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一
今年初一。按着本地风俗,陈浩一大早带着老婆菊儿子小刚回爸家一块吃年饺。
一家三口三辆自行车就挤进了马路上的车流。人多得很,都展览着各自一年中最合体最好看的衣服。于是,马路上就色彩斑斓起来。
城市的鞭炮声响成了疙瘩,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火药味。这几年人们跟疯了似的,年年一进腊月门就比着赛放炮,弄得街上哪儿都是炮皮屑子,没一寸净土。
一个二踢脚横着飞起来,在陈浩的车前炸响,陈浩吓了一跳,跳下车就骂,四下张望寻摸放炮的。
菊和小刚跳下车,跟着骂了几句。菊推陈浩一把:“算了算了,大过年的。”
陈浩悻悻地上车:“妈的,吓我一哆嗦。”
菊说:“大丈夫泰山压顶不弯腰。一个二踢脚你哆嗦个屁。战争年代你一定是叛徒。”
陈浩说:“一个毛毛虫你就乱叫唤,你更叛徒。”
菊就笑:“不叫唤还是女人吗?”
说着话就骑到了陈浩他爸家住的楼前。
锁上车,小刚跑着上了二楼,使劲摁电铃,电铃就唱歌,小刚嚷:“开门。”
陈浩妈开了门就笑:“小祖宗,过年好。”
“奶奶过年好。”小刚进门鞠躬。
陈浩妈笑着就掏钱:“奶奶给压岁钱。”一张五十块钱的票子就往小刚手里塞。陈浩心里就有点不乐意,嫌妈充阔佬。
爸退休后,每月就干巴巴的一百四十多块钱。妈没工作,就每年夏天卖冰棍。紧紧的日子。陈浩每月给爸妈十五块钱,妈每次接钱时,总是一脸窘相,仿佛在吃工会困难补助。
小刚飞快地把钱揣进衣兜。
菊就假惺惺地说一句:“小毛孩子干啥要那么多钱,快还给奶奶。”
“不多不多,过年哩。”妈就笑。
陈浩爸笑着喊小刚:“该给爷爷拜年了。”
“爷爷过年好。”小刚就再给爷爷鞠躬,鞠得偷工减料,不似刚才有质量。小刚知道爷爷不给钱。
爸说:“铜锁,你们怎么才来,我和你妈四点就起来包饺子了。”
陈浩笑笑:“看电视晚了,早上起不来。”
陈浩原来叫陈铜锁,他觉得俗气,插队回来就改了名字,叫陈浩。菊总笑他:陈浩呵陈浩,闹了半天你这名字是后改革的,早知道你叫铜锁这种大路货,我就不找你了。
爸看看表,骂:“老大老四这两个王八羔子,死到哪儿去了。咱们先做着吃,不等了。”
菊笑:“等等吧。我一点不饿。”
妈就端过一茶盘瓜子花生:“那就等等,菊,嗑瓜子看电视。”
爸说:“电视没看头,越来越不成话。老娘们都在台上光膀子,露肚脐眼儿。不冷?”
陈浩笑:“爸,你真瞎操心,那是在屋里拍的,冷什么?”
爸说:“我知道,不冷可不好看。”
菊就笑:“爸,您思想太旧。”
妈也笑:“幸亏他早早退休了。放到现在也得让公家开除了,思想老达不到形势。”
爸瞪眼:“你懂个屁。”
妈不怕爸:“你懂?属你骂得欢,也属你看得欢,天天抱着电视看,承包了。看完还骂。”
爸不说话了。
陈浩就嘿嘿一笑。
小刚看了一会,说没意思,就下楼玩去了。
楼外爆起一阵鞭炮声,间杂着男女放肆的笑声。妈就凑到窗前往下看,说:“是楼下那家放炮呢。一大早是楼上那家放,轮着班比赛呢。臭显,烧的。”
陈浩知道,楼上那家的儿子去年当了局长;楼下的那家大儿子早就辞了职干个体,搞运输。一个有权,一个有钱。串门拜年的少不了。爸妈家这几年绝少串门的。爸当过劳动模范,刚退休那两年,逢年过节厂工会还来看看,这几年也不来了。
妈忌妒地说:“听说楼上那小子贪污老鼻子了。”
菊说:“可不,这年头有权就黑吃。”
陈浩皱眉:“你们看见了?别整天瞎说。”
妈有些窘:“这不就在家里说说吗。”
“在家也别说。”
“好好,不说不说。”妈尴尬地笑笑。
爸吸了口烟,重重地吐出:“现在乱了。要是毛主席活着,谁敢乍刺儿?我当劳模那年,我们车间主任多报了半个加班,就四角钱,差点没整死他。现在?哼!”
“现在人们都疯了,谁听谁的?”妈说。
“你懂个屁。”
“你懂你懂?咋不让你上天安门呀?”
陈浩赶紧打岔:“爸,大哥和铁锁还不来,咱们先做着吃吧,别等了。”
爸就站起身:“我说不等,你们偏等。那俩王八羔子没准儿。我去炒几个菜,咱们先喝点儿。他们来了再煮饺子。”
陈浩忙站起:“我去炒,爸你歇着。”
妈也站起:“铜锁你坐着,我去炒。”
菊就说:“妈,让陈浩炒,他炒得香。”
妈笑:“他就会傻搁油,还能不香。”
爸瞪眼:“抬杠。那卖油的都成厨师了。”
陈浩进了厨房,系上围裙。
妈跟进厨房,打开冰箱,往外拿肉。
陈浩说:“妈,把虾仁拿出来,炒个虾仁。”陈浩年前给妈送来五斤虾仁。
妈脸一红:“昨天你姐来,我都给她拿去了。你姐夫爱吃。我留点就好了。这事闹的。”
陈浩笑了:“那就炒别的。”
妈忙说:“有肉有鸡蛋,你爱吃什么就炒什么。你说现在日子多好。天天都跟过年似的。你们小时都吃上啥了。可你爸就是抬杠,我一说好,他就骂,真该让他天天吃玉米面。”
陈浩边切肉边说:“我姐还好吧。我有些日子没见她了。”
“好啥?破厂子开不出支。唉!两人又在一个单位。愁死了。”
“妈,你歇着去吧。”
“别切了手。慢点。”
想到姐,陈浩就替姐犯愁。这两年姐家特困难。厂里效益不好,月月发点生活费。姐姐业余摆了个烟摊,却挣不了多少钱。现在街上的烟摊跟蚂蚁似的挤疙瘩。
姐夫过去红了几年。当过军代表,在市委组织部支左。陈浩下乡选调回城,姐夫帮他找人,才进了国营厂没进集体厂。后来又被推荐上了工农兵大学。要没姐夫的面子,厂里推荐他?姐夫后来转业到姐姐那个厂,当了两年副厂长,后来又给弄下去当车间主任,再后来又当车间支部副书记。前几年姐夫自学考试弄了张文凭,学的是企业管理。可厂里不用他。据说姐夫同主管他们厂的那个局长有矛盾。
两个月前,陈浩去看姐姐,跟姐夫喝酒。陈浩喝多了点,拍胸脯说帮姐夫调整个效益好的单位。回来就找了厂长跟书记,求他们把姐夫调来。厂长书记跟陈浩有点面子,答应了,可现在也没调成。年前陈浩想去告诉姐姐姐夫一声,叫他们别太急。可正赶上铁锁家里闹事,忙着去调整,结果姐家也没去成。
陈浩正乱想着,铁锁金锁前后脚进了家。
铁锁先到厨房探个头,叫声二哥,放下一包肉,就去里屋了。
金锁拎一瓶酒,进门就嚷:“今儿喝汾酒。”到里屋呆了一下,就来厨房,“我来炒?”
陈浩笑笑:“你就别沾手了。”
“那你一人承包吧。”金锁笑了。
“你一人来的?大嫂又没来?”
金锁不再笑,叹口气,干住。
“进屋坐吧,一会儿就好了。”陈浩说。
金锁就进屋了。
大嫂和妈不说话。三年前婆媳俩吵翻了。大嫂再也不上门,也不让孩子上门。
为大哥。大哥是司机,经常跑外拉点便宜货。大嫂抠门,不给婆婆。大哥怕老婆,也不敢给妈便宜货,偷着也不敢。妈生气,就跟街坊四邻说大嫂坏话。久了,传到大嫂耳朵里,婆媳俩便吵起来。吵完了,大嫂再也不上婆婆的门。大哥谁也惹不起,就当两面派,当着大嫂骂妈,当着妈骂大嫂。结果大嫂骂他窝囊废,妈骂他不孝敬,于是大哥就骂自己。
陈浩一盘盘菜炒好,一盘盘端进屋。菊就到楼下喊小刚。爸妈正你一句我一句起劲数落铁锁。
妈说:“你准又跟白芬吵架了,她怎么几个月不来?过年也不来?”
爸狠狠瞪铁锁:“狗脾气,总不改。”
铁锁不吭气。
陈浩忙打岔:“还等什么?大哥,开酒。”
金锁就打开了白酒啤酒香槟酒的盖子,先给陈浩倒一杯白酒:“你辛苦,敬你一杯。”
陈浩笑:“一家子还玩虚的?”一口干了。
爸说:“铜锁坐下喝,等啥哩?”
陈浩说:“还有最后一个,你们先喝。铁锁你来帮我打个下手。”
铁锁就随陈浩进了厨房。
“怎么着,非离不可?”陈浩抄起围裙揩揩手,掏出烟,给铁锁一支,自己一支,点着。
“那臭娘们儿,铁了心。我真想宰了她。”铁锁狠吸一口烟,咬牙切齿,好看的面孔狰狞起来,就要杀人的样子。
“别来邪的。该咋办咋办。法院怎么说?”
