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游戏

除了科举，明清的人才选拔制度还有贡举一途，就是从大量屡考不中的府学县学生员中选出一些优异者（一般府学每年二人，县学每年一人），进入国子监学习一段时间，就可以在吏部等候铨选，出任地方佐杂小官。经贡举得到的官职虽然小点，但也属正途出生。

当吴承恩彻底放弃科举的远大理想后，入贡就成了他最后一条体面出路。四十五岁那年，吴承恩幸运地争得了一个府学岁贡生的名额。由于入贡需要在吏部办理一定的手续，再加上也有少数岁贡生凭关系可以直接选官，吴承恩遂于1550年春夏间第一次进了京城，去找他的那些当大官的朋友。就在这当口，他和叶氏夫人所生的独子吴凤毛却夭折了，于是他只得中断京师谒选，急匆匆地回家来。

此后，他被编入南监学籍，一边读书一边等待机会。但他并没有即刻去南京，而是延宕了好几年。直到1554年沈坤调任南京翰林院任职后，他才随行至南京国子监读书。从此，他开始了与何良俊、文彭、朱曰藩、沈坤等人长达十年的诗酒流连。1564年，吴承恩五十九岁，这一年轮到他福星高照，一个命中注定会帮助他的人出现了，这就是李春芳。严嵩父子倒台后，此时李春芳已任吏部侍郎加礼部尚书衔，正春风得意。他写了封信，敦促吴承恩来京谒选。1565年底，吴承恩得到了浙江长兴县丞的正式任命，次年赴任。

他的顶头上司就是赫赫有名的归有光。归有光成名很早，自视甚高。有一个故事说，当时主盟文坛的王世贞以“文必秦汉，诗必盛唐”的口号叫响京城，归有光却毫不客气地在公开场合斥其为“妄庸人”。王世贞哈哈一笑：“妄是有的，庸则未必。”归有光不屈不挠：“正因为你妄，才说你庸，天下没有妄而不庸的人。”一点面子也不给。1565年，归有光进士及第，除授长兴知县。老天爷要将两个六十岁的老书生安排在一起，而且又都是第一次做官，似乎有种恶作剧式的天真浪漫。

1567年秋，归有光接到命令，即刻进京述职，政务交由署印（也称摄令）代管。冬十二月，长兴出事了，署印与县丞因贪赃枉法，被湖州府拘捕下狱。实际上，署印和县丞都是自首的，他们并没有贪污，而是为了躲避更严重的一桩罪状——延误征粮。之所以发生这种情况，则是因为归有光拒绝按照上级指示推行里递制，以代替难以实行的粮长制，等他一离开，粮长制就实行不下去了。案件的处理是很迅速的，吴承恩在李春芳、徐中行等人的帮助下，侥幸逃脱罪责，调任湖北蕲州荆王府纪善一职，仍是八品衔。归有光则被调往顺德府任通判，这是一次严重的贬抑。归有光太正直、太清高，与世道格格不入，又太有名、太坚强，而别人难以撼动，所以他在复杂的官场只能处处碰壁。

1568年春，吴承恩来到蕲州荆王府。他在这里受到了礼遇，放开了怀抱，获得了顿悟，在他心中酝酿了大半生的《西游记》就要破茧而出了。《射阳先生存稿》里有一阕词，简直就是吴承恩开笔创作《西游记》的宣言，词曰：

玄鬓垂云，忽然而雪，不知何处潜来？吟啸临风，未许壮心灰。严霜积雪俱经过，试探取梅花开未开？安排事，付与天公管领，我肯安排。

狗有三升糠份，马有三分龙性，况丈夫哉！富贵无心，只恐转相催。虽贫杜甫还诗伯，纵老廉颇是将才。漫说些痴话，赚他儿女辈，乱惊猜。

这“痴话”一定是《西游记》！老人家已经等了好久，现在借着这清闲、这晚景，可以放开了想、狡黠地写，然后藏之名山、传之后世。

大约两三年间，吴承恩一口气写完了这部空前绝后的巨著。然后，他慎重地用油纸把书稿包好，交给了樊山王朱载埁。他希望二十年后，樊山王会兑现曾经许下的诺言，把书刻印出来，贡献给这个世界。到那时，他或许已经不在人世了。身后是非谁管得？漫留世人“乱惊猜”。

办完这件事，吴承恩老先生打了一份辞职报告，回乡了。据说，黯然神伤的王爷特意赐给他一名婢女。在后来发掘的吴承恩墓冢中，有一年轻女子的骨骸，很可能就是王爷赐给他的那个婢女。

吴承恩没有子女，几乎是铁定的事实。文献说他“绝世无继”，死后“其稿与所藏，泯灭殆尽，而家无炊火矣”。吴承恩晚年唯一的安慰和寄托是教导他的表外孙丘度。这需要补叙一下吴承恩的姐姐吴承嘉后来嫁入沈家，生一女沈氏，沈氏嫁丘岚，生一子丘度，丘度就是吴承恩的表外孙。1576年，丘度中举，次年春闱连捷，中进士。1590年，吴承恩去世十年之后，丘度搜集整理了吴承恩的部分诗文，编为《射阳先生存稿》，刊布于世。1592年，金陵世德堂《新刻出像官板大字西游记》首次面世，没有任何署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