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半份自助餐

当接到那个来自家乡沂蒙山区的越洋电话的时候,7岁的阿芳,也就是如今的珍妮·方,已经在美国定居了两年。阿芳4岁的时候跟阿爹走散,一直住在市里的孤儿院,直到5岁的时候遇到了来自美国的桑切斯、海伦夫妇,两人决定收养这个可怜的中国小姑娘。

阿芳到现在还记得离开孤儿院的那天,院长齐奶奶把她抱在怀里疼爱地说:“阿芳,一找到你阿爹,我就给你打电话。”负责照料孩子们起居的保育员刘阿姨也舍不得阿芳,揉着眼睛反复说:“你看看,你看看,我就说阿芳这孩子心眼好,又勤快,现在果不然要去享福了,真是老天有眼,老天有眼啊!”

电话正是齐奶奶打来的,她没有食言,果然找到了阿芳阿爹的下落。正逢阿芳放寒假,桑切斯和海伦当即请假,打算陪阿芳一起来中国。听说了这件事,桑切斯的好友约翰也决定同行,他在一家报社当记者,凭着敏锐的新闻嗅觉,他认为这趟中国之行肯定会有很多的收获。

在美国生活了两年,阿芳早已不是那个流着鼻涕的泥猴土丫头了,虽然她总是梦到那个自己也记不起名字的小山村,可看到庭院里跟桑切斯和海伦一起堆的雪人,看到自己眼前恍惚而过的熟悉的繁华街道,她有些迷茫:我的家在哪里?是在这里,还是在记忆深处的那个遥远的小山村?

辗转两天,阿芳一行四人在齐奶奶的带领下驱车来到了沂蒙山深处的一个小山村,这里就是阿芳出生的地方,有一个美丽的名字,叫芦雪场。村子四面环山,只有三十来户人家,美丽又宁静。

走到一处矮崖前,齐奶奶停住了脚步。矮崖上伏着一间石头垒成的小屋。齐奶奶指了指小屋,说:“到了,那就是阿芳——哦,珍妮——的家。”

阿芳老远就看到了这栋熟悉的小屋,但是她又不敢确定:只是几年不见,原来高高大大的家怎么就变得这样矮小了呢?

阿芳跨进了门。屋子里光线很暗,有个人背对着屋门,正蹲在火盆旁边生火,似乎并没有察觉有人进了屋,仍蹲在那儿鼓着腮帮子专心地向火盆中吹着气。阿芳的眼角湿润了,她当然知道原因:自己的阿爹天生聋哑,根本不可能听到有人进门的动静。

注意到门口投下的模糊的影子,屋里的人终于发现家里来人了,他立马挺直身子站了起来,一双被烟火熏得泪汪汪的眼睛定在了站在门口的阿芳身上。

“是的,是的,这个佝偻着背、满脸胡子拉碴、两颊瘦得塌陷下去的男人,分明就是我朝思暮想的阿爹!”阿芳的心仿佛被一把重锤敲了一下,眼里一下子就蓄满了眼泪。她哭着叫了一声“阿爹——”猛地一头扑进了阿爹的怀中。就在这个人手足无措的时候,阿芳双手箍住了他的脖子,往上一跳整个人都蹿到了他的身上,顺势把两条腿绕在了他的腰上。

这是阿芳小时候撒娇时最爱做的动作,她要通过这种方式告诉阿爹,是你的阿芳回来了!这个动作终于让阿芳的阿爹确认了,这个自己不敢相信的现实是真的,是自己的阿芳回来了!他深陷的眼窝里登时接连不断地流出了眼泪,紧紧地抱着自己失而复得的女儿,嘴里“啊,啊,啊”地喊叫着。用不着翻译,在场的所有人都明白,阿芳的阿爹心里在哭喊:“我的阿芳,你终于回来了,阿爹再也不要失去你了!”