“说过了年就判。可爸妈还不知道哩。”
“先别告诉他们。”
“总瞒着也不是事。刚才又追问我半天。”
“你找找人,判的时候别吃了亏。”
“没事,那个审判员是我战友的表哥。”
“你们要有个孩子也不至于像今天。”陈浩开始炒最后一个菜。
“她不要。也许早安上心了。”
“别光说她,你也贪玩。嫌有孩子累。”
“我总觉着这事窝囊,我非治治她。”
“不管怎样,你别干蠢事。”
“放心,为她我还犯不上挨枪子。”
“喝酒去吧。”陈浩把炒好的菜交给铁锁,就解围裙。
陈浩替弟弟作难。
铁锁当了三年兵,复员回来跟白芬结婚。两人是高中同学,当初在学校就明目张胆地好上了。谁知道结婚刚一年,白芬就闹着离婚。据说白芬爱跳舞,跟上一个第三者。年前白芬就到法院起诉了。陈浩听说了,就去劝。白芬几句话噎得陈浩没词:“二哥,这都什么年代了,不爱了就离呗。我现在看着铁锁就堵心。还咋过?其实二哥你也是硬撑着幸福。你早就看不上二嫂了,你别不承认。你心里也想离。”陈浩狼狈地从铁锁家出来,再也没去劝过。白芬说到了他的痛处。这几年他跟菊越来越尿不到一个壶里。他更看不上菊娘家那一帮子王八蛋。菊的二姐夫陶立跟菊还说不清楚。陈浩装傻。他不敢折腾离婚,大嫂又刁又泼,铁锁这儿又闹得不可开交。他再添乱,老两口还活不活了。爸有心脏病。日后铁锁真离了,陈浩还发愁怎么编话给爸解释呢。
陈浩进屋坐下喝酒,妈站起说去煮饺子。
酒喝得挺闷,谁也不说话,就爸一人说。
“现在什么都有假的,我喝这汾酒就不像真的。不是味儿。”爸说。
“可能质量差点儿,汾酒还是汾酒。”大哥忙解释。酒是他买来的,每年过年他就只带一瓶酒来。还得都喝回去。他酒量大,一斤不醉。
讲假烟假酒,大家来了词儿,你一句我一句开骂。
正骂得精彩,妈就端上了饺子:“吃,这可不是假的。”
小刚吃几个就喊饱,又到楼下玩去了。
菊吃了几个也说饱了,说要串个门去。陈浩知道她要躲洗碗,没说话。菊就起身走了。
爸妈吃了十几个,就到客厅看电视了。
陈浩和铁锁也先后放下筷子,一人一支烟,闷闷地抽。
大哥依然有滋有味地又吃又喝。
陈浩看不起大哥。大哥自私,小账算得特清楚。别人天塌了他也不管。眼下铁锁闹离婚,他问也不问,就好像铁锁不是他弟弟。他这样为人处世,在单位也臭。开了二十多年车,还是个司机。那年他徒弟当了汽车队长,想提拔他当个班长,大小也是个管人的头儿。可正赶上他出差住招待所,偷了房里的一对茶杯,给抓住了。于是班长的事告吹。就仗着技术好,他还能在车队混。
有人敲门,妈去开。
是对门的秦老太太。
妈笑:“够手吗?”
秦老太太也笑:“就差你了。”又讨好地看爸。爸不理她,依然目不斜视地看电视。电视里,一个女歌星正光着膀子唱歌,声音粗得像个老爷们儿。
陈浩知道秦老太太来找妈打麻将的。
爸特烦妈打麻将。为这事老两口子吵过多少次。爸还打过妈一个耳光。可妈就上了瘾,各家串着打。姐就来劝爸:妈就这么点爱好。老了老了就乐乐吧。输赢不就是一两块吗,又没给您败家,又没误给您做饭。现在全国人民一片麻,您有气,可您管得了吗?
爸就不再管妈。
妈跟秦老太太走了。爸就关了电视到里屋躺着去了。铁锁坐在爸的位置上,开了电视看,又一个劲换频道,嘴里骂着:“他妈的,大过年的,也没个球赛。操。”
陈浩站起身,对铁锁说:“我串个门去。”
铁锁盯着电视说:“你去吧。”
金锁又倒了一杯酒,呷一口,笑:“我就烦过年乱串,中国人顶没劲。”
陈浩笑笑:“我到我们厂长家去转转。”
金锁笑了:“去拍一家伙,也学油了。”
“年前厂长家玻璃让人给砸了。厂长脑袋挨了一砖,缝了七针。”
“他得罪人了。”
“厂里撤了几个干部,有人气不顺呗。”
“该砸,现在当官的都想发横。”
“该跟你这样的发横,要不中国就完了。”
“咱靠技术吃饭,谁来了咱也能活。”
陈浩笑笑,不再说,穿大衣出了门。
初二
上岳母家的路上,陈浩不愿跟菊说话。闷头骑车。菊兴致特高,跟小刚说着笑话。见陈浩闷着,菊就不高兴:“怎么一回我们家,你就跟上刑场似的。”
陈浩白她一眼:“那滋味差不多。”
陈浩特恨岳母,恨得肚里的火总一拱一拱的。陈浩近年来在菊家里的地位江河日下,每次去谒见岳母,他都硬着头皮,总感到自己像个“等外女婿”。在自己家里在厂里那种尊严丧失殆尽。
菊姐妹四个。菊排行老三。
陈浩也当过一阵岳母的“宠婿”。刚跟菊结婚那几年,岳母天天在街坊们面前吹牛,说陈浩是当大官的料。那时陈浩在厂办公室当秘书,刚入党,在岳母眼里正红。十年过去了,陈浩仍然当秘书,前年提个副科级。这便显出了大大的劣势。
就怕人比人货比货。十年来,岳母另几个女婿噌噌地发达了。
大女婿冯占奎,先前在郊区政府当会计,后来提了科长,后来又当了郊区劳动服务公司的经理。再后来又当了贪污犯,被开除党籍公职,判了两年刑。放出来干个体,几年的光景,就办了一个什么开发公司,烫金的名片上印着董事长兼总经理。变戏法似地成了本市的名人,还到处赞助,一提起冯占奎没有不知道的,一些市领导都跟他混成了哥们儿。他蹲监狱那两年,他老婆兰还吵着要离婚,现在也不闹了,辞了棉纺厂挡车工的活儿,到冯占奎的公司当了副总经理,出门都是自己开着小汽车。一家子过得天花乱坠,大儿子弄到美国留学了,小儿子在家考了两年大学没考上,兰就高薪雇了一个大学讲师给辅导,兰说定,若能保证她小儿子考上“清华”、“北大”什么的,就送给那讲师一套三居室的住宅。那讲师把吃奶的劲都使上了。
二女婿陶立也混牛了。这个过去的一个一百多人的塑料厂当技术员的中专生,过去见了谁都点头哈腰,好像别人都是爷,只有他是孙子。十多年前通过陈浩的姐夫说了说,到轻工局帮忙,后来就留下了,后来就当了政工科长,再后来又混到市委办公室当主任,前年又当了市委副秘书长。现在市里风传,下届市委班子改选,他有可能当副书记。现在陶立见人总挺胸昂头,嘴里嗯嗯的,好像别人都是孙子,只有他是爷。纯属他妈的小人得志。菊那个贱劲,见了陶立腿就酥。陈浩恨得不行。去年春节,陈浩有意多喝了几杯,借着酒劲跟陶立闹起来,对骂了一通,至今陈浩后悔,当时怎么没揪住陶立的脖领子扇他几个耳光呢?
四女婿崔文海是部队转业的团级干部,转业到市医药公司,现在是副总经理。四室一厅的房子,有电话,铺着地毯,贴着壁纸。陈浩去过一次,发誓再也不去第二次。
有这么几位比着,陈浩混得太惨了点。
岳母就越来越瞧不起陈浩,曾当着陈浩的面说:“四个姑娘就属菊漂亮,偏偏嫁给陈浩,要什么没什么,糟蹋了。”
菊伸手按了电铃。
岳母住四室一厅。原来是冯占奎的房子,冯占奎买了一处更高级的,岳母就搬来了。
保姆春芳开门,笑:“菊姐回来了,姐夫,小刚,过年好。”
菊笑:“春芳好漂亮,小华呢?”
春芳告诉菊说保姆小华回家过年了。
岳母正坐在客厅看电视,没动。斜眼看看陈浩一家子,轻描淡写地说一句:“来了。”
岳母能吃能喝能打麻将,还能朝陈浩翻眼。非要雇保姆,而且雇俩。摆阔。她早上练气功能玩金鸡独立,可下楼非要保姆搀着。陈浩怎么看怎么觉得岳母像黄世仁他妈,眼神,语调,一举手一投足都像。每次看到岳母,陈浩心里就有火,一股想掐死这老太太的邪火。
陈浩淡着脸笑笑:“妈,过年好。”
“嗯。”
“给您买的东西。”
“放桌上吧。”
陈浩就把几瓶酒和两盒点心放在桌上。
菊推了小刚一下,小刚就走到岳母身边,怯怯地说一声:“姥姥过年好。”小刚在这儿绝不敢撒欢。
岳母脸上总算浮出一丝笑:“小刚,过来,姥姥给你压岁钱。”说着就掏出十块钱。
“我不要。”小刚摇头。陈浩路上嘱咐了。
“小杂种,还嫌少?姥姥再加十块。二十。”
“拿着,小刚。”菊笑。
“谢谢姥姥。”小刚勉强接过钱。
岳母看看表:“他们也该来了。陈浩,准备饭去吧。”便瞪了陈浩一眼。
陈浩应一声。心里骂:我想给你们准备点耗子药。就转身进厨房了。
春芳正切肉。
陈浩挽起袖子,系好围裙。就抢春芳手里的刀:“我来我来。”陈浩爱切肉,他切肉注入了感情。
陈浩边切肉边对春芳说:“你择菜吧。”
“都择过了。”
“你把肘子煨上。用小火。”
“哎。”
“春芳,过年咋没回家?”
“爸妈都没了。想谁?”
