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无名的囚徒

我和福尔摩斯回到贝克街,洗了个澡,换上干净的衣服,吃了赫德森夫人提供的丰盛美餐,随后又动身出发了。

一辆二轮轻马车载着我俩来到南沃克区和圣乔治公园,贝特莱姆皇家医院就在此处,它更广为人知的名字是“疯人院”。主建筑的正前方是有拱顶、带圆柱的门廊。两侧三层楼高的副楼延伸出了将近一百码。这是一片叫人畏惧的庞大建筑群,尽管阳光充沛,天空万里无云,它那深色的砖墙外表面上也似乎悬挂着阴影。就在我们走上前门的台阶时,从远处一扇窗子里传来一声微弱而痛苦的叫喊。回应它的是同样在建筑物之内却距我们很近的某处一连串的咒骂声,随后则是另一处的尖叫,声音听起来像是个正在移动的人。

“疯子的呼唤。”福尔摩斯说道。

对此我只是回之以惨淡的咧嘴一笑。

我们踏入了这片疯子的领域,福尔摩斯将名片交给接待台,要求见麦克布赖德。很快,那位护工便出现了,他是个肌肉发达的红头发苏格兰人,握的那只手像个捕熊的陷阱,眉毛则杂乱得仿佛金雀花。他身上那件白色的束腰外套上过浆,又硬又脆,所有扣子都一丝不苟地扣好了。

“欢迎两位,绅士们。葛雷格森跟我说了你们要来的事。能见到著名的歇洛克·福尔摩斯是我的荣幸。还有你也是,医生。我可太喜欢你那些故事啦。要是你问我的意见,我觉得你写的完全不输给斯科特或史蒂文森这样的大作家。”

“谬赞了。”

“现在,你们要是准备好了,就跟我来……”

麦克布赖德带我们往东边的副楼走去,他解释说,男病人都住在这里。另一边的副楼则住女病人。

楼梯道狭窄,除了我们没有别人,我们拾级而上,此时这位护工停了一下,转向福尔摩斯,问道:“你会不会介意……不,”他摇了摇头,“我不该问的。”

“问什么?”

“我读到过很多次,你只要看着一个人,就能说出从这人身上知道的一切。我很好奇,你能不能拿我也试试?”

福尔摩斯猛地吸了一口气。“请原谅,麦克布赖德先生,恐怕华生和我多少都在赶时间……”

这苏格兰人看上去很是尴尬。“当然,当然。是我太没礼貌了。”

我从福尔摩斯身后用手肘顶了他一下。

“但是,”我的朋友说道,“说说您给我的印象,应该也没有什么坏处。很显然,您是从爱丁堡来的。”

“正是。”

“您那轻柔的爱尔兰口音很明显。但我们可以在地理上说得更精确。您是在牛门街上出生,并在那儿长大的,那里是爱丁堡的贫民窟地区。”

“的确算不上雾都最可爱的地方。你怎么知道的?”

“您有个爱尔兰人的姓,而大部分爱丁堡来的爱尔兰人后裔都是牛门街廉价公寓里的居民。统计学上看,您曾经是其中一员的概率很高。”

“完全没错。”

“到伦敦后,您曾走上犯罪的道路。我们共同的朋友葛雷格森警探已向我们暗示过您的阴暗过去,他告诉我们说,他与您认识是‘以警察的身份’。当一个警官这么说的时候,常常意指他揪住了他提到的这人的领子。我可以更进一步地指出,您以前做过窃贼。”

在坚硬的姜黄色眉毛下,麦克布赖德的视线向下。“这没啥好骄傲的,但我那会儿才刚到南方来,过得不顺,又得想法儿挣口饭吃。现在我已经是个好兵啦,信守承诺。你咋知道我曾经是小偷?”

“您的一只手上有个疤,它的特殊形状表明只可能是撬棍造成的,那撬棍从您的手中滑落,尖端深深地在您的手掌上挖了一个口子。无疑您已为自己的不轨行为付出了代价。”

“在本顿维尔苦了两年。”

“回来说您的成长,我敢断言,您的父亲是个醉鬼,相当粗鲁,在您还是个孩子时待您不好。”

“嗯哼。我爸确实是个畜生。哪儿看出来的?”