在既懂英语又懂手语的齐奶奶的翻译下,大家才搞清楚了当初阿芳与阿爹老方走散的原因。原来以前老方靠着拉地排车给人送货维持生计,出事那天,阿芳跟着他一起给别人送一车胶合板,在一个坡顶上,老方带阿芳去路边小树丛尿尿,就在阿芳蹲下来的时候,老方看见刚停好的地排车顺着坡往下滑走了,他来不及告诉阿芳,就跑去追地排车了,结果在坡底下被翻倒的地排车压在下边,晕了过去。阿芳起来找不到阿爹,小小年纪也不懂事儿,顺着坡的另一侧一直走了下去。由于他们父女那天走的是小路,平时没什么人路过,加上父亲又聋又哑表达困难,女儿又小又不懂事更说不清自己从哪儿来、阿爹是谁,他们就这样阴差阳错地失散了。

老方找不到女儿,大病了3个月,身体恢复后就又回到了临沂,边当搬运工边找女儿,整整找了3年。还好老天有眼,孤儿院的保育员刘阿姨搬新家的时候,来的搬家工人里就有老方。老方看见刘阿姨的女儿,想到阿芳到现在也应该这么大了,不禁激动起来,拿出了阿芳小时候的照片给刘阿姨看。这一看不打紧,刘阿姨一眼认出了照片里的小丫头正是两年前搬去美国的阿芳。

父女俩3年后终于团聚,自然是难舍难分,和阿芳的养父母桑切斯、海伦,还有约翰叔叔一起,5个人一起度过了幸福难忘的5天时光。老方知道自己的条件没法给阿芳提供优越的生活,同意由桑切斯夫妇继续收养她。他表示自己可以去美国看阿芳,可听到来回光路费就需要8000块钱的时候,他感到很吃惊。阿芳连忙安慰他,说明年寒假的时候自己会再回来与他团聚。

阿芳跟桑切斯、海伦和约翰叔叔一起回了临沂城里,他们第二天将乘飞机回美国。离开前的最后一晚,阿芳很想叫上阿爹一起住在宾馆里,可阿爹怎么也不肯。桑切斯安慰阿芳说这是阿爹害怕在机场分离太伤感,所以不来。然而直到一年以后,阿芳才真正理解阿爹不跟他们同住的原因。

第二天中午,齐奶奶请美国的客人们在一家豪华酒店吃自助餐饯别。虽然这里吃的花样很多、很美味,但是阿芳觉得这些都不如阿爹煮的稀饭和包的地瓜面菜包子好吃。约翰叔叔兴奋地跟桑切斯和海伦说着这几天的见闻,阿芳不感兴趣,草草填饱肚子便走出了餐厅。

让阿芳惊喜的是,阿爹竟然在餐厅外!原来老方想女儿心切,一大早就坐车来到城里,巴巴地在酒店外等阿芳出门,看到阿芳他们去餐厅吃饭,他就跑到餐厅外头,隔着玻璃看着自己的女儿。阿芳想到阿爹肯定还没吃午饭,就跑回餐厅里拿了一些吃的给阿爹。起初老方不吃,让阿芳送回去,后来看到阿芳着急的样子,想到这也是女儿的一片孝心,他就领着女儿坐到离餐厅远点儿的台阶上,开心地吃了起来。这一幕恰好被约翰看见了,他皱着眉举起镜头,对准了这对沉浸在幸福中的父女。

阿芳他们还没回美国时,约翰就在他工作的报纸上分几期刊发了中国见闻,这些报道充满了对中国的赞美。然而让桑切斯和海伦想不到的是,等他们回国之后,看到了约翰发出的最后一篇报道,竟是指责老方的,说他不该纵容珍妮(就是阿芳)从自助餐厅偷东西给他吃,还给他扣了一顶“教唆犯”的帽子。更过分的是,他还配了一张阿芳陪阿爹坐在台阶上吃饭的照片。桑切斯和海伦知道,等开学后这篇报道会给阿芳带来很多困扰,于是他们毅然决然地搬离了那个小镇。当然,这件事情他们并没有告诉阿芳。