春芳是郊区农村户口。爸妈死后,跟着哥嫂过。嫂子泼,容不下她。春芳就跟着包工队进城当小工。那年包工队在冯占奎的公司干活,冯占奎看上了春芳,就留春芳在他的办公室跑腿。春芳长得好看,念过初中,也机灵,冯占奎喜欢她,常带她出门逛。兰吃醋,就跟冯占奎闹。冯占奎闹不过兰,就让春芳到岳母这儿当保姆,工资照发。春芳嘴甜,哄得岳母高兴,就说要认春芳当干女儿,又说要给春芳在城里找对象。
陈浩切了肉又切菜,切完了,就拌凉菜。一盘一盘拌好了,那三家还没来。陈浩就洗洗手,走出来抽烟。他知道客厅里有好烟,红塔山什么的。不抽白不抽。
陈浩刚抽了一口红塔山,门铃就响,进来一拨串门拜年的,都拎着点心盒子烟酒什么的。在里屋说悄悄话的岳母和菊忙着迎出来。
陈浩又溜进厨房。他跟这些人没词儿。年年都来一群一伙的,都是奔冯占奎陶立或者崔文海来的,搞迂回感情投资的。其实岳母能记住谁是谁?弄不好这些人的东西都白送了。岳母还特黑,有时收了东西也不跟女婿们讲。
春芳正在炖鸡,陈浩说:“我看看火,你出去陪陪客人,倒个水什么的。”
春芳笑笑,屁股一拧一拧地出去了。陈浩总看着春芳不像个姑娘,菊说过:不定跟大姐夫睡过多少次了呢,孩子都不定刮了几个了呢。大姐还傻乎乎的,留她在这儿当保姆。陈浩就笑:你懂个屁,兰鬼精,这叫定位监控。
陈浩在厨房抽完一支烟,菊进厨房找他:“老四两口子回来了。你陪着说会儿话去。”
“我能说什么?你就说我正忙着。”
“狗肉上不了秤盘子。”菊瞪陈浩一眼,扭身出去了。
小姨子梅原在食品厂当出纳,前几年靠着陶立疏通关系当了副厂长。当了副厂长就外出开会,在火车上碰到了当了军官的老同学崔文海,两人聊了一路就好上了。
梅出差回来就闹离婚。她在百货大楼皮鞋专柜当组长的丈夫小孙死活不离。岳母支持梅离,就让冯占奎和兰出马劝小孙离。小孙不听劝,吼叫说要离婚就杀人。吓得岳母求陶立到公安局找熟人抓小孙。陶立说小孙又没杀怎么抓?公安局又不是咱们家开的。梅就吓得哭说杀了就晚了。菊知道陈浩跟小孙说得来,动员陈浩去劝小孙离婚。陈浩就骂:“损不损呵?这叫什么鸡巴事。”梅就哭,哭着求陈浩,要给陈浩下跪。陈浩只好答应去试试。
陈浩就去找小孙下棋。两人常在一块下围棋,水平相当。那天两人下完了棋就喝酒,喝着酒小孙就骂梅一家没有好东西。陈浩说那我也不是好东西?小孙说你是党外人士不算数。陈浩笑,说这家人实在没啥好留恋的。
小孙笑:“那你为什么不离?”
陈浩就骂:“操蛋的,我有难处,没法说。”
小孙说:“看不出?你老婆和陶立……”
陈浩说:“我不瞎,咋看不出?”
小孙冷笑:“那你咋不离婚?”
陈浩湿了眼,猛饮一杯酒,叹道:“人各有各的难处。你跟我不一样。你该离。”
“我杀了那个小婊子。”小孙吼。
“随你的便。”陈浩拍拍小孙的肩,就走了。
第二天,小孙给陈浩挂电话:“我想通了,你说得对,该离。”
小孙就和梅离了。五岁的女儿也带走了。
菊就一个劲在岳母面前表扬陈浩,夸奖陈浩立了大功,制服了小孙那愣小子。又私下问陈浩给小孙吃了什么迷魂药。陈浩就骂:“我说梅是个臭不要脸的,是个臭婊子。”
梅离了。崔文海也跟着离了。部队也就转业了他,他和梅结了婚。第二年,陶立把崔文海调到这个城市,在医药公司当副总经理。
梅走进厨房:“三姐夫,歇会儿吧,我们文海想跟你聊会儿天呢。”
陈浩看一眼烫了飞机头的梅,就笑:“聊就聊。”洗洗手,走出来。
崔文海西装革履,架着二郎脚坐在客厅里,朝陈浩笑:“过年好。”就掏出烟来请陈浩吸。
陈浩摆摆手:“刚抽了。”就坐下。
“你们厂现在咋样?报上一个劲吹,说改革改得挺热闹。”崔文海点燃一支烟。
“真是热闹。厂长家都让人砸了。大年二十八,厨房飞进两块砖。”
“天!”
“厂长脑袋挨了一砖。”
“死没死?”
“没死。缝了七针。我昨天去看他,脸还白纸着呢。”
“那是吓的。抓着人了吗?”
“抓鬼哟。天挺黑,谁知道谁扔的。”
“有怀疑对象吗?”
“年前厂里下岗一百多人,都一肚子火,都是嫌疑犯。”
崔文海就笑:“我也得小心点,我们公司也停了十几个人的工作。这几天我家里成了接待站了。哭的闹的。”
“你们也是凑热闹。人活着就得生病,生病就得吃药。医药公司还愁开不出支来?老实呆着多好。”
“可市里一个劲催,催着改。改谁?改到谁头上谁骂。梅那厂也闹得挺欢,效益不好,想着优化点工人。”
“搞不好就该治头头,老黑着治下边算怎么回事?”
“也对。可现在谁说理呵。”
门铃响了,崔文海起身开门。
陶立一家三口来了。
崔文海恭恭敬敬地笑笑:“二姐夫二姐过年好。苗苗又长个了。真是大姑娘了。”
荷朝陈浩点头笑笑。
岳母、菊、梅就从里屋迎出来。
“妈,过年好。”陶立朝岳母点点头。
“好好。”岳母突然严肃起来,“陶立,你脸色怎么不好看?”
“没事呵。”
“感冒了?”岳母伸手摸陶立的前额。
“没事没事。”陶立笑了笑。
“别累着。你工作忙,家里活让荷多干点,荷就是太懒。”说着,就白荷一眼。
荷不笑,也不搭讪。
“里屋坐,客厅里太冷。”岳母就拉陶立和苗苗里屋走,“苗苗,咋不给姥姥拜年?”
菊笑:“苗苗越来越不爱说话,跟你妈一样,假深沉。”
陶立看一眼菊,笑道:“三妹真漂亮了,一打扮,像一朵花了。”
“还一朵花呢,都豆腐渣了。”菊就笑。
“你豆腐渣,别人就炉灰渣了。”陶立笑。
说着就都拥进了里屋。春芳也跟进去倒茶水。客厅里只留下陈浩跟荷。
“陈浩,最近好吗?”荷坐在沙发里,问陈浩。声音沙沙的,无力。像感冒了似的。
“还行。”陈浩笑笑。
菊这四姐妹,陈浩认为唯一的好人就是荷。兰嚣张,是个母老虎。菊轻浮,水性杨花。梅浅薄,趋炎附势。唯有荷善良。荷在小学校教书,前几年提拔当了小学校长,可她干了一年就辞了。说太累,说不是当官的材料。
荷跟陶立感情不好,两人总打架。去年夏天打了场厉害的,荷把彩电都砸了,还差点拿剪子把陶立穿了膛。吓得岳母一家子去劝架。陈浩也去了。苗苗吓得扑到岳母怀里哇哇哭。
陶立跳着脚吼:“你别总像个特务监视我。”
荷不哭也不吵,冷冷地说:“苗苗大了,你要注意一下做父亲的形象。你那点烂事我都一清二楚,你别逼急了我。”
“我陶立堂堂正正,你怎么样不了。”
“我是怎么样不了你,可我能送你进监狱。”
“你别耍疯狗。”
“谁心里敲鼓谁知道。”
岳母使个眼色,冯占奎和兰就上前,把荷扯到外面去了。
过了几天,陈浩在街上碰到荷,又劝荷。
荷笑笑说:“陈浩,把你的家管好。”
陈浩装傻:“你放心,我的家挺好的。”
荷的眼睛湿了,叹口气:“你真老实。”
陈浩挺感动,说:“二姐,你别说破,我心里都明白。其实都是凑和着瞎过。家家如此,各有难处。百分之九十几的。想开点。”
荷苦笑:“将来我死了,就是陶立害死的,你可要替二姐伸冤呵。”
“看你说的。”
“我可是跟你说正经的。”
“你最近到你姐姐家去过吗?”荷问陈浩。
“好久没去了。我这人特懒。”
“那两口子可是好人。”
“好人管屁用。现在两人都开不了支。”
“不能调个单位?”
“哪好调呵?”
“找陶立,他还欠你姐夫的情呢。”
“我姐夫那人,死倔,不求人的。”
“他是那脾气,特志气。我们一家子差不多都沾过他的光。可现在他谁也沾不上。”
陈浩笑笑:“亲戚里道的,不说这个。”心里骂:你们家都狼心狗肺。
大姨子兰和儿子强推门进来。兰穿一身皮衣服,带着墨镜,跟电影上的女黑手党似的。
陈浩、荷就站起来问兰好问强好。
兰哈哈笑:“都来齐了吗?”
荷说:“就差你们了,大姐夫呢?”
“他呵,昨天晚上给市政府一帮子人拖去喝酒,现在不知在哪醉着呢。”
岳母他们就呼啦啦走出来,跟兰说话。
兰就说:“强,给姥姥拜年。”
强就挨着弯腰:“姥姥过年好,二姨三姨四姨二姨夫三姨夫四姨夫过年好。”
菊梅荷就各自掏钱往强手里塞。强就接过来看也不看揣进兜里。
“姥姥还一份呢。”岳母掏钱往强手里塞。
陈浩看到了,那是两张“伟人头”。他看一眼菊,菊脸上泛起一丝恼怒。菊就酸了巴叽地说:“妈是格外疼强呵。”
梅也撇嘴:“大姐可省劲儿了。”
兰笑:“还能让你个小妖精挑理。妈,我过年穷忙,没顾上给您买东西,给您几千块钱,想吃啥就买点啥。”就掏出一叠“伟人头”。
菊就笑:“妈快收起来,别吓着我们。”
梅也笑:“大姐就像刚砸了银行似的。”
岳母接过钱就笑:“属兰简单。她打小就利落干脆。”
兰看看表说:“妈,都准备什么好吃的了?真饿了。昨晚打了半宿麻将,输了一千多块,一觉睡到现在,开车就过来了。”
荷笑:“咋没撞死你呵。”
兰也笑:“我死了你想接班呵?”
岳母问兰:“要不等占奎来了再开饭?”
兰连说:“不等不等,谁知他死哪去了?”
岳母又问陶立:“你饿了吗?”
陶立笑笑,没说饿也没说不饿。
岳母就说:“听兰的,不等占奎了。陈浩,炒菜去吧。”
陈浩答应一声,就要进厨房。
强喊:“我爸来了。我听到汽车声了。”
岳母笑:“汽车声多了,都是你爸?”
大家静下来,就听到楼梯响。
果然是冯占奎推门进来。一身酒气,进门朝大家鞠躬,连说:“恭喜发财。”大家都笑了。
兰就瞪他一眼:“咋才来?”
岳母接过冯占奎手里的提包,就笑:“就等你,开不了饭。”
冯占奎笑:“忙呵忙呵。”
菊说:“地球离开大姐夫就不转了。”
梅说:“大姐夫什么时候上天安门呵?”