“您的左腕放下来时会歪向一侧,说明年轻时骨头断过,亦即通常所谓的‘青枝骨折’。假如这个伤是事故造成,那它应该出现在您手臂外侧。而现在您手腕的蜷曲方式,让我知道您的手曾经被用力向外弯折过。最可能导致这一点的就是暴力,考虑到您现在是个大个子,完全能够保护自己,那么最有可能发生此事的时间便是在您成年以前。由此,最有可能的嫌疑对象便是您的某位近亲,在现实中这样的虐待则最有可能出自您的父亲。至于为什么说他是个醉鬼,您提到自己现在是个‘好兵’,能够‘信守承诺’。这是信仰救世军十一信条的人常说的话,也就是所谓‘战争条款’。显然,您也属于这个组织。”

“我在休息日去做志愿者,把食物送给本地教会的穷人。”

“想成为救世军,必须滴酒不沾,我可以从中得出结论,您绝不会去碰酒精,导致您做出这种选择的可信理由则是您父亲喝酒,而且情况很糟糕。通过自我禁欲,您明确地拒绝了他给您做出的差劲榜样。”

“威士忌是我爸最好的朋友、他唯一的爱人,也是彻底毁了他的东西。我发过誓,决不会让这些事发生在我身上。”

“简单来说,麦克布赖德先生,您在我眼中是个成长时未能被寄予厚望的人,您曾误入歧途,但已为此而受到惩罚,您重又振作,最终成为对社会有用的公民。在让他人改变生活方式这一点上,您足以作为教训,也正因此,您值得称赞。”

麦克布赖德似乎很惊讶,又十分感动。他睁大的双眼中闪动着光芒,泪水几乎夺眶而出。“这太神奇了,”他说,“就像华生医生在他的故事里形容的一样。”

福尔摩斯做了个向上的手势。“现在,我们可以回到正题吗?”

楼梯通向一条走廊,两侧是栅栏门。我们在通道中穿行,经过了一个个处于精神或肉体痛苦紊乱的不同阶段的可怜人。其中有一个在空中猛扑看不见的飞虫,他以鉴赏家的目光审视每一只想象中的虫子,最后将它们扔进自己的嘴里。另一个不停踱步兜圈子,同时用手掌根砸自己的眉毛,嘴里吟咏着前言不搭后语的押韵诗句。第三个只是在我们经过时从栅栏后瞥视我们,同时抓挠自己的私处,而第四个,他被一根铁颈环拴在床柱上,露出牙齿朝我们咆哮,比起人类更像凶暴的野兽。

我试图对这些景象保持不为所动,但在内心深处,却感受到了畏惧。倒不是病人们的悲惨和精神衰弱的状态令我如此胆战心惊,而是因为我想到,假如我不当心,便有可能加入这些人的行列。这些年,我常常觉得自己的理智处于岌岌可危的境地。只需要一点点儿额外的压力,便能将它彻底推过边界。

“我们到了,”麦克布赖德说道,“这位就是我们神秘的客人。”他从皮带上拿下一大圈钥匙,打开了门。“对,你,”他严厉地对病人说,“有客人。不要胡闹。”接着他又对我们说:“老实说他一点儿都不麻烦,但你们还是别到他够得着的地方去,当心点儿。谁也不知道他们会干出什么事儿来,上一秒他们还能乖得像小羊羔,下一秒也许就会撕开你的喉咙。”

我们踏入了逼仄的病房。这名病人是位将近三十岁的男子。他身上套着一件肮脏的罩衫,跪在一个角落里,忙着用一小截炭笔在地板上画图。我立刻发现他少了一只手,左臂的末端腕部以下都消失了。这伤痕很旧,残肢在很久以前就已愈合。

但他身上的伤不仅于此。他的整个左半边脸被彻底毁了,皮肤上的撕裂伤疤多得让他的肌肤组织看起来如同融化的烛蜡。这半边脸上的那只眼睛从两片眼睑中向外望着的时候,看起来鼓胀得厉害,让人只能看见它的巩膜,仿佛带着褶皱的皮肤形成的洞穴中的一道菱形的光。伤疤前前后后地从他的颈部延伸到斜方肌上。与他的截肢一样,他脸上的伤看起来也是旧伤。我估计,从受伤到现在,已经过了两三年。我也注意到其中有不少新鲜的抓挠伤口,甚至,还有些我觉得可能是咬痕。