转眼又是一年寒假,阿芳迫不及待地收拾行装,准备第二天一早就乘飞机回家乡去和阿爹团聚。然而就在这天夜里,一个噩耗通过电话传到了美国——老方出事了!原来老方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到了女儿要回来的日子,就想这次一定要去机场接女儿。于是他提前一天赶到了孤儿院,请齐奶奶第二天拉他一起去机场。晚上他离开孤儿院,去找一个城里的老伙计借宿,结果过马路的时候,被一辆拐弯的大货车撞了。那辆大车的车灯坏了,虽然司机拼命按喇叭,可没想到老方根本听不见,大货车来不及刹车,躲闪不及,酿成了惨剧。

阿芳没想到,阿爹都没能等到她回来见最后一面。她精神恍惚地在大人的安排下给阿爹办理了后事。最后,要回美国时,齐奶奶把阿爹留给她的一个旧月饼盒交给了她。这个铁盒很轻,里头只有一张存折和一片纸头。存折上显示余额为8000元整,阿芳知道,这是阿爹辛苦一年攒下的去美国的路费,也是他全部的财产。那片纸头上打印的字迹已不易辨认,依稀能看清“餐厅”“0.5份”“44.00元”的字样。

“这是什么?”阿芳猛地想起那天自助餐厅外发生的事情,强抑住心中的激动,举起纸片问齐奶奶。“这是一张自助餐的收据。”齐奶奶告诉阿芳,上次把阿芳送走之后,老方就去餐厅找人结账,好不容易说明白了怎么回事儿,餐厅的经理觉得老方人实在,吃的也不够一人份,于是就只收了老方半份自助餐的钱,老方特地让餐厅开了张收据。“这是你阿爹临闭眼之前交代给我的,让我一定转交给你……”话没说完,齐奶奶已泣不成声。

“这个约翰,实在是太可恶了!真应该让他来听听这件事,他应该跪在这位伟大的父亲面前赎罪!”听了齐奶奶的话,一向温文尔雅的桑切斯激动地攥着拳头,近乎咆哮起来。海伦这才把瞒了阿芳一年的事情告诉了她。阿芳听了,想到阿爹被人冤枉了,不由得难过地哭了起来。

回到美国,让阿芳没想到的是,第一个见到的熟人竟然是约翰叔叔,他冒着风雪开了一天的车赶到了阿芳现在的家。原来桑切斯在了解真相的当天就给约翰打了电话,痛斥了他的狂妄自大,说他用自己的小人之心度阿芳阿爹的君子之腹。约翰连夜写了一篇题为《我要向这位中国父亲致敬》的文章,发表在第二天的报纸上,对这位贫穷而可敬的中国父亲的高尚品德大加褒扬。

面对真诚道歉的约翰叔叔,阿芳没有责怪他,但还是忍不住流下了泪水。她紧紧地捧着约翰带给她的那份珍贵的礼物——她和阿爹的合影。照片上,老方一脸笑意,手里正举着三明治往嘴里送,阿芳紧挨着他坐在台阶上,双手托腮,凝视着阿爹,脸上绽放出幸福的微笑。照片上的两个人都笑得灿烂极了。

在这之前,阿芳已经把那片纸头小心地放进了自己的文具盒。虽然她的中文老师早就告诉过她,在中国,“4”被认为是不吉利的,可她还是愿意把“44”当成她的幸运数字。她知道,这个数字将会永远镌刻在自己的心上。

感恩的心

故事里的阿爹老方是一个可敬的人,他的身上有着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这一点相信我们都能在故事中体会到。其实除了老方,齐奶奶、刘阿姨、约翰、桑切斯和海伦身上也都有着可贵的品质。比如约翰,读完这个故事,你是不是还在心里责怪他冤枉了阿芳的阿爹,不该把这么好的一个人说成是教唆犯?可是,当他得知真相以后,不是立刻承认了错误,而且做出了补救措施吗?正所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这其实也是一种对生命、对父爱的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