冯占奎就推梅一把:“我可没得罪你。”
梅就躲:“又喝多了,耍酒疯。”
岳母打开冯占奎的提包,取出一瓶酒:“占奎,这是什么酒?净是外国字儿。”
“法国白兰地,一百多年了。”冯占奎说。
“别喝这破玩意儿,一股尿布味。”梅说。
“尿布?八百美元一瓶。”冯占奎瞪眼。
“我看看。”崔文海接过去看。
冯占奎看看苗苗和小刚:“你们俩快给大姨夫拜年,有赏。”
菊就忙推小刚:“快给大姨夫磕头。”
冯占奎说:“磕一个给一百。”
小刚说:“我不磕。”
冯占奎就笑:“磕一个给二百。”
小刚看一眼陈浩,就说:“老师说不许磕头,可以鞠躬。”
冯占奎就不理小刚:“苗苗,给我磕头。”
苗苗也不磕。荷就笑:“苗苗,豁出去了,说好,磕一个二百,你就磕一天,今天非把你大姨夫磕穷了。”
冯占奎也笑了:“行了行了,都别磕了,苗苗小刚,一人二百。”
岳母看陈浩一眼:“快炒菜去吧。”
陈浩就进厨房,让春芳把凉菜先端出去。他开始炒菜,炒好一个,春芳往外端一个。
终于炒完了。陈浩觉得特累,对春芳说:“你先上桌吃去吧。”
“你呢?”
“我先歇会。累了。”陈浩摘了围裙,坐下喝水。
一会荷走进来:“你不吃去?等什么?”
“我歇会儿,油烟呛得难受。”
荷笑:“你乐意干,怪谁。”
陈浩苦笑:“二姐真会说便宜话。”
荷就掏出一叠钱:“这是三百块钱,你给你姐送去,我一天瞎忙,也没空去看他们。”
陈浩忙站起来:“这是干啥?我姐不收的。”
荷沉下脸:“这钱不脏,是我年底发的奖金。你姐他们日子太紧。我又帮不上太多。”
“我姐那人你还不知道,她真不会收的。”
“就算我借给她的,日后还我。”荷把钱塞到陈浩手里,“别打了,让人看见不好。”就转身出了厨房。
陈浩无奈把钱揣进兜,又掏出来发愣,叹口气,又揣回去。喝口水,走出厨房。
人太多,分了两桌。大人们一桌,孩子们和春芳一桌。两桌均已吃成狼藉。
“你这人太慢。”岳母白了陈浩一眼。
陈浩装没听见,就挨着荷坐下。
冯占奎脸通红,摇摇晃晃站起:“陈浩,你今天辛苦,你……”
荷就笑:“他年年都辛苦。”
冯占奎说:“对,你年年辛苦,今天我好好敬你几杯。”就抄桌上的酒瓶子,给陈浩倒酒。
陈浩忙站起:“我嗓子疼,大夫不让喝。”
冯占奎不高兴:“你年年嗓子疼。今天不管你什么地方疼,都得喝。来,干。”就先喝了。
“好,就喝一杯。”陈浩喝了一口,苦了脸,“啥味呵?”
众人都笑了。
菊斜陈浩一眼:“土包子。这是外国酒。”
陈浩皱眉说:“我喝着是尿褯子味儿。”
荷笑:“就你讲了真话?”
岳母瞪陈浩:“尿褯子?一杯一百多块。”
陈浩苦笑:“我就是喝二锅头的命。”就不再喝,光吃菜了。
菊举起陈浩剩的半杯酒:“二姐夫,我敬你一杯。”
陶立忙站起,倒满了一杯,笑:“三妹敬我,敌敌畏也得喝呀。”
两人眉来眼去了一下,干了。
梅也举起酒:“二姐夫,我敬你一杯。”
陶立忙摆手:“不行了不行了。”
梅不高兴:“哟,二姐夫还党内党外呀。”
冯占奎就站起:“小妹,大姐夫跟你喝。”
梅说:“谁敢跟你喝,喝多了就耍酒疯。”
冯占奎就恼了:“不喝拉倒。谁跟我喝?喝一杯我给一千块钱。谁喝?”
崔文海忙按下冯占奎:“大姐夫大姐夫,喝多了喝多了。”
“扯鸡巴蛋!”冯占奎通红着眼珠子又站起来:“少来这套。我冯占奎今天愿意喝。喝,春芳呢?跟我喝。”
“你怎么一喝酒就王八蛋样?”兰站起来骂。
“你他妈的少管。”冯占奎吼起来。
空气一下子紧张起来。
陈浩埋头吃菜,心里盼着打起来。
梅忙说:“大姐夫大姐夫,别生气别生气,我跟你喝。”
冯占奎骂:“喝个屁,你们心里都瞧不起我,当我不知道。你们是看上老子的钱包了。”
荷就酸了巴叽地笑:“你也太过敏了。”
岳母忙说:“占奎,别闹了别闹了。”
冯占奎伸手抄起酒瓶子摔在地上,碎了。
“你他妈的今天怎么这么不要脸!”兰扑过来揪冯占奎。
“我操你妈,我今天打死你个臭婊子。”冯占奎也揪住兰,扬手打兰耳光,却打在梅脸上。
菊上去抱住兰。崔文海就抱住冯占奎。
那边桌的小强小刚苗苗春芳围上来。
岳母赤红着脸说:“酒不是好东西,外国酒更不是好东西。是一股子尿褯子味儿。”
陶立瞥冯占奎一眼,喊:“小强小刚,苗苗,我带你们放炮去。”就往外走,冷笑:“有俩臭钱烧得姓什么都忘了,政策一变,送你回监狱。”
冯占奎听到了,跳脚骂:“陶立,我操你妈。”
崔文海菊梅就把冯占奎架到那屋去了。岳母和兰随后跟进去,关死了门。陈浩就听到兰在破口大骂,众人高一声低一声地劝。
陈浩兴致勃勃地又吃了几口菜,对一旁的春芳说:“收拾了吧。”
荷就笑:“他们闹得你也吃不下了。”
陈浩看一眼荷,没说话。心里挺畅快的。荷走到窗前,说一句:“哟,下雪了。”
陈浩就扭头看,窗外果然飘起了雪花。
初三
陈浩睁开眼,听了听窗外响成串的鞭炮声,就跳下床,穿衣服。
菊醒了,说一句:“再睡会儿吧。”
陈浩说:“我到单位串个门儿。”
“你抽什么疯?你今天不是有同学聚会的事吗。”
“定的是明天,我还不定去不去呢。”
“那你今天串谁去?串领导?你这不拍马屁的也拍上了?”
“你别等我回来吃饭。”
“哟,还有人请你吃饭?要提拔你了?”
陈浩说:“差不多。”就钻进厨房洗嗽。洗嗽完了,进屋拉开衣柜挑领带。
菊也起来了:“带点啥去?”
“啥也不带。”
“不送礼,谁理你。”
陈浩系好领带,照照镜子,就笑:“这样的小伙子,再出去搞一个一点都没问题。”
菊也笑:“我猜你今天不定跟哪个相好的去约会吧。我说你这一阵子夜里不动劲,原来在外面加班儿呢。”
陈浩不理菊,就搬车下楼了。
街上的人仍然挤疙瘩。
按照本地的风俗,初三是乱串门的日子。毫无章法。
昨天下了些雪,马路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就有人跌跤。
陈浩稳着骑车。来来往往,大都是成双成对的。陈浩心中就涌起一阵凄凉。就恨菊。菊跟陶立说不清楚,陈浩还耳闻菊跟她们厂长也说不清楚。陈浩早想离婚,可一想爸妈那可怜巴巴的样子,还有活蹦乱跳的小刚,就下不了决心。可那个混蛋丈母娘还以为陈浩死皮赖脸巴结她们家呢。呸!
又骑了一阵,陈浩不再想菊的事,就想今天先到谁家。
陈浩今天想给姐夫跑跑调动的事。
厂长书记已经答应把姐夫调进厂里。厂长老林跟陈浩私人关系不错,老林过去是厂办公室主任,陈浩当秘书。老林年前告诉陈浩,已经开会定了,陈浩的姐夫调来当供销科长,供销科李科长过了年就退休了。但老林要陈浩跟局领导说一声。现在厂里效益不错,想调进来的人排大队,光上边捅下来的就好几个。都咬着劲呢。要是局领导帮陈浩说句话,陈浩的姐夫就能往前排排,别人也就不好说什么了。初一那天,陈浩去看挨了一砖头,在家躺着的林厂长,厂长又催他到局里去说。“你跟刘局长挺熟的,说句话怕什么?真是。”
陈浩跟刘局长是挺熟的。前年陈浩到局里帮了三个月的忙,刘局长就看中了他,想调他到局里当秘书科长。陈浩嫌太累,而且不长工资,上班又远,就没去。跟刘局长提姐夫的事问题不大。可刘局长是副局长,是不是先跟梁局长打个招呼。陈浩跟梁局长也挺熟的。可梁局长那脾气特怪,说砸了咋办?熟归熟,毕竟没有特殊关系。人家要打官腔:研究研究吧,就黄了。还有管副局长、李书记、薛副书记都说不说,不说,日后挑理怎么办?陈浩心里就犯怵。明明昨天晚上想好了才睡的,可怎么现在又乱了。再想想。
骑着车,他定了主意,先到李书记家。
局干部宿舍也是乱哄哄的。小孩子们满院子乱窜着放炮。
陈浩刚骑进大院,就碰见一个离了休的局领导,忙跳下车子。
“小陈,过年好。”
“何局长,过年好。”
陈浩是全局系统有名的笔杆子,新老领导差不多都认识他。
“到家坐坐?”何局长热情地说。
“不了。我还有事。改日改日。”陈浩就不自然,自己都觉得自己是个势利眼。
何局长一脸热情垮下来,笑笑:“你忙。”
陈浩答应一声,不敢再恋战,骑车就跑,像逃。他突然特后悔。到这种地方来串门,应该晚上来。净是熟人,到谁家不到谁家呵?