正如葛雷格森所说,病房的墙壁和地板上层层叠叠地缀满刻入砖结构中的参差象形文字。病人正用炭笔在上面涂涂抹抹。

“哎,”麦克布赖德看到我和福尔摩斯都对这个男人的行为很感兴趣,便说道,“他肯开口说话之前就在这么干了。一开始还拿他自己的粪便当颜料,我真不乐意讲这事儿。因为他不肯停下来,我们这些护工也实在吃不消帮他清理,取得许可之后,我就给了他木炭条代替。从那时起他就挺喜欢用这个的。”

我凑近了离我最近的墙壁,审视这个疯子的笔迹。这些象形文字是拉莱耶语,只有三行,不断重复:

R'luhlloig

Grah'n wgah'n

Sgn'wahl nyth

简单翻译,内容如下:

隐藏的意志

失落者掌控着

与仆从共享空间

不过,最后这一行的翻译不是很确切。它同样也可以意指“仆从分享了空间”。用英语解释拉莱耶语的问题在于,后者过于精练而注重效率,语法和句法被缩减到最低限度,因此翻译中的含糊不清之处十分普遍。

我朝福尔摩斯扮了个鬼脸,他则将嘴唇抿成一道阴沉的薄线作为回应。无论什么情况下,我们都不愿见到拉莱耶语。它总是预示着坏事将至。

福尔摩斯直接走到病人的视线前方,在此人面前弯下腰,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于是他挥了挥手,吸引对方的注意。慢慢地,病人不再书写,甚至有些艰难地抬起头来。

“先生,”福尔摩斯说道,“我的名字是歇洛克·福尔摩斯。请问您是?”

“我……”病人犹豫了,似乎有些困惑,“我是……我不属于这里。”这些单词说得十分含糊,带着重重的口音,他的重音让我觉得他是个美国人。

“我敢肯定您确实会有这样的感觉,”福尔摩斯说道,“但您到了现在这地方也不是没有理由的。把您禁闭起来,都是为了您好,或者至少,也是为了他人好。”

“不,”病人坚持道,“这里,”他用食指——他唯一的一根食指——指向自己的胸口,“我不属于这里。”

“这小伙子和我们说了不少这样的话,”麦克布赖德说道,“他们当中有不少都这么说。总有人觉得自己是拿破仑,是尤里乌斯·凯撒,或者随便谁吧。‘我是法国皇帝。我的宫殿去哪儿了?’”

“或者,您的意思是说,您属于波士顿,而不是伦敦?”福尔摩斯问病人,“假如我没有猜错,您应该是从波士顿来的。”

“波士顿?”病人的口气中带着怀念,甚至有些恍惚,“波士顿……不,不是波士顿。”

“您的语调正是波士顿口音。”

男子摇了摇头,但态度更多的是困惑,而不是否认或反对。

福尔摩斯指着那些象形文字。“R'luhlloig,”他说,“Grah'n wgah'n.Sgn'wahl nyth.对吗?”

此时病人的表情已全然只是困惑。他看起来就像是从未听到过自己写下的这些词语被大声念出来。

“R'luhlloig?”福尔摩斯问道,“Grah'n?Nafl-kadishtu.Phleg.”翻译过来就是:“隐藏的意识?失落者?我不明白。解释。”

麦克布赖德拍了拍我的手肘。“他在说什么?”他轻声问,“这是什么语言?”

“这是……这是阿尔冈琴语,”我随口瞎编,“看来这位无名的新英格兰人曾经与印第安红人的部落成员接触过。”

“真的假的?福尔摩斯先生还会这种话?那我可是要更加尊敬他了,他真是无所不能啊?”

