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医学博士约翰·华生医生的手稿

“1895年,我朋友的精神状况和身体状况都是前所未有地好。”

我在《黑彼得》的开头写下了这样的话,但那完全是杜撰。事实恰恰相反,我从未见过他状况如此糟糕。

故事描述了他作为咨询侦探达到了职业生涯的巅峰,那些有头有脸的客户为了求得他的服务,简直锤烂了贝克街221B的大门。我总是在故事开头不经意地抛出贵族和主教的名字,试图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在我其他同年发表的故事里,福尔摩斯撕下了潜藏在伦敦的中美洲暴君的假面,策划逮捕了一名想要获得潜水艇绝密信息的外国间谍,还识破了一个大胡子的真实身份,他每周六早上都会骑着自行车跟随维奥莱特·史密斯小姐从查林顿农庄到法纳姆的火车站。

所有这一切都是为了营造一个男人事业蒸蒸日上,身体状况良好,资金充裕,社会地位达到顶点,对生活充满热情,不知疲倦的生活状态。

真希望这一切确实如此。

然而事实上,福尔摩斯的状态很糟。那是我们跌跌撞撞地闯入新世界后的第十五年——那是个充满了亵渎神明的宇宙存在、隐秘的种族、黑魔法和古老邪神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理性、法律规则和基督教教义带来的慰藉毫无容身之所。自那时起,只要这些黑暗的力量显形,我们便与之作战,倘若一时无法打败它们,至少也要将它们控制。我们设法帮助那些卷入神秘阴谋的人,因为警察和牧师都无能为力。我们驱逐恐惧,征服怪物,拯救了不止一个备受疯狂折磨的无辜者。

大部分事件都毛骨悚然,以至于我现在回忆起来都难以平静。不仅如此,如果我想公开这些事件,势必要揭露出文明的平静水面之下潜藏的阴险现实。然而我又不能什么都不做,就算是为了减轻这些记忆对我的大脑造成的负重,我也要通过某种方式记录书写。因此,自1886年开始,我着手将福尔摩斯和我共同参与的冒险诉诸笔端,但我改写了它们,在任何读到了它们的人看来,它们似乎都完全真实可靠,全然没有一丝一毫超现实的内容。

我最早的成果是《红字的研究》和《四签名》,它们备受公众欢迎,但是未能获得出版商沃德·洛克公司的认真对待,不过我自己对它们的态度也没好到哪里去。这两部作品中的前者有些自传的元素,提到了我在阿富汗服役的事,还有我与歇洛克·福尔摩斯初识的过程,但回想起来,故事中讲述的事与它们真正的事件相比,显得平凡许多。那本书的大部都出自我的虚构。

第二部小说同样也包含了我个人的历史,尤其是命运让我快乐地与玛丽·摩斯坦相遇,让她成为我挚爱的妻子,只可惜这段时光太过短暂。其中叙述到的事件大部分都保持了原貌,只是我将某些不那么愉快的内容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了。比如说,独腿的琼诺赞·斯茂并不只是一个心怀怨恨的退伍老兵,当初他待在印度时,其实曾经做过神秘艺术的学徒,在印度哲人和圣徒的膝下学习。相应地,他的共犯也不是个头矮小的安达曼群岛人童格,而是一个可鄙的精怪,斯茂一直将它装在一只小罐里,在需要的时候便将它召唤出来,让它显出实体。而且,令舒尔托少校日渐虚弱的疾病并非疟疾,而是斯茂对他下的诅咒,造成了类似麻风病的效果。至于阿格拉的宝藏,每当我回想起那个有着佛陀搭扣的铁箱中究竟装了什么,便会不寒而栗。真希望它确实是珠宝之类一动不动的美丽物品。

随着时间一年又一年地过去,我继续将福尔摩斯和我的冒险写成小说。大部分情况下,我限制在写短篇故事的范围内,但后来我又写了两部长篇——《巴斯克维尔的猎犬》和《恐怖谷》。乔治·纽恩斯好心地让这些纸上探险在他的杂志《斯特兰德》上连载。与沃德和洛克先生不同,纽恩斯给了我适当的报酬。这些故事取得了莫大的成功,也让我在普通执业医生的收入之外,有了一笔可观的额外进账。这笔钱非常重要,因为福尔摩斯本身从他的工作中获利甚少,而我在他的整个职业生涯中都给予了经济援助。

这些故事广为人知且备受欢迎,娴熟、完美地掩盖了让人无法接受的事实。我想知道,倘若我的读者们发现,老姑娘苏珊·库辛给我们带来的硬纸盒子里究竟有什么,他们会怎么想。他们又是否会相信,格兰特·芒罗先生从楼上的窗子里瞥见的怪异而面无表情的黄色脸庞,并非黑人混血儿小女孩戴的假面具,而是另一种更为险恶的伪装;那个苍白而平凡的面具隐藏了某个生物能叫人心神破碎的面容,它之所以出现,全因芒罗的妻子极不明智地与不属于我们这个世界的存在取得了联系?他们是否想了解在铜山毛榉的地里逡巡的野兽,并不只有獒犬,还有在那同一座乡村屋子里,装了栅栏的门后,并非艾莉丝·鲁卡斯尔?

我想我本可以毫无保留地向世界公开这些事件,展现出它们全部的光怪陆离,然后宣称这些都是神秘小说的创作,就像爱伦·坡的作品一样。但如此一来便会对它们造成损害,同样也会对福尔摩斯造成伤害。我觉得,他的分析能力应当以最纯粹的形式获得赞美,而最好的方式就是舍去会转移读者注意力的一切。在一个现实主义的背景中,他的天才之处看起来才具有最大的优势。只有在简单的框架中,我对他的描写才会更为突出,带有镀金光泽的浮夸雕饰绝起不到这样的效果。

这全然是基于美学而做出的决定,但从商业与维护福尔摩斯的名誉这两个角度而言,都算合情合理。从不少层面上看,我都是他的缔造者。正是在我的协助之下,抓住了公众的注意力并持续到现在的歇洛克·福尔摩斯的形象才得以塑造成形。

三十三年前一个明朗的夏日午后,当我和福尔摩斯收到葛雷格森警探发来的邀请,再一次踏入那个我们已经不再陌生的恐怖阴森之境,一切已经完全不同……

帕丁顿

J.H.W.

192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