他问了一个放炮的小孩找到李书记家。
开门的是一个小伙子,一脸大胡子,像个艺术家。陈浩认识,是李书记的儿子,在电视台搞录相的。李书记的儿子却不认识他。
进了门,李书记的儿子就告诉陈浩说他爸妈一早就出去串门了。说完,就请陈浩抽烟喝茶吃瓜子。
陈浩心里就发凉。闲扯了几句,抽了半支烟,就起身往外溜。走到门口,又问李书记的儿子梁局长家在哪儿住。
“后楼三单元。具体几楼,你再去问一下。”
“谢谢。”
陈浩下了楼又后悔。不该问李书记的儿子。谁知道李书记跟梁局长的关系现在怎样。官场的事一会儿一变。想着,就骑到后楼,刚下车,就听有人喊他:“陈浩。”
陈浩回头看,笑了:“郭强。”
胖胖的局人事处长郭强走过来。
“过年好。”
“过年好。”
郭强拍拍陈浩的肩膀,挺亲热:“到我这儿喝酒来了?”
他俩挺熟。郭强原来是三厂的宣传干事,前年也跟陈浩一样借到局里搞材料。陈浩搞好材料就走了。郭强留下没走,就当了办公室秘书,后来又当了办公室主任,再后来就当了人事处长。陈浩后来挺后悔,当时若留下,也不会比郭强差。人真是命。
“有啥好酒?”陈浩心里叫苦,脸上却笑。
“你是不是来看我的?我别乱拉生意。”
“我不看你看谁?你这家伙。”
“走,上楼。”
郭强住四楼。三室一厅。铺着地毯。贴着壁纸。陈浩换了拖鞋,各屋参观,嘴里就嚷嚷,“真棒。郭强,你小子真阔了。”
“屁。你见过阔的吗?抽烟。”
陈浩坐在客厅里抽烟,喝茶。心想喝一杯茶就溜。
“嫂子和孩子呢?”陈浩问。
“都串门去了。”
“你没去串串?局里的头头家。”
“串谁?都在一个院,串谁不串谁?都串,累死。串丢了,得罪人。干脆不串。”
“也对,太累。”
门被钥匙打开了。
郭强笑:“老婆回来了。”就喊一句:“丽芬,来客人了。”
“谁来了?”随着一个细细的声音,一个漂亮的妇女就走进屋里。陈浩忙站起。
“陈浩,二厂的笔杆子。黄丽芬,商业局的会计。”郭强介绍。
“你好。”黄丽芬笑着点点头。
“嫂子好漂亮。”陈浩称赞一句。
“漂亮啥,都成老窝瓜了。”黄丽芬笑了。
“丽芬,去炒几个菜,我跟陈浩喝两杯。”
“不喝不喝。我还有事,这就走。”陈浩忙着往外走。
郭强一把扯住他:“都是现成的。你这人不是来喝酒的吗?真是。”
“我真有事。改日一定来。我也没跟家里说好。我那口子厉害,回去晚了跟审贼似的。”
“看你说的,哪那么厉害。”黄丽芬转身进了厨房。
“陈浩,你坐下,我还有事求你呢。”郭强使劲把陈浩按在沙发上,“你要硬走,我以后可不理你了。真是。”
陈浩只好说:“好,喝两杯就走。你这人。”
“抽烟。最近忙什么。”
“写改革材料。吹呗,乱哄哄的。我们厂长让人砸了脑袋,你听说了吗?”
“听说了。谁让他那么狠。现在也没个谱儿,谁想怎么干就怎么干。你们厂还算好的,八厂更乱。”
“八厂不是正分房呢。”
“乱套了。都说这是房改前最后一次无偿分房,人们的眼都绿了。都不上班了。告状的,吵架的。一个老工人拿着敌敌畏瓶子在厂长家坐了三天。”
“天,要出人命呵。”
“他们供销科长你认识不?姓于。”
“胖胖的,跟鸠山似的。秃脑袋。前年还在局里的大会上介绍经验呢。我有印象。”
“这家伙更邪。拿着一份二百万的合同找厂长,说要不给他房子,他就把合同废了。”
“我操,这厂长没法干了。”
门铃响了。
郭强笑:“我这儿也总来人。”就去开门。
“哟,小张,你好你好。”
“郭叔叔,您好。这点东西。”是个女的。
“你看你看,你这是干什么。我又不喝酒,拿回去拿回去。大过年的,别让我为难。”
“郭叔叔,您看不起人。”
“说不收就不收。”
“那我就走了。”
“好好,放这儿吧。你这人。进屋吧。”
郭强就把一个漂亮的姑娘让进客厅。
陈浩忙站起来。
“这位是老陈,这是小张,都是自己人。坐吧。小张,喝水不?”
“不喝不喝。”
“那你吃糖。家里挺好的吧。”郭强暂时把陈浩扔一边了。
“挺好的。”
“小高在那儿还行吧?”
“挺好的。真谢谢您了。”
“谢什么,自己人,我跟你爸没说的。”
“那是。”
“这年头调个好工作不易。让他好好干。”
“小张,你跟老郭先聊着。我有事,先走一步。”陈浩站起来。
“你这是干什么?”郭强忙拽住陈浩。
“我真有事。”
“今天美国总统接见你也不行。”
小张乖巧地站起:“郭叔叔,陈师傅,你们谈,我还得串个门去。”
“坐一会吧。没事儿。”郭强笑。
“不了。改日再来看您。”
“带小高一块来。”
“别送了。郭叔叔。”
“好好。常来玩呵。”
郭强重新坐下,就苦笑:“总有串门的。”
陈浩笑:“你还挺能招引小姑娘的。”
郭强说:“我在二厂一个老师傅的女儿。她男朋友想开车,我给说了说。净找我的,打发不清。”
“你别一阔脸就变呵。”
“我谁也不敢得罪。现在是三年河东三年河西,上午河东下午河西。你敢保证日后谁不用谁。什么处长,一口唾沫的事。别自己哄自己。今天让你干你就干,明天下台也别上火。趁着河水快驶船,多行善事多烧香。对不?”
“你还一套一套的。”
黄丽芬就端进两盘炒菜,放在茶几上。笑笑:“你们先喝着,我再炒几个。”
“别炒了,吃不动。过年肚里油水大。”陈浩说。
郭强说:“炒,炒。”说着就到酒柜里取两个杯子和一瓶酒。古井贡。
陈浩笑:“我可没酒量。”
“我又不灌你。随便喝。先干一杯。”
“你说了不灌嘛。”
“第一杯先干了。下来再随便。”
陈浩就干了。
“吃菜吃菜。你别客气好不好。”
“郭强,混得真不错,我都眼红了。”
“你见过混得好的没有?你呀。喝。”
“我是井底蛙。”陈浩笑笑。想了想,觉得可以把姐夫调动的事先跟郭强说说,听听他的意见。就说:“我今天找你真有点事,你帮我参谋参谋。”
“你说,我这人还真有馊主意。”
陈浩就把事说了。又讲了厂长让他找局领导的话。
郭强听了就笑:“你呀,真呆。”
“呆?我怎么呆了?”
“先罚你一杯,再听我指拨迷途之言。”
陈浩就干了一杯:“我怎么呆了?”
“你们厂长让你找局领导,是推你呢。”
“不能吧?厂长跟我不错呵。”
“也许他有难处。反正这是推你。你想想,调一个人算个屁事呵。你一找局长,就是事,就敢黄了。你刚才都找谁了?”
“谁也没找。对了,找李书记了,他不在。”
“跟他老婆说了?”
“他老婆也不在。”
“还好。”
黄丽芬又端上两盘菜。
“快行了,别炒了。”陈浩嚷嚷着。
“炒,炒。”郭强说。
“那这事咋办?”陈浩发愁了。
郭强嘿嘿笑了:“这事我给你办了算了。”
“你找谁?”
“这你别管。不进你们厂行不行?现在想进你们厂的人太挤。九厂怎么样。”
“行呵,可好办吗?”
“你别管了,过了年,让你姐夫单位发商调函吧。”
“真行?”
“你这人,我还能冤你?”
“那可真谢谢你了。来,干了这杯。”
“你来劲了不是。我可不能白帮你,你得帮帮我。”
“扛煤气罐什么的我还行。”
“过几天再说。喝。”
“我可沉不住气。你这是诚心折腾我让我睡不着觉。帮你干什么?快说。”
门铃又响了。
郭强笑:“不计划生育真不行。”忙去开门。
从郭强家出来,下午了。
陈浩心里痛快些了。没想到郭强就把事办了。心里又慨然,郭强原来跟自己差不多,自当了人事处长就门路野多了。看来还是当官好,自己真悲哀,十来年就混个副科级秘书。不怪岳母一家人看不起。郭强到底也没说求陈浩帮他办什么事,临出门,又硬塞给陈浩两瓶“洋河大曲”,神经兮兮的。管他呢,反正郭强总不会让我帮他杀人去。
陈浩打算这就到姐姐家去说一声。
“陈浩。”对面人行道上有人喊他一嗓子。
他转头看,心里一阵跳,就停住车下来。
是肖惠萍,带着女儿在人行道上朝他笑。
陈浩就推车过去:“是你呵,一年多没见,怎么快成减肥对象了?”
“心宽体胖。反映改革后生活水平提高了。你这是往哪儿送礼呵?”肖惠萍的大眼睛瞄瞄陈浩车筐里的那两瓶“洋河大曲”。
“别人送的。”
“我以为你准备去哪破坏党风建设呢。”
“这是琳琳吗?长高了。快认不出了。”
“琳琳,叫叔叔。”
“叔叔过年好。”
“真乖。”
肖惠萍是陈浩的初恋。两人一块插队,又一块选调回城。两人就恋爱。后来两人吵了一架,至今陈浩回忆不起那次为什么吵,都吵了些什么,反正都特激动,吵了个一塌糊涂。一个月没来往。后来陈浩又给肖惠萍打电话,肖惠萍在电话里说她有男朋友了。陈浩就摔了电话。很快,经人介绍认识了菊。等到陈浩和比肖惠萍还漂亮的菊爱成了干柴烈火时,才知道肖惠萍讲的是气话。陈浩就上了工农兵大学,和菊结了婚。又过了两年,文化大革命结束,肖惠萍也考上了大学,后来又读研究生,找了个同学当丈夫,毕了业肖惠萍就生孩子,那男的就去了美国。
前年陈浩到市里开会,碰到市科委的一个熟人,陈浩就打听肖惠萍,才知道那男的去了美国两年就和肖惠萍离婚了。陈浩听了就感到肖惠萍挺惨,说不清是什么心情,就去找了肖惠萍,肖惠萍见了他嘻嘻哈哈,不提这回事。陈浩看出她是装着不在乎,也不好捅破她。
“你们这是去哪儿?”陈浩问。
“转着玩呢。”肖惠萍笑笑,“我家就在附近,去坐会?”
