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九月出奇的凉爽。天依然旱着,温度却降了下来。哪怕是艳阳高悬的正午,也不觉得闷热。到了晚上,凉风阵阵,老人便会提醒没衣服穿的光身子的孩子,别喝凉水,当心肚子痛。又或者说,天凉了,捡几片树叶遮住肚脐,着凉拉肚子会死人的……云云。小孩子哪里懂得未雨绸缪,算计尚未发生的事,总是先顾着眼前的困苦,依旧是一瓢凉水接一瓢凉水灌了个水饱,试图让那饿得前胸贴后背的肚皮不要作乱,让他们安睡片刻。后来他们才知道,即便肚子被水灌得一戳就破,也很难睡得着。而那些连干净水也没得喝的人,就只能口干舌燥地躺着。对他们来说,能躺在凉快舒服的天气里喘息,好过在炎炎赤日里干熬着。只为一口饭食活着的人,想法就是这么简单。于是,人们蒙着死亡暗影的脸上因为这点凉爽似乎又有了一丝活气。仔细看不难发现,那活气更像是回光返照时提着的那口气,躁郁,愤懑,满满的都是对自己不幸的怨恨与不甘。
愤懑归愤懑,怨恨归怨恨,不幸也只能归不幸本身。世间的热闹,从来不会因为某些人的不幸就体贴地偃旗息鼓,反而会因为这不幸更加恣睢与疯狂。或许只有这样,才能将那些不幸湮灭在迸溅的花火中,并借由这花火的微光制造出一个太平盛世的假象,再给那不幸套上一层虚假繁华的光环。哪怕光环之下已满目疮痍,尸横遍野。就像这凤梧城,在沉寂一年多后再一次热闹起来,往日的血腥与暴虐留下的痕迹早已消失殆尽,能记住他们的只有曾经深深悲痛过的灵魂。
依雪凌寒的安排,是让莫待住到凤舞山庄,安心休养。莫待辞了他的邀请,说自己想陪在顾长风身边。雪凌寒虽不悦却也没强求,自己也住到了凤来客栈。不到一个时辰,凌寒上仙投宿凤来客栈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多人慕名前来,想近距离看神仙。很快,凤来客栈便人满为患,周围的许多店铺也都因此发了财。
莫待提议雪凌寒在客栈门口支个摊子。在双方没有肢体接触,彼此尊重的前提下,按需求收费:只看不说话,一两银子;陪聊十句以内,五两银子;陪喝一盏茶,十两银子……要求越多,收费越高。以此类推,不设上限。同时,看在他受雪凌寒诸多照顾的份上,收银子这么麻烦又累人的事就由他代劳了。他刚说完宏伟的发财计划,还没来得及高兴就被雪凌寒掠进一条隐秘的巷道,在他锁骨上留下了深深浅浅的吻痕。雪凌寒说,既然你这么大方让我陪别人,那麻烦公子你也大方些,给我点奖赏。这样我才有出卖色相,给你挣钱的动力。莫待感受到他的蠢蠢欲动,用尽力气挣脱他的怀抱,像头被追捕的小鹿以逃命的速度逃离了现场。打那之后,他再也不敢胡说八道了。
对雪凌寒而言,既然他敢在青英会上当着天下人告白,他便不会再将莫待藏在身后,更不会对两人的情意遮遮掩掩。他会大大方方地告诉世人,他爱慕莫待,他们是一对神仙眷侣。不管去哪里,只要不是莫待要求他离开,他都陪伴在侧——以另一半的身份。
莫待顾忌的却多。他好不容易才说服自己遵从内心,接受这份感情,但他依然没办法与雪凌寒坦诚相见。因为,他的秘密太多了。
到了凤梧城,莫待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让豆蔻传信给甘薇,请她晚些时候前来相见,随后便安排人手调查苏舜卿的动向。离开琅寰山前,他回了趟披香苑,发现有人到过书房和卧室,可明明雪凌寒严令谁也不许进出他的房间。他与仙界的人素无纠葛,会暗中调查他的人除了雪庆霄就只有方清歌。这两位不是蠢人,不会毫无顾忌地惹雪凌寒不快。唯有苏舜卿,想图谋的东西太急,才不惜如此。至于八月十五晚上出现在琅寰山的神秘黑衣人,他没有跟顾长风提起。
从吴忧和小蝶的坟地回来,莫待一直不说话。雪凌寒知道他心里难受,便说自己想看夜景,拉着他逛街去了。
