦難調,欲塡詞而語多傷弱。《語》曰:“何以聽?何以射?”必如馬上擊毬,庭中滚彈,巧不傷格,俗可入古。甚矣!詞家之難也。

予素不知曲,近取南北譜元人各種而觀之,略窺當年作者之心,方識後人趨文之弊。妄爲商確,以俟公瑾。

時大清順治己丑秋季,漆園遊鷃丁野鶴偶識。

赤松遊序

查繼佐[6]

紫陽曰:“張良始終爲韓。”野鶴子所爲寓言而心傷者哉!亡秦以韓,善耳。不然,亡秦不以韓,而秦亡卽何必以韓?顧余以留侯之始終爲韓者,一在秦,一在楚。秦之有韓不可忘,楚之無韓不可忘。不忘秦,於是從漢王入武關,不忘楚,於是從漢王逼垓下,此留侯之所爲始終也。使楚不立韓王成,韓亦無責於楚,而韓仇專在秦。當時漢之爲韓報仇,不如楚之爲報仇烈也,嘉首事之功也。及楚立韓而又敗之,是楚以韓仇自予,而留侯之中,遂有兩必報。而漢王之爲留侯,亦遂兩獲報。烏江之役,不又大於博浪乎哉!野鶴子亦或以余言爲不謬矣。

壬辰之春[7],遇野鶴子燕市,相把欷歔,爲余言亡匿故事,若有十日索不可得者也。其才肆足霸大東,而其骨氣軒爽,又足以仙末世,其始終吾不得而知之矣。從猶龍楊太史座[8],示我《赤松遊》一本,因得想見登場子房。

嗟乎!古今苦傅粉丑淨多,而生旦獲全者寡。昔虞子以太白爲上下通場,生卽何不以子房而太白副之?太白醉而仙,仙謫矣;子房餓而仙,仙成。一脫靴,一納履,平氣之與任氣大小懸,赤松、青蓮亦堅脆稍別矣。

猶龍曰:“釣史有《梅花讖》,又有《玉瑑緣》[9]。梅與松爲歲寒故友,今日相對非昨。而黃石可祠,劍玉欲化,俱有玄而上仙之情,兩人請弗以凡五官相拱揖也。”

野鶴子初有《化人遊》,情詞懸幻,龔芝麓已爲之敍,有曰:“知非悠悠之論也。”余得是意,而更爲《赤松遊》作贊如左。

時壬辰三月之望,東山釣史不省省、初名繼佐、姓查氏、初字伊璜題於燕之菜市。

(以上均《古本戲曲叢刊五集》影印清順治九年壬辰序刻本《赤松遊傳奇》卷首)

赤松遊引

傅維麟[10]

十丈京塵,雙眸如困□霧,幾不辨青碧。俗緣汩汩,坐老兩鬢於羸馬脊骨上。嘻!回憶家居時,芒鞵破雲,蹇驢踏雪,竹香入夢,華落縈簾。與二三心知,呼濁醪,澆塊壘,感深今昔矣。蚌緘龜縮,日乏韻事。兼之餓鼯啼飢,不耐聞見。然髙歌振林,唾壺擊碎,用□如也。余歌特天籟鳴耳,惜無佳調,更惜無同調,鹿鹿魚魚者久之。

偶遇北海畸人,自號漆園遊鷃。骯爽磊落,坐論如風雨驟來。敦古人誼,絕無妮妮世態。遂相與握斝談心,上下千古。偶及《史》、《漢》,謂從來豪傑行事,皆有歌曲,播其音徽,獨子房以千古奇人,曲不概見。近多豔稱情種,遂使英雄氣骨,全爲兒女子占據,銷鑠殆盡。忠孝俠烈,幾不得芬人頰舌,飽人眼孔。

乃共唱和而傳《赤松遊》,以當古人窮愁著書,彈劍相和之意。遇風日晴悅,意愉愉則歌;烟暖雲橫,思懭懭則歌;感憤唏噓,拔劍酒酣則歌;靜對悄然,如有所愁者,口不能言所愁則又歌。歷月白海嘯,菊黃籬落,不覺秋老蒹葭也。足四十餘段,五萬餘言。

兩人相視而笑,都無成心,隨市耳巷評,所弗計也。歌而樂之,卽不若昔年臥岫巢雲,批紅抹綠時,雅興翩翩,幸不若昔年漂搖毀室,花淚鳥驚時,孤懷黯黯也。聊爲敷此,以俟登場,與十丈塵中人,共作赤松遊觀。

(《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二一三冊影印清康熙十七年刻本《四思堂文集》卷二)