“坐会就坐会,认认门。”
拐了两个胡同,就到了肖惠萍住的楼。
“这是哪儿的宿舍?”陈浩问。
“商品楼。买的。三室一厅,六万。”
“你可真有钱。”
“琳琳她爸买的。离婚纪念。”
“不要白不要。”
“就是。”
进了肖惠萍的家,陈浩各屋看了看。
“你怎么像个收电费的,我可没偷电。”肖惠萍笑着说。
“挺好住。乱的够章法,像艺术家公寓。”
“你为什么不直说像猪窝。”
“那样说透着我审美趣味不高似的。”
“喝茶吧。琳琳你到那屋去看电视,妈妈和叔叔说会儿话。”
两人说了会儿话、肖惠萍看看表:“天不早了,你在这儿吃饭吧。”
陈浩笑:“我这人实在。吃。”
肖惠萍就进厨房炒了几个菜,又做了米饭,喊看电视的琳琳出来。三个人吃饭。
肖惠萍说:“我这有香槟,你喝不?”
陈浩说:“我有白酒。”就打开一瓶“洋河大曲”,自斟自饮。
琳琳吃了几口,不再吃。又去看电视。
肖惠萍抓过酒瓶,又给陈浩满了一杯。
“我喝醉了可走不了。”陈浩笑。
“没事。楼下拐弯就有联防的。”
陈浩嘿嘿笑,又干了一杯,盯着肖惠萍:“这几年过得怎样?”
“你看不出来?还问。”
“没再找一个?”
“总怕孩子受治。”
“还想那个美籍华人?”
“别再提他。恶心。”
一阵沉默。窗外的鞭炮声激烈起来。
“混吧。把琳琳带大。来,我也喝点白的。”肖惠萍倒满一杯白酒,一口干了。抿抿嘴,脸涨红了,笑,“你看,我就是喝不了白酒。”说着,就含了泪。
“怪我,不该提他。”陈浩有些窘。
“别说了,挺没意思的,你喝酒吧。”
两人闷闷地吃着喝着。
吃完了,陈浩看看表:“哟,我该走了。”
肖惠萍看看窗外,天彻底黑了,就笑:“过得真快。”
陈浩穿上大衣,往外走。
肖惠萍去替他开门。过道挺黑,肖惠萍苦笑:“灯早坏了,也没修。”
陈浩心里冲动了一下,伸手揽住了肖惠萍的肩。
肖惠萍开门的手松开了,试图挣脱陈浩,但就软在了陈浩的肩上……
好一阵,肖惠萍推开陈浩:“走吧。”
陈浩说:“我会常来看你。”
“还是少来好。”
陈浩叹口气,就出了门,在楼梯上转了两个弯,就听到肖惠萍关门的声音。
初四
陈浩刚刚把陶立踢倒,就被菊推醒了。也就听到门铃在唱歌。
“开门去,来人了。”菊说。
陈浩不耐烦地说:“甭理他,假装没在家,摁一会儿就走了。”就又睡。找那个精彩的梦。
门铃继续唱歌。不屈不挠。门外就有人喊:“陈浩,别睡了。”
陈浩听出是郝振龙的大嗓门,便骂:“这个兔崽子,难缠。”就忙着坐起来抓衣服穿。
菊说:“别让他进来,就说我感冒了。”
陈浩趿着鞋开门,果然是郝振龙。
“我就知道你在家。”郝振龙嘻嘻哈哈进了屋,坐在沙发上。
陈浩骂:“你小子,大过年的也不让人睡安稳觉。抽烟自己拿。”就到厨房洗漱去了。
郝振龙点着一支烟,探头朝卧室喊:“嫂子快起来吧。不然我也进去睡了。我也困了。”说着就站起,去推卧室的门。
菊笑着扯紧被子,骂:“快滚快滚。坏蛋!”
郝振龙嘿嘿笑着缩回来,问从厨房出来的陈浩:“小刚呢?”
“昨晚去他奶奶家没回来。”
“陈浩,你有病了。”郝振龙严肃地说。
“我有什么病?”
“你该吃点补药。”
“补……你小子,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真是的,这夫妻感情太好了,也累人。总有肾虚什么的。看你们两口子连孩子也嫌碍事,大过年的都小件寄存出去。你还不得吃点补药?”
“你除了说这个没别的。”陈浩笑。
“找老婆不能找漂亮的。像我媳妇,活脱猪八戒,我就没闹过腰疼腿软什么的。”
“我告诉你老婆让她撕你的嘴。”
郝振龙是陈浩初中同学,在外贸当办公室主任。前几年他发起成立了校友会,自荐当联络员。这家伙能吹能侃,荤的素的都有。
郝振龙看表:“别磨牙了,收拾一下快走。”
“去哪儿?”陈浩装傻。
“你装什么难得糊涂,去田军家呵。”
“哟。”陈浩假装如梦方醒,一拍脑袋:“瞧,忘死了。今天是初四呵?”
郝振龙瞪他一眼:“我看你是装蒜玩。”
“你等等,我得换身衣服呵。”
“行了行了,我先走一步吧。我得去喊一下王明志,那小子也是放屁瞧别人的主儿。”
郝振龙起身就走,出了门又回头催一句:“你可得快点,去晚了田军那嘴可不饶你。”
郝振龙要不来,陈浩就真装傻了。日后见面就说忘记了,或说有事走不开。那个破校友会,陈浩特烦。
所谓校友会,有一个心照不宣的规定:凡大小当了干部的才能入会。或有些社会名望的也可以入。每年春节,校友会就要凑一块儿吃一顿儿,轮流坐庄。今年轮上田军,正赶上田军最近提了副厂长,更得热闹些。
陈浩送走郝振龙,便打开衣柜找衣服。翻了个乱七八糟也没找到一件可心的。不愿去归不愿去,可包装得漂亮点,校友会都是些狗眼看人的。
菊起来了,也帮着陈浩翻找,嘴里就叨叨:“去年在商场看到的那套西服多好。你不买,嫌贵,今年我可不听你的了,我要看着合适,就给你买,爱多少钱多少钱。”
陈浩听了就有点感动。菊真是给他花钱不心疼,还是挺有感情的。昨晚把小刚留在奶奶家,那意思就是要跟他亲热亲热,可陈浩没情绪。一是想起菊跟陶立的事就有气;二是他想了半宿肖惠萍。
陈浩赶到田军家时,人差不多到齐了。
郝振龙直嚷嚷:“你是不是又搂着老婆睡了一觉。”田军笑,“就你谱儿大,一会儿罚你三杯。”
陈浩笑:“过了年就提我当局长,能不先练着摆摆谱儿吗?”
“真的?”有人真信了。
郝振龙撇嘴:“陈浩要当局长,咱们全能当省长。”
陈浩对田军说:“我帮你干点啥?我可是能炒几道好菜的。”
田军笑:“留着你的手艺吧,别外传了。我今天请了厨师,你今天只管吃。你先喝点茶,洗洗肠子。桌上有烟。”田军就钻进厨房。
陈浩就坐在沙发上和人们打哈哈。
陈浩本来不该来晚,他半道上碰见了同学张建国。张建国要去医院看同学曹建国他爸,说老头快不行了。陈浩抹不开面子,就跟着张建国去看曹建国那快不行了的爸。
陈浩跟张建国念初中时特好,后来又一块插队。张建国选调回来就到建筑公司当瓦工,到现在。他自然没资格被发展到校友会里,所以陈浩也就不提田军今天请客的事。
去医院的路上,陈浩问张建国最近怎样。
张建国就骂:“操他姥姥。不怎样。公司揽不到活,开了三个月的百分之七十五了。听说过了年,就每人只发五十块钱生活费。操!”
“建筑单位这么难?”陈浩皱眉。
“当头儿的太臭,一公司干不完的活儿,奖金肥得流油。”
陈浩就问起张建国背处分的事儿:“建国,我听说你去年出事了,还挨了处分?”
“你怎么知道?”张建国嘿嘿地笑。
“记不清谁告诉我的了。”
“我把公司副经理打了。”
“操蛋的,你怎么不打副总理呵?没开除你算便宜你。”
“弄到拘留所关了半个月。”
“到底为什么事?”
“那个王八蛋刚当了几天官,就调戏妇女。借着谈工作,把我那班上的一个徒工叫到办公室,插上门又摸又啃的。”
“你就是爱管闲事。”陈浩笑,就想起张建国插队时总帮人打架的事。
“我这臭毛病改不了,见着欺侮人的事就来火。那天要没人拉着我,我非废了他的功能。踢断那小子两根肋条,算他便宜,关了我十五天,又让我掏一千多块钱医药费,那混蛋没敢要,他怕我记仇,黑了眼杀他。”
“那钱谁出了?”
“公家报销了。给了我一个警告处分。”
“留神那王八蛋报复,给你穿小鞋儿。”
“屁事没了。那王八蛋调走了,呆不下去了。你说这事——靠边骑,留神车。”
说着话就到了医院。正看见曹建国出来。
“哟,陈铜锁,好多年没见你了。”又黑又瘦的曹建国伸过手来。
陈浩忙握住曹建国的手:“操,光瞎忙,你也不到我那儿串门儿,你可真变老了。”
曹建国叹口气:“活得太累。”
张建国问:“老爷子咋样了?”
“刚又抢救过来,怕是没几天了。”曹建国苦着脸,就领他俩往里走。
病房里黑暗暗的。曹建国的老婆陪床,见曹建国他们进来,忙站起,点点头。曹建国结婚时陈浩见过这女人,长个苹果脸,挺受看的。现在成了尖尖脸,全是皱纹,像个老太婆。生活真像变戏法呵。陈浩心里感慨了一下。
曹建国他爸已经脱了相,瘦成一根柴。闭着眼,昏昏地睡。张着嘴出气吸气。
默默地看了会儿,曹建国拉张建国陈浩出来:“该忙你们的忙你们的去,大过年的。”
张建国看看曹建国通红的眼睛,就说:“你跟你老婆回去歇歇乏,我替你们一天。”
“不行不行。”曹建国忙摇头。
“什么不行?你这人太肉。我临来都跟家里说好了。别废话了,谁让我跟你是同学呢。”
曹建国发窘:“大过年的,让你……”
张建国又掏出一张五十块钱的票子,递给曹建国:“是个意思,你拿回去买点什么,我知道你们单位年前没开支。多了我也没有。”
“我不缺钱。”曹建国脸就红了。
“操蛋不是。”张建国皱眉。
陈浩也忙掏钱,却只摸出四十块钱来。他想,小金库的钱到此花干了。递过去:“老曹,少了点,不好意思了。临来我也没带着。”
曹建国就湿了眼:“真是人穷志短。”红着脸接过钱。
张建国进了病房,曹建国的老婆就出来了。陈浩告辞,把自己的电话号码告诉了曹建国,要曹建国有事给他打电话。
两张桌子拼在一起。陈浩数了数,一共二十一个人,如果都坐下,真是挤挤的。
田军从厨房里钻出来,直嚷嚷:“明年改章程,到外边找饭店,这家里实在坐不开了。”
“坐不开?你这儿要坐不开,到我家就得上墙挂着。”有人笑。
“你们单位还没分房呵?”