我没想到麦克布赖德这么快就接受了我的解释,不过话说回来,他确实是个相当简单的人。更重要的是,他是个救世军成员,从未接触过超自然现象,因此假如它们以不太常见的形式出现,他便注意不到。他可能领悟得到显而易见的亵渎,但更微妙更狡猾的邪恶却属于我们工作的领域。葛雷格森在“疯人院”里选择他来“有用地接触”实属不错。

福尔摩斯又用拉莱耶语询问了这位波士顿人几句,但毫无成果。他没有任何回应,显然没能理解。

福尔摩斯不再努力,就在这时,病人又开了口。“我是……错的,”他说着,费力地用语言框起自己的想法,“我不是我看上去的模样。我不属于。”

“您不是您看起来的样子?”福尔摩斯说道,“您看起来是疯了。您是想说您神智正常?”

“不。不属于。不是这里。不是这里。”

男子一直在重复最后这句话,同时用食指指着自己,语气不断增强。最终他放弃了,腰垮了下去,喉咙里发出了恼怒的叹气。

“很好,”福尔摩斯说道,“我明白您觉得您不属于疯人院。现在……”他张开双臂,“我想检查您,要是您愿意。”

“我是你我就不会这么干,福尔摩斯先生,”麦克布赖德警告,“你根本不知道像他这样的人会干出什么事。”

“我会很小心的。我觉得我们的这位朋友不会使用暴力。相比于其他,我觉得他感受到的更多是困惑和漂泊无依。”

福尔摩斯以轻柔得惊人的动作触碰了病人的残肢,查看了它,接着又用指尖抚摸过他被毁容的那一侧脸庞。他检查了男子残存的那只手,又将他的头部彻底检查了一遍:耳朵、头发、头颈、牙齿。病人默许了他的这些服务,平静得近乎怪异。我不得不怀疑,他究竟有多久没有被人温和对待了,毕竟“疯人院”通常不是因为精心呵护病人而闻名。

“华生,你怎么理解这个?”

福尔摩斯的手指轻动,唤我过去,让我注意病人后颈上的一块小小的圆形疤痕。

“可能是昆虫咬伤之类的,”我猜测道,“这人身上要是有虱子或跳蚤我也不会奇怪。”

“昆虫咬伤?”福尔摩斯说道,“可能吧。”

“你觉得不是?”

“假如他被这类虫子滋扰,那他身上还会有其他类似疤痕,而不是就这么一个。”

“那可能是个蚊子包。”

“我没有看到常见的炎症。你觉得呢?蚊子在伦敦也不常见。”

“可能是珀弗利特有蚊子,他就是在那儿被人发现的。那里是乡村周围。”

“但是,在我看来这也很像是个刺穿伤,类似于皮下注射针头制造的那种。我刚开始也这么想,但后来我否定了这种可能性。将针头刺入头骨底部的颈椎,风险极大。没有任何合理的医学理由会让人在这个部位注射,禁止这样做的理由倒是不少。假如在注射的过程中伤到脊椎怎么办?后果可能会不堪设想:高张力痉挛、肌肉萎缩、四肢瘫痪……”

“我承认在这个位置注射是很奇怪,但这是个针头的痕迹却显而易见。”

福尔摩斯的表情给这句话添上了没说出口的后缀:你应该知道的。

正如他也知道得一清二楚,因为就在袖子下,他的双臂上有无数这样的针孔。在十九世纪九十年代中期,我的朋友对可卡因极为依赖。在别处我曾经描写过他的这种寻求刺激的习惯,表示说这是无聊的产物,是客户稀缺的时期里用以延缓厌倦之情的古怪嗜好。但在现实中,他经常性地给自己注射百分之七的这种药物溶液,有时浓度还要比这更高,只是为了让他自己能够运转得超越普通人类承受的极限。可卡因让他的思维变快,抑制了他的疲劳,而其必然的后果则是毁了他的神经系统。在它的影响下,他工作得更有效率,但经年累积之后,滥用药物最终让他付出了代价。长久以来我一直为此而烦扰他,但要戒除却绝非易事,一直到1897年,我才最终取得了胜利。

“好吧……”福尔摩斯站起身,“我的检查结束了。”

“你晓得这家伙是谁了?”麦克布赖德问。

“他的真实身份?不知道。要知道这一点恐怕得靠奇迹。但我已经搜集到了足够的线索,可以为找出它来打下基础。”

“我很有兴趣多知道点儿。”

“但我没有兴趣告诉您,”福尔摩斯粗鲁地回答,“您已经见过我表演分析推理了,麦克布赖德先生。您就满足于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