附 嘯臺偶著詞例數則

闕名[11]

一、調有三難:一布局,繁簡合宜難;二宮調,緩急中拍難;三修詞,文質入情難。

一、詞有十忌:一忌死悶,畫葫蘆全無生面;二忌堆砌,假字面不近人情;三忌犯葛藤,客多主少;四忌直鋪敍,不生情態;五忌押韻,求尖得拗,不入宮商;六忌誇麗,對類塞白,聱牙難唱;七忌白語板整,不肖本腳;八忌關目太俗,難諧雅調;九忌做作有心,易涉酸澀;十忌悲喜失窽,觀聽起厭。

一、詞有七要:一要曲折,有全部中之曲,有一齣中之曲,有一曲中之曲,有一句中之曲;二要安詳,生旦能安詳,丑淨亦有安詳,插科打諢,皆有安詳處;三要關係,布局修詞,皆有度世之音,方關名教,有助風化;四要聲律亮,去澀就圓,去纖就宏,如順水之溜,調舌之鶯;五要情景眞,凡可那借,卽爲泛涉,情景相貫,不在襯貼;六要串插奇,不奇不能動人,如《琵琶》“糟糠”卽接“賞夏”,“望月”又接“描容”等類;七要照應密,前後線索,冷語帶挑,水影相涵,方爲妙手。

一、詞有六反:清者以濁反,喜者以悲反,福者以禍反,君子以小人反,合者以離反,繁華者以淒涼反。

(《古本戲曲叢刊五集》影印清順治九年壬辰序刻本《赤松遊傳奇》卷首)


[1] 王子房:卽王漢(?—一六四三),原名應駿,改名漢,字子房,掖縣(今山東萊州)人。崇禎十年丁丑(一六三七)進士,授髙平縣知縣。累遷至右僉都御史,巡撫河南。十六年(一六四三)正月十九日,圍剿河南永城農民軍,戰死。參見計六奇《明季北略》卷一九《王漢戰死》。王去世後,丁耀亢有《癸未十月入東萊哭挽王子房大中丞》詩(《逍遙游·海游》卷一)。

[2] 癸未:崇禎十六年(一六四三)。

[3] 甲申:崇禎十七年、清順治元年(一六四四)。

[4] 西樓詞客:或卽袁于令(一五九二—一六七四)。北嶽樵史:姓名、籍里、生平均未詳。

[5] 己丑:順治六年(一六四九)。

[6] 查繼佐(一六一〇—一六七六):生平詳見本書卷十三《九宮譜定》條解題。

[7] 壬辰:順治九年(一六五二)。

[8] 猶龍楊太史:卽楊思聖(一六二一—一六六三),字猶龍,號雪樵,鉅鹿(今屬河北)人。順治三年丙戌(一六四六)進士,入翰林,官至河南右布政使、四川左布政使。著有《且亭詩》。傳見申涵光《聰山集》卷二《傳》(又見清康熙間刻本《且亭詩》卷首)、魏裔介《兼濟堂文集》卷一二《墓志銘》、《清史列傳》卷七〇、《碑傳集》卷七一、《國朝耆獻類徵初編》卷一五一、《大清畿輔先哲傳》卷一九、《國朝詩人徵略初編》卷一、《國朝書人輯略》卷二、《皇清書史》卷一四等。

[9] 《梅花讖》:傳奇劇本,今無傳本。據吳啓豐《東山七秩乞言啓》、沈起《查東山先生年譜》,此劇作於明崇禎十六年(一六四三),查繼佐四十三歲。《古典戲曲存目彙考》列此劇於清傳奇,誤。《玉瑑緣》:傳奇劇本,今無傳本。《曲海總目提要》卷一六著錄,云:“明末人所作,未知姓名。記鮮于同事。《今古奇觀》小說有《老門生三世報恩》及《鈍秀才一朝交泰》二段,劇采鮮于同以作正文,又借鈍秀才爲餘波,以相映帶。與《三報恩》同一事實,而變幻情節,與彼互異。”

[10] 傅維麟(一六〇八—一六六七):一作維鱗,原名維楨,字掌雷,一字飛覩,號歉齋,直隸靈壽(今屬河北)人。順治三年丙戌(一六四六)進士,選庶吉士,官至工部尚書。著有《明書》、《四思堂文集》等。傳見《碑傳集》卷九、《漢名臣傳》卷一五、《國朝耆獻類徵初編》卷四五、《大清畿輔先哲傳》卷二。參見吳秀華《靈壽傅氏遺稿文獻考述》(《文獻》二〇〇一年第四期)。

[11] 此文當爲丁耀亢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