“分个屁,穷单位,没钱。比不了你们。”
“田厂长,开不开始?”请来的厨子从厨房探出头来问。
田军看看表:“再等会儿。就差袁家梁了,这个王八蛋,真操蛋。”
“田军,你都当厂长了,怎么老‘蛋蛋’的,透着没层次。”
“句句不离下三路,够新潮的哟。”
众人就笑。
陈浩问:“田军,把老婆孩子藏哪儿了?”
“躲了。我老婆丑,不敢见人。”田军笑。
“那就换换。当厂长了,也该换换了。”
“要换就换乔晓兰这样的。”郝振龙说。
正一心一意嗑瓜子的乔晓兰就把瓜子皮唾到郝振龙脸上,笑骂:“小心我撕你的嘴。”
乔晓兰今天穿得特漂亮。红毛衣红呢裙红皮鞋。陈浩刚进来时竟没认出她来。乔晓兰过去是班里的美人,风言风语传她跟校革委会主任有那事,结果没下乡,分到工厂。她在啤酒厂当工人后来又当业务员,后来上电大熬了张文凭,现在是副厂长,特牛。市里传说她跟李副市长有一脚,于是李副市长的老婆常到市政府酸天醋海地吵闹。陈浩来时见楼下有几辆轿车,他猜其中有乔晓兰一辆。
厨子又从厨房探出头:“田厂长,我晚上还有事,要早些走呢。”
田军脸上就有些不高兴:“不等了。开。”
于是,床上的沙发上的人乱哄哄挤到桌前坐下,凉菜一盘盘前呼后拥地堆上桌来;啤酒饮料白酒嘭嘭地开封了;大酒杯小酒杯地斟满了。
按着规矩,由东道主田军先讲了几句祝酒词,大家便先干了一杯白酒。然后开始随意喝,乔晓兰和另外两位公认不能喝白酒的,便改喝啤酒或饮料了。
一道又一道热菜前仆后继地端上来。
人们俩一伙三一群边喝边吃边胡侃。
“你小子去年可发了,那是个肥差呵。”
“屁呵,驴粪球,外边光。”
“你不够意思,当了处长不请客。”
“谁说不请,你倒是去呵。”
“那事你帮我办没办呵?都几个月了。”
……
门铃响了。
田军说:“袁家梁。没错。”就去开门。
果然是袁家梁西服革履地走进来,后边还跟着一个很有姿色的年轻女人。
“你怎么才来,你他妈……”田军刚要骂,看看那年轻女人,就没骂。
“罚酒三杯。”乔晓兰带头喊。
“罚他十杯。这家伙特能饮,跟驴似的。”
“给他满上,满上。”
袁家梁四下拱手:“今儿都怪我,认罚认罚。”就端起桌上的酒杯,喝一杯数一下再倒满,再喝再数再倒。一气喝了六杯,被田军拦住了:“意思意思就行了。这位女士是谁?老袁先给我们介绍介绍。”
袁家梁笑:“光他妈的喝了,还跟跟大家认识一下呢,这是我爱人,田倩。”
田军笑:“我们田家也出美女呵。”便伸出手:“田军。”
在座的纷纷效仿,站起来跟田倩握手。最后一个是郝振龙,嬉皮笑脸叫声嫂子,手上就使了点劲,田倩嗷地一声,脸就红了。
“郝振龙,你干什么?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第七条是什么?”乔晓兰笑。
郝振龙装模作样地打量田倩:“我怀疑袁家梁把董永的媳妇拐来了。”
田军说:“大家挤挤,让老袁田倩坐下。”
陈浩看一眼袁家梁,又觉得自己做梦。这个袁家梁就是当年插队偷老乡的鸡蛋,让人家骂上门来,半夜让张建国拖下炕来,揍得鼻青脸肿的那个袁家梁吗?那时袁家梁整天淌着两条伸缩自如的大鼻涕,一副坏分子的倒霉样。选调回城那年,张建国还教训他:“袁家梁呵,你总这样偷鸡摸狗的,迟早要进局子。”
可袁家梁没进局子,现在成了又红又紫的社会名流。前几年,袁家梁辞了棉纺厂的工作,贷款开了汽车公司,搞运输,后来又开了汽车修理厂,食品厂,疯了似地折腾,成了全省有名的乡镇企业家。去年到日本美国乱考察,回来又和市长们乱照相,报上乱登,算是风光透了。陈浩就纳闷,这是那个袁家梁吗?
陈浩问身边的郝振龙:“我记得报上说袁家梁的夫人姓黄呵,怎么改姓田了?”
郝振龙就笑:“你比我还聋。那个姓黄的早成历史文物了。现在是老袁的第八任夫人还是第九任夫人,我也搞不清了。”
“我操。这小子。”陈浩一咧嘴。
郝振龙说:“上一个也姓田,是个唱歌的。前后一个月,离了。讹了老袁九万块钱青春损失费。九万,比逛窑子可贵多了。”
“别说了,老袁要讲话。”有人喊一声。
袁家梁举起酒杯:“诸位老同学,托各位的福,我的食品厂,今年要出口创汇。正月十五,我在本市王府饭店召开新产品发布会,新闻界的许多朋友到会捧场,我同时宴请各位老同学,请务必赏光。干杯!”
“干——”众人笑着哄着举起杯子干了。
陈浩没往下咽,掏出手绢,一抹嘴,偷偷吐了。
田军眼尖:“陈浩耍滑。罚三杯。”
“我喝了,凭什么罚我?”陈浩就赖。
“没喝没喝。罚三杯。”田军直嚷。
“执法必严,违法必纠。”有人起哄。
陈浩苦脸:“我认倒霉。这回你们可看清了。”就连喝了三杯。喝完就喊:“我不行了,我得喝饮料了。”
“什么不行。接着喝。你没事。”田军说。
“真不行了,我这破胃最近总闹事,再喝就得喝到医院去。”
“上医院我给你找人。你先喝完再说上医院。真是。”田军就给陈浩又倒满一杯。
说到医院,陈浩就想起曹建国,便引开话题:“田军,你记得咱班的曹建国吗?”
“曹建国?记得。胖胖的,特闷。好像在塑料厂上班。烧锅炉的吧?怎么了?”
“我今天见着他了,又黑又瘦。他爸住医院呢,快不行了。钱花了不少。曹建国两口子在一个单位,几个月只发生活费。咱们是不是掏俩钱赞助赞助。好歹是同学呢。”陈浩说。
“曹建国?不是张建国吗?”袁家梁就问。
“曹建国,我们班的,你不熟。”陈浩说。
“算了算了。下来再说,先喝酒先喝酒。”田军打断陈浩的话。
陈浩就有点不高兴:“怎么还不能说了?我不就是提议大家掏俩钱吗。真操蛋呢。”
“陈浩,你小子喝多了。”有人笑。
“就是。说什么曹建国,是喝多了。”郝振龙拍拍陈浩的肩膀。
陈浩就有点火了:“我他妈的没喝多。谁跟我喝?谁不喝谁是孙子。”
“我掏五十。曹建国那人挺老实的。”乔晓兰拿出一张票子递给陈浩。
陈浩忙说:“我代表曹建国谢谢你。”就接过钱。他突然觉得头有些疼。上次在岳母家跟陶立干架,也是这种感觉,心里有火往上拱。他忙暗自提醒自己,不能再喝了,这几天喝得太多了。
有人笑:“陈浩,你小子跟演戏似的。我掏三十。”
“我拿五十。”
“我十块。”
“我二十。陈浩,你是不是记个账,你小子别拿这钱出去换了酒喝。”郝振龙笑。
陈浩说:“对对。你帮我记一下。”
田倩取出一张大票:“我和家梁拿一百。”
袁家梁笑:“陈浩,你拿多少呵?”
陈浩也笑笑:“我总不能比袁老板少吧。我也拿一百。振龙,你记上。”
郝振龙记完了,就把那张纸交给陈浩。陈浩看了看,就用它把钱包好,揣进兜里。他突然感到挺没意思,脸上就笑笑:“我代表曹建国谢谢大家,敬大家一杯。”
“好,给陈浩满上。”田军称赞一句。
“这小子能喝,藏着量呢。给他换大杯。”
袁家梁突然站起来,笑道:“陈浩,你再喝一杯,我就再掏一百,喝两杯,我掏二百,三杯,三百,依次类推。怎么样?”就掏出一叠票子放在桌上。
人们一下子活跃起来。
“陈浩,看你的了。”
“陈浩,喝呵。”
陈浩心里的火就拱到了嗓子眼。心里骂:袁家梁,我操你祖宗。脸上就笑:“你也别抠门儿,我喝十杯,就你那一堆票子。行不?”
袁家梁皱皱眉:“行。倒酒。”
有人就给陈浩倒满十只杯子。
陈浩稳稳神,开始一杯一杯地干,每干一杯,人们就称赞一句:“操,真行。”
喝完,大家就轰出一声彩来。
陈浩就笑着伸手抓过那堆票子,揣起。笑道:“老袁,还有钱就掏,我还想喝点。”
“算了算了。老袁,别跟他闹了。”田军皱着眉拉袁家梁坐下。
袁家梁就笑着坐下。挺风度的。
陈浩笑:“老袁,别心疼钱呵,给我倒上。”
有人就给陈浩倒酒。
田军脸上就不好看:“陈浩,你喝多了,别胡闹了。”手里的筷子就重重摔在桌上。
陈浩一下干住了。他没想到田军会翻脸。
田军声音就高:“你这一闹,这酒怎么喝,你有钱爱给谁给谁。有风格你往灾区捐呵。老袁有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你干吗逼他?”
“谁逼他了?谁逼谁了?我从你们兜里掏了吗?”陈浩突然发作了。他突然觉得自己就不该敬着这些人。
“陈浩,坐下坐下。”有人忙站起来扯他。
“田军,你少说几句。”郝振龙说。
田军也恼了:“我不认识什么曹建国。你喝酒就喝酒,别提什么曹建国。我不认识。”陈浩又蹦起来,太阳穴暴涨,大吼一声:“你再说一句。”
田军愣了,呆呆地看着陈浩。
“田军,你说你不认识曹建国?好,好。”陈浩从兜里掏出那些钱,吼道:“还有谁不认识曹建国?说,快说!好,都不认识。”陈浩手一扬,那些票子就乱飞起来。
“陈浩!”有人就赶快制止陈浩。
“陈浩!”有人忙着收拾那些票子。
人们就乱了,上来扯他坐下。
“别拉我!”陈浩又吼一声:“田军,你小子说明白了,你不认识曹建国了?”陈浩就流泪了,刷刷地。
田军软下来:“你,你这是干什么?”
乔晓兰皱眉:“田军,你刚才话重了。”
“我没说什么呀。他喝醉了嘛。”田军说。
“陈浩是醉了。”
“刚才喝得太猛了。”
“让陈浩到沙发上靠会儿。”
陈浩就被人们连拉带搀弄到了沙发上。他一句话也不说,就是流泪。一下子岳母家和自己家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全涌上心来,他只觉得心里特闷,那泪就淌得更急了。
田军冲了杯浓茶,脸红着端到陈浩跟着,一个劲拍陈浩肩膀:“都怪我都怪我,别生气了,喝点茶喝点茶。”
袁家梁站起身:“田军我还有事,先走一步。大家慢慢喝。陈浩今天喝多了,也怪我,不好意思了。”
“看你说到哪儿去了?”田军笑。
“跟你没关系嘛。”郝振龙也笑。
袁家梁朝众人拱拱手:“诸位别忘了正月十五到王府饭店赴宴。上午十点。务必准时。好,我们先走了。大家别送,别送。”
田军忙去开门:“我送老袁。这屋怎么这么闷呵。郝振龙,你打开录音机。”
郝振龙就开了录音机。毛阿敏就粗门大嗓地冲出来。
初五
陈浩醒来时,菊已经包好饺子了。
按着本地风俗,初五吃“送年饺子”。吃完这顿饺子,年就算过完了。
陈浩觉得脑袋胀疼,胃也难受。就记起昨天在田军家喝多了。
陈浩起床到厨房洗漱,菊就煮饺子,嘴里叨叨他:“你昨天喝了多少呵?你这么大人了,一点出息也没有。回来都成死狗了。”
“谁送我回来的?”陈浩问。
“田军他们四五个,把你抬上楼的,你都吐人家身上了。”
“我一点也记不得了。”陈浩苦笑。
菊煮好饺子,一家三口闷闷地吃。陈浩强吃了几个,没滋味儿,就放下筷子去喝茶。喝了一杯茶,穿起外衣要走。
菊就不高兴:“你又去哪儿?你一会儿跟我到小刚老师那儿,拜个年,送点礼。今年小刚升中学,老师要费点劲呢。”
“你一人去吧。我去小刚他姑家。”
“就好像你不是小刚的亲爸。”
陈浩不理菊,就到屋里写字台上去拿荷的三百块钱。没找到,就皱眉问:“钱呢?”
“我收起来了。干啥的钱?”
“小刚他姑让我买东西的钱。”
“别是发的奖金吧,想入小金库?”
“少废话,放哪儿了?”
“在抽屉里。”
陈浩把钱揣上。问小刚:“上姑家去不?”
“我不去,我还得看电视呢?”
“小兔崽子没良心,你姑白疼你了。”陈浩骂一句,就出门。
菊追出来问一句:“你回来吃饭不?”
“别等我。没准儿。”
街上仍然热闹,红男绿女来往穿梭。路旁是一群一伙的小孩子放炮。陈浩慢慢悠悠骑着车,心情好了些。骑到东市区,他想起张建国住在这片,就想去他家看看,连问问曹建国他爸怎么样了。本来跟曹建国没什么交情,昨天在田军家闹了一场,陈浩突然挺惦记曹建国他爸了。
有几年没来张建国家了。这一片变化真大,又盖了许多新楼。陈浩费了点劲才找到。敲开门,张建国正跟他儿子下棋,父子俩脸上都沾了许多纸条子。陈浩就乐:“张建国你可真是臭棋到家了。连你儿子也杀不过。”
“我这是当教练呢。坐吧。”张建国哈哈笑着,扯了脸上的纸条。
张建国的儿子问声好,就出门玩去了。
“嫂子呢?”
“上班去了。只放三天假。抽烟。”张建国扔给陈浩一支烟。
“曹建国他爸怎样了?”
“昨晚上又闹了个悬的,差点过去。我天亮才回来。怕是这两天的事了。对了,你喝水呵。他妈的,水也没了。”张建国就去烧水。
陈浩打量了一下屋子,两室一厅,布置得很雅静,看得出女主人十分精干利落,也看出这是个很和睦的家庭。
“今天在我这儿喝点儿。”张建国从厨房出来,嘿嘿笑着,“我有一瓶汾酒呢。”
“不喝。这几天喝怕了。”陈浩连连摆手。
“不行。怎么也得喝点。我老婆一会儿就回来,让她炒菜,她炒得还不错。咱俩可有几年没一块喝酒了,见不着你小子。你也不来。”
陈浩笑了:“我以后常来。”
张建国咧咧嘴:“我说着玩,你别认真呵。有空来,没空就算,都鸡巴瞎忙。我不是也没去看你吗。都拖儿带女了,跟光棍的时候不一样了。你说是不是?”
陈浩心里就一阵热。张建国仍像当年那样朴实厚道善解人意。这些年真不该冷落这位朋友。陈浩就想起昨天在田军家的事,挺生气地跟张建国说了一遍。陈浩以为张建国要骂几句。张建国听了却不以为然:“你也是,操蛋。同学归同学,面子事。你气不过,何苦去惹气。这人有亲有远,你让人家掏腰包,人家是看你的面子,又有谁看曹建国的面子?”
“都牛哄哄的,真他妈的。”
“算了算了,你这人真鸡巴小心眼。做人别强求别人,把自己做好就行了。”
陈浩没了词,就笑:“你小子还挺洒脱。这几年怎么长进了?”
“长进个屁。操,水开了。”
从张建国家出来,陈浩直奔姐姐家。
姐姐家正请客,都是姐夫的同事。陈浩认识其中两个,便搭讪几句。姐夫非扯他坐下一同喝几杯。陈浩就说胃不好正吃中药呢,大夫让戒酒。就跟姐到里屋去了。
“小刚咋没来?”姐姐问。
“跟菊到他姥姥家去了。”陈浩撒谎说。
“他学习还行吗?”
“年前让我揍了一顿结实的。整天疯跑。”
“你是得抓紧些,他今年考初中呢。”
姐弟俩又扯了一会儿闲话。陈浩就掏出那三百块钱来给姐,连把荷的话说了一篇。
姐就不高兴:“你怎么随便要人家的钱?”
“荷硬给,推不掉。再说荷那人挺好的。”
“两码事。你给荷送回去。”
“怎么送呵?”
“怎么接的就怎么送。让你姐夫知道非骂你。”姐皱眉道。
“好好,我送回去。”陈浩揣起钱。就转入正题,说了给姐夫调工作的事。
姐一愣,就苦笑:“调不了了,你看外屋那帮人。”
“怎么了?”
“你姐夫年前被选上当了厂长。”
“呵?那破摊子他敢接?”
“职代会选的。”
“姐,你可不能让姐夫干。不好干。”
“没出息的话。选上了,还能不干。一个大男人,到了这份上,油锅也得跳。”
“怕是干不好。”陈浩皱眉。
“大家拥护他,有两个工程师要调走呢,都联系好了。看你姐夫当了厂长,也不走了。”
“我是说这年头社会风气不好,姐夫那脾气,怕是……”
“社会风气怕什么?我说你姐夫,既然大伙选了你,你就争口气。按照毛主席说的,依靠群众,别搞特殊,厂子没个搞不好。当厂长来邪的,下边就歪。现在有些事,都让一些当官的弄坏了,大家才散了心,你说对不对?”
“也对。”陈浩不愿跟姐抬杠,就点点头。又想了想,姐夫为人正派,能团结人,也懂管理,也许能把厂子弄好。弄好了,就比调走强。就笑:“算我给他白跑了。”
姐弟俩又闲扯,就扯到家里的事。
“你没去看看你哥?”姐问。
“瞎忙,还没顾上去他家。他来了吗?”
“昨天一个人来了。你嫂子那小婊子不是东西,高低没让孩子来。”
“铁锁来了吗?”
“前天来了。我结结实实骂了他一顿。天天打麻将。白芬还不跟他离婚?要我也离了。不过白芬也太狠了,孩子还太小呵。”
姐夫走进来:“铜锁,大家都想跟你这秀才聊呢。”
陈浩笑:“我真不能喝酒。”
姐笑:“不喝酒就说会儿话,去吧。”
从姐家出来,陈浩又去大哥家。从大哥家出来,已经半夜了。
陈浩在大哥家吃了夜饭。大嫂炒了几个菜,让陈浩跟金锁喝酒,陈浩说胃疼,于是,大哥一个人喝,大嫂一边吃一边跟陈浩诉苦,说婆婆厉害,大姑子厉害,说着说着就哭起来。饭也没吃好。弄得陈浩心里特烦。想想这个家,这个跟那个不说话,那个又对那个有意见,真是没意思透了。
大嫂哭了一会儿,又说到铁锁,大嫂就骂白芬不是东西,是女陈世美,是破鞋。
陈浩耐着性子听大嫂骂了一会儿,便告辞。大嫂取了几斤带鱼,让陈浩带着,说小刚爱吃。陈浩说家里有,不要。大嫂就作罢。
陈浩慢悠悠在街上骑着车。
街上的鞭炮声乏了下来。陈浩就想,这年就算过完了,明天该上班了。明天上班先给郭强打电话,说姐夫暂时不调了。再有厂长年前嘱咐他写的那个改革宣传提纲,还差个尾巴,明天无论如何也要写完。还有……
一阵西北风刮过来,挺硬。陈浩想起在大哥家看电视天气预报说明天有雪。看这劲,还真要再冷些日子呢。
陈浩就使劲蹬起了车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