为着今天是武林大会的头一天,大家的情绪都兴奋得异常。主办方只把实际参赛人数核对清楚,又把规矩翻来覆去说明白便早早散场了。他们希望参赛者平复心情,好生休息,以最好的状态迎接明天的选拔赛。不到半天的功夫,街上拿剑提刀的人就多了许多。
繁闹的街道上,当数小摊小贩的嘴巴最忙。他们有腔有调地叫卖,将过往行人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面前来。若是谁的目光在他们的商品上稍作停留,哪怕那停留是无意识的,也会换得他们热情洋溢的介绍与近似乎讨好的笑容。
莫待嫌吵,挑了人少的路走。转了一圈才发现,往常人少的地方现在也是人挤人,人挨人。想必附近州县的人得了消息,都赶来这里做生意,看热闹。
雪凌寒跟在他身边,时刻提防旁人挤了他,那样子像极了护着宝物的穷人。
街的尽头,一群人正笑着闹着看杂耍。莫待绕了两个弯,拐进了旁边僻静的陋巷。巷子里住着几户贫苦人家,低矮破旧的房屋年久失修,随时有坍塌的可能。腐朽的篱笆墙已被拆得只剩两头的桩。没有鸡鸭鹅,没有猫狗,更没有猪牛羊,篱笆墙的存在除了提醒活着的人逝去的日子过得尚可,就只剩下进出的不便。当然,也不用担心有小偷,家徒四壁实在没东西可偷。
一对年迈的夫妇坐在石凳上,靠着枯死的树乘凉。他们都已白发苍苍,没有精力凑热闹也不爱热闹了,就喜欢清清静静地坐在一处,说话或沉默皆可。
先开口说话的是那老头:“隔壁老孙头的儿子又回来抢东西了。我叫老孙头报官,他还不忍心,由着那小子把家里折腾得不像样子。”
“就是被惯坏了!在外面硬不起来,就知道窝里横!”老妇人使劲抹了一把脸,有点恨铁不成钢地道,“话说回来,再怎么都是自己的肉,爹娘老子哪里舍得下狠手收拾。”
“都说积谷防饥,养儿防老。这话只对了一半。如今的世道,儿孙们连自己都顾不过来,哪还有心思顾爹娘。搞不好还得像老孙头那样,都快入土了还在为儿孙当牛做马。咱俩这样也没啥不好,起码不用操心儿孙的生活,也不用受那份窝囊气。”老头拍着干瘪的肚皮,唱了两句小曲,“这月亮真圆啊!我估计月老闲着没事干,给那些翻墙爬窗的小情人照亮呢!”
“这年月,肚子都吃不饱,谁还有心情翻墙爬窗?也不怕一口气上不来,晕死在半道。”
“也是。民以食为天。天都没了,谁还有心思想那点事。月老白忙活喽!”见老妇人半天不接话,老头凑过去问道,“我说你在看啥呢?在听我说话没?”
老妇人的右眼瞎了,左眼看东西总是虚虚的。她盯着碗看了半天,咧着缺了牙的嘴呵呵笑道:“看,老天爷偏爱我这瞎老婆子,给了我两个月亮呢。”
老头吧唧吧唧嘴道:“感情老天爷还挺知情识趣,不让它落单,就像咱俩。”
老妇人捂着嘴偷笑:“你这张嘴咋还跟年轻时一样?还是那么没羞没臊的。”
“嘿嘿,我要是有羞有臊,像个木头桩子一样,你的日子该多难熬?”老头用手比画了比画道,“瞧这月亮多像一个梨花白的大烧饼,配那酒最合适不过。”他进屋转了一圈,出来时拎着一个看不出颜色的酒葫芦。“酒来了,酒来了。最后一口啰!喝完这一口就得等下辈子啰!”
老妇人原本眯着的眼顿时瞪大了:“我昨天看还有三葫芦,怎么今儿就只剩这点了?”
“死老婆子,连自己的生辰都记不住了,倒还记得有三葫芦酒。你是生怕我偷喝了!”
两个豁豁牙牙发黑的土陶碗里,各自倒了一大口只够没过碗底的酒。两只碗刚端起来还没碰到一起,躲在黑暗中听两人聊天的莫待说话了:“老人家请稍等。”他走到月光下,以晚辈的身份行了礼,“抱歉,扰了两位的清静。请问您这酒叫什么名字?”
老头见他长相清俊,气度不凡,没有盛气凌人之态。雪凌寒更是生得丰姿潇洒,神采俊雅,飘飘有神仙之概,知道不是等闲人家的公子,忙道:“不敢受小公子的礼。这酒名叫梨花醉。”
“梨花醉?梨花醉……好美的名字!我能尝尝么?”
“这碗太破了些,不配给小公子用。小公子见谅。”
“您客气了。既能盛酒,我就能喝。”莫待双手接过酒碗,喝了一半,品了片刻后才将碗递给雪凌寒,“这酒清澈透亮,没有半点杂质,且芳香甘甜,味道醇厚。初入口时有微微的清苦,细品却是淡淡的梨花香。当真是回味无穷,唇齿留香。”
雪凌寒将酒喝干净,含笑道:“确实是佳酿!”他要过老妇人的酒,自己喝了一口,剩了一半给莫待。莫待什么也没说,照样喝得一滴不剩。
老妇人乐得眼睛又眯成了缝:“两位公子可真会说话!老婆子我活了一辈子也喝了一辈子,头一回知道这酒还有这么多说道。”
老头笑道:“可不是嘛!我突然就觉得,虽然这辈子做牛做马累死累活也没吃上几顿饱饭,倒也不亏。因为我不但娶了个好老婆,还喝了一辈子好酒。”
“那是当然。”莫待羡慕这种只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的情感,言语更显温和。“您这酒在哪儿买的?我对这凤梧城不算陌生,为何我从来没遇见过卖梨花醉的酒肆?”
“这酒是我自己酿的,外面未必能买着。小公子年龄小,想来不知道从我们这辈人往上数几代,凤梧城的人家家户户都会酿梨花醉。”
莫待诧异了:“家家户户?为什么?酿酒卖?这我可没听说过。”
“不是卖。凤梧城有个习俗,有女儿的人家,在女儿出生后的第七年要由父亲酿一坛梨花醉,亲手埋在花繁果盛的老梨树下。等到女儿出嫁时作为陪嫁带到夫家,新婚之夜与夫君同饮,以表父母对女儿的疼惜与祝福。男孩子年满七岁后,做的第一要紧事就是在父亲的指导下酿梨花醉。待洞房花烛夜斟作合卺酒,取夫妻恩爱,不离不弃的吉祥之意。只是这梨花醉的酿造过程极为繁复,只遍采百花这一项就耗时耗力。若遇上笨手笨脚脑子不灵光的父亲和男孩子,怕是会被难倒。可就是那么怪,从前嫁娶,哪怕家贫如洗也不会少了那坛父亲独自酿造的梨花醉,再穷的男孩家也不会让合卺的酒杯中没有梨花醉。都说女儿不值钱,婚姻不值钱,我看也未必。可惜了,老辈人走了,梨树死光了,这世代相传的酿造手艺怕是要失传了!”
“听说这梨花醉一生只能为一人酿造,一生也只能与心爱的人一起喝?不知此言是真是假?”大约是觉得自己说得不够详细,雪凌寒补充道,“当然,以父亲的身份为女儿酿造是不作数的。至于酒肆里的梨花醉,须得婚姻幸福,儿孙满堂,年过花甲的夫妻共同酿造才行,否则是没人买的。”
“就是这样。男人一生只能为妻子和女儿酿梨花醉,也只能与妻子共饮。换作旁人,无论是掌上明珠还是红颜知己,都是万万不行的。”
雪凌寒笑道:“那是自然。如此美酒,怎可与旁人分享?”
莫待不知道喝梨花醉有这样的讲究,想到自己刚才与雪凌寒共饮,实在是难为情,遂清了清嗓子道:“老人家,您可还记得这梨花醉的酿造方法?”
“记得哩!我家的酒都是我酿的!”老头打量着莫待,“小公子何意?”
“我有个朋友特别喜欢喝酒,我想跟您学会了酿给他喝。不知方便否?”
“这有啥不方便的?倘若小公子能将这酒的酿造手艺传下去,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确实是美事一桩。”老妇人看看莫待又看看雪凌寒,笑得意味深长,“你们是新婚夫妻吧?看小公子这身段是女扮男装出来看热闹的?”
“不是的!”莫待忙不迭地道,“老人家千万别误会,我们只是……”
“我们是夫妻,老人家眼力真好。”雪凌寒牵起莫待的手,微微笑道。
“一看就是。你只有在看她的时候眼里才有笑,她也只有在看你的时候眼里才有光。感情这个东西是骗不了人的。嘴巴不承认,眼睛看不下去了就要出卖你。”
雪凌寒笑道:“老人家说得是。娘子,你可听见了?要忠于自己的内心。”
莫待咬牙切齿地道:“我听得很清楚!你可不可以不要打岔,让我先学!”
雪凌寒的语气越发软了:“当然可以。娘子的要求必须满足。娘子请……”
老夫妇看着两人斗嘴,恍然看见了年轻时的自己,很默契地相视而笑。他们将配方与酿制方法细细与莫待说了,连细枝末节的小事都没有遗漏。末了又几次三番叮嘱:酒虽好,莫贪杯。两人道过谢,以重金买下那三葫芦梨花醉便